易玨

一種屬于中國文化的符號，一種平靜的憂傷，成為臺灣作家的特質(zhì)。

如果要問二十年前哪位臺灣作家在中國大陸的知名度最高，三毛無疑是摘得桂冠者，沒有之一。在臺灣作品涌入大陸的時候，我還在大陸中部的不知名小縣城里念著李白的“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等到青春懵懂時，同學間開始秘密流行三毛的書，《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來》、《哭泣的駱駝》、《萬水千山走遍》，那些有關(guān)夢想、流浪的憂傷故事在女生中流傳，尤其沉悶鐵窗外傳來的一習清風。也許是三毛的空曠悲傷切合了青春時期特有的憂郁，三毛成為我相當長時間內(nèi)的心靈棲所，也形成了我對臺灣文學的粗淺認識。

雖然中國大陸媒體慣稱“港臺文化”，但臺灣的文化與香港卻有著天壤之別。在香港熱切擁抱都市化與國際化的進程中，臺灣卻在四小龍轉(zhuǎn)型機遇期中敗下陣來，靜靜呆在闌珊處，觀察周下的燈火輝煌。經(jīng)濟的蕭條雖然使得臺灣在長時期內(nèi)失語于東亞，卻為文化界帶來了福音。慢下來的臺灣，使得作家們能夠更加冷靜與平和地審視身邊社會與歷史。而與狂飆突進的中國大陸經(jīng)濟發(fā)展浪潮中的文化環(huán)境相比，臺灣文化從骨子里迸發(fā)出來的的憂愁與哀傷卻在時間的沉淀與現(xiàn)實的錘煉中顯得尤為珍貴。

進入21世紀第二個十年以來，大陸的出版界掀起一股強勁的“臺風”，而這些被引進的臺灣作家在大陸迅速得到讀者與文學批評界的回應(yīng)。就在數(shù)天前，浙江大學教授江弱水還在接受《武漢晨報》采訪時，批評蔣勛為文化界的三聚氰胺。不過，這并不影響他們的走紅，不同聲音的出現(xiàn)恰恰暗示其影響力的擴展。至少對中國大陸的讀者來說，他們的出現(xiàn)豐富了貧乏的精神世界。本文選擇了四本近期出版的臺灣作家——白先勇、亮軒、駱以軍、吳念真。白先勇與亮軒寫的回憶錄，駱以軍與吳念真則出版的是小說。不論是散文回憶錄，還是小說，在他們的書中，無一例外能尋找到臺灣作家的特質(zhì)，一種屬于中國文化的平靜憂傷。

白先勇：莫以成敗論英雄

在中國長時間宣傳的大量“國共對峙”的影片中，白崇禧出現(xiàn)的頻率僅次于“四大家族”，有“小諸葛”之稱，與李宗仁并稱“李、白”，其卓越的軍事才能為國共名家看重，連日本人也稱之為“戰(zhàn)神”。在國共內(nèi)戰(zhàn)時期，任國民黨國防部長的他從武漢與四野周旋，終不剩一兵一卒，最后撤退臺灣。

北伐收官之戰(zhàn)、龍?zhí)稇?zhàn)役、蔣桂戰(zhàn)爭、兩廣事變、淞滬會戰(zhàn)、臺兒莊大捷、武漢會戰(zhàn)、長沙會戰(zhàn)、昆侖關(guān)大捷、東北四平街會戰(zhàn)、徐蚌會戰(zhàn)、青樹坪之役。白崇禧一生參與了民國的興衰，甚至他本人就是民國史的一部分。全書還披露了諸多鮮為人知的歷史，比如渡江戰(zhàn)前他促請蔣介石下野的《亥敬》與《亥全》電報；1956年5月2日寫給蔣介石的密函；生前遭情治人員監(jiān)控，死后蔣介石第一個前往祭悼，1966年以最高軍禮下葬，與國民黨其他將領(lǐng)一樣，墓地也朝著大陸方向。白崇禧戎馬一生，大起大落，最終未能了卻心愿回到大陸。

“看到這些照片的時候，我說，哎呀，這都是歷史的現(xiàn)場啊。有時候一張照片敵得過很多很多文字，照片在那里，當年的情景馬上就浮現(xiàn)出來了?！贝舜斡蓮V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白崇禧將軍身影集》，白先勇精選了五百余幅照片，每張照片背后都有一段故事，其中諸多是歷史關(guān)鍵時刻的見證。該書分上下卷，上卷《父親與民國》，記錄從1927年至1949年白崇禧前半生的軍政活動；下卷《臺灣歲月》，記錄白崇禧1949年后在臺灣十七年的交游、信仰、弈棋、狩獵等暮年活動，表露白崇禧作為兒子、丈夫、父親的生活點滴。

雖敗卻不言敗，不以成敗論英雄，從圖片與文字中體味英雄暮年的淡然與蕭然，體味名門之后白先勇在字里行間表露出的思念與憂傷。

亮軒：大時代里的小泡沫

生于重慶北碚的臺灣作家亮軒，在大陸的知名度尚不算大。亮軒，本名馬國光，祖籍遼寧金縣，五歲到臺灣，曾任電臺、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制作人及聯(lián)合報專欄組副主任等，在各大報刊撰寫時評專欄。不過，他的弟弟章立凡是大陸聲名遠揚的歷史學家。兩人本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卻因為1949年的分離，長達數(shù)十年不能相見。章立凡說：“從小就知道，有跟我不同父的姐姐哥哥在臺灣。母親透露這重大秘密時，我還在上幼兒園。此后很長時間內(nèi)，我們一直緘口不提，因為那是個‘階級斗爭之弦緊繃的年代。”

1949年后因臺海兩岸阻隔而破碎的家庭記憶史，一部生于抗日戰(zhàn)火、長于海峽彼岸的個人成長史《飄零一家——從大陸到臺灣的父子殘局》在亮軒的筆下生成。書中記述作者歷經(jīng)被父母遺棄、當小和尚、逃學、偷竊、父子失和、離家出走等種種坎坷，波瀾起伏，縱有艱難悲苦，卻成從容豁達；同時追溯作者父親逃婚、接管臺大、參與保釣，父母求學日本，動蕩中父母結(jié)婚與決裂，母子臺海相隔及四十年后北京重聚的滄海桑田，以一個家庭的飄零經(jīng)歷，映照一個流離時代的初始與終結(jié)。

亮軒在自序中寫道：“我們家是大時代里小小的泡沫，卻也充滿了悲歡離合。” 而正是這些小小的泡沫構(gòu)建了那個流離時代的臺灣眾生相。

吳念真：抓住一個春天

大陸人對吳念真那張“寫滿臺灣人愁苦”的臉并不陌生。去年秋天，吳念真到南京先鋒書店舉行《這些人那些事》的簽售活動，樓道兩旁擠滿了來聽這個“全臺灣最會講故事的人”擺龍門陣。這一次，吳念真帶來的是小說集《特別的一天》，由江蘇文藝出版社在大陸首發(fā)。書中包含吳念真早期創(chuàng)作的7部短篇小說。

吳念真這本小說集大部分以描寫臺灣北部礦區(qū)的鄉(xiāng)間生活為主，故事里飽含對村莊的濃濃鄉(xiāng)愁和人情味道。有心的讀者對小說集書封面的摩托車意象產(chǎn)生了好奇，吳念真說，那時他二三十歲，“白天打工謀生，晚上在大學夜間部會計系上課，假日則騎著一部破摩托車到處闖蕩或找人攪和，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急著透過文字和別人分享或訴說，因為自己同樣那么單純且稚嫩地相信：社會底層的壓抑、苦難和憂傷都可以透過許多人的文字揭露而得到撫慰或解放?！?/p>

書里的文章便是在那樣的青春歲月寫就，充滿力量的小伙子同樣充滿對人生和社會的期望。他說：“如果用此刻已然蒼老的心境回頭去看，還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段充滿力氣和希望的日子?！薄叭绻高^這些文字你能看到的是一個在臺灣活過一甲子的人，他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青春以及當時這個島嶼上的人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我就已心滿意足?！?/p>

駱以軍：構(gòu)建自己的身世

作為臺灣中生代最重要的作家，駱以軍的小說《西夏旅館》獲得華文世界獎金最高的文學獎項“紅樓夢獎”，成為臺灣近期文學成就的巔峰。書中的那些隱喻的社會集體的黑暗讓讀者毛骨悚然。他最新長篇小說《我未來次子關(guān)于我的回憶》，則換之以荒誕、戲謔、溫情的筆調(diào)，以“次子”的身份寫下了35篇未來時光的預言書。在緩緩剝離、拼湊，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顛倒錯亂的身世。

駱以軍說，這是他寫作至今最為幽默與溫情的長篇作品。在本書中，駱以軍再一次關(guān)于記憶與遺忘、家族歷史與青春考古學的探險。小說以作者虛構(gòu)的未來次子的記憶作為背景，不斷追憶在孩子懂事之初乃至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深陷被父親預設(shè)的身份和命運迷宮，只能在黑暗中漸次摸索破碎、散亂、顛倒的記憶碎片，以此試圖緩緩拼湊出那些他已經(jīng)無力挽回、改寫、粉飾的生命情節(jié)。

臺灣戒嚴時期，囿于不能談?wù)摤F(xiàn)實話題的苦悶，駱以軍說他只好從博爾赫斯、卡夫卡、福克納的作品中汲取營養(yǎng)。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迷宮讓他找到了自己的小說路徑，新書中依然充滿迷幻與糾纏不清、仿佛蔓生植物一般錯綜復雜的糾葛，秉承駱以軍一貫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