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梓秋
摘要: 顏色是連續(xù)而統(tǒng)一的整體,因此顏色間的分界是模糊的,我們無法對其進行確切的切分。顏色詞是對顏色進行描述的詞語,基于顏色分界的模糊性,顏色詞本身也具有相應(yīng)的模糊性。赤義類顏色詞是最為我們熟知的顏色詞,其中尤以“赤”、“朱”、“紅”三者為代表。在同屬于紅色范疇的同時,它們之間也存在差別,并且隨著詞義的演變,意義發(fā)生了變化。
關(guān)鍵詞: 赤義類顏色詞模糊性
關(guān)于顏色詞,學界已對其進行了比較全面的分析,其中包括了美國語言學家柏林(Brent Berlin)和凱(Paul Kay)提出的基本顏色詞理論。國內(nèi)學者對漢語顏色詞也做出了不同角度的理論研究,姚小平(1988)認為文化因素對顏色詞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在赤義類顏色詞方面,陳初建(1998)也探討過它們的同源分化。伍鐵平(1986)對于顏色詞的模糊性質(zhì)進行過深入分析。我以赤義類顏色詞為研究對象,在回顧借鑒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同時,概略地分析基于漢語顏色詞模糊性理論的赤義類顏色詞的區(qū)別與演變,談?wù)勛约旱目捶?,以求教于學界。
一、以赤、朱、紅為代表的赤義類顏色詞的區(qū)別
所謂赤義類顏色詞,就是表現(xiàn)紅色意義的顏色詞。紅色在中國文化中是十分重要的顏色,在漢語中表示紅色意義的字有赤、朱、紅、絳、緋、赭、丹、彤等。雖然這些字均表示紅色,但如果深入研究我們就能發(fā)現(xiàn)它們在具體使用中,尤其在古代漢語里,是有所區(qū)別的。
以“絳”和“赭”為例,雖然同是紅色,但是《說文》對其的解釋不盡相同,“絳,大赤也”,即大紅色、深紅色,而“赭”是“赤土也”,即紅色的土。由此可見,今天我們都理解為紅色的“絳”和“赭”在古代實屬兩物,只是后來我們將其意義都統(tǒng)一泛化為了紅色。
由于許多表示紅色的古字現(xiàn)大多已不再使用,而且許多字也只出現(xiàn)于某些固定詞語中,因此本文不再對其逐個分析。有學者將《同源字典》、《說文解字》、《爾雅》等文獻中出現(xiàn)的表示紅色意義的顏色詞分成了兩大類。“第一類是以紅色為中心色的顏色詞……這一類又可分成兩小類,一類是表示自然顏色的詞……另一類是由織物染色而衍生的顏色詞……第二大類是與赤義類顏色詞相關(guān)或由其衍生表示各種名物和形狀的詞……”[1]其中,第二大類的顏色詞多與動植物、礦物等有關(guān)。盡管赤義類顏色詞非常豐富,但文獻中經(jīng)常運用和流傳至今并為人們所熟知的赤義類顏色詞無外乎“赤”、“朱”、“紅”三個。下文就以“赤”、“朱”、“紅”三個赤義類顏色詞為例,概略地闡述它們的演變情況和區(qū)別。
1.“赤”字的意義
《易·說卦》:“乾為大赤?!薄臼琛咳∑涫㈥栔?。
《玉篇》:“朱色也?!?/p>
《說文》:“赤,南方色也?!?/p>
由此可見,古人認為南方是赤色,赤是天的顏色?!兑住ふf卦》里說道:“乾為大赤?!边@里的赤是來自于太陽的,是盛陽之色?!抖Y·曲禮》中說:“周人尚赤。”根據(jù)古人敬天的思想,我們可以推斷出“赤”在上古時代是正色,是神圣的顏色。“古人以赤為南方正色,后為南的代稱”。[2]
2.“朱”字的意義
《詩經(jīng)·豳風》:“我朱孔陽。”【注】謂朱色光明也,寄位于南方。
《說文》:“赤心木,松柏之屬。從木,一在其中。一者記其心。徐曰:木之為物,含陽於內(nèi),南方之火所自藏也。”
《廣韻》:“赤也。”
“朱”是一種樹木,且內(nèi)心是赤色。根據(jù)前文的說法,“赤”是來自于太陽的,那么“朱”則是內(nèi)含太陽赤色的樹木。從《詩經(jīng)》的注中,我們也看出“朱”可以作為代表南方的顏色,這里認為“赤”與“朱”是可以替換的。后來“朱”也引申為“紅色”,這種紅色是聚集了代表太陽之色的“赤色”的紅。由此我們大體可以推斷出“朱”是比“赤”更深的紅色,即“‘朱深于赤,但是籠統(tǒng)地說就沒有分別”。[3]
3.“紅”字的意義
《論語》:“紅紫不以為褻服?!薄臼琛考t,南方閑色。
《說文》:“紅,帛赤白色他也?!?/p>
《釋名》:“紅,絳也,白色之似絳者?!?/p>
大體看來,在古人眼中“紅”是赤白色,即赤色偏白,就相當于今天的淺紅、粉紅?!凹t”在上古時代并非指大紅色或紅色的總稱,但是由于“赤”、“朱”、“紅”字均為常用顏色詞,且都表示紅色,因此隨著詞義的發(fā)展,后來“紅”也逐漸泛指一般的紅色。
根據(jù)對“赤”、“朱”、“紅”三字意義的考察,我們大體可以得知,在古代“朱”深于“赤”,而“赤”深于“紅”。從意義上看,“赤”是紅,可泛指一切紅色,而“朱”是大紅,是正紅色。“赤”、“朱”二字帶有更多的莊重、嚴肅的色彩,“紅”字則顯得更隨意些,但“到了中古時代,‘紅和‘赤沒有分別”[4]了。
二、以“赤”、“朱”、“紅”為代表的赤義類顏色詞的演變
根據(jù)對古代文獻的分析,上古漢語中“紅”并不具有代表性,并且“紅”的廣泛應(yīng)用是在中古之后的事情。以下是先秦部分文獻中“赤”、“朱”、“紅”三字的基本使用情況。
“赤”、“朱”、“紅”在先秦部分文獻中的使用情況[5]
【注】表中數(shù)字,斜線下方為該數(shù)字使用的總次數(shù),上方為表顏色的使用次數(shù)。
從表中數(shù)據(jù)中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在先秦時代,“赤”和“朱”二字表示紅色意義時使用頻率非常高,而“紅”字的使用不是很普遍。人們對于表示正紅的“赤”和“朱”十分崇敬,尤其是“朱”,先秦文獻中的紅色意義用“朱”表示的明顯多于其他字。無論怎么說,“赤”和“朱”都是紅色在上古時代的代表。但語言是變化發(fā)展的,隨著語言自身的發(fā)展和一些新意義的出現(xiàn),“赤”、“朱”、“紅”三字之間也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下面是我粗略統(tǒng)計的唐宋時期(以唐代為主)幾部重要文獻中“赤”、“朱”、“紅”三字的使用情況。
【注】①“八大家”即“唐宋八大家合輯”。②文中數(shù)據(jù)為此字在文獻中的使用次數(shù)。
從數(shù)據(jù)中可以明顯地看出相比先秦,“紅”字的使用數(shù)量大幅增加,并且根據(jù)我統(tǒng)計,“赤”、“朱”兩字有不少在“赤縣”、“朱門”、“朱弦”等固定詞語中出現(xiàn),而“紅”字的使用則自由許多。唐朝已是中古之后,那么由此我們可以進一步證實中古之后“紅”字在表示紅色意義時已經(jīng)逐步取代了“赤”、“朱”二字,或者可以說,這三個字的區(qū)分已經(jīng)不那么明顯了。當然,這種變化的產(chǎn)生與赤義類顏色詞本身的模糊性不無關(guān)系。
由前文數(shù)據(jù),我們可以得出“赤”、“朱”、“紅”在表示紅色意義時使用次數(shù)的比例圖。
從圖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先秦時期古人多用“赤”、“朱”二字表示紅色,而且用“紅”表示紅色意義的情況極少,但到了唐宋,“赤”、“朱”二字的地位逐漸為“紅”所取代,由此我們可以推斷“赤”、“朱”、“紅”三字的意義在不斷融合、演變,從最初的相互區(qū)別發(fā)展為意義上的大抵相當。
這種變化一直延續(xù)至今。今天,“紅”是“像鮮血的顏色”[6],它的使用率要遠遠高于“赤”和“朱”。國內(nèi)學者姚小平對現(xiàn)代漢語基本顏色詞的演變過程做了系統(tǒng)的研究,其中紅色的演變過程如下。
現(xiàn)代漢語基本顏色詞演變過程[7]
【注】括號內(nèi)表示顏色范疇,括號外為相應(yīng)的基本顏色詞。
在赤義類顏色詞中,“紅”逐漸取代了“赤”、“朱”等其他顏色詞的地位,成為了紅色意義的代表,“赤”、“朱”等詞也在演變中逐漸凝固于一些固定短語、詞語中,它們往往更具有莊重、嚴肅的書面色彩。
三、從顏色詞的模糊性看赤義類顏色詞的演變
1.顏色本身的連續(xù)性
通過可見光譜我們發(fā)現(xiàn)顏色與顏色之間是連續(xù)的,即存在過渡,每種顏色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色相是色彩的相貌,“是區(qū)分色彩的主要依據(jù),也是色彩特征的主體因素”。[8]且“色相相同而明度不同的色,被稱為同類色”。[9]因此,漢語顏色詞中的赤、朱、丹、赭、紅、緋、絳等所表示的不同程度的紅色可以被看成是同類色,它們是連續(xù)而統(tǒng)一的,并非分散而獨立的。以紅色為例,有些學者認為“波長640至750毫微米的為紅色”[10],而有些學者則認為“紅色是指那些波長集中在625和740毫微米之間的任何色彩”[11],并且在這一區(qū)域內(nèi),“有的甚至可以被列入橙色的范圍內(nèi)”。[12]由此可見,紅色概念本身在科學上就具有爭議,而且正如前文所述,顏色是連續(xù)而統(tǒng)一的整體。
2.基于顏色模糊性與詞義模糊性的顏色詞的模糊性
詞義的概括性理論為研究顏色詞的模糊性和深入研究赤義類顏色詞的區(qū)別提供了理論基礎(chǔ)?!霸~義對現(xiàn)實現(xiàn)象的概括具有模糊性”。[13]概括是一個從特殊到一般的過程,它保留了同一個集合內(nèi)所有事物的最本質(zhì)、核心的特征,忽略了邊緣部分。因此,“經(jīng)過概括而形成的一般、簡單的東西,本身往往帶有一定的模糊性,它只是一個大致的范圍,沒有明確的界限”。[14]“紅”的意義在色譜上就很難有明確的起訖點,那么屬于紅色范圍內(nèi)的同類色之間就更難說出一個明確的分界。
由于顏色是連續(xù)的統(tǒng)一體,且具有模糊性,而漢語詞匯中的顏色詞數(shù)量是有限的,因此有限的詞匯是無法精確地描述無限的顏色的,哪怕僅僅是紅色。此外,根據(jù)不同人的生理基礎(chǔ),對同一顏色的認識和理解也是不同的,因此各種赤義類顏色詞的概念存在交錯不明的可能。前文已指出詞義具有模糊性,而這種模糊性是“來源于詞所指的事物邊界不清”[15]。根據(jù)顏色的性質(zhì)和詞義,我們便可得出漢語顏色詞是具有模糊性的這一結(jié)論。伍鐵平(1986)認為顏色詞的模糊性除了顏色本身沒有分明的界限外,與顏色數(shù)量的龐大、顏色詞數(shù)目的有限和人們的認知心理有著密切聯(lián)系。[16]在此,有一點須特別說明,即顏色詞雖然具有模糊性,但其中心意義仍然是明確的。這個中心意義“是人們注意的重心,是詞義要概括的主要對象”[17]。因此,雖然赤義類顏色詞之間沒有明確的分界,但每個詞都有自己意義的重心,而這個重心是明確的。
此外,這些詞義的變化與本民族的文化也存在重要聯(lián)系?!凹t”從“糸”,與我國古代手工業(yè)有著密切聯(lián)系,是“周秦時期出現(xiàn)的表示帛色的專名……不久便獲得了泛指顏色的意義”。[18]因此,文化因素也是不容忽視的。
四、結(jié)語
分析“赤”、“朱”、“紅”等赤義類顏色詞的區(qū)分與演變的角度是多種多樣的。我認為可以從顏色詞的模糊性角度進行研究。
在這三個字中,“赤”字是唯一取自然之象解釋其意義的,而“朱”、“紅”二字又分別以“赤”為標準解釋其意義?!俺唷睘椤笆㈥栔保^“盛陽”是沒有標準的,它與其他顏色的分界就是模糊的。但從這些釋義里我們只能確定一點,那就是“赤”、“朱”、“紅”同在紅色這一光譜上,它們是同類色,只是在深淺上有所不同,其深淺順序是“朱”深于“赤”,“赤”深于“紅”。按照古人“朱為正紅色”的說法,在可見光譜上,“朱”的波長可能更加近于正紅色,而“赤”與“紅”則依次小于表示正紅色的數(shù)值。隨著“紅”的廣泛應(yīng)用,它們的地位產(chǎn)生了變化,“紅”成為紅色意義的總稱,而“赤”和“朱”則更多地用于正式、嚴肅的語言環(huán)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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