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波
在鄉(xiāng)下每一個夜晚,布谷鳥的叫聲可以夜夜聽到。日里的噪氣暑氣如海潮一樣退卻了,剩下的便是一片干凈無垠的海灘樣的夜色,晾曬著更為廣大的靜謐和幽深,供鄉(xiāng)下人安靜地休憩。夜色呈現(xiàn)的出的是迥異于白日的景象:萬籟俱寂而有聲,深暗的夜幕上散落的是珠貝一樣的星子,向你眨著眼,前所未有的俯視你親近你。除此之外,一切都隱去了,都躲在暗處,或睡夢的深處。又仿佛是在為一場更為盛大的劇目在清場,在等待。在這靜水流深夜的間隙和空白里,一些隱在白日里的不易察覺,不曾傾耳細聽的更為廣遠的聲音慢慢登場了。如凜冽的水汽撲面而來,讓那些睡而未醒的人感到一種迥異于白日的氣氛。那些附著在水汽、月色或星光里的聲音、氛圍,應(yīng)是另一個世界的東西,它隱秘幽深行蹤不定,飄忽而來又倏忽而去,讓醒著的人又恍惚迷離地走進夢鄉(xiāng)。
布谷鳥的聲音就是在這個時候飄然而至,經(jīng)濃烈的泛著蔬筍氣的夜色地淘洗,顯得更加空靈悠遠,清唳,不止是聽覺的觸動,更是心靈的震顫。躺在床上,你似乎聽到聲音是從河谷、嶺巔、田野、村落,或者更多的地方傳來,一只,十幾只,幾十只,更多的布谷鳥在聚集,在啼叫,用的是同一個聲音,因而傳得更為廣遠。那聲音就像一個久睡不醒的人努力想掙脫夢的束縛,想走到遠處去。睡在這聲音里的人聽到這要將自己拉出睡夢的叫聲,像一根從井口顫顫地垂下的繩索,飄曳不定,不能從容抓住。自己像是被關(guān)在黑屋子里,有同一個聲音變換著位置,在窗戶,在門口,在天窗,在屋檐,甚至是在墻縫里,墻體的磚瓦石頭里,在不斷地叫著多年不曾被提起叫著的乳名,讓你驚悚,想要讓你醒來,卻又讓你無從發(fā)現(xiàn),你聽到的是更深重的戰(zhàn)栗,你無法窺知他在哪里,無法探尋到夢境的出口,你在夢里迷失了自己,只有讓布谷鳥的聲音牽著你,在夢里越走越遠,找尋不到歸路。
很少的人能更多地深入夜色中,夜里隱藏著一個別人無從察覺的巨大的秘密,不會讓人輕易窺知。我們只知道夢是夜的另一種形式,其實,夢只是夜的帷幕,它就是要幕罩住一些東西,不讓人察知。除了少數(shù)在夜里醒著的人。夜不是白天的影子,白天是夜的一部分,夜躲在無處不在的暗處。
或者,夜是一株更大的搖曳蔓生的水生植物,清涼沁人,芳香異常,讓同樣的事物附著生長,如星光月色。星光月色就是它的藤蔓,它們在夜這棵大樹上攀援生長,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帶著濃重的水汽光彩,繁衍生長。那穿過夜色而來的布谷鳥的叫聲就是這棵植株上的花朵或種子,飽滿晶瑩,響徹肺腑,每一聲啼叫就是應(yīng)聲而至的花開花謝,瓜熟蒂落,讓每一個人的夢也波光瀲滟,心有漣漪。夜色廣大無邊,讓人如沐佛音,心神寧靜。而每個睡相從容的人都在悟道的弟子,法相從容。
因此,能聽到這深夜鳥聲的人是有福的。因為它向人透露或打開看另一個通往迷蒙詭譎世界的通道或天窗,讓人心懷向往。夜在布谷鳥聲音的誘導下緩緩打開,如書頁的翻動,馨香密布,讓人陶醉。日里所有的糾結(jié)不安煩躁,得意亢奮激動,都被這聲音漸漸撫平,過濾,凈化,只剩下一些如這月白風清的夜一樣的本色的東西,在肺腑里吐納如新,每個人也如一粒飽滿的種子,在夜色的浸泡下,葳蕤茂盛,灌漿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