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燁文
網(wǎng)絡上曾有一篇胡圣虎評張海的文章引發(fā)熱議,題目就很惹眼:《不通技法胸無點墨張海不是書法家》。
此文從張海的草隸開評,草隸是張海先生標志性的書體,胡認為自己的草隸探索早于張。其實糾纏這個問題意義不大,草隸不過是隸書的快寫而已,并不是誰的獨創(chuàng)。張海先生的隸書功底很深,筆者手頭有《張海隸書二種》,他對隸書的書寫技法,已經(jīng)達到了熟練從容的地步。要否定張海先生早期的草隸成就還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后期的草隸不敢恭維——太隨意,太不講美觀了。他任中國書協(xié)主席后,給西安南郊寫了幅榜書:西安國際商務港。我上下班要路過那里,每次看到,心里總有說不出的別扭。
胡對張的草書也大加鞭笞。認為像使用豬鬃筆書寫的(實際是批評他的草書結(jié)體拘謹而用筆粗疏)。我想這也是張海先生不同于古今書法家的地方。否則,非王(羲之)即顏(真卿),非海岳(米芾)即覺斯(王鐸),哪里還能有書法家自己的面目呢?遠的不說,當代的啟功先生、沈鵬先生,也都不是老老實實地像某個古人。但張海先生的書法為了出新,也的確在用筆上草率得過頭,寫出的字,點畫質(zhì)量無從談起,還多少存在著“信筆為體,聚墨成形”的弊端。就像胡圣虎指出的那樣,張海的落款都有問題,把自己的名字寫成了“張流”。
胡文接著就張海作品中的錯別字問題展開批評。他舉了張?!熬分械木贰?,書寫內(nèi)容是酈道元《水經(jīng)注·江水》的作品為例。通過逐字逐句地對錯別字的分析,認為張海先生的文化“沒有達到一個中學畢業(yè)生”的水平。這種近似于“酷評”的文字,真使張海先生尷尬,使我們難堪。我認為,這原因,恐怕主要還是張海先生治學不嚴謹所致。按說,書寫之前找到原文(除非爛熟于心,可以依靠記憶),書寫之后自己通讀一遍,發(fā)現(xiàn)錯漏,及時糾正。這對一般人來說,不是什么難事。日常中有句諺語:“丑事人人有,不露是高手。”白紙黑字,明顯的錯誤,那是不能原諒的(參賽、入選國展評選時還要“降檔扣分”)。我順便瀏覽了張海先生的個人網(wǎng)頁《張海藝術(shù)網(wǎng)》,好像類似錯誤確實不是一處兩處。這就不僅僅是個治學嚴謹與否的問題了,恐怕多少還反映了張海先生的“文化素養(yǎng)”問題。啟功先生雖是中學生出身,但最終卻成為一位舉世公認的大學者。這說明,對于一個藝術(shù)家來說,不能僅僅看他的“學歷”,應主要看他的成就和見識。
胡文的后半部分,用了較大的篇幅,批評了當今的書法家。他認為書法史上的書法家可分為兩類:“功力型書法家”和“表現(xiàn)型書法家”。而當代書法家“功力普遍不濟”,“大秤小砣,怎么稱都是個負數(shù)”。“當代的所謂名家辱沒了老祖宗”,一味地“抒發(fā)古人情懷,既庸俗,又可笑”。
讀胡先生的文章,快人快語,使人會由衷地佩服他的膽識和直言。書法界近二十年來,的確被庸俗的吹捧之風攪得昏天黑地,外行捧外行。很多大字識不了幾籮筐的所謂“書法家”,錯字滿篇,也敢以“學者書法家”的頭銜驕人(很多人還有“教授”職稱),敢書寫自作的順口溜、打油詩進京辦展。狗爬似地丑書,也敢給人開“高價”(說明有市場。有眼力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這正應了“無知者無畏”這句老話。中國書協(xié)成立30年了,不說書協(xié)會員的水平如何,單盤點歷屆中國書協(xié)理事以上的人物,傳統(tǒng)文化功底深厚,出口成章,條理清楚,文從字順,筆下沒有錯字,作文詞義暢達,工于詩詞聯(lián)語的能有多少?但被大大小小的媒體“專題介紹”過的“著名書法家”卻如“恒河沙數(shù)”,任誰也統(tǒng)計不清楚。
改革開放的這30年,既可以說是書法大發(fā)展、大普及的30年,各級各類的展覽、各種書法集子,各地以書法為主體的碑林層出不窮;也可以說是書法大倒退的30年,書法浪潮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各種小丑,各界名人,各級官員都樂意到“書法家隊伍”中來露個臉,撈個銜。老老實實坐在書齋中潛心研究的人越來越少,書法活動家越來越多。上自中國書協(xié),下至各省市書協(xié)甚至縣區(qū)書協(xié)的主席副主席們,有誰敢拍著胸膛說,他沒有花錢上下打點,完全靠著自己的“書藝”和“學養(yǎng)”以及“人品”而居此職務的?縱然有,也是極少數(shù)。
我認為,書法家自己不會寫詩作文,終究有些遺憾;抄上些古人的詩詞文章,還不是丟人事,總比那些自撰的文理不通的詩文強。但你不能寫了幾十年字,不問作何用途,不管題贈對象,所寫內(nèi)容老是那么幾首詩歌吧?這讓我想起九十年代末期,在西安書法藝術(shù)博物館(西安南城門樓)舉辦過一次韓國的金膺顯先生書法展。所寫內(nèi)容也大多是古人的文辭,如《詩經(jīng)》、《尚書》、《三禮》、《春秋》上的段落,像一般讀書人熟知的《論語》、《孟子》的內(nèi)容幾乎沒有。李正峰先生參觀完展覽后感嘆:不要說讓我們現(xiàn)在的書法家去讀懂,僅能知道這些話的出處,能夠斷句的有幾個?而金先生是韓國人,從小受到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肯定沒有我們多,人家卻熟悉這么多典籍。就這一點,我們比不上金膺顯先生。
客觀地說,張海先生確實存在著胡圣虎文章中批評的,近年來草隸結(jié)體隨意、草書用筆不嚴謹和作品中的錯別字的問題(我認為,以張海先生的年齡和功力,要克服上述問題不是什么難事),只要張海先生能夠認真地對待批評,反思自己的書藝歷程,上一個臺階,應該是指日可待的。
但胡圣虎沒有指出,恰恰是張海先生致命的問題卻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急于推出大師
這在張海先生就任全國書協(xié)主席伊始,接受記者專訪時,便把自己的這一設想和盤端了出來。我不知道張海先生心目中的大師是哪些人,大師的標準是什么。啟功先生去世前,曾明確斷言:近三百年書法上沒有大師。我們不能說啟功先生是戲言。因為對中國近三百年書法狀況十分熟悉,對當代書法名家的功力和家底了如指掌的,沒有一個人可以超過啟功先生。美術(shù)評論家陳傳席在其所著《畫壇點將錄——評現(xiàn)代名家與大家》一書中,對大師的標準作了個概括:“就作品而言,包前孕后;就作用而言,樹立一代楷模;就影響而言,開啟一代新風”。陳傳席認為,二十世紀的畫家中,惟齊白石、黃賓虹二人可稱為大師。如果把這個標準移植到書法界來考察,恐怕大家都會同意啟功先生“沒有大師”的結(jié)論。張海先生在他的《學書自述》一文中談到:“假以時日,不信中原大地沒有書法巨匠”。“巨匠”就是他后來所說的“大師”。顯然,張海先生把書法大師的標準降得太低了。大師既不是自封的,也不是某個權(quán)威機構(gòu)推選的。就是再過五十年,也仍然不會有書法大師。陜西有句諺語:掂著石頭打月亮,看不來遠近(還尤可),也掂不來輕重嗎?眼下這么一個時代,人心浮躁,能成為“名家”尚且不易,遑論“大師”??磥?,我們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距離大師遙遠的時代。張海先生如果非要推出大師,只能給書法史留下笑柄。西諺云:上帝要使其滅亡,必先使其發(fā)狂??刹簧髟?!
二、在河南給自己建了個藝術(shù)館
據(jù)《張海藝術(shù)網(wǎng)》報道,河南洛陽給張海先生建了個藝術(shù)館。按照張海先生的提議,該館同時陳列了當代一些書畫名家如林散之、啟功、沈鵬等人給張海先生的信函和書法作品。這幾年,給活著的人建藝術(shù)館(去世后就順便改為紀念館)的事屢見不鮮。除了山西襄汾縣在衛(wèi)老(俊秀)九十歲時給他建了個藝術(shù)館外,好像沈鵬先生的故鄉(xiāng)淮陰市也給沈先生建立了個藝術(shù)館。山西給衛(wèi)老建藝術(shù)館的初衷,無非是希望在衛(wèi)老的有生之年,給家鄉(xiāng)多寫些字。衛(wèi)老當時也表示每年將給藝術(shù)館無償提供一批(注意不是幾幅)新作,充實館藏。每有襄汾的官員和親友造訪,衛(wèi)老一再表示感謝和不安(認為“勞民傷財”,見《衛(wèi)俊秀書簡》)。我不知道沈鵬先生對給自己建館出于何種考慮。反正張海先生的建館之舉讓人匪夷所思。建藝術(shù)館,就是你自己的藝術(shù)成就已經(jīng)定位了,再也不會有變化了。真正的藝術(shù)家的一生,其實就是不斷否定自己的一生,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建藝術(shù)館本來都是自己過世之后別人給自己辦的事,帶有“蓋棺論定”的成分。張海先生才過了“耳順”之年,活得好好的,偏要對自己的后事做一個安排。這就和不少中年人急于“自定年譜”一樣,希望后人給自己樹碑立傳時不要出現(xiàn)差錯,只能讓人感到事主的學養(yǎng)不足和見識的淺薄。張海先生作為中國書協(xié)主席,這種做法不甚妥當。
三、開設了《張海藝術(shù)網(wǎng)》
這一點,也讓人犯迷糊。按說,以張海先生的地位、在書法界的名望,登門求字者絡繹不絕,“鐵檻為穿”都在情理之中。根本不需要隨大流,開設藝術(shù)網(wǎng),在網(wǎng)上來宣傳自己,銷售作品。但張海先生偏偏這么做了。不由得想問一句,你到底還想怎么折騰呢?你不把有限的精力和時間用在提高書藝,提高書法家隊伍整體素質(zhì)上,還有時間應付網(wǎng)上的“點題求字”者么?(說個不負責任的話,我還怕從網(wǎng)上買到你的假字呢),在你的任期內(nèi),你到底想把中國書法引向何處?當然,張海先生也許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么多,也許他天生的精力過剩,工作效率不是一般的高。
在瀏覽胡圣虎先生文章的網(wǎng)頁的過程中,順便瀏覽了主帖后面的跟帖。各種觀點激烈交鋒,互不相讓,大多數(shù)沒有以理服人的雅量,忘記了魯迅早年的告誡:“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zhàn)斗?!焙芏嗳嗽趽碜o張海先生的同時,甚至翻騰出胡圣虎的底細,指責他“書法不行,要價奇高”,指責他“混進省書協(xié)”,等等。這些與胡圣虎批評張海沒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從來也沒聽說過書法批評家一定要成為一流的書法家,相反,就如潘伯鷹先生早年指出的那樣:一流的書法家往往不是書法理論家。關(guān)鍵是看他的批評有沒有依據(jù),能不能站住腳。在我們冷靜地不帶任何偏見地去閱讀胡圣虎的文章時,自然會為他的激烈言辭感到遺憾,也為他的不怕得罪人的勇氣表示欽佩。張海先生雖然沒有個別人吹捧得那么高,但絕沒有胡圣虎批評得那么差。張海先生如果能正確地看待胡圣虎的批評,就會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的道理。把批評當作清醒劑,冷靜地對待各種過激的批評。把自己當作“人”,而不是當作“人物”。是人,就難免有這樣那樣的不足;當作“人物”了,就聽不進去任何批評意見了,“鼻孔朝天的人會跌進糞坑”。毛主席說過:讓人家講話,天不會塌下來,自己也不會垮臺。
最后,我借用一副古代聯(lián)語和當代著名詩人流沙河先生的一首打油詩與各位共勉:
聯(lián)語是:反觀自己難全是,思量他人未盡非。
流沙河的詩句是:
管你名人不名人,我靠感覺判妍榛。
看來看去終嫌丑,怕你署名王右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