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版畫在中國美術界曾有過顯赫的主流地位,富于張力的剛性表現(xiàn),暗合了特定時期的政治訴求,那時幾乎所有畫家皆參與其中,所有展事皆占據(jù)半壁,侯琪先生當年入版畫專業(yè)問學時,情形大致還如此。之后,社會轉型,市場主導,從事此科創(chuàng)作的畫家多棄之他就,版畫重歸小眾,全然不為武器地存在。而侯先生卻能心無旁鶩、恪守不渝地持刀鏤刻至今,恒也。
較之銅版、石版、絲漏版,凸版的木刻乃版畫的初始,且最具版畫的刀味木味特色,而侯先生的選擇,恰又在屬于力氣活的木版,迂也。
然恒之迂之,正是從藝者的繩鋸木斷、磨杵成針功夫。智者紛紜而散,另投高明,卻也騰出了一片廓落清凈、靜謐岑寂天地,這恰是思忖揣度、尋味琢磨的好時機。從題材的參酌,到技藝的掂對,皆有孜孜終日、兀兀窮年之嘗試。既如此,勞績之得,碩果滿枝,凡參展,必收獲,可謂把齋三日,即正果修得。
其太行系列、黃土系列、濕地系列皆鴻篇巨制,煌煌大觀,不僅題材赫赫,尺幅也恢恢。作品多在整張纖維板上完成,非盛年體壯者不能為也。構圖則為滿幅鋪陳,大造有節(jié)奏,近中遠景次第推進,刀法各不同,土石水質依樣表示。而細節(jié)處更是考究,圓刀棱刀平刀交替使喚,印色染色拓色舛互作用。最是似刻似劃的鋼針牛毛亂線,柔韌飄逸,輕若鴻羽,是畫面上的驚蛇入草、飛鳥出林,又是幽咽寒泉、喁喁低語。在增加了一個色階的同時,又與刀筆的剛勁蒼雄、縱橫挺脫形成了對比之勢,頓生了趣味之魅,無意而皆意,無法而皆法。但法可以人人而傳,精神感發(fā)則人所自致,無定法而有定理,版畫中除卻黑白兩極的設置,尚存在一個主體的灰調區(qū)域,而此間畫面的些微變化,皆由各式線條的疏密精細、走向排列成就。國畫水墨以條線為重,版畫則不然。金石意味之于國畫,別有韻逸,水墨情趣之于版畫,平添典雅。刀筆于木板上的披麻斧劈,是臂腕握指的合聚膂力,異乎尋常,另有意匠。太行呂梁則一目了然,皆山高月小、斷岸千尺構圖,故多有“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之慨嘆。而水草間的濕地,層層疊疊,蒼蒼茫茫,天淡云也閑,列長空數(shù)行飛雁,似邊壽民《蘆雁圖》的背景處。柔若毫鋒,氣到力到,實不在輕重。
濕地系列中,了無人跡,惟有各式水禽往來其間。一聲鶴鳴,劃然長嘯,渾厚寬域,草木震動,自夕陽的天邊傳來,述說著什么,提示著什么。侯先生于荒涼蕭瑟、凄迷落寞中,對生命的美好和單薄每每有所感悟。驢友的他佇立于遠方萬頃沼澤之畔,腦際卻能遲鈍成一片空白,也純化為一團性靈,大自然的浩澣寥廓、大仁無私,面對者為何總是無言以對。歸來后,輾轉反側,醞釀于衷,待創(chuàng)作時,覺著痛快可得神采,激情澎湃不能自抑,作品告竣,滿懷豪情甚至不稍減。只有此時,結密位置皆次之,惟精神,為上矣。凡事至于入神之境,則自不可多有,蓋其發(fā)揮也自不易,非一時精神超然格度之外者不能為。這種激情往往因制版的冗長繁瑣、反復鑿刻而失卻耐性,化作一種理性的精確與嚴整,以技術的匠氣,取代藝術的詩意。但藝術的規(guī)律是:感動過自己的情,才會感動他人,篤定過自己的畫,才會篤定他人。運斤成風,率性鏤劃,那可是木板上的潑墨寫意。
畫者,心畫也,事在性情之際,而不能以術求之。與之交談,侯先生棄器悟道,只言作為藝術的版畫,而不言作為技術的版畫。因其創(chuàng)作的任情縱暢、隨心所欲,在印制時,常態(tài)的版畫紙便難以表現(xiàn)其飛白般的細節(jié),于是他便以裱綾紙代之,經(jīng)過一番輕壓巧抹,效果歪打正著。黑白版之上,因了套色不同,風致隨之不同,因了深淺不同,興會隨之不同,如此便柔化了生硬,熱絡了冷漠。偶然效果使這門看似重復的藝術,具有了不可測性、非控制性的隨機,如此便獲得了新穎的心智意象,此乃版畫的靈通所在,窯變所在,魅力所在。書畫之妙,當以神會,難可以形器求之,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難與俗人論也。但疑技巧有天得,不必勉強方通神。想不到懷素的“醉來信手兩三行,醒后卻書書不得”的情形,在以質地為媒介的版畫中亦能出現(xiàn),侯先生之過人之處也。版畫因印刷而得,卻非印刷品,印刷的工藝標準之所以不能成為藝術行為的特征,皆因有類侯先生這樣的藝術家之情感充沛其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