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思想對南宋吉州窯瓷器裝飾的影響
眾所周知,江西是禪宗五宗七派的共同發(fā)源地,禪宗文化已成為江西歷史文化的重要基因。宋代江西文學的空前繁榮,就與士大夫普遍流行的禪悅之風密切相關。不僅如此,禪宗的影響還滲透到了手工業(yè)領域,眾多禪宗寺廟包圍之中的江西吉州窯便是典型一例。宋代的江西,吉州境內禪宗寺廟最多,其中廬陵29座、泰和25座。
蘊涵禪理的桑葉
吉州窯瓷器中,給人印象最深刻的產(chǎn)品,恐怕非木葉盞莫屬。木葉盞內外壁均施黑釉,按造型可分斗笠盞、束口弧壁盞和深腹盞三種。
至于為何吉州窯制作木葉盞采用桑葉,南宋詩人陳與義“柏樹解說法,桑葉能通禪”的詩句提供了找出最終答案的線索。眾所周知,吉州窯盞的主要功能是飲茶。從唐懷海禪師制定《百丈清規(guī)》始,飲茶遂被納入佛門清規(guī),并逐漸形成一套莊重的寺院茶禮。宋代釋道原《景德傳燈錄》卷第十二載僧人問吉州資福如寶禪師:“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飯后三碗茶?!辈枧c禪的關系已達到“茶禪一味”的境界。至南宋時,禪茶在整個社會的滲透與普及極大地提高了禪茶文化的美學境界,茶器美學品格的提升也不例外,吉州窯桑葉盞就是這一背景下的產(chǎn)物。而“能通禪”的桑葉盞的設計,或有可能就是禪僧或參禪的士人所為。永和鎮(zhèn)吉州窯即處于諸多禪寺包圍之中,本覺寺更與窯場完全融為一體。此外,窯址中還發(fā)現(xiàn)“本覺”“慧”“太平”“弟子蔣子通”等寺院定燒的標本。由此可知,吉州窯工與禪寺交往甚密,其瓷業(yè)生產(chǎn)極易受到禪僧需求和審美的影響。當然,充滿禪趣的桑葉盞的燒制,最終離不開窯工的反復實踐才能成功。
花中禪友——薝葡
吉州窯瓷器中,有一類人們習稱的剪紙漏花梅花紋盞。此類盞外壁多施黑釉,造型分斗笠盞和弧壁盞兩種。劉新園先生認為,此類盞中所謂“梅花”,實為花中禪友——薝葡(卜)。薝葡,原產(chǎn)印度,釋迦牟尼成道時,其背后即有此花。宋人所稱之薝葡,已非印度所產(chǎn),而是中國化的薝葡,又稱梔子花,花瓣六出,與五瓣梅花明顯不同。吉州窯薝葡裝飾尚有海外所見梅瓶、罐等器類。唐宋以來薝葡紋的流行,均與禪宗的影響有關。
釉繪與禪宗墨戲
觀葉樓藏品中,有兩件釉繪梅梢月紋黑釉盞。兩盞之梅月,雖逸筆草草,卻頗具樸拙傳神之妙,呈現(xiàn)出一幅超凡脫俗的意境,與禪宗墨戲的代表——南宋參禪畫家梁楷的減筆畫有著共通的筆墨神韻。禪宗墨戲遵循“以意為主”的創(chuàng)作理念,“簡淡”便成為禪僧乃至參禪士人所追尋的最高藝術境界。吉州窯這一繪畫風格的形成,當與南宋禪宗墨戲的影響密切相關。此外,梅月題材本身,最初也是禪宗影響下的產(chǎn)物,如“墨梅”便起于禪宗內部的墨戲。在禪宗繪畫中,墨梅甚為流行,以此參禪的僧人甚多。
吉州窯瓷器中,還有一類以隨性揮灑的釉彩線條,或以手指隨意彈灑形成的釉斑為裝飾的黑釉盞。造型有盞、花口瓶、罐、三足爐等。此類裝飾手法在唐代花瓷上已有應用,其在吉州窯茶盞上的再度流行,應與當?shù)厣詈竦亩U宗文化傳統(tǒng)有關。禪宗以“無所矯飾,渾然天成”為至高境界,這一觀念已廣泛融入唐宋以來的寺廟建筑、園林、詩詞、書畫藝術之中,與禪僧生活關系至為密切的茶盞,更易受其影響。
禪茶之盞
以往學界普遍認為,吉州窯茶盞的大量生產(chǎn),是順應宋代斗茶風習的產(chǎn)物,或與當時流行的點茶法有關。但細加考慮,卻并非如此。吉州窯茶盞中,除桑葉盞等少數(shù)為黑釉外,多數(shù)盞的內壁黑釉之上還施加了一層棕褐色的窯變面釉,并輔以漏花、釉繪等為飾。這類盞的色澤或裝飾,顯然都不符合斗茶“茶色白,宜黑盞”的要求。而且,吉州窯茶盞內多有形色各異的裝飾,用其盛用斗茶和點茶之乳濁狀茶湯,茶盞中的圖案便顯得有些多余。從目前掌握的證據(jù)來看,吉州窯盞心帶有圖案茶盞的流行,應與草茶在江南禪寺和民間的普及,以及由此帶來的飲茶方式的改變有關。
草茶早在北宋時期的江浙、江西就已盛行。據(jù)滕軍女士對北宋沈括《本朝茶法》嘉祐六年(1061年)榷茶統(tǒng)計的考察發(fā)現(xiàn),幾乎當年所有產(chǎn)茶區(qū)都有草茶生產(chǎn)。隨著草茶的普及,飲茶方式也有所改變,北宋已有將草茶直接煎飲的方式。而且,近年陜西藍田北宋金石學家呂大臨家族墓地出土的銅渣斗與缽上有完整茶葉的殘留,為北方地區(qū)煎飲草茶提供了直接證據(jù)。
宋室南遷后,草茶更是盛行一時。從南宋大量歌詠煎煮草茶的詩詞中可明顯感受到這一變化。更值得注意的是,楊萬里(1127~1206年)詩中有“茶甌影里見山光”(《寄題肖邦懷步芳園》)和“古松將影入茶甌”(《顏幾圣招游裴園》)之句。因點飲和斗茶的茶湯均為乳狀,不可能有自然景物的倒影,故知楊萬里所吟詠的茶,一定是煎煮的透明茶湯。盛以這樣的茶湯,圖案形色各異的吉州窯茶盞才能展現(xiàn)其獨特的風韻。
煎飲草茶方式的流行與普及,寺院禪茶的推動功不可沒。宋謝深甫《慶元條法事類》卷二十八載:“品官蠟茶草茶各,玖品三斤,捌品以上陸斤,僧道草茶壹斤。”可知南宋慶元年間(1195~1200年)已出現(xiàn)“僧道草茶”的專用稱謂,說明草茶已成為僧道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從記載也可看出,蠟茶主要還是各級官員的專享,而草茶伴隨著新的煎飲方式的流行也為各級官員所接受。
綜上所考可知,南宋時,以煎飲方式為特色的草茶,已成為寺院禪茶之主流,并逐漸被士人階層和大眾所接納。如果說建窯黑釉盞是因適宜團茶之斗茶、點飲方式而流行的話,那么吉州窯各式帶有圖案茶盞的風行,則是為適應新興禪茶要求茶湯透明的煎飲方式而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