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姝
觀眾的掌聲,像記憶中的雨點落在我心頭。
1
人民劇場這晚的劇目是《追魚》,書生張珍在臺前小心翼翼地問:“我白衣你未成龍, 我單身你可成雙?”鯉魚精眉目傳情:“夫唱婦隨常相敘,卻比那玉堂金印勝十分?!庇^眾的掌聲像記憶中的雨點落在我心頭——陸晨暉曾經(jīng)就是個癡情書生。劇務來催,“上場了!上場了!”我在鼻子上添一撲白粉,伸縮著脖子齜牙笑著上臺。
主角散場后被寶馬接去吃夜宵,一陣喧鬧后,我獨自出了劇場。夜晚的天空澄凈,臺階下有個人仰臉對我笑。定睛一看,竟然是陸晨暉!
“你是什么時候回來的?”我內心驚喜,表面冷淡。
“年初。”他摸著下巴若有所思地說,“當年的女主角怎么成了龍?zhí)籽輪T?”
他在嘲笑我?表情不像。我裝作不在意地說:“不是每個演員都能在一部劇里演兩個角色(烏龜精和家奴)?!?/p>
他微笑:“我喜歡你這樣,越是艱難越是堅強。”寒風吹來,我打了個哆嗦,他脫下外衣抱住我,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他說送我回家,上了車,他卻建議我去他的住處看看,我說不行,兒子在家。
陸晨暉的車速慢下來,神情驚愕:“你結婚了?”良久后,他說,“我記得,你以前發(fā)誓非我不嫁?!?/p>
我沉默。從紐約回來,人脈全無,要將自己重新移植在這座城市,有多難。找工作,母親住院要照顧,柴米油鹽……一有時間,我就想睡覺,氣色不好連龍?zhí)籽輪T都會沒得演。
除了把自己快速嫁出去,我別無他法。
2
再不堪的往事,經(jīng)過時間的打磨后也可以成為自我調侃的回憶。24歲那年,在老郭的幫助下,我在省戲曲團穩(wěn)坐江山,女主角非我莫屬。那天我正在臺上演得如泣如訴,被一個突然沖上來的老年婦女扇了臉。眾聲喧嘩,吃驚,偷笑,幸災樂禍。女人氣急敗壞,說我勾引她老公老郭。
此后,她常跑來大鬧劇場,我征求老郭的意見,老郭便低聲下氣地說送我去美國深造。我沒拒絕,獨身一人前往紐約。那天剛出肯尼迪機場我就淋了一場大雨,渾身濕透,接著就生病。當?shù)氐牧魧W生很熱心,告訴我生病了可以找華人醫(yī)生陸晨暉。
我心里一驚:“陸是乳腺科醫(yī)生嗎?”
“你們認識?——他可以幫你找別的醫(yī)生看,費用會省很多?!边@位同學說什么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太意外,想不到陸晨暉也在紐約!
情人節(jié)的黃昏下了場小雪,我在醫(yī)學院的圖書館找到陸晨暉。他看上去并不記舊仇。路邊有人賣絲巾,他挑了一條淺紫色,給我系上。城市溫柔而安靜,我們在雪地上靜靜地走,回憶大學時代時我們的種種恩怨。
大學時我讀的是戲劇學校,在與醫(yī)學院的聯(lián)誼活動中認識了陸晨暉。他健壯的身材和溫文爾雅的語調都讓我著迷,看得出來,我也很讓他動心。后來,我們常相約一起跳舞,看電影,逛書店,吃飯。
有一次在路上碰見老郭,我介紹說是我爸。陸晨暉畢恭畢敬地打招呼:“尹伯父好?!崩瞎认榈卣f:“我不姓尹,我是慧欣的干爸?!崩瞎屗灰臀以谝黄?,陸晨暉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陰影,不悅道:“這要聽慧欣的意見。”我站在那里很是尷尬,只得讓陸晨暉先行離開,說我有事要跟我干爸說,晨輝僵硬地站在太陽下,沉默而沮喪。
不久后的一個上午,陸晨暉打傷了老郭。那時他興沖沖地跑來找我,手里抓了一把新摘的野菊花,卻看到令他滿腔怒火的一幕:老郭正拉著我的手喂我喝他煲的湯。我來不及解釋,眼睜睜地看著他大吼著摁倒老郭,一頓狠揍。
警察來調查取證,老郭端著骨折的胳膊說,當時尹慧欣在場。我點頭說:“我看到的,他打老郭?!标懗繒煴痪鞄ё邥r瞥我一眼,滿是悲傷和失望,當時我想,我們之間完了。
陸晨暉因故意傷害罪被判拘役六個月。
但是我不作證的話,他將由拘役變成有期徒刑,老郭慢條斯理地跟我分析法律條文的時候,我就決定這樣做了。
此時漫天雪花的異國街頭,郎情妾意的氛圍,我清清嗓子說對于他判刑的事我一直很內疚,陸晨暉卻淡淡地說,是他跑去向老郭的老婆揭發(fā)我的。
雪跌落下來,在我的臉上化開,冰冷。我不敢置信地望著他:“你知道當初我是怎么被那女人羞辱的嗎?你太陰險太不道德了!”
陸晨暉說:“你破壞人家家庭就道德啦?咱們彼此彼此。”
我的臉都氣白了,抬手要揍他,他笑得齜牙咧嘴:“想和我打?你別忘了老郭的胳膊被我打折過。還是用你的胸脯做武器?”
過度憤怒加上本來就發(fā)燒,我身子一軟,倒在地上。陸晨暉笑不出來了,抱起我就往醫(yī)院跑??諝鈩C冽,他的胸膛溫暖如初。
3
我住到陸晨暉的醫(yī)院宿舍。很多華人留學生都要艱苦地打工,他卻在紐約州還不錯的醫(yī)院里做一個乳腺科的助理醫(yī)師,待遇比其他初來紐約的人要好很多。為什么呢?他不講。
身處異國他鄉(xiāng),所有的前塵舊事仿佛都變成隔世的蒼涼,不再重要。生病的這段時光我們和解,我成了他的“家庭主婦”,時時感受一份樸素的濃情灑在干凈的地面、整潔的床鋪和香噴噴的中國菜里。他說我像一個妻子。接著他又說,他有個妻子,正在辦離婚。
我一下子手足無措,茫然地扶著桌角站立不穩(wěn)。短暫的靜默后是浩浩蕩蕩的怒氣,我罵他無恥。他語氣低沉地說,出國的時候他以為他這輩子都見不到我,所以……
我癱坐在地上,渾身發(fā)冷。他為什么不早說?原以為一切可以重頭再來,誰知稀里糊涂地成了別人的婚外消遣。
我開始邊上學邊找工作。那天晚歸后我對等在客廳一臉不滿的他說,“這幾個月的房租我會盡快還你的?!彼唤獾乜粗遥冶愀嬖V他,我找了一份洗衣店的工作,那里有住的地方。
氣氛有微妙的變化,陸晨暉在暗影里說:“提什么房租呢?你每晚陪我睡,若照Moonlite Bunny Ranch(月光小兔,美國合法妓院)的價格我還欠你。”
案板上是豐盛的食材:白菜、黑橄欖、牡蠣、蘑菇、波倫亞香腸……我用光了手里所有的錢,想和這個渾蛋好聚好散,他竟如此羞辱我!
看我臉紅脖子粗地要發(fā)飆,陸晨暉忙為他的賤嘴道歉,并從口袋里摸出兩張票說:“吃過飯,我們一起去看戲劇,懷爾德的《小城風光》。你到紐約來學戲劇,卻從未走進大劇院?!蔽抑肋@種票很貴,且很難購得,他一定是想了許多辦法才能如愿買到。他碰到我肩膀的那一刻我?guī)缀蹙鸵徦?,但他卻話鋒一轉說,他暫時和露西離不了婚——他的綠卡快辦好了。
我搖頭說,我們還是相忘于江湖吧。陸晨暉拉過我的手放在他的手心說,扯淡。
4
我決定在他離婚之前搬出去,不然我算什么?
獨自睡在干洗店那張不太舒服的躺椅上的夜晚,我開始想念我的祖國,我生活的那座城市,媽媽做的一桌好菜好飯,還有以前的陸晨暉。窗外有醉漢經(jīng)過,哼唱著愉快的小調。我記起我和他喝醉的那次,也唱歌,互表衷腸,肉麻到極點。
一周后的傍晚有微微的寒氣,布朗克斯區(qū)變得嫻靜。陸晨暉戴著帽子出現(xiàn)在店里對我說:“洗一件棉布襯衣?!蔽业椭^說:“六美元,先生。”
他無視我的冷淡,一直等我下班,然后請我吃飯。就著桌上的玫瑰和蠟燭,他語氣誠懇地要我回他那里住,承諾他的收入都交給我,描述他對未來的規(guī)劃,說拿了綠卡后就和我結婚,生兩個孩子,做一個優(yōu)秀的美國醫(yī)生。
我發(fā)現(xiàn)他和在國內最大的不同是,他不再將愛情視為全部。他要在醫(yī)學更發(fā)達的西方有所成就,其次他要我。
而我不想在美國生活一輩子。我的身體不適合這里,老是胃口不好,再說,想著陸晨暉那個神秘的妻子我就心情黯淡。我決定繼續(xù)留在擁擠的干洗店里。
5
可我卻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原來前段時間的惡心嘔吐不是胃出了問題。不得已,我打陸晨暉的手機跟他商量怎么解決,他卻關機的,無奈,只得去醫(yī)院找他。醫(yī)院的宿舍整棟樓都黑的,我一層一層找,直到天臺。我知道他喜歡深夜的天臺。風吹亂我的頭發(fā),還沒完全爬上去,就聽到奇怪的聲音,上去一看,陸晨暉光著屁股,一個外國女人纏繞著他。那女人異常豐滿。
在城市巨大的暗影里,我跌下樓梯。
孩子流產(chǎn)了。陸晨暉痛不欲生的樣子讓我怎么看怎么像牲口。
直至2007年回國,我一直拒絕見他?;貒翘欤C場前送我的幾個同學中居然夾著個面熟的外國妞,我想了許久才想起,她就是那晚和陸晨暉在天臺上瘋狂的女人。穿上衣服的她顯得很友善,自我介紹說她叫露西,是陸晨暉的妻子,不,是前妻,她糾正自己說,她是特地來找我的,想告訴我一些她和陸晨暉的事。
露西當年留學中國,和陸晨暉是同學,她眼中的陸晨暉正直、善良又英俊,她一直喜歡他。陸晨暉出獄后在國內很難混,她就建議他和她結婚,來到美國,通過父母的關系,陸晨暉有了好的工作和收入。
后來露西得知我這個前女友來紐約,并與他同居,便要求離婚。她接受不了丈夫心里總裝著另一個人?!八麑矍榉浅R唬粣勰恪!?/p>
露西聳聳肩膀笑說:“那晚在天臺,不怪陸。”露西說當天他們辦了離婚手續(xù),陸晨暉拿到綠卡,他們便喝酒慶祝,喝到后來陸晨暉將露西當成了我。
機場檢票處,我忍不住問露西為什么要犧牲這么多?
露西說,談不上犧牲,她只是把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給別人而已。
6
回國后我再也沒遇見老郭。
老郭曾說我長得像他死去的私生女。他有一段冗長且凄涼的愛情故事,對人對社會有很多牢騷,這些都需要一個可靠的聽眾。他選擇了我。老郭慷慨激昂時像個老憤青,而平時他就是那個任勞任怨的副廳級領導。他對我就像對情人和女兒,想占有,又怕褻瀆。誰能相信呢,我們之間真的不曾肌膚相見。
我是在去精神病院的路上遇見陸晨暉的。自那天晚上他看完我演出的《追魚》后,我們再未相見。
當?shù)弥乙タ匆粋€親人,他執(zhí)意相陪。
秋天來得非常急速,一下子整個城市的楓樹都紅了臉。當探視完我那瘋癲的前夫后,我和陸晨暉并肩走在熟悉的街道和氛圍里,毫無顧忌地聊著彼此的現(xiàn)狀。他說他在美國發(fā)展得很好,可是很孤獨。無數(shù)個清冷的夜晚,他覺得,我在哪里,哪里對他才有意義,所以他回來。陸晨暉撿起一片楓葉,問我為什么會嫁一個精神病人?
彼時我對愛情灰心,忙于生存,前夫追求我就答應了,誰知他性格暴躁,情緒不穩(wěn)定?!八€ED?!蔽覠o奈地補充。陸晨暉忍不住笑起來:“你看你離開我多不幸啊——那你那兒子是怎么回事?”
“盡管這樣,我還沒想過離婚,心想就這樣湊合吧,就到福利院領了個孩子?!蔽覈@氣。但是我受不了他情緒失常時打我打孩子,還是離了。不久就聽說他住院了,精神分裂。
陸晨暉和我在這秋日的黃昏里互望,他說,嫁給我算了,你怎么跑都是我的人。是呢,世界這么大,轉來轉去,我眼前似乎永遠就他陸晨暉一個人。
我笑著環(huán)視四周,常樂路一帶的房子門口都種著鮮花,馬路寬敞寧靜,一棟居民樓三樓的窗戶上貼著紅雙喜,窗臺上的菊花笑得比我還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