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儀
在我的印象中,最鮮活的那個陜北青年就是路遙。那個陜北青年路遙,中等個頭,肩膀?qū)捄?,走路的樣子很有特點:稍稍斜著肩膀、低著頭向前沖,像是身后拉著一架犁。正應(yīng)了陜北人對能人的說法:“抬頭婆姨低頭漢?!甭愤b有才氣,滿懷抱負,敢想敢做,比如他是延川青年中第一個與北京知青談戀愛的。
不知我的同學(xué)達當初和路遙談戀愛的時候,是否就預(yù)見了路遙后來的成就和聲譽。記得我曾給路遙畫過一幅油畫—他伏在窯洞窗前的一張書桌上奮筆疾書,那孔窯洞是達住的,是達在延川縣委通訊組辦公兼住宿的地方,掛著綠色的窗簾。我的畫架支在里面,這是一幅綠調(diào)子的逆光側(cè)面肖像畫。但之后由于我急著畫另外一幅畫,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畫布,就蓋掉了這幅路遙的肖像。剛開始我們這幫同學(xué)并不看好他們的戀愛,其實也沒有明確的觀點,只是覺得北京知青找當?shù)厍嗄?,合適嗎?
開始知道路遙是在達與他交往之前,我們村一起插隊的同學(xué)蘭被抽調(diào)到縣宣傳隊干了一段時間,她重新回到生產(chǎn)隊后隔三差五就會接到一封厚厚的來信,她趴在從北京帶來的大木箱上羞澀地看信,然后幸福地寫回信。她突然變得那么愛笑,一點小事她都覺得好笑,她的笑聲像串串銀鈴飛出窯洞。我們聽說那位男青年叫王衛(wèi)國(就是路遙),是當時的縣革委會副主任。蘭在隊里待的時間最短,一年后她就被招工走了。聽說蘭離開延川后很快和路遙斷了戀愛關(guān)系,原因是遭到了蘭的家長的強烈反對,他們的戀愛夭折了。我們隊幾個女生想象著路遙該是多么難過和痛苦,于是就無端地牽掛起了陜北青年路遙,其實到那時我們還沒見過他本人呢!
這以后,延川縣委申書記大膽使用北京知青,達被選到縣委宣傳部通訊組,我則到了縣文化館。路遙在縣委大院與達相識,不久路遙又開始和達談戀愛了。這下我們就對路遙更加關(guān)注了,大家分析這路遙一定有著非同尋常的本事和魅力,兩個優(yōu)秀的北京女知青都對他一見傾心,而達更是我們在清華附中時的班長和才女呢。路遙和達的戀愛一時成為延川縣城里青年人熱議的話題,許多陜北青年也躍躍欲試,他們試探地問我們:你們怎么看這件事啊?
無奈,我們接受了自己的同學(xué)和陜北青年談戀愛這個現(xiàn)實,并甘愿充當了他們之間的“媒介”。達因工作常常下鄉(xiāng),我們這些知青干部則分散在各個公社,并經(jīng)常來往于縣城,路遙便委托我們傳帶書信。那時路遙信任達的所有女同學(xué),他交給我們的信并不封口。我和另一個女同學(xué)也就不客氣地抽出信來“審查”(替達把關(guān)),這次路遙寫給達的是一首自由體長詩,我們倆用挑剔的眼光邊讀邊用紅鋼筆勾改我們認為語句不通的地方,結(jié)果好好一封信被我們像批改小學(xué)生作業(yè)一樣,弄得亂七八糟。我們就這樣把信交到達手上,而她欣然接受。
陜北青年路遙有著極強的充實自己知識的欲望,他是文化館閱覽室的常客。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延川縣文化館面山靠水,一個小院幾孔窯洞,一間臨街的半地下的閱覽室。閱覽室里讀物少得可憐,空蕩蕩掛著為數(shù)不多的幾份報紙和雜志,其實每天真正進來看報紙的人幾乎沒有,也就是每逢集日,會進來一兩位老鄉(xiāng)撂下些東西讓我們幫忙照看。而路遙卻能在里面待上整整一個上午?,F(xiàn)在我就想,對于學(xué)習(xí)來說讀物真的不需太多,能認認真真吸收充實自己就是上好。當時文化館編輯的《山花》是延川縣文學(xué)的開端和搖籃,這本小小的文學(xué)刊物在七十年代的中國也應(yīng)該是領(lǐng)潮流之先呢,路遙的詩歌在《山花》上初露頭角。
印象中初戀時的路遙對達的指示言聽計從。有個叫彥的北京女知青愛著我們的同學(xué)赤腳醫(yī)生孫立哲,但好像出了點情況。作為好朋友達責成路遙去給孫立哲做思想工作。事后孫立哲總拿這事說笑:“路遙上關(guān)家莊找我來了,我不知他有什么事?路遙坐在那,臉憋得通紅,吭哧半天說出一句話‘彥這人確實不錯?!睂O立哲學(xué)著路遙的陜北腔,笑道:“路遙就不會做思想工作嘛,光說這么一句哪兒行???”
由于達的關(guān)系,路遙漸漸融入北京知青的圈子。他交了許多知青朋友,我們也熟悉了路遙和他的家人。路遙的老家在清澗,因家境貧困孩子眾多,路遙7歲時就被父親從清澗老家?guī)У窖哟ㄟ^繼給本家大伯。路遙的大伯母自己沒有兒女,對這個兒子傾注了全部的母愛。每到趕集的日子,這位矮小、樸實的媽媽都會挎著一個蓋著毛巾的籃子,爬上革委會的高坡,來給路遙和達送好吃食。往往沒等路遙媽找見兒子,革委會大院的年輕人早都一窩蜂圍住老人,搶先揭掉籃子上的毛巾,哇!紅薯、玉米、白饃饃。
一年春節(jié)路遙邀請我們?nèi)ニ疫^年。大年初二,我和伯梅(北京知青)一同赴約。冬天出門要等到太陽出山,我們踩著厚厚的積雪,拐進縣城南邊的一條山溝,十里地走了一個小時。路遙和達站在村口迎接我們。路遙媽把窯洞收拾得干凈利落,窗明席(炕席)凈,新糊的窗紙上貼著窗花,熱炕上已擺滿待客的大紅棗、南瓜子、炒黃豆和油饃饃。我們連說帶笑爬上炕,玩了一天撲克,笑鬧中第一次領(lǐng)略了路遙的妙語連珠和冷幽默。路遙大(養(yǎng)父)沉默寡言,滿臉慈愛,蹲在灶臺后拉風箱。路遙媽看著兒子和準兒媳,看著準兒媳的北京同學(xué),喜不自禁。她在灶臺前和后窯掌不停地忙乎,然后從炕下給我們傳遞食物,幾個人沒下炕就連吃了三頓飯,直撐得打著飽嗝彎不下腰。那溫馨的場景至今令我回味、令我感慨。
1973年幾經(jīng)挫折后路遙考上了延大中文系,而達沒有參加考試,在路遙上學(xué)的幾年里,她節(jié)省每月三十幾元的工資資助路遙的學(xué)業(yè)。同年我也考上西安美院去上學(xué)了。畢業(yè)后由于一些說起來復(fù)雜的原因我又回到延川縣文化館。見到達和路遙還在戀愛(沒結(jié)婚)。我的男友(現(xiàn)在的先生)每逢節(jié)假日都要到延川來看我,于是我們和路遙、達等幾個朋友經(jīng)常在一起做飯吃,然后熱火朝天地聊天,聊到高潮就開始唱歌。路遙給我們哼陜北道情,我們和路遙一起唱前蘇聯(lián)歌曲。大家正是“恰同學(xué)少年”,我們談?wù)撟疃嗟氖抢硐搿_€是在達那眼位于縣委通訊組住宿兼辦公的窯洞,燒火的土炕在后窯掌,辦公桌放在窯洞窗前,女知青們耷拉著腿在炕沿上坐成一排,男人們或坐、或站在書桌周圍,路遙一手扶在桌子上,略弓著背,微偏著頭,侃侃而談,他壯碩的身體里充滿著宏大的抱負。路遙涉獵的知識面很廣,他聊國內(nèi)形勢和國際政治,聊陜北的民俗和民歌,聊他最喜歡的小說《紅與黑》,說于連這個人物塑造得好,還向我和男友煽惑說:你們畫畫的一定要去看看黃河和黃河上的船夫。雖然黃河從延川縣界流過,但要看到黃河并非易事,從我們當初插隊的地方到黃河邊要二百里地,從縣城走也有一百多里山地,所以在延川待了多年我們還沒到過黃河呢!路遙煽起了我們的好奇和熱情,于是第二天我們倆就騎著自行車,沿著山路騎上騎下直奔黃河而去。
作為僑委干部,達的母親比較開通,對于達與路遙的戀愛,她無奈地說,“女兒愛上了,我有什么辦法呢?”然后達媽媽要招見這位陜北女婿。達帶著路遙回北京了,達還帶著路遙去看望在北京的許多同學(xué)和同學(xué)的家長。家長們好奇地觀察著隨和的、內(nèi)斂的、敦厚的、健壯的路遙,有的評價說,路遙長得像當時的體委主任王猛,比想象得好(不知他們原先想象的是什么樣子?)。又有的家長說了,這個陜北小伙子真不錯,但如果是和我閨女,我不同意。
終于,路遙和達要結(jié)婚了,一場持續(xù)了六七年的戀愛馬拉松就要沖刺了。這一天是1978年元月25日。他們的婚禮是縣城文化圈的一件大事,轟動了上百人來送禮。那幾天朋友們一起出動,布置新房的,籌備婚宴的,進進出出,忙里忙外?;槎Y定在晚上六點舉行,人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了,宣傳部的賀陛在門口招呼著。路遙來了。達姍姍來遲半小時,她穿了件深紫紅色的棉襖罩衫,翻出淺粉色的內(nèi)衣領(lǐng)子,女知青彥和孟霞陪在左右。文化館的張仁鐘擔任司儀,兩位新人在事先布置好的講臺后就坐。講臺后的墻上正中自然是毛主席像,兩旁的對聯(lián)編得不錯,好像一邊是“遙”什么什么,一邊是“達”什么什么,可惜時間太久忘記了,桌子上擺著兩盆開小花的植物。首先由縣文教局局長給新人佩戴大紅花,賀陛代表宣傳部講話,李世旺代表來賓發(fā)言。最后是路遙代表達致詞,路遙穿著件略顯寬大的藍布制服,新理的頭發(fā),有些土氣,但精神煥發(fā)??赡苁沁^于緊張,達的臉色蒼白,達與路遙站在眾人面前顯得挺不自在,他們兩人分別都向外擰著身子。有人提議,路遙唱歌達和詩,但兩位新人幾經(jīng)推脫,最后不了了之。不知怎地,氣氛就是出不來。簡單走了這么幾個過場,便開始宴客,新郎新娘巡回敬酒。一個小時后有人開始離席了,經(jīng)多方籌備、多日操辦的婚禮就這么沒有懸念地結(jié)束了。說沒有懸念,是因為我們在農(nóng)村和縣城見識了很多的結(jié)婚場面,眾人玩鬧得天翻地覆,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這群年輕人玩不到的,那樣的熱鬧也著實令人期待啊。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路遙走出了陜北,那個陜北青年路遙的樣子永遠留在了我們的記憶中。在陜北青年中,有才氣的人很多,有抱負的也不少,路遙的不同是他的實干。路遙出生和生長于社會的最底層,飽嘗饑餓和貧窮,他立下憤憤之志,他要掙脫命運的安排,他選定了文學(xué)之路以出人頭地,文學(xué)是他的道路也是他的目的地,他的道路和他的目的都是為了一件事:那就是記錄和歌詠那塊養(yǎng)育自己的、貧瘠的、讓他又愛又恨的陜北大地,和那塊大地上的窮苦的鄉(xiāng)親們。路遙豁出自己的性命來,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朝目標疾跑……
路遙一步一個腳印,一步一個臺階,他的中篇小說《人生》大獲成功;他的《人生》拍了電影;他用四年時間籌備,六年時間寫出《平凡的世界》,獲中國文學(xué)的最高獎—茅盾文學(xué)獎。記得他在寫完《人生》后,曾對我說他的體會:“你要讓自己覺得你的作品是全世界最好的。”還記得他在完成《平凡的世界》時的樣子,似乎一下老了二十歲,癱坐在陜西作協(xié)大院門口的一把破藤椅上,嘆息著說:“太累了!”是啊,路遙就是這樣的人,他永遠給自己設(shè)定令旁人生畏的目標,永遠給自己千斤的壓力,作為陜北青年迎娶北京女知青令他的朋友們既羨慕又生畏懼,他在文學(xué)的道路上爬一個山頭又上一個山頭還盯著那世界上最高的山頭,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p>
一九九二年我已回到北京,一天辦公室的同事對我說,“剛剛有一個電話來告訴你一個噩耗,說你的一個朋友死了。”我聞聽心里一陣狂跳,我想不出來我的哪個朋友死了?我們都是才四十歲出頭??!
我不知道路遙是否早在冥冥之中知道自己的限期,要以賽跑的速度完成自己的創(chuàng)作?還是因為他一生都在跑百米,致使自己提前到站?可惜可嘆路遙還沒有好好品味他的果實,路遙把果實留給了他身后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青年,那千千萬萬的不甘于命運的青年。
路遙去世后我們又過了二十年,現(xiàn)在提起筆來紀念他,印象中最鮮活的路遙還是那個陜北青年……
(責編:魏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