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賢

如果在思想史的視野中來討論中國當代藝術(shù)，陳文令的作品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個案。從《紅色記憶》、《幸福生活》、《英勇奮斗》、《中國風景》系列，到2012年《異度風景：陳文令個展》展出的《超驗的方舟》、《城市公?！?、《葫蘆亭》、《幻界》、《漂流欲室》、《人文山水》、《異度空間》等雕塑及裝置，顯示了消費時代的視覺狂歡，是當下社會的美學寓言。

陳文令作品讓人聯(lián)想到哈貝馬斯（Juergen Habermas）使用的“后世俗社會”概念。哈貝馬斯是當代最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在對葛蘭西、霍克海默、阿多諾、馬爾庫塞、阿爾都塞批判理論的繼承中，他反思新的問題，并在21世紀以來著重思考“后世俗社會”與宗教的問題。在他看來當代社會具有這樣一個特點，一方面是世俗化的持續(xù)進行，另一方面是宗教團體和宗教力量的繼續(xù)存在。有些國家和地區(qū)，宗教甚至還有進一步擴大規(guī)范和影響的趨勢。也就是說，我們既不能簡單地把當代社會看作一個世俗社會，也不能簡單地把它看作不是一個世俗社會。在這個社會中，傳統(tǒng)的和新出現(xiàn)的許多非世俗化現(xiàn)象，往往是幾百年世俗化過程的結(jié)果：而這些非世俗化現(xiàn)象又反過來要求我們對正在全球范圍內(nèi)加速展開的世俗化過程進行新的思考（見童世駿：《“后世俗社會”的批判理論——哈貝馬斯與宗教》，《社會科學》2008年第1期）。陳文令的作品正是“后世俗社會”的生動寫照，誠如黃篤所說：“陳文令的藝術(shù)與其說是生動而形象地再現(xiàn)了人和資本之間的復雜搏弈關(guān)系，倒不如說是分析和揭示了視覺表征背后令人沉思的道德危機、信譽危機和信仰危機。這才是陳文令藝術(shù)觀念的真正本質(zhì)。”《超驗的方舟》船艙內(nèi)部裝有一個人心臟跳動的聲音裝置，并配置燈光與心跳聲同步閃爍，船艙的兩層甲板上裝有幾百只各種動物模型，“在場”觀眾能在作品中穿行互動，形成別有意味的異度風景。在人類精神失語的今天，在方舟上人們尋求救贖，并尋找各種可能的救贖途徑，是人類的一種本能，然而對當下生存圖景的焦慮卻是無法擺脫的夢魘。

陳文令的藝術(shù)具有非凡的魅力，許多批評家專門討論文令作品的獨創(chuàng)性，探究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真正謎底。范迪安認為陳文令的藝術(shù)“透露出一種強烈的新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他敏感于在一個極速膨脹的消費時代里滋生的享樂主義，一直在尋找表達、揭露并批判這種世俗現(xiàn)實的語言，其結(jié)果是在人與動物的‘生物性上找到了表達的契機。陳文令在探索的過程中獲得了一種‘擬人化和‘擬物化并置的方法，并不斷按照這種方法在作品中使語言獲得增值與繁衍，由此形成一種自足的具有內(nèi)在驅(qū)動力的發(fā)展態(tài)勢?！编u躍進則強調(diào)陳文令的藝術(shù)智慧表現(xiàn)在通過幾種方式改造了西式的雕塑樣式，使其具有較明確的中國性——“從藝術(shù)語言的角度看，我認為首先是鮮艷的色彩與光滑的觸覺和視覺效果兩種因素的介入，使陳文令的雕塑富有濃厚的中國意味?！痹诟邘X看來，陳文令是一個消費時代的視覺魔術(shù)師。高嶺從創(chuàng)作方法論的角度來評價陳文令，指出他的藝術(shù)“不同于其他雕塑藝術(shù)家的特殊之處，即他借鑒和搬用了民間藝術(shù)中豐滿和健碩體態(tài)這種表現(xiàn)手法，該手法原本是為了直接表現(xiàn)中國底層社會對幸福和豐盛的愿望而使用的。陳文令的借鑒和搬用，由于文化和歷史語境的不同，當然具有一種文化上的批判性，這種批判性直接指向時下盛行的物質(zhì)主義快樂原則。而更為富有意義的是，他的這種借鑒和搬用，應和了世界范圍內(nèi)相當長時期里對感官身體的重新發(fā)現(xiàn)。”皮力談到陳文令的作品的絕妙之處在于他的瘋狂和力量感：“他的作品中所有的造型都是圓形趣味，體量豐碩，充滿肉欲而毫無優(yōu)雅可言。從趣味上說，這種簡單直接的造型脫胎于耕種文明的民間文化，相比當代社會而言，他們多少有點不堪入目，過于粗鄙而不登當代都市生活的大雅之堂。但是，草根出身的陳文令其文化目的恰恰是要用這種粗鄙的‘草根趣味來呈現(xiàn)當代都市文化被高雅所遮蔽的原始沖動?！痹偃缗u家彭德、孫振華、朱青生、李小山、查長平、王端廷、冀少峰、朱其、蕭春雷、童焱、洪順章、夏彥國、徐鋼和千野成夫等也都對陳文令的作品作了精辟的論述，使人們對陳文令藝術(shù)的意義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們還欣喜地發(fā)現(xiàn)，陳文令2011年、2012年的新作在學術(shù)上有了進一步的突破，不同于西方古代寫實雕塑，也不同于完全抽象的現(xiàn)代雕塑，建構(gòu)了雕塑新的場所精神。歷史上，雕塑和建筑有許多淵源，陳文令對此深有體會。大同云崗石窟給了他靈感，由此決定了這批新作的形式。一般來說，一個雕塑是一個實體，是不能使用的建筑。但是陳文令這批新作是能走進內(nèi)部的，《超驗的方舟》、《城市公?！范寄茏哌M去。對面的物體映在亮晶晶的不銹鋼鏡面上，或者說外面的風景映襯在里邊，形成內(nèi)外之景。里外的邊界模糊，雕塑和風景交融，雜糅，有著中國式的似是而非，有如奇異的風景山水。若論山水，必想起郭熙所云“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yǎng)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韁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見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絕。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烏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混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雖然“后世俗社會”的異度風景已非“林泉高致”，但我們在《異度風景》這樣的場所中體驗到截然不同的城市山林感受。董豫贛認為《超驗的方舟》“它不但有著動植物雜糅的感覺，還有城市與鄉(xiāng)村雜糅的意味，其如方舟的造型意向，雖是柯布西耶為現(xiàn)代公寓提供的城市意象，舟底如章魚觸手般的根須卻有著明顯的林木意象，而舟上蹲著的猴，忽然給予它城市山林里的山之意象，而城市山林，正是中國文人對居住于城市而雜合山居的混雜意象。”此次展出的作品的生成方式也頗堪玩味：一方面奇妙哲思，另一方面又花最大的功夫一錘子一錘子鍛造，手工性非常強。作品觀念之有趣，氣勢之恢宏，手藝之精湛，在當代藝術(shù)中是不多見的。

當今是混亂與無序的時代，也是人類精神需要救贖的時代。英國大文豪狄更斯在《雙城記》的開頭寫道：“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边@段名言簡直就是今天中國與世界的極妙描寫，而中國當代藝術(shù)界，同樣也是如此不堪而又輝煌。在對中國當代藝術(shù)已經(jīng)有點麻木的時候，觀陳文令《異度風景》新作，感受到新浪漫主義的精神和草根英雄主義的沖擊，看到將人們連接在一起的精神紐帶一對心靈救贖的反思，無疑能體會到一種真正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