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何紹從家的院子,就看見一只小板凳上坐著一個蒼老的背影,在滿是雜物的院子里,背對著太陽,吸煙,還沒有看見他的臉,就看見了一縷縷青煙把老人包圍著,彌漫著。聽見他兒子招呼說:“有客人來了!”老人才慢慢起身,轉過來,面無表情,嘴巴輕輕一動說:“來啦?”
老人很憔悴,就在9天前,他的老伴去世了,家里還貼著白色的挽聯(lián)。一旁的老人的小兒子對我們說:“從母親去世后,父親就很少說話,吃得也很少,但煙抽得很兇,一支接一支,前幾天還一直在醫(yī)院里打點滴?!崩先艘恢焙艹聊耸ビH人的痛苦外,更多的是面對陌生人的不知所措。而他的不知所措也讓我們無從問起——也許回憶只會增加痛苦的份量。
何紹從一口濃濃的四川口音,他是四川宜賓人,是家里的獨子,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妹妹?!拔沂敲駠戤敱?,是給抓來的,從四川到云南,途中有人當逃兵,抓回來就給槍斃了,也有人跑掉了,我沒敢跑,跟著部隊到了大理,集訓編隊,先在11集團軍,是宋(希廉)總司令的部隊,后來又重新編隊,到了20集團軍,是霍(揆彰)總司令的部隊,我是運輸兵……”一個人的命運就這樣被裹脅著改變了。
1944年,中國遠征軍強渡怒江,對日本軍隊發(fā)起反攻,分別從南齋公房和北齋公房翻越高黎貢山。北齋公房這條道是2000多年前的古商道,海拔3200米,是二戰(zhàn)中海拔最高的戰(zhàn)場,當時爭奪這塊高地的戰(zhàn)役打得異常激烈,陡峭險峻,有大量的石級。68年前的雨季,這里大雨滂沱,軍需物資就是通過這里靠人背馬馱上去的,有很多地方連馬都走不了,開戰(zhàn)10多天,就有200多匹騾子墜崖而死,大量物資得靠人背。
“20多天??!天天都下雨,天天都在搬彈藥、搬物資,輕一點的50多斤一箱,重的70多斤,90多斤都有,就是楞個給搬上去的,路又滑,又難走,衣服濕透了……”老人說到這里,輕輕彈了彈手中的煙灰,痛苦地搖了搖頭。
“當時你的戰(zhàn)友還都在嗎?”
“不知道了,有的被打死了,活著的也沒有了消息,后來又重新編過幾次隊,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何紹從老人家供奉的牌位上的姓氏有兩個,一個是“何”,一個是“龍”。而正是這兩個不同的姓氏又揭開了老人一段痛苦的回憶。原來,何紹從本不姓“何”,而是姓“龍”,叫“龍永地”。戰(zhàn)爭結束后,老人在“公路交通警備司令部”又呆了兩年,實際上是修路,后來就離開了部隊,在騰沖靠打零工和做小生意生活,因為沒有錢,也沒能回家。1948年他在騰沖入贅,當了上門女婿,按照風俗就必須拋棄祖姓,改為妻姓,并由村里有名望的人主持,立下字據,一輩子不能改,直到9天前,老伴去世后,字據才被燒掉。
為人老實又沒多少文化的何紹從幸運地躲過了幾次運動,得以平靜地在騰沖這個小村子中艱難度日。而對于家鄉(xiāng)的記憶,對何紹從來說早已是一個模糊的影子了。從被抓當兵至今,60多年了,何紹從再也沒見過家人,直到2010年中秋,才在愛心人士的幫助下,找到了妹妹的女兒,終于回了一趟四川,但是家已經沒有了,原來的親人都已經去世,現(xiàn)在四川的親人對他來講都是陌生的。“老英雄”回家了!也引起了當地有關部門和媒體的關注,但當一陣熱鬧過后,一切又歸于平靜,老人又回到騰沖的家里,回到那低矮黑暗狹小的老屋里。
聽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講述著自己的一生,滇西高原的陽光曬在身上,火辣辣的痛,似乎能聽到空氣被陽光曬焦的聲音。堂屋的墻上掛著一面錦旗,老屋的舊木門上貼著大紅的福字,老人低著頭,拿出一張窄窄的白紙,從口袋里捏出一小撮煙絲,均勻地灑在白紙上,然后慢慢卷攏、點燃,深深地吸一口,一縷青煙迅速地在刺目的陽光里熔化掉,他平靜的目光望著遠處,大雨中,負重爬行的身影,炮彈在耳邊轟然炸響……他家隔壁的鄰居,新起的六層洋樓擋住了原本可以照進來的陽光。何家雖然幾經努力搭起了一座土木結構的兩層新屋,但因為缺錢,已經斷斷續(xù)續(xù)地蓋了幾年,現(xiàn)在依然還是一座房架子。
問起老人在生活上的保障,一旁的兒媳說,深圳那邊有個民間組織半年會來一次,給3000元錢,零星也會有愛心人士來看他,多少給一點,其它的就沒有了。
離開的時候,獻給老人的那束花就靜靜地躺在堂屋的地上,何紹從吸著煙,像個雕塑一樣坐在陽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