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方
時隔兩年,“新詩寫新疆”活動又一次啟程。好像是為了與2009年6月在阿克蘇舉辦的第一屆詩會形成對比和反差,這一次的地點選在了冬季的喀納斯——一個令人無限神往卻又多少有些望而卻步的目的地。別說是外地人,即使是新疆本地人,對冬季上喀納斯也都心生猶疑:除了少數(shù)骨灰級的攝影愛好者和驢友,傳說中的大雪封山和徹骨寒冷,多年以來讓冬季的喀納斯仿若一個無法抵達的夢境,拒絕并遠離了多數(shù)人的探訪。
直到活動正式開始的前幾天,“新詩寫新疆”秘書長、詩人沈葦還不斷接到“退貨”電話,一些原本打算來的內地詩人終因各種原由未能成行,其中對寒冷的畏懼,大概是最大的“障礙”了。
12月11日凌晨,從北京飛來的美國詩人、漢學家徐貞敏(Jami Proctor-Xu),和詩人瀟瀟成為歸隊的最后兩名隊員。15位內地詩人+15位新疆詩人+1位國外詩人+2位文化廳工作人員+5位記者+2位司機,不多不少40人,于破曉前,坐上一輛宇通和一輛考斯特,穿越準噶爾盆地,向喀納斯進發(fā)。
從烏魯木齊到布爾津的近700公里路程,需要走差不多10個小時。這對車上一些初次來疆,對新疆長途旅行沒有心理準備的詩人來說,無疑是一次考驗,也可能是一次煎熬。
盡管旅途疲乏,可謂“饑寒交迫”,但看見立在餐廳門口的一棵被斜劈成立面、半個穿衣鏡大小的白松木樁,上部印著“新詩寫新疆·喀納斯詩會”,下部印著“2011.12”,像一頁刻滿年輪的便簽紙等待書寫,詩人們立刻來了精神。上一次阿克蘇詩會,參會詩人們把名字簽在了一面手鼓上留作紀念。這次,喀納斯景區(qū)管理委員會主任、散文作家康劍想出這個在有300多年樹齡的白松木上簽名的創(chuàng)意,令詩人們欣喜無比。不一會兒,白松木上就簽滿了名字,他們是:
葉輝(江蘇),劉立桿(江蘇),李元勝(重慶),蘇笑嫣(北京),陳東東(上海),雨田(四川),胡澄(浙江),高凱(甘肅),萊耳(深圳),桑克(黑龍江),徐貞敏(美國),梁曉明(浙江),黃禮孩(廣東),夢也(寧夏),森子(河南),瀟瀟(北京)。以及新疆的沈葦、權麗、黃毅、陳漠、張映姝、陳末、周軍成、李東海、阿蘇、曾秀華、劉濤、吉爾、阿依努爾、郭志凌、申廣志等。
喀納斯的朋友說,等有一天喀納斯博物館館建成了,就將這棵白松木放在那兒永久陳列。
雖然還沒有到喀納斯,這棵木紋緊致細密的白松木好像一個信使,向詩人們傳遞著一聲來自喀納斯的悠長問候,無言,但卻深情漫溢。
12月12日,晨光熹微時,我們從布爾津出發(fā)前往禾木。車隊從逶迤的山路上緩緩駛過,窗外靜止的白色讓人有時會對眼前的空間產生錯覺,以為盤亙在對面山崖上的那一列車隊正垂直在自己的頭頂上行駛。
山林寂靜,連思緒都顯得喧囂。
到達禾木鄉(xiāng)時,已近正午。早有幾十駕馬拉雪橇等著我們上哈登平臺。兩人一組坐上雪橇后,才發(fā)現(xiàn)天空瓦藍,萬里無云。因為我們幾乎是半躺在雪橇上的,迎面看見的是圖瓦車夫黑紅的臉龐,和他身后的碧空如洗。為我們駕車的圖瓦小伙兒反穿著軍大衣,細長的眼睛總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他用漢語哼唱著一首古裝熱播的電視劇插曲,向我們表示友好。而我卻總擔心身后那匹不算健壯的馬會不堪重負。
幾十輛馬拉雪橇同時行進在茫茫雪原上,耳邊是爬犁劃過雪面時咯吱咯吱的聲響,身體離雪那么近,卻絲毫不覺得寒冷。有那么一刻,你會突然忘了自己是從哪兒來到這里的,好像與身邊的人在那上面已坐過了一輩子。
上到哈登平臺,盛裝的圖瓦鄉(xiāng)親們已等候多時為我們表演民俗節(jié)目。相傳哈登平臺是當年成吉思汗六出“金山”時的點將臺。從平臺上可以俯瞰到山下一排排炊煙裊裊的圖瓦村落,在灰色松林的環(huán)繞中,好像沙盤中的積木小屋。善于放牧和狩獵的圖瓦人,曾被詩意地稱為“林中百姓”。
空曠的平臺被臨時當做了民俗運動的競技場。十幾個哈薩克姑娘和小伙兒象征性地表演了“姑娘追”和“叼羊”。即便不是快馬揚鞭,那隨馬蹄四濺的雪霧,也使他們個個看上去都驍勇英武,凜然不可侵犯。
在這兒舉辦運動會簡直低碳到極點。鋪天蓋地的雪是最現(xiàn)成的建筑材料,最自由的舞臺。這里一群馬跑上一圈,一個天然的馬賽道就成了。那里一個雪堆上拉起五顏六色的神幡,便是一個簡易敖包供虔誠的心靈祈福。這邊挖出一塊齊腰深的空地,就是兩個壯漢的摔跤場。那邊鏟出一條雪道,就成了圖瓦人最喜歡的“抱巨石”比賽場地。像“大弓射箭”、“鋸木頭”這些項目只需要人圍起來便是角逐場地,參賽者和觀眾隨時可以互換。
置身于這些不善言辭的圖瓦人中,你無需與他們交談或對話,只需一個善意親切的眼神,他們就會熱情地接納你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12月13日,詩人們到葉爾德什家拜訪時已近黃昏。
葉爾德什老人是圖瓦人中最后一個楚吾爾傳人。2006年12月25日老人去世后,喀納斯景區(qū)在圖瓦民俗村專門辟出一個小院和幾間木屋,命名為“葉爾德什家訪”,作為一個圖瓦民俗旅游項目向游人開放。
用來接待游客的房間并不大,墻的正中掛著成吉思汗畫像,兩邊依此排開雪豹、旱獺、狼等野獸毛皮,還有羚羊角、鹿角,圖瓦人的樂器、服裝、弓箭,以及葉爾德什老人的照片等等。待客的條桌上擺著包爾薩克(一種油炸面食)、奶疙瘩、瓜子、糖等零食。一個口齒伶俐的蒙古族小伙兒一邊為大家敬奶茶,一邊向大家介紹圖瓦人的種種風俗習慣。
葉爾德什老人的女兒梅花,已是一位中年圖瓦女人。她一襲鮮麗的圖瓦盛裝,默默在窗前為大家準備奶茶。在光線幽暗的木屋中,傍晚柔和的天光透過窗玻璃灑在她紅色綢緞的高帽子上、衣裙上,茶壺里升騰的熱氣模糊了她臉頰的側影,這是一幀可以定格在油畫和電影里的圖像,那種天然的質感令人內心肅穆。
梅花有一副未經訓練的好嗓子,歌聲醇厚,讓人沉醉。等歌聲和奶茶暖熱了心房,葉爾德什老人的二兒子孟克依拿著楚吾爾走了進來。
用喀納斯獨有的“扎拉特”草制作的楚吾爾,在大家手中小心翼翼地傳遞著,這大約是我見過的最簡陋的樂器。如果沒有上面3個音孔,它完全就是一截中空的草桿。有人據(jù)“湖人卷蘆葉吹之”的記載猜想它就是古代的胡笳。
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孟克依坐下來,用一側牙床抵著開楚吾爾始為我們吹奏傳統(tǒng)曲目《黑走馬》。那個聲音很低,需要周圍完全安靜下來才能傾聽,甚至燈光都顯得喧嘩,最好是在黑暗中靜聽。那個聲音一半來自草莖,一半來自人的喉音,像不太嘹亮的笛聲與“呼麥”(一種藉由喉嚨緊縮而唱出“雙聲”的泛音詠唱技法)的奇特混合。那個聲音中有草木的蒼涼和人的孤獨。那是閱盡人世滄桑之后,一種哀而不傷的平靜。
此時此刻,屋子里爐膛中的火在靜靜燃燒,火光暗紅,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平日少見的莊重深沉。
幾天后,來自浙江的梁曉明為寫楚吾爾寫下這樣的詩句:“是四處傾訴,卻又無處可去的嗚咽,在茫茫草原上吹著冷風/凍著骨頭是大雪/以飄零飄飛飄蕩的姿態(tài)/告訴大地,他正一點點消失,一點點死去的/寒冷的/消息”。
詩歌研討會和詩歌朗誦會是“新詩寫新疆”的固定節(jié)目。此次研討會的題目是“詩歌與旅行”,從12月14日上午11時開到了下午15點,每個人都踴躍發(fā)言,現(xiàn)場氣氛熱烈,看上去沒完沒了,以至于有人向主持人遞紙條表示“抗議”:“風景再好,也不能沒有饅頭啊!”
當晚,“喀納斯之夜”詩歌朗誦會在位于喀納斯湖畔的景區(qū)接待中心舉辦??催^了喀納斯那么多的美景,聽過了喀納斯那么多的歌聲,飲過了喀納斯那么多的美酒之后,詩人們需要這樣一個夜晚,來盡情表達對喀納斯的感激和祝福。
在瀟瀟和郭志凌風趣又配合默契的主持下,“喀納斯詩歌之夜”在輕松歡快的氣氛中進行。新疆和內地詩人穿插上臺朗誦。李元勝和萊耳合作,朗誦了李元勝的新作《在冬天我為什么要去喀納斯》。中國媳婦、漢語流利到令人忘記了她國籍的美國詩人徐貞敏分別用漢語和英語朗誦了自己的詩作《亞熱帶的一月份》。
浙江女詩人胡澄獻上她的新詩《喀納斯冬景》:“……越野車駛過/她的腹部有了幾條妊娠紋/黎明時她分娩了/產下一群在紅塵中浸染了半輩子的詩人/經過雪的洗禮/他們重新?lián)碛辛颂煺?、純凈的本性”?/p>
參會詩人中,年紀最小的90后詩人蘇笑嫣,現(xiàn)在還是北京工商大學一名大二學生。忘了她朗誦了自己的哪一首詩,只記得她曾對著喀納斯湖感慨:“原來喀納斯湖的每一滴水都能見到北極熊?!?/p>
喀納斯景區(qū)管委會副主任郭文會,本身也是一個詩人,他朗誦了自己的詩作《禾木》,最后幾句詩像說出了在場所有人的心愿:“此刻透過木窗的星光/溶化了我?guī)锥榷叩乃枷?使我想在這個夜晚這個村莊/靜靜地睡去安詳?shù)乩先ァ薄?/p>
喀納斯的冰雪世界被詩人們的真情詩篇點燃。此時窗外,雙子座流星雨正寂靜無聲地劃過喀納斯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