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夏天,我隨船順黑龍江沿途采風(fēng),出發(fā)地就是黑龍江的源頭額爾古納河。那天上午,也不知什么原因,聯(lián)系的船還沒有到,我和妻子便邊等船邊在額爾古納河的灘頭上漫步。突然,我看見河邊的綠草中像有一只大老鼠,仔細(xì)一看又不太像,出于好奇,到跟前才認(rèn)出,原來是一只小水貂。妻子說:“你要當(dāng)心,要是有大水貂在附近你就危險了!”我站在高處望望,附近什么也沒有,只有嘩嘩的流水聲,便斷定,可能是一只迷路的小水貂。
恰巧接我們的船來了,我把小水貂抱到船上,喂它奶粉,它只是聞聞,根本就沒吃的意思。妻子說:“看來它是活不成了。”船長進(jìn)來了,他是妻子的老同學(xué)。一陣寒暄后,船長看了看小水貂,又看了看我和妻子無可奈何的樣子,就滿有把握地說:“你們倆真是一對大傻冒,喂魚??!”說著,去廚房的冰箱里擒出一條大狗魚吩咐道:“把它切成小碎塊喂這小家伙兒,管保能吃!”妻按照老同學(xué)的吩咐,從狗魚背上割下一條肉,切成黃豆粒大小的魚塊兒,再把小魚塊兒一點(diǎn)兒一點(diǎn)兒地往小水貂的口里塞??梢矂e說,小家伙兒真的張開嘴了,看來它是餓壞了。看它那貪婪的樣子,妻子動起了憐憫之心:“它一定是與母水貂覓食時走散了,小家伙兒從小離開母愛,真夠慘的了。”小水貂似乎聽懂了妻子的話,抬起頭來東張西望的,也許它是在找媽媽,也許它在觀察這是什么地方。妻子很喜歡這小家伙兒,把他放在桌子上,它還特地爬到桌子邊上看看,那樣子很逗人,特招人喜愛??此鎵蛄耍拮佑职言∨铔_洗干凈放進(jìn)新水,才把它放進(jìn)水里。它很快就游來游去。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什么是“如魚得水”的意境。妻子怕它長時間地游來游去受不了,就將一個小木凳放進(jìn)水里,起初它并不領(lǐng)情,大概是不知道放小木凳的用意,還用小嘴拱一拱。妻子又把它放在小木凳的上面,它只待了一會兒,就又撲到水中,看來,它是回想它的水中樂園呢。
僅幾天時間,小水貂的食量大增,也長胖了,每當(dāng)有人走過來,小家伙兒都好奇地東張西望,并學(xué)會了要吃的。你要是將食物送過來,他就會追著你找,那樣子乖乖的,越是有人看它,越是快活地在水中游來游去,有時還會自己爬到小板凳上,然后再撲通一聲跳進(jìn)水里。隨著小水貂一天天長大,我發(fā)現(xiàn)它的智商挺高,就訓(xùn)練它跳躍,翻跟頭等動作,它也很樂意配合。只是從拾到它起,我用在釣魚上的時間就延長了,有時別人下船了,我還獨(dú)自一人垂釣。為這事妻子還嘲笑過我,說我收養(yǎng)了一個不會說話的水貂兒子。我也曾為放不放生小水貂做過激烈的思想斗爭。看著它一天天長大,實(shí)在好玩得很,漫漫旅途它又能逗你開心,又能讓你解悶兒,放生它實(shí)在是舍不得。不放生吧,不知今生還能不能來此地一游,用手掂一掂,小家伙兒少說也有二斤重了。望著洶涌的黑龍江水,我擔(dān)心它這么小,失去母愛和水貂群,放歸它肯定也是九死一生。由此我下定決心將它留在船上。
采風(fēng)船進(jìn)入蘿北縣時,江面上風(fēng)平浪靜,我便把小水貂抱到甲板上遛遛,它總是好奇地看著江面,歪著頭聽水拍打船舷的聲音。聽夠了,看膩了,就跟在我的腳后追著玩耍,但它一點(diǎn)兒沒有往江里跳的意思,倒好像是離不開我了。我與妻子同時在甲板上出現(xiàn),它只是友好地與妻子玩幾個動作,但并不跟她走,妻子無可奈何地說:“沒辦法,小貓小狗,誰養(yǎng)的就跟誰。”船到蘿北縣的第三天,一個俄羅斯模樣的老女人將我堵在甲板上,跟我連比畫帶聳肩,聽了好一會兒我才弄明白,她是要出五千盧布購買我的小水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聽說的。我說不賣,她還沒完沒了地要到房間參觀一下。后來還是妻子給我解了圍,向她解釋說小水貂早就放生了,才算完事。我到底也不明白,此人是真心買小水貂,還是有意調(diào)查什么。因為我不知道俄羅斯有沒有野生動物保護(hù)法,從那時起我告訴妻子,每到一個采風(fēng)地時,千萬要緊閉門窗,生怕俄羅斯人闖進(jìn)房間,因為我一句俄羅斯語都不會說。
一天晚飯后,我異想天開,何不帶小水貂到江汊子玩一會兒,看看它能否適應(yīng)深水。誰知我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小水貂剛一入水,就一頭鉆進(jìn)水底。江汊子水清如鏡,我看見它在水下東游游西看看,像是測量江汊子有多寬似的,好半天才游出水面,看樣子它挺開心。妻子見了也來了興致,脫掉衣褲躍入水中,與小水貂捉迷藏。我拿來一個氣球丟在水里,小水貂不知是何物,嚇得直躲。妻子做了幾個從水下頂球的動作給它看,小家伙兒領(lǐng)會得挺快,不一會兒就學(xué)會了。與它玩?zhèn)髑颍瞾碚卟痪?,一副挺認(rèn)真的樣子。我見它這么有悟性,就回房間拿來妻子常玩的呼啦圈讓它鉆,不知它是不懂還是不愿鉆,幾次都沒成功。我靈機(jī)一動,想起動物園馴獸的一手高招兒,便拿來生魚肉,引逗它鉆圈。妻子自告奮勇,從我立在水面上的圈中鉆了過去。誰知小水貂一看便學(xué)會了。接連幾次都鉆了過去,我這才獎給它生魚肉吃。這小家伙兒貪玩,翻跟頭,跳躍,還會向我倆身上噴水。我倆玩累了,坐在沙灘上休息,小水貂卻不干了,一會兒逗逗我,一會兒又逗逗妻子;一會兒把水噴在我的身上,一會兒又用鼻子去拱妻子的腳,拱得癢癢的,癢得妻子咯咯地笑個不停。
小水貂也有不高興的時候,鉆圈的次數(shù)多了,它就不干了。船長見我和妻子陪小水貂玩得興趣正濃,也過來舉起呼啦圈讓它鉆,小家伙兒卻瞅也不瞅。船長上來摸它,只見它高抬起頭,從嘴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煩人!”那語言,那腔調(diào)兒,活脫脫的是妻子語言的翻版!它是啥時跟妻子學(xué)的?連我這個主人都不知道。妻子卻樂得前仰后合,摟著小水貂的頭教它說:“親愛的”。小家伙兒沒怎么費(fèi)勁兒,伸長了脖子,像模兒像樣兒地學(xué)起來,語言雖然不太清,聲調(diào)卻極像妻子的親昵的味兒。從此,小水貂會說話的消息不脛而走,全船的人都知道了。
小水貂越長越乖,它還學(xué)會了出門散心。只要在房間待不住了,就爬到門口敲門,表示要出去玩玩。有時因工作關(guān)系,我和妻子都無時間看管它,就放它出去天馬行空,但每次都沒走失。要回來了,它就會在門外輕輕地敲門。只要我在工作,不論時間多長,從來就沒打擾過我。船到同江市時,我要到對岸的俄羅斯口岸去采風(fēng),妻子和我同往。但我對小水貂放心不下,怕交給別人沒了那份感情,最主要的是怕它被別人給賣了,回不到它的故鄉(xiāng)。妻子說:“你真犯傻,你不會把它放到江里去?命大它就活著,你心里平衡了就行了吧?”我想想也是,趁別人睡覺時我與妻子把小水貂領(lǐng)到甲板上,妻說:“你就帶它下水,它要走就走它的,它要回來再說?!闭f完,她抱起小水貂吻了吻,就把它小心地放到江里去。見到久別的江水,它幾個猛子就遠(yuǎn)離我倆沒有蹤影了。我想放走它是真心實(shí)意的,但那一刻我就像丟了魂兒似的,站在甲板上望著遠(yuǎn)去的它心里很不是滋味兒。妻子說:“別指望它回來了,咱們走吧?!蔽覒賾俨簧岬赝刈?,一步三回頭。沒走出幾步,我回頭時突然發(fā)現(xiàn)它的小腦袋鉆出水面向我倆示意。我忙放下繩索,它就抱著繩索爬上來,甩一甩頭,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不玩了?”說得我倆你瞅瞅我,我看看你,也不知是問我們不玩了,還是說它已經(jīng)玩夠了,我妻子像丟失孩子的母親那樣跑過去抱住了它,怎么親也親不夠。
船行至撫遠(yuǎn)縣時,是我采風(fēng)的終點(diǎn)站,幾天后我和妻就要乘汽車返回佳木斯了。我再也不能猶豫了,晚飯后獨(dú)自來到甲板上慢慢地把它放生了。小水貂又是一個猛子扎下去,好半天沒有露出頭來。天漸漸地暗下去,我仍幻想著它露出頭來向我求援,那樣我會立即用繩索將它拉上來。過了好長時間,終于等到它露出頭來了,但我看出它挺開心的樣子,一點(diǎn)也沒有求救的意思。它在船舷邊轉(zhuǎn)了幾圈兒,像是跟我告別,然后就向茫茫的夜色游去。確信它真的走了,我才失望而歸,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妻子推醒,告訴我說:“肯定是小水貂又回來了。”我穿著襯衣就往外跑,向下一看,幾十只大大小小的水貂在船舷旁游來游去,一只水貂將頭抬得老高,生怕我不認(rèn)識它似的。我大叫一聲“親愛的!”它竟也高聲回答“親愛的!”我又緊問一句:“你還上來嗎?”它可能不會說“上來”這個詞,只是搖頭,就同一群水貂向江心游去,片刻就什么也不見了,我卻仍站在甲板上向它招手。猛然間,一句古詩躍進(jìn)我的腦海,我對著小水貂遠(yuǎn)去的身影誦道:“君住江之頭,我住江之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同飲一江水?!?/p>
作者簡介:劉國林,1950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黑龍江分會會員。1978年以來,創(chuàng)作地域散文六百多篇。先后在《人民日報》、《青年文學(xué)》、《散文》、《兒童文學(xué)》、《萌芽》、《少年文藝》、《北方文學(xué)》、《北大荒文學(xué)》、《青海湖》、《雪蓮》、《四川文學(xué)》、《作品》、《青春》、《山西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散文作品近三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