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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3往事

2012-04-29 00:44郭落生
小說林 2012年2期
關(guān)鍵詞:海文馬克

馬克慵懶地翻了一下身子,無奈地拽了拽懸在半空中的被子,睜開睡意蒙眬的眼睛瞥了一眼旁邊的床位,床上的被單和衣物亂糟糟地堆放在一起,雜亂無章。如同黃土高坡上的山坳一樣高低起伏的被窩,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對男女的蹂躪,橫七豎八地斜躺著,一副好不狼狽的樣子,讓人看上去竟有些于心不忍。其實這里面連個人影都沒有,除了臭烘烘的氣味不時地?fù)浔嵌鴣?,它的身份再平常不過了,僅僅是一張硬邦邦的床,一張很久沒有人前來寵幸的床而已。對于馬克來說,眼前熟悉的一幕只不過是人為制造出來的假象罷了,目的當(dāng)然是為了蒙蔽前來查寢的管理員了。這樣的造勢是不會被吊兒郎當(dāng)?shù)墓芾韱T輕易識破的,因為在過去的五次大檢查中,未被發(fā)現(xiàn)的概率是百分之百。所以只要還沒有被當(dāng)場逮住揭露出來,就沒有比這更加高明的手段去替代目前這種看起來有些弱智的做法了。這已經(jīng)是第三個晚上了,四個人合住的寢室其中有兩個人就不在這里,他們?nèi)杖照勄?,夜夜說愛,全心全意地投身于愛情事業(yè),而談戀愛也便無可厚非的成為生活的主題。就算是偶爾回來也不過是匆匆地打個照面,寒暄幾句,來不及敘敘近況談?wù)劯星榫鸵呀?jīng)人去床空了。他們每天都很忙,忙得不可開交,走起路來火急火燎,說起話來像疾風(fēng)勁草一般來勢兇猛。大小型的活動舉辦了不知多少場,愣是沒見到人家的影子。起初都還客客氣氣地推辭一下,委婉地隨意編造幾個理由應(yīng)付過去,生怕奚落了大家。人在江湖飄,豈有不求人的道理呢?可是后來就沒那么熱情了,朋友嘛,抱著一副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得過且過,可有可無。用得著了給你一個親切的擁抱,用不著了恨不得踹你一腳踢得遠(yuǎn)遠(yuǎn)的,眼不見心不煩,省的礙手礙腳。畢竟還得以愛情為重,這年頭找一個老婆還真不容易呢。愛情到底是個他媽的什么玩意呢?馬克思索了一下,又閉上了眼睛。他懶得去想,想了也是白想。與其白白浪費這么幾個腦細(xì)胞,還不如想一點正經(jīng)的事情呢,比如說去哪兒發(fā)大財呀,又何必這么拼死拼活的一天和分?jǐn)?shù)過不去呢?話又說回來了,這年頭想要發(fā)橫財還真不容易,就算天上掉下一個大大的餡餅,也輪不到他去搶。窮學(xué)生嘛,說直白了就是社會上最貧窮的那一群人。一副寒酸的樣子,卻被外人荒唐地扣了一個知識分子的帽子,一沒收入,二沒地位,每天還得不斷地預(yù)支各項生活費,除了啃老,似乎再沒有比這更靠譜的法子了。馬克想自己什么時候才能擺脫對家人的依賴做一個經(jīng)濟獨立的有為青年呢?如今的社會最不缺的就是大學(xué)生,最泛濫的也是大學(xué)生??偸羌辈豢赡偷叵胫厴I(yè),可是畢業(yè)了又能去哪兒找個落腳的地方呢?想起這一連串的問題,他有些煩躁了。他看了一下對面床上的海文,這個名副其實的熱血戰(zhàn)士,刀塔世紀(jì)的忠誠勇士,徹夜徹夜歇斯底里地摔打和吼叫,搞得馬克的厭惡感日益上升。他討厭這樣的家伙,被游戲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恰恰是他挺義氣的一個朋友,同一個屋檐下相濡以沫的室友。夜晚槍林彈雨,白天昏昏大睡,黑白顛倒的日子,馬克不止一次地苦口婆心勸諫海文。這般煞費苦心的勸告倒是起了一點兒作用,有段時間他的確沒有先前那么瘋狂那么執(zhí)著了。可是堅持了沒有多久,不知是日子無聊還是日子著實無聊之類的原因,他又開始渾渾然不知日夜地狂歡了。這次開始他可以連續(xù)二十多個小時不吃不睡,耷拉著肩膀,木訥著眼睛,張著嘴巴,板著瘦削的面孔,屏氣凝神,左手有條不紊地敲打著鍵盤,右手匆匆地點擊著鼠標(biāo),噌噌噌的鼠標(biāo)聲回蕩在房子的每一個拐角,碰撞出憤怒的火焰。海文的臉上從未出現(xiàn)過滿足的表情,他的眼睛深陷,折射出男人固有的血性和暴力。每一次狠狠地按下鍵盤,他濃濃的眉毛都會順勢倒向一側(cè),似乎在為這場戰(zhàn)爭擂鼓助威。他的生活除了網(wǎng)絡(luò),或許已經(jīng)再無他物。電話長期停機,課堂從不現(xiàn)身,抱著一掛到底的心態(tài)等著開除的條子下發(fā)到手里。他的確是厭倦了,身心疲憊,有些力不從心。他很少和別人交談,或者從不。他始終如一日地保持著沉默,除了偶爾和馬克漫不經(jīng)心地搭上只言片語。

馬克打算繼續(xù)埋頭酣睡,卻怎么也睡不著。外面的光線透過陽臺上的擋風(fēng)玻璃明晃晃地鋪展在并不怎么干凈的墻壁上,使得零星可見的污點顯得更加丑陋。他努力地睜大眼睛,卻沒想到今天的陽光是如此的灼燒,險些刺傷他的眼角,蹦出淚水。他抻了一個懶腰,伸出手腕打算看看時間,卻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手表已經(jīng)停止轉(zhuǎn)動了,指針待在六點的位置一動不動。被鏡殼反射的白光刺穿他的眼膜,鉆進大腦,觸碰著每一個神經(jīng)末梢,頭開始一陣陣地眩暈。海文的床上傳出呼呼的打鼾聲,流竄在空氣里面,左右穿梭,像亡命的逃犯橫沖直撞。他摸出壓在枕頭下面的手機,按了一下開機鍵,大概過了好久之后屏幕才漸漸地亮起來,繼而出現(xiàn)“welcome”幾個漂浮的字母。他焦急地想要立刻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具體到每一分每一秒。他無比的煩躁,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等待系統(tǒng)刷新。他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糾結(jié)的情緒像癌細(xì)胞一樣迅速擴散至全身。為什么今天開機的時間這么漫長,這么久遠(yuǎn)?他皺了一下眉頭,眼角閃過一抹失落,隨即又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后隨手將手機扔在一邊。昨晚睡覺時流出的口水已經(jīng)干了,殘留著一道隱隱約約的痕跡從嘴角一直延伸到下巴,像小孩子喝完奶粉之后淌出的口水一樣淘氣。他盯著天花板愣愣地觀賞,才發(fā)現(xiàn)電燈從昨晚開始到現(xiàn)在一直亮著,燈罩上的灰塵黑壓壓的積了厚厚一層,格外醒目。只是這寡白的燈光此時已經(jīng)完全被太陽的光線吞并了,淹沒了,它顯得如此嬌小,如此讓人同情。在將視線撤回的瞬間,床頭上張貼的那張書法作品毫不回避的撲進他的眼睛?!白詮姴幌?,厚德載物”,多么霸氣的幾個字啊,想起當(dāng)初揮筆寫下這蒼勁的字體,意氣風(fēng)發(fā)和雄心壯志是何等的磅礴,憑著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勢頭在學(xué)校嶄露頭角,聲名鵲起?;貞浧鹗O一時的過去,再和現(xiàn)在落敗的情形相對比,他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心酸或者愧疚,似乎已經(jīng)不能形容此時此刻的尷尬了。他再次翻看手機的時候,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機了。才猛然想起昨晚連續(xù)打了三個小時的電話,連一句晚安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已經(jīng)斷線了。

馬克想大吼一聲,吵醒鼾聲此消彼起的海文,只是為了確認(rèn)一下現(xiàn)在的時刻。他終于意識到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沒有時鐘的日子人類簡直就沒法生存下去,我們喪失了對時間的概念就像狗沒有忠于主人的信仰,將變得一無是處,背叛和欺騙隨之而來,而忠誠則無處藏身。這一刻不知下一刻要做的事情,下一刻不知下一刻的計劃,那樣的生活何止一個雜亂無章呢?就像一個四處飄蕩的幽靈,既沒有生的危機感也沒有死的緊迫感,頹靡之外的腐朽,落荒逃不得,向日生不能,只不過是一具僵尸罷了。古時候人們?yōu)榱擞涗洉r間,發(fā)明了日晷和沙漏,依靠太陽的影子和沙子的流淌速度把握時刻。日出而耕,日落而歸。春風(fēng)播種,秋風(fēng)豐收。如今的科技突飛猛進,日新月異,各式各樣的計時設(shè)備層出不窮,可以精確到毫秒甚至微妙。可是人們卻漸漸地失去了強烈的時間觀念,上課遲到,上班遲到,約會遲到,飛機緩飛,火車晚點等一系列由于人為的原因所造成的誤差,充斥在生活中的每一個觸手可及的領(lǐng)域。他最終還是沒有發(fā)出那驚天動地的一吼,看著海文疲倦的身體精疲力盡地癱倒在一年四季碰不到陽光的角落,昏暗的背影,粗魯?shù)暮粑?,他竟有些于心不忍,或者說是無比的憐憫。他有些想不通,或者壓根就從來沒有弄明白過,海文為何要過這樣的生活,難道只是為了簡簡單單的逃避嗎?那他又是在逃避什么呢?生活還是感情?學(xué)習(xí)還是家庭?馬克想起第一次見到海文的時候,他一臉的明媚,笑容像湘江河畔的煙花一樣絢爛。他的眼睛散發(fā)著藍(lán)色的光芒,嘴角露出生活的愜意。他的手指修長,眉宇敦厚,言談舉止無不彰顯出迷人的才氣和魅力。并肩行走在校園里,好多擦肩而過的女生都會意猶未盡地回頭多看他幾眼,無不為之傾倒。海文在校園藝術(shù)節(jié)上行云流水的鋼琴演奏,像一曲天籟之音回響在后湖公園的上空久久不絕。從此他像白馬王子一樣備受女生的青睞,進而成為他們私下交談的熱議話題。他曾經(jīng)光芒萬丈,如同明星一樣被爭相追捧。惹人嫉妒的女人緣,遭人羨慕的才氣,還有那上天賜予的潘容宋貌,毋庸置疑他享受著萬眾矚目的殊榮,以一副冷峻的面孔和多情的眼神叱咤校園,風(fēng)流倜儻??墒乾F(xiàn)在海文呢,和以前簡直是判若兩人,就連馬克自己都難以相信一個人的變化會如此的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或者面目全非,馬克竟然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語去形容眼前這個曾經(jīng)讓無數(shù)人嫉妒和追捧的海文。他干瘦的軀體就像一根將枯未枯的木頭一樣紋絲不動地橫在那里,游戲睡覺,睡覺游戲,成了他生命的全部。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驚擾到他雷打不動的生活節(jié)奏,一切外界的沖擊都無濟于事,波瀾不驚。他緘默的姿態(tài)像是沉悶了多年的死火山,就算是再劇烈的地殼運動也無法釋放舊日的烈焰。他那犀利的充滿了仇恨的眼睛像兩束激光一樣射向白森森的電腦屏幕,在與屏幕接觸的瞬間轉(zhuǎn)化成快意的廝殺,之后浮出略帶欣慰的表情,僵硬的嘴角微微揚起,稍縱即逝。他在夢中的呻吟像淪陷在狂風(fēng)驟雨的海面,洶涌而澎湃,勢不可擋地壓倒周圍沉寂的近乎窒息的空氣。直到那一刻馬克才知道海文心中所承受的痛苦,如同魔鬼一樣折磨他的靈魂,吞噬他全部的意志。

海文九歲開始學(xué)習(xí)鋼琴,十三歲患了憂郁癥,十五歲父母離異,十七歲參加高考,十八歲休學(xué),十九歲重新返回學(xué)校,現(xiàn)就讀于一所工科院校研修機械工程專業(yè)。他曾經(jīng)的夢想是成為一名五指飛揚的藝術(shù)家,在璀璨奪目的演奏大廳為人類奉獻最高雅的音樂盛宴。他十七歲以全市筆試第一名面試第三名的藝考成績落榜中國音樂學(xué)院,那時他爸爸腰纏萬貫在上海倒騰房地產(chǎn),一分錢的后門也沒走,結(jié)果被本市廣電局局長家的孩子捷足先登搶去了唯一的名額。這是他偉大的夢想第一次遭到破壞,像一棵剛剛萌芽的幼苗遭遇了自然災(zāi)害的無情摧殘。緊接他第二年再度參加高考前夕的藝考,他媽媽抵押了房子從銀行貸出來十萬塊錢送給一個自稱招生辦老師的陌生人,結(jié)果他臨考前發(fā)現(xiàn)忘帶身份證被監(jiān)考老師無情地驅(qū)出了考場取消考試資格。就這樣陰差陽錯地花了十萬塊錢的冤枉錢,后來去找那個招生辦老師時人家拒不承認(rèn)。這個悲情的孩子已經(jīng)無法再次容忍上天如此殘酷的捉弄了,藝術(shù)之夢第二次把他婉言拒絕。這一年他被迫選擇了六月份的全國統(tǒng)一高考,以相對可觀的分?jǐn)?shù)報了一所普通大學(xué)的藝術(shù)系學(xué)習(xí)民族樂器。誰也想不到志愿滑檔他被隨機分配到了機械工程這個從未耳聞的專業(yè)。突如其來的巨變讓他茫然不知所措,整天郁郁寡歡,面對枯燥的公式和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上了不到半學(xué)期就申請了休學(xué),回家繼續(xù)練習(xí)鋼琴。這一年正趕上老家的房子拆遷,加上因為藝考走后門欠銀行的貸款被三天兩頭地催交,他媽媽在短短的一個星期之內(nèi)病倒兩次,住院治療了五天才緩過神來。銀行的傳單一個接著一個,拆遷辦的通知也接踵而至。迫于地方政府的壓力和經(jīng)濟上的需求,他們最終選擇了妥協(xié),拿到了十八萬元的拆遷補貼。還完銀行貸款之后僅僅剩下不到七萬塊錢,而這也正是他們所有的資產(chǎn),此時此刻他們無家可歸,像被逐出國門的流亡者一樣開始漂泊,今天不知明天的著落,明天不知后天的饑飽。在租房子住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他媽媽突發(fā)心臟病,送進醫(yī)院連續(xù)搶救了三天兩夜依然于事無補,醫(yī)生憔悴地走出來無奈地說了句抱歉之后消失在了陰森森的走廊盡頭。海文抱著媽媽的尸體整整哭了一個下午,像一攤泥一樣癱倒在地。他的淚水如同天山一年四季經(jīng)久不絕的雪水一樣潺潺地流淌,綿延千里,翻山越嶺,悼念至愛的親人。從十五歲開始他就和媽媽相依為命,她的突然離去對他意味著整個世界的淪陷,從此沒有白天和黑夜之分,沒有美丑和善惡之別。他聽到了天堂里的晚鐘敲響,撩起回鄉(xiāng)的號子,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歸人。他聽見了媽媽的嗚咽,那是對他的戀戀不舍和千叮萬囑。他看見了白發(fā)蒼蒼的老人挽起媽媽的手臂,搖搖晃晃地走向白云縈繞的懸崖。他看見了媽媽的臉上被淚水浸透,眼神凄迷而溫婉。他伸手去抓住這個愛他勝過愛自己的女人,大聲地呼喚她的名字,企圖留住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他除了放聲大哭,一無是處,這聲音貫穿整個醫(yī)院,從樓道逃向地獄,斥聲厲責(zé)牛鬼蛇神的罪惡。又從地獄飛向天堂,像一曲美妙的鋼琴伴奏一樣徘徊在媽媽的耳畔,竊竊私語,述說兒子對母親的思念。

在埋葬了媽媽之后的第三個星期六,海文草草地過完了十九歲的生日,只身帶著僅存的四萬塊錢,這便是他的所有家產(chǎn),離開了從小生活的那個城市,重新回到了學(xué)校。坐在火車上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向后飛逝,他的頭靠著透明的車窗,淚如雨下?;蛟S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個拋棄了自己的城市,像拋棄一只無依無靠的流浪狗一樣絕情和隨便。他回想起了十三歲之前的爸爸,那個一臉陰沉的男人,又何嘗不是一個絕情的沒有惻隱之心的負(fù)心漢呢?甚至連媽媽的猝然去世他都沒有回來看上一眼。海文再次回到了標(biāo)著303號碼的那個寢室,和馬克住在一起。休學(xué)之前短暫的大學(xué)生活,他們曾經(jīng)是很好的朋友。只是這一次回來,他已經(jīng)不是一年前的那個海文了?;蛟S,那個海文已經(jīng)死了?;蛟S,他的靈魂早已不在人間,隨著媽媽的去世走向了另一個可以消除孤獨的地方,那里有音樂盛會,有媽媽的笑聲和嘮叨。有很多很多他追求的東西,熱戀的東西。

馬克的心緊緊地抽搐了一下,他感覺有種東西在一步一步地逼近自己,然后一口一口地將自己的身軀撕成一塊又一塊碎片,灑落一地。他驚恐不安四處查看,一時竟找不到靈魂的歸宿。沒有靈魂這道防線的抵御,外界的一切進攻都輕而易舉地將他侵占。游離于空氣之外的呼吸,像喪失了方向的戰(zhàn)馬不顧一切的馳騁在疆場。這種感覺像從天而降的十萬神兵捆綁著他,押向東市的菜場即將執(zhí)行死刑,沉重的繩索約束著他難以脫身,舉步維艱。他每呼吸一口氣猶如攀登華山之巔一樣艱難急促,來不及咽下咀嚼在嘴里的唾沫,直到不由自主地從嘴角溢出。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在床上翻身,直到樓梯口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才粗略地估計大概到了吃午飯的時刻。直到此時此刻他依然沒有起床的意愿,他想就這樣死氣沉沉地睡下去,睡到天昏地暗??菔癄€。是啊,這已經(jīng)是連續(xù)第三天沒有去上課了。罪惡感不由而來,他為此深深地懺悔。他擔(dān)心老師會點名查出來自己缺課,可又是多么希望粗心的老師可以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出現(xiàn)在課堂這個事實。這樣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背起包頭也不回地離開這個地方??墒菦]有,好心的老師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過這些逃課的家伙,為了不讓他們早早的離開學(xué)校卷入復(fù)雜的社會中去。他極不耐煩地用拳頭砸了一下墻壁,發(fā)出咚的一聲巨響??伤谷粵]有感覺到絲毫的疼痛,反而是對面床上的海文漫不經(jīng)心地翻了一下身,之后又繼續(xù)埋頭酣睡。海文依舊會說很多夢話,或許只有在夢里才能找到以前那個被萬人追捧令無數(shù)女孩傾倒的風(fēng)流才子的影子。他把日益沉積的憤怒和怨恨全埋在了夢里,一聲不響地葬在無人知曉的地方。他不想去正面直視這個殘酷的近乎榨人的世界,每一個人都像個小丑一樣赤裸裸地毫不遮掩,沒有惻隱之心沒有溫暖也沒有同情,只有爾虞我詐的欺騙和無窮無盡的榨取。他甘愿守著那個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的角落,這種黑暗雖然讓人心神不寧孤苦無助,但至少是純粹的,脫離了人間的一切罪惡的角落,任由你自生自滅,即使你一貧如洗無親無故。他的身單力薄注定無力與命運對抗,他拿不起沉重的石塊與之斗爭,只好屈服,只能逃避。他是如此的可憐,像墜落在懸崖半空中的墮落天使一樣備受折磨,無數(shù)的路人揚眉吐氣地路過卻都視而不見不肯伸出援助之手,反而是冷嘲熱諷揚長而去。他日漸消瘦的身板就像一具茍延殘喘的尸體,靈魂早已逃逸得無影無蹤,片甲不留。他沒有歸宿,也沒有信仰,活著是一種對尊嚴(yán)的踐踏,或許死亡才是最大的解脫。

馬克想起昨晚和那個女人的談話,整整三個小時的電話足以讓手機爆炸??墒菦]有,只不過散發(fā)出越來越燙的溫度,緊緊地貼在他的耳朵旁邊,像火燒一樣灼痛。他在這頭竭盡全力地辯解,電話那頭似乎壓根就沒有把他的解釋當(dāng)回事,如同一陣鳥叫稍縱即逝,沒有留下一絲痕跡。顯然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那個口齒伶俐的女人從頭到腳數(shù)落他的不是,沒有上進心,沒有激情,沒有遠(yuǎn)大的抱負(fù),沒有偉大的夢想,更重要的是沒有偉岸的身軀。他就算有一百張嘴也說不過這個自幼生長在書堆里的女人,她說起話來完全可以旁征博引,博眾家之長將你劈頭蓋臉地一頓訓(xùn)斥,毫無還口的余地。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他甘愿充當(dāng)一個忠實的聆聽者,既不還口也不還手,擺出一副大義凜然舍身取義的姿勢接受革命道路上的風(fēng)暴洗禮和忠貞考驗。他三天沒有去上課這也是其中的一個原因,因為只要他一踏出公寓半步就會迎面走來一位面容姣好身材極棒的女人。她會毫不吝嗇地給陌生人遞上一個甜甜的以至于撩人心弦的微笑,但是如果此時此刻這個陌生人突然變成了馬克,她則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毫不留情也絕不羞澀地擰住他的耳朵,一前一后地從2號公寓緩緩地走到33號公寓,像即將斬首示眾的犯人一樣游街,以便被眾人審判和唾罵。2號公寓到33號公寓,這中間幾乎是整個后湖人群居住最密集的地方,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教訓(xùn)這個不聽話的家伙,誰讓你這么叛逆這么具有反抗精神。這個時候的馬克心中就算有再多的怒氣都不會爆發(fā),他實在是個很好的出氣筒,如同一只被馴服了的寵物一樣聽從主人的差遣。馬克是個落魄的書生,可悲劇的命運將這個文藝天才送到了科學(xué)領(lǐng)域,每天和數(shù)字打交道。他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絕對是個忠實的文藝愛好者,與此同時,也毫不回避地承認(rèn)自己是個糟糕到家的科學(xué)抗拒者。他無時無刻不在琢磨與創(chuàng)作有關(guān)的話題,就連床單上被罩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詩篇。如此狂熱的激情,足以造就一個杰出的詩人,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誰也沒料到他的女朋友竟是大文豪家的千金,這無疑是一件備受爭議的事情。馬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地盼望遇到一位伯樂來挖掘自己這匹千里馬,可是遲遲都沒有出現(xiàn)。最要命的是這個女人不止一次地貶低他的才華,否定他的作品,甚至說了一些偏激的話來諷刺挖苦他的自尊心。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希望這個癡癡做夢的家伙早日清醒,不要執(zhí)迷不悟。馬克覺得自己是個男人,既然是男人也就意味著得有一顆包容萬物的心,那么這點譏諷又算得上什么呢?所以他默默地接受,然后又悄悄地地將其消化在了肚子里,從不經(jīng)過大腦這一環(huán)節(jié)。好在他不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一個小時前的話一個小時后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墒菚r間長了,日子久了,這個女人卻得寸進尺,更加肆無忌憚地羞辱馬克,這下他還真有點兒忍耐不下去了。她可厲害著呢,能量巨大,不容小覷呢。馬克再三琢磨之后決定既然惹不起那總躲得起吧,上周末兩人大干一場,他索性躲在寢室里面不出來了。于是就有了后面這一段故事。當(dāng)然了,這只是這起逃課事件的直接導(dǎo)火索,事實上原因根本不在這,馬克為什么連著睡了三天不出門,這得問他自己。正因為這樣昧著良心沒心沒肺地睡覺,他才會惶恐,才會有深深的負(fù)罪感,才會坐立不安心神不寧。

學(xué)校的清退申令已經(jīng)下發(fā)到各個二級學(xué)院了,前幾天聽說換了新校長,沒想到第一把火燒得這么氣勢洶洶急不可擋。關(guān)于這次的清退行動明文規(guī)定凡是掛科超過六門的全部勒令退學(xué),掛科四門之上的并且曾經(jīng)有處分備案的,也要清退。至于沒有重大錯誤的這部分高危人群則可以來個留校察看的處分,究其表現(xiàn)再行決定是否嚴(yán)肅處理或者寬大處理。無疑這一決定激起了一部分人憤怒的情緒,誰也沒想到就這么個二流的大學(xué)還會來這么一個陰招,頓時罵聲四起,整個校園被抗議和抱怨充斥著。更有厲害的家伙拉出了鮮紅鮮紅的條幅,印上亮白亮白的抗議口號,一股誓不罷休的架勢,似乎要和學(xué)校對抗到底??磥磉@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改革,或許其真正的意圖根本不在于要清退成績差的同學(xué),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呀。毫無懸念的,海文首當(dāng)其沖地成為了被勒令退學(xué)的這一批人中的一分子。前天班長前來通告學(xué)校的決議結(jié)果,海文呼嚕呼嚕地做著青春的美夢,沒好意思打攪他,只好告訴趴在床上抽煙的馬克,讓他傳達(dá)學(xué)校的命令。馬克長長地吸了一口紅塔山,連續(xù)吐了三個煙圈才漫不經(jīng)心地哦了一聲,繼而又開始深一口淺一口地呼吸。似乎每一場大型清查行動都離不開他自己的影子,這次又悲催地被列入了高危人群的行列,好在面臨的是“取保候?qū)彙钡奶幜P,也就是說還有一次悔過自新的機會,最后的一次。他此時此刻倒是很矛盾,是要在這個死氣沉沉的地方繼續(xù)待下去充實與日俱增的罪惡感呢,還是早早地全身而退尋找新的出路呢?他確實有些躊躇有些茫然了,這還是生命中的第二次不知所措,有種迷途羔羊的感覺。第一次應(yīng)該是在要不要和那個整天凌駕于他之上瘋瘋癲癲的女人談戀愛的事情上糾結(jié)。毫不隱瞞地說他在這場戀愛上的確賦予了功利的成分,因為此女子乃是當(dāng)代大文豪的千金,對于文人而言,要是能得到一個大家的賞識那將是多么強大的一股動力啊。反復(fù)推敲再三掂量之后他選擇了這個并不欠缺姿色的女人,如果被路人評價的話她的長相絕對可以放到回頭一笑百媚生的行列里去,可惜性格太過于要強,使得一般的男人聞風(fēng)喪膽,根本駕馭不住。馬克天生就是薛寶釵的性格,溫柔和善,不大動肝火,以水的溫柔對付火的兇猛還是能應(yīng)付過來的。為了一心一意地考慮下一步的出路,他在寢室里面連續(xù)睡了三天沒去上課,恐怕丟在圖書館里的書本上都已經(jīng)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了。人生就是這么的悲凄,諸多無奈,諸多傷感。而這十字路口的一次次選擇何嘗不是對心靈的巨大沖擊和傷害呢?茫茫然不知所措,又有幾人真解其意。

馬克光著身子跳下床快速地打開電腦,拉開抽屜找出抽的剩下半截的煙打開火機重新燃起,絲絲縷縷的煙霧奔向沉寂的空氣當(dāng)中,越來越遠(yuǎn),直到變成一團淡淡的虛無縹緲的氣體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它們曾經(jīng)走過的足跡。半晌之后才看到屏幕右下方出現(xiàn)的時刻,十四點二十八分,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哆嗦起來。他回頭看了看那個失落的背影,依然目空一切地沉睡在青春的夢里。掩蓋在身上的被子跟隨著長進短出的呼吸做著規(guī)律的抖動。他突然感覺到肚子有些餓了,又懶得出去。已經(jīng)考慮這么久依然沒有結(jié)果,他覺得自己真是一點兒用處都沒有,每次遇到重大的事情都優(yōu)柔寡斷地遲遲無法拍板。想起以前的大事小事他都會咨詢女友的意見,可這次就不同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想做一回真正的男人,親自主宰自己的命運。唉,馬克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又跳回了床上。這次他沒有繼續(xù)睡下去,而是企圖叫醒海文,他想聽聽海文的意見,說不定會對自己有什么大的啟示呢。就算沒有,他也打算和海文正式地交談一次,他想安慰這個孤獨的靈魂,事實上他們又何嘗不是一樣的形單影只呢?雖然馬克平日里看起來無限風(fēng)光,和女友摟摟抱抱的好不遭人嫉妒,可是他內(nèi)心深處的無力感又有幾人知曉呢。

他幾乎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發(fā)出震耳發(fā)聵的一聲尖叫,海文只是挪了挪身體,旁若無人的繼續(xù)沉睡。馬克有些憤怒了,加上焦躁的心情,他連著狠狠地砸了三次床板,海文依然沒有出聲,像個死人一樣靜靜地躺在那里,除了偶爾的喘一口粗氣。馬克再也按捺不住恐慌的情緒了,此時的四周萬籟俱寂,樓道里沒有任何聲音,馬路上也沒有任何車輛的鳴叫,或許大家都去上課了,或許正趕上紅燈路口攔下了匆匆趕路的車輛。只有他還在這里浮生夢死。馬克歇斯底里地喊了兩聲海文的名字,過了好久之后海文才轉(zhuǎn)過身來,眼神像空洞的峽谷一樣發(fā)出微弱的光芒,蠕動著嘴角似乎想要表達(dá)什么卻沒有發(fā)出聲來。他真的很疲倦,已經(jīng)連續(xù)戰(zhàn)斗了三十二個小時了,這其中他沒有休息片刻,連一口水都沒有顧得上喝。或許靈魂在督促他,不容許有絲毫的懈怠,他全身心投入的壓根就不是游戲,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生。他面對的不是敵人,而是命運。所以他才會這樣拼命,這樣全力以赴,這樣奮不顧身。他脖子的青筋突起,急促流淌的血液奔赴每一個需要滋潤的場所。他的嘴唇裂起了一層層的白皮,像久旱的大地龜裂的縫隙翹起的泥巴。他機械地眨著眼睛,似乎在期待馬克下一句將要說出來的話,能代表自己所有的心思。他又很失望地閉上了眼睛,就連自己都無法剖析內(nèi)心復(fù)雜的想法,又何必祈求別人的洞察呢。這糟糕的命運,海文想,罷了罷了,還是堅決地走下去吧,再也不用呼吸骯臟的空氣,再也不用目睹兇神惡煞的世界,再也不用聆聽近乎腐爛的頹靡之音。

馬克從海文的眼睛里看到了絕望,這種徹底的幾乎難以顛覆的絕望,像一潭死水一樣散發(fā)著寒氣逼人的冷光。馬克似乎明白了,他也似乎知道了自己該朝著哪個方向前進了,只是還不確定,還心存僥幸。很明顯他有顧慮,而這種顧慮正是來自于海文剛才的那句沒有啟齒的尚未說出來的話。他絞盡腦汁地想象,推測海文剛才想要表達(dá)的意思。一個個飄忽不定的念頭閃過他的腦海,緊張而有序地觸碰著他那緊繃的心弦。他的眼睛撲閃撲閃地盯著海文的背影,仔細(xì)打量這個曾經(jīng)那么熟悉如今又是這般陌生的人。海文,馬克想再度喚起他的名字,聲帶卻被牢牢地堵住,像卡殼的子彈一樣發(fā)不出聲音。他努力地掙扎著,馬克清醒地意識到一種可怕的結(jié)局即將發(fā)生,惡魔正在悄悄地接近他們,溜進303房間。不行,他告訴自己必須將這罪惡的家伙拒之門外,阻止悲劇的發(fā)生。該怎么辦呢?馬克心急如焚,他手忙腳亂,視野模糊,一時竟喪失了意識。他再也平靜不下來了,跳下床鋪赤身裸體地走到門的后面,緊緊地將門掩上,在書桌上亂翻了半天才找到一串鑰匙,擰上了第三道保險。似乎他要阻止一切外來勢力的攻擊,這顯然是最安全最實用的措施了。他回頭再次拽了拽門廊,穩(wěn)穩(wěn)地沒有動靜,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了床上。海文的電腦桌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很多袋裝餅干和易拉罐,濃濃的酒精味鉆進鼻子,真刺激。地上灑滿了塑料袋和摔得粉碎的餅干渣子,有的鉆進他的鞋里,有的落在鞋面上。海文的書架上放著一本書,那是里爾克根據(jù)雕塑大師羅丹的生平為其寫的傳記,寫他正是《杜伊諾哀歌》的作者。書的旁邊有一個相框,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女人的全身照片,眼神溫柔而慈愛,安詳?shù)卣驹谝粎舶俸匣ㄊ虚g。不遠(yuǎn)處是一座破舊的樓房,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吹雨打的洗禮之后已經(jīng)破敗不堪,搖搖欲墜。

馬克眉頭緊鎖,細(xì)細(xì)地琢磨眼前這一幕場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想到終于下決心要離開這個鬼地方了,這才有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人生短短數(shù)載,干嘛要強迫自己做一件絲毫不感興趣的事情呢?他要告訴海文,和他一起離開這里,尋找丟失的夢想,關(guān)于青春的夢想。他給了自己一個愜意的微笑,一股腦兒躺倒在床上繼續(xù)睡覺。或許今天的午餐和晚餐都可以省略呢。他睡之前特意朝海文看了一眼,和往常沒有什么反常的表現(xiàn)。馬克終于放心地閉上了眼睛。

當(dāng)樓下傳來一聲石破天驚的尖叫時,馬克像觸電了一樣從床上跳起來,直接向海文的床上望去。卻已經(jīng)沒有人了,一團被子褶皺地堆疊在一起。他勾著脖子向廁所望去,依然沒有任何聲響。他一把扔開壓在身上的被子撲向陽臺,向下面望去,草坪上安靜地躺著一個人,殷紅殷紅的血液從頭部流出。馬克眼前一片模糊,始終看不清楚那個人的面孔。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頓時人聲鼎沸,議論紛紛。

馬克喊了一聲海文的名字,沒有回聲。他連著喊了五遍海文的名字,依舊沒有回音。遙遠(yuǎn)的街口拉響了救護車的號叫,像一曲哀歌奏響在仲秋的季節(jié),越來越近,越來越急,飛進303房間,再也沒有消失。

作者簡介:郭落生,男,二十歲,就讀于中南大學(xué)機械專業(yè)。此篇系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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