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楠
宏偉蒼涼的古城墻下,一通震耳欲聾的戰(zhàn)鼓過后,數(shù)百匹戰(zhàn)馬嘶鳴著列隊飛奔,揚起令人膽寒的漫天煙塵。忽然,絆馬索到處,整排飛奔的前隊人仰馬翻,后面的人馬前仆后繼,繼續(xù)策馬向前,眼看便要踐踏過倒地的血肉之軀……
突然導演一聲“?!?,時光驟然回到21世紀。每當這時,孫文瑞來不及喘口氣,便迫不及待地跳上場去檢查人員和馬匹的安全情況。
在影視圈,凡是有用馬之處,孫文瑞的馬隊總是大導演們首先想到的選擇。
《臥虎藏龍》、《武士》、《英雄》、《夜宴》、《赤壁》、《滿城盡帶黃金甲》、《讓子彈飛》……從1999年涉足影視拍攝至今,孫文瑞的馬場包攬了幾乎所有的國內(nèi)大制作的影視用馬任務。硝煙彌漫的“古戰(zhàn)場”上潛伏著哪些真實的危險?大片中震撼人心的馬戲背后究竟有著怎樣的玄機?為了愛馬、養(yǎng)馬曾經(jīng)千金散盡的商人孫文瑞身上,又有著怎樣曲折的故事?
1980年代的千萬富翁
20世紀80年代,在國家機關任職的孫文瑞辭職下海,與中國第一批“國際倒爺”一起,坐上了開往莫斯科的國際列車。靠做服裝生意積累了一定的經(jīng)驗與資本后,他回到北京,經(jīng)營起中國和前蘇聯(lián)之間的空運業(yè)務。在那個中國人還對“萬元戶”充滿艷羨的年代里,孫文瑞已經(jīng)靠外貿(mào)和空運積累下數(shù)千萬資本。
因為經(jīng)營空運,孫文瑞經(jīng)常要招待一些前蘇聯(lián)的朋友,他們酷愛騎馬,為此孫文瑞便在郊區(qū)租了塊地,建起了一家馬場,卻沒想到,由此觸動到自己內(nèi)心深埋的一個情結(jié)。
孫文瑞出生在農(nóng)村,從小喜歡動物,插隊時便主動要求承擔了別人都不愿意做的養(yǎng)馬工作。那些寂寞而迷茫的青春是馬陪伴他走過,他也因此與馬建立起了濃厚的感情。
20世紀80年代的機械化大潮中,馬作為曾經(jīng)的農(nóng)業(yè)和運輸工具突然失去了使用價值,很多馬場開始大批殺馬。愛馬的孫文瑞頓生不忍之心,開始了瘋狂的收馬歷程。在這個過程中他花40萬元購進了兩匹英純血馬作為種馬,與國產(chǎn)的基礎母馬進行雜交,孕育出自己獨有的馬種。
為了收馬、養(yǎng)馬,孫文瑞放棄了外貿(mào)生意,把空運的經(jīng)營也交給了自己的弟妹們,從此他得到了一個至今在圈子內(nèi)仍廣為人知的綽號:馬瘋子。
馬匹數(shù)量越來越多,幾十馬匹一個月僅飼料的支出便高達10萬元,而此時的馬場卻沒有任何收入來源。
“以前做生意時,每周都會拿著一個裝得滿滿的破提包去附近的小銀行存一次錢,后來一養(yǎng)馬,變成了天天上那兒取錢。”最艱難的日子里,孫文瑞甚至連請朋友吃飯都要偷偷向廚師借錢。實在無法維持的時候,從不賣馬的他,終于忍痛把一匹黑馬賣給朋友去參加比賽。
那匹黑馬走的時候,嘶鳴著不愿意上車,就像與家人被迫離別,孫文甚至不敢再看它一眼。那天直至凌晨,他都無法入睡。突然聽到一陣門響,他沖出去打開門,夜色中,那匹黑馬渾身汗水淋漓,竟然從幾十公里外咬斷了韁繩獨自跑了回來。
抬起頭,黑馬滿眼委屈地看著孫文瑞,孫文瑞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抱住黑馬連說:“不賣了,不賣了!”
馬不賣了,可生意和生活都還要繼續(xù)。仿佛被他的愛馬之心所感動,一個機會突出敲開了孫文瑞的大門。
打造專業(yè)“馬演員”
1999年,一個自稱是電影制片主任的人找到了孫文瑞。
由于孫文瑞的馬場就在八一電影制片廠外景基地附近,在那里拍攝《臥虎藏龍》的李安無意中經(jīng)過,看到了孫文瑞的馬,便被它們高大矯健的外型吸引了,讓人前來聯(lián)系租馬。
那年43歲的孫文瑞之前連電影院也很少進,根本不知道李安是誰,然而他卻無法拒絕別人對自己馬匹的肯定?!安灰X,你們拿去用吧!”豪爽地大手一揮,他的馬場中品相最好的兩匹馬便成了劇中主演章子怡和張震的坐騎。
雖然沒有拍攝經(jīng)驗,但由于馬本身素質(zhì)好,在鏡頭前馬上就展現(xiàn)出了優(yōu)秀的表現(xiàn)力。隨著《臥虎藏龍》喜獲奧斯卡獎,孫文瑞在影視圈內(nèi)的知名度意外地打開了。之后,孫文瑞的馬又參加了張藝謀的大戲《英雄》的拍攝,他用一年時間,繁育馬匹,訓練騎手,正式組建了一支專門用于影視拍攝的馬隊。
有利潤的地方便有競爭。在中韓合資大片《武士》的拍攝現(xiàn)場,來了兩家馬隊,劇組給兩個馬隊出了一道考題,要求馬兒跳障礙。孫文瑞的馬之前從沒有進行過相關訓練,第二天考試時,他手里拿上幾根胡蘿卜站在跳竿的對面,馬看見主人與食物,從障礙上一躍而過。
在競爭中勝出,孫文瑞的馬隊走進了《武士》的拍攝現(xiàn)場。然而正是這部苦苦競爭得來的大戲,成為他影視拍攝史上一次難以忘懷的刻骨傷痛。
孫文瑞帶到劇組的馬中,有兩匹是他的馬場里最好的英純血馬。在銀川的拍攝現(xiàn)場,這兩匹馬卻一天天消瘦下去,孫文瑞明知馬出了問題,出于信用卻無法向劇組提出換馬的要求。
直到有一天,一直騎乘其中一匹純血馬的韓國演員在拍完戲后因心疼跑得渾身是汗的馬,帶它到黃河邊去喝水,卻沒想到馬因此而炸肺,再也沒能回來。
那是孫文瑞當時最心愛的一匹馬。那次傷痛的經(jīng)歷讓他開始認真思考,究竟什么樣的馬匹最合適影視拍攝?他研究資料后發(fā)現(xiàn),純血馬是比賽用馬,只需要在開閘的一刻把全身積蓄的力量跑出來,如果應用在拍攝中,不是馬把騎手摔死、摔傷,就是騎手把馬騎死。
從那以后,孫文瑞一方面加大培育更適合影視劇需要的馬匹,另一方面開始有針對性地對馬匹和騎師進行培訓。每天,騎師會和馬一起練習騎乘、列隊、起仰、臥倒、左右越馬、蹬里藏身等拍攝常用技巧,甚至訓練馬匹學會聽懂拍攝中常用的各種口令。每當聽到“預備—開始”的口令時,馬會輕微地抖動耳朵,表示聽懂了口令,并馬上進入拍攝狀態(tài)。
經(jīng)過這樣的訓練,孫文瑞的馬匹已經(jīng)具備了對拍攝良好的適應性和穩(wěn)定性,它們不怕炮聲,不怕紅色,能根據(jù)騎師的指令做出各種指定動作,成了影視圈內(nèi)的專業(yè)馬演員。
然而,就在孫文瑞的影視用馬之路越走越寬時,另一場危機正在悄然襲來。
關于馬的表演系深造課
2003年,非典和禽流感接踵而至,很多預訂好的大片因此停止了拍攝。
隨著幾年來在影視圈內(nèi)的發(fā)展,孫文瑞馬場的馬匹數(shù)量已經(jīng)由最初的四五十匹增加到200多匹,一天的花銷便高達上萬元,馬場的面積也擴大到了1200畝,每年租金便是七八十萬元。
就算沒有業(yè)務,馬依然要吃飯,而孫文瑞早年的積蓄,也在十幾年養(yǎng)馬的投入中所剩無幾。為了讓馬吃飽,他不得不親自趕著一輛四輪馬車到有草的地方割草回來喂馬。
寢食難安的日子里,孫文瑞決心讓馬場中的幾百匹馬“自謀生路”。沒有戲拍的日子里,他開始用國外優(yōu)良的種公馬和國內(nèi)最好的基礎母馬,大批量地改良和繁育馬種。這樣的馬兼具國外純血馬的速度與中國馬的耐力,一舉壟斷了國內(nèi)各種馬賽尤其是長途耐力賽的前十名。
依靠繁育和出售馬駒,孫文瑞再次撐過了危機。非典過去后,他的馬隊投入了《投名狀》的拍攝,沒想到迎接他的又是一次殘酷的經(jīng)歷。
在《投名狀》中有這樣一幕震撼人心的打斗場景:雙方用黑布蒙上戰(zhàn)馬的眼睛,迎馬策馬猛沖上去。這樣的劇情不但要拍兩邊各三十馬的對撞、倒地,而且在人馬倒地后,立即又有兩百匹馬涌上去,對人和馬都相當危險。在拍攝現(xiàn)場,有兩輛救護車停在旁邊,每拍一幕幾乎都有騎手受傷被抬上救護車。
孫文瑞說,影視劇中需要摔人摔馬時,一般是在馬的前腿上交叉系微亞,在馬跑的過程中往上提微亞,人就會隨著慣性向前飛出十幾米。但在拍攝中,有些馬前腿比較硬,會出現(xiàn)微亞拽不倒的情況。為了追求一致性,有一名導演要求在馬鞍上放上電瓶,將電線接在馬的兩條前腿上,用電擊使馬倒地。在其中一幕的拍攝中,有匹馬因為電線位置不對,受電擊倒地后脖子直接著地,當場死亡,騎手完全憑本能死里逃生后,趴在馬身上放聲大哭,在場的十幾個騎手紛紛為馬的慘死掉下眼淚。
這次慘痛的經(jīng)歷再次讓孫文瑞陷入痛苦的深思,劇組追求的肯定是拍攝的效果,而作為一個馬場老板,他必須考慮人員和馬匹的安全。
從那時起,他便加緊了讓馬匹和騎手進行“深造”的過程,而第一課,便是裝死。
之前影視中需要拍攝馬死亡的畫面,只能靠給馬注射麻醉劑。這種做法帶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劑量控制稍有偏差,馬可能就再也不會醒來。
為了讓馬學會“裝死”,在平時訓練中,騎師在馬倒地后拍它的腦門,這讓它覺得踏實,所以就躺下睡覺。反復練習后,馬便對這種指令形成條件反射。
精心訓練下,這些馬演員格外敬業(yè)和專業(yè)。孫文瑞笑言,在電視劇《漢武大帝》的拍攝中,需要上百匹馬一起裝死,自己帶著馬隊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可晚上回到駐地清點馬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少了兩匹,他忙帶人到拍攝現(xiàn)場上尋找,發(fā)現(xiàn)那兩匹馬沒有接到“蘇醒”的指令,便以為任務還沒完成,還躺在地上裝死。
明星馬是怎樣“練”成的
各種專業(yè)化的訓練讓孫文瑞的馬演員們“演技”日益提升。他的馬隊不但能夠幫劇組對演員進行馬術培訓,還能根據(jù)導演的需要,完成各種以前只能靠特效實現(xiàn)的個性化馬戲場面。
2007年春天,《赤壁》劇組找到了孫文瑞。該片中氣勢磅礴的古戰(zhàn)場上,所有的戰(zhàn)馬都出自孫文瑞的馬隊。而導演吳宇森給孫文瑞提了兩個額外的要求,其中第一條便是,想拍一場給難產(chǎn)的馬接生的戲。
那時候正是母馬生產(chǎn)的季節(jié),算準了母馬的預產(chǎn)期,孫文瑞在當天的早上把劇組喊到了自己的育馬基地,在馬圈里搭起攝影棚。孫文瑞給母馬注射了一針催產(chǎn)素,七部鏡頭對準了馬,不到五分鐘的時間,“萌萌”出生了,所有拍攝一氣呵成一遍通過,只用了20分鐘時間。
拍完“萌萌”出生,吳宇森提出了第二個要求,要拍一組關羽一掌推倒馬的戲,這是人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為了這幕戲,孫文瑞挑選了兩匹健壯且聰明的馬進行訓練。騎師向左或向右勒住韁繩,使馬轉(zhuǎn)頭,另一個馴養(yǎng)員同時將馬的后腿人為彎曲,使馬失去重心而側(cè)翻倒地。反復練習加上不斷的獎賞,三天之內(nèi)馬就掌握了這個技巧。在拍攝現(xiàn)場,“關羽”一掌推來,馬背上飾演魏將的騎師同時對馬發(fā)出倒地的信號,馬順著演員推的方向應聲而倒。演員、騎師、馬匹之間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吳宇森激動得從監(jiān)控器后跑過來,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騎師的一只手搖個不停。
剛走出《赤壁》,孫文瑞便接到了一項更加個性化、創(chuàng)意化的任務:姜文帶著《讓子彈飛》的劇本找到他,向他談起自己理想中那個畫面。他說,他需要用八匹白馬拉動火車制造震撼一幕,在電影一開場就把觀眾牢牢釘在座位上。
孫文瑞自信滿滿地開口:“行,我給你練?!彼7禄疖嚨脑煨停谧约旱囊惠v卡車前面裝上了一個工字鋼,讓馬拉上卡車,然后發(fā)動卡車,讓馬先從慢慢走開始,逐漸加快速度。實拍中,八匹白馬排著整齊的隊型,拉起冒著滾滾冒煙的火車飛奔,姜文從監(jiān)視器里看到畫面時,激動地說:“這戲已經(jīng)成功了80%?!?/p>
走進孫文瑞馬場那間三面玻璃的辦公室,墻上掛滿了張藝謀、姜文、吳森宇等知名導演的題字和電影海報。2012年,他的豪緣馬場已經(jīng)成為國內(nèi)最大的私人馬場,擁有五百匹良駒和上百名優(yōu)秀騎師。他的馬壟斷了全國所有長途耐力賽的前十名,包攬了所有商業(yè)大片的影視用馬,成為馬圈和影視圈的雙料明星。
從35歲建馬場,他與馬一起度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20年——放棄了本來觸手可及的大富大貴,卻艱難而真正快樂著的20年,他說,他從不后悔。
編輯 胡 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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