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
我在香港出生長大,自愛上旅行之前,雙腳都沒有踏上過農地,只是在很偶爾的情況下,坐車經過時看見過新界農村,隔著車窗幻想一個農民是怎樣過他的日子。從香港專業(yè)教育學院(設計學院)畢業(yè)開始工作,但并不開心,于是我決定辭職開始旅行。我曾以一個過客的身份到過新疆2次,但2011年8月這次來新疆,才算是真正入疆吧!因為,這次是一個香港人與一頭小黑驢一起旅行游歷的故事。
我的朋友他叫Pierre
來到南疆大城庫爾勒,住上這里唯一的青年旅館,把大包放好之后,我走到前臺,第一句就問大姐:在庫爾勒有毛驢賣嗎?大姐一臉疑惑,可能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便問:什么?毛驢?我點頭示意,說自己想拉著一頭毛驢去旅行,大姐聽到之后幾乎笑翻了,但仍告訴我,她會問一下老板。
大姐在我面前打電話給她的老板,說有個香港人來這里要買一只驢去旅行,我從大姐手中接過話筒,老板姓李,我本以為他一定會說很多想要勸阻我的說話,比如驢走得慢,新疆這么大,這樣走不動的,又或說你照顧不了一只驢,它餓死渴死了怎么辦總之讓人泄氣的話,但他竟然很興奮地問我,你是怎么想到這樣旅行的?哪來的創(chuàng)意???最重要的是我們約好了在一星期一次的巴扎日(巴扎意謂集市)見面,他會叫上一位養(yǎng)過驢的親戚一同前行,在畜牧市場幫我選購一只好驢。
我記得那天是8月21日,這天很重要,因為我即將要買(其實我很討厭這樣說,誰會說自己買一個朋友,朋友哪能買回來)一只毛驢,一起并肩去旅行。
周日的集市上,一個維族老鄉(xiāng)邀請我們去他家選驢,老鄉(xiāng)家放養(yǎng)著三只毛驢,我老遠走來只看到三只瘦驢。李老板的親戚走過去看其中一只毛驢,用手擠一下驢的下巴,毛驢就張嘴了,他看一看牙齒,知道毛驢是四歲,接著又走遠一點觀察毛驢,輕微地點著頭好像挺滿意的樣子,然后對我們說,“這只毛驢四肢有力,精神活潑,就是瘦了一點,也可以了啊?!奔热粚<叶颊f行,我就去問價錢,開始賣家開價2500,經過一番努力講價后,2000元成交。
從賣家手上接過韁繩,就表示這頭驢的起居飲食也交托我負責,拉著毛驢的我顯得有點不知所措,試問像我這樣出生在大城市的人,有幾個曾見過驢?我從沒有養(yǎng)過比貓大的動物,甚至連大一點的狗都會讓我生厭,沒想到我現(xiàn)在卻在養(yǎng)一頭身型比我大的毛驢,幸好它還算聽話,只要我拉著它走,它一定會跟著我屁股走。
有一天,我住的旅館里來了一對中法情侶,他們饒有興趣地去探望我的毛驢,那法國人一見我的毛驢,劈頭第一句就問它叫什么名字,我看著他紅須綠眼的樣子,不加思索地說出一個法文名,亦是我大腦里僅有的法語,我只會“Bonjour”和“Pierre”,總不能叫它Bonjour吧,所以我的毛驢從此有了一個洋氣的名字,叫Pierre,它亦變成了他,他是我的同伴。
Pierre,拜托注意衛(wèi)生
一開始想到與驢同行的時候,我構思的是毛驢馱載行李,而我拉著他行走旅行,但其實更有速度和效率的做法就是拉驢車,剛好李老板親戚家有一臺老驢車。在翻新驢車的時候,我發(fā)覺Pierre好像有點問題,不吃不喝坐在地上,有時會見他的頭會擱在地上,雙眼快要合上,好像不會再張開似的,這樣的狀況維持了接近一個下午,糟了!是不是那賣家把一只病驢賣給我呢?
我心里浮現(xiàn)了這個最差的想法,所以立刻打電話找獸醫(yī),后來李老板的親戚告訴我,Pierre應該是吃了別人喂的綠豆粥,肚子不舒服而已,那時候我在想,我在城里連Pierre的飲食都沒有照顧好,之后在荒郊野外該怎么辦?怎么辦!
我們正式出發(fā)當天是8月23號,在庫爾勒城里駕驢車是一件尷尬事,首先路人投來的目光就已經很奇怪,特別是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所有過路行人的焦點都會集中在我們身上,總不能橫沖直撞,驢車也是車,當然也要遵守交通規(guī)則。遇到街道保潔人員時就更尷尬,一方面是有法規(guī)定驢車不能進城,自己理虧在先自然尷尬,另一方面是我能控制車,但不能控制Pierre在什么時候方便,進城后我就不斷祈禱,懇請Pierre不要在城里拉屎拉尿,弄臟街道破壞市容的話我會十分不好意思的。
我計劃先到烏魯木齊探望朋友,然后折返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南下庫車,再朝西往喀什前進。但事實又一次證明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
Pierre,第一日你只走了15公里!
出發(fā)前曾聽幾家養(yǎng)過驢的人說,我的驢一天可以走50公里,根本沒問題!又有人說走90公里都能行,更有甚者說自己家的驢一天走150公里。第一日旅程大約在下午4時左右出發(fā),走到晚上9點左右結束,你知道我們走了多少公里嗎?只有約莫15公里!跟普通人的腳程差不多,甚至更慢。我只好把這問題歸咎于Pierre太瘦和我不懂趕驢技巧吧。
在路上有些人會出于好奇,問我要到哪里去,聽到我要去烏魯木齊之后,他們的表情會由好奇轉為驚奇,因為當?shù)厝硕贾?,即使?月初,高達4千多米的勝利達坂已經開始下雪,路況差而且斜度驚人,一天之內翻不過達坂的話Pierre鐵定會凍死,再三思量過后,我決定不到烏魯木齊,直接去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再到庫車,然后去喀什。雖然我真的很想先去烏市探朋友,但始終要將Pierre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二,如果他因為我要堅持旅行而死,我會因此后悔一生。
走了一個星期,才到達距離庫爾勒約150公里的巴倫臺鎮(zhèn),我想在這里找個小旅館休息兩天,不只是讓Pierre休息,我自己也快要累壞了,畢竟連續(xù)一星期露宿戈壁灘的過程實在不太好受,午夜夢回,我總會拉開帳篷幕門,拿起手電筒照照Pierre,怕他會走掉,有時又怕他肚子餓,我會去加些飼料喂他,一晚醒來好幾次,沒有一天睡得熟。想要說服旅館多收留一只毛驢應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沒想到我找到第一家旅館時,老板娘就爽快答應了,她說從來沒見過趕驢車旅行的人,把Pierre綁在樹下,她會安排一間可以觀察到Pierre的房間給我住,我亦順理成章把驢車停在旅館門前,與其他吉普車和貨車停在一起,沒想到我第一次停車住宿,停的卻是驢車。
走出巴倫臺鎮(zhèn)后,取之而來的是令人心曠神儀的大草原,可以稍為放心Pierre的飲食,Pierre除了吃地上的青草之外(如果有的話),主要還會吃他最愛的紅蘿卜,其次是爆谷(用作補充能量),還有干草(他的主食),每次到城里的時候我都會大量補給,每次起碼買十公斤。我覺得Pierre這一段走得特別辛苦,不只是因為路途崎嶇遙遠,而是誘惑太大,當風吹草動時,小草像在對Pierre招手一樣說:“快來吃我吧!”幸好Pierre仍然很專業(yè),沒哼一聲繼續(xù)默默地低頭往前走。
去巴音布魯克的路必須翻過一個達坂,海拔很高,Pierre憑著他的耐力和不屈不撓的精神登上了海拔兩千多米的達坂,我們都振奮不已!但同時被告知前面還有一個雪山要翻,我們頓時無語,相信如果Pierre能開口說話,他一定會大罵臟話……
狼來了?Pierre,不怕!
Pierre一天約勞動六個多小時,算是重役吧,雖然我不會一直趕他,他一般會在晚上8點多開始吃晚餐,但他消化能力強,特別在重役過后。毛驢一天要吃四頓,所以Pierre很快便會再覺得肚子餓,晚上凌晨會用屁股對著我的帳篷,有時甚至會用一只蹄踩著帳篷的邊緣,但從來不會多踩進來,這可能是一種抗爭吧,當我了解他的需求后,凌晨4點會挨冷爬出睡袋,到驢車上拿出干草、玉米和紅蘿卜,混成飼料放到筒子里讓他吃,滿足過他之后,我反而會被風吹得清醒,再鉆入睡袋里也睡不著,白天Pierre為我服務,到晚上反過來是我為他服務,有時我真想Pieree能開口說話,讓我們好好坐下來,你叼著一根紅蘿卜,我咬著一塊大餉餅,說一下我們一起旅行的感受。
“喂!Pierre!你一只小驢獨自站在漆黑之中,你不會怕嗎?”他用鼻子輕推我的大腿,還磨蹭了幾下,看他黑得清澈亮麗的雙眼,好像口里有說不出的話,我有時覺得Pierre的心中所想比少女心事還難猜。
在日落黃昏的草原上,我撩動著Pierre脖子上的鬃毛,心里想著昨天一個蒙古人對我說的話,他說草原上有很多狼!最喜歡吃毛驢!從這天開始,我?guī)缀鯖]有一個晚上能睡得好,以前認為,野生動物并不可怕。而且我和Pierre沒有走進深山里去,狼總不會跑到公路邊找吃的吧?蒙古老鄉(xiāng)的話一直在我耳邊打轉。
旅行時我?guī)Я艘话研〉?,另外找來了兩支木棍,每晚天黑之前,將小刀綁在木棍的前端當成矛,同時準備好一瓶汽油,用另一根木棍燃點成火把,所有器具都放在帳篷門外,演習過幾次,加快應變的速度,如果真的有狼來犯,我會沖出去,用我的生命誓死保護Pierre。每晚睡覺時,在迷糊之間,只要聽到怪聲,我就會本能地拿起邊手電筒,偷偷觀察Pierre的狀況,看到Pierre發(fā)光的、如乒乓球大小的眼珠滾動著,才會真正安心。我說過我要好好保護你,這是永遠的承諾。
Pierre,雪山咱們挺過來了
翻過達坂之后,Pierre明顯變得力有不逮,中午休息時間放他去吃草,他竟然坐下來,要我用一根紅蘿卜引誘他才愿意再起來吃草,對馬或驢來說坐下休息都代表他們已經累壞了。坦白說,我很焦急,很想早點趕路到巴音布魯克大草原呆上幾天,讓我們都好好休息。
一路上每隔十多公里都會看到蒙古包,其實我心里已經盤算好,我知道住在大草原的人心胸一定廣闊,不會介意多收留一個小伙子和一頭小毛驢。幸好在日落前走到一個蒙古人的家,受他們邀請,我可以住進他們有火爐的房子里,晚上不會再冷得睡不著,而Pierre也可以吃牧場里的草。
在跟蒙古大爺告別時,他凝視著Pierre,眉頭深鎖,搖了一下頭,說Pierre太瘦了,說不定在到巴音布魯克之前就會凍死。跟他告別之后,我很擔心他說的話會成真,但畢竟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不上不下,總不能現(xiàn)在返回庫爾勒吧,只好硬著頭皮走下去。Pierre的前肩因為長時間拉車摩擦而擦傷,一直沒有痊愈,而且傷口越來越大,到大草原后我會讓他好好休息……在路上看到一片綠油油的草原,流水淙淙,背靠一排雪山,我與Pierre眼神交接,大家心里想的都是一樣,就是好好在這里小休一下,吃過午飯后繼續(xù)上路……但我根本沒意識到還有危險在前方等著我。
午后,天氣越來越不對勁,我們走著走著,綿綿細雨開始打在我臉上,迎面而來的司機看到我們是趕驢車的,也好心提醒我現(xiàn)在山頂下已經開始下雪,要我們趁天氣進一步惡化前翻過最高點,下山到天氣較穩(wěn)定的地方去,我覺得我們可以挺下去,便硬著頭皮繼續(xù)走。走過一條長隧道,雪勢越來越大,夾著強風,已經看不清前路,Pierre全身都濕透了,他還是一如既往低著頭在走,我怕地濕他會滑到,所以我也拉著他一起走。沿途我們遇到了一些修路工人,他們覺得現(xiàn)在繼續(xù)上路實在太危險,邀我到他們的帳篷里烤火取暖,我只好綁好Pierre,在火爐旁瑟縮起來。
但我根本無法安穩(wěn)地坐在火爐,因為此刻我的同伴正在飽受摧殘,我穿上工人借給我的大衣,跑去帳篷,看看我可以為Pierre做點什么,我唯一可以做的只是把驢車Pierre能吃的東西翻出來,讓他吃飽一點,存點能量抵抗寒流,但飼料也沒剩很多,只有少量干草而已,爆谷和紅蘿卜都已經吃得干干凈凈了。一個修路工人看到我在大雪中還轉來轉去,三番四次要我回到帳篷里,但我還是堅持留守在Pierre身邊,起碼可以替他掃除背上的積雪,我記得那個工人說了一句:人都快不行了!你還去管你的毛驢?我笑而不答,因為我知道,他根本沒法理解我和Pierre之間的感情,對于他來說,Pierre只是一頭毛驢而已。
有位工人叫小陳,說有一個帳篷里只有兩個人住,跟他們說一下也許他們會愿意跟別的工人擠在一起睡,讓Pierre跟我睡在一個帳篷里,免得他在外面凍死,幸好他們愿意讓出帳篷,我急不及待把Pierre牽到帳篷里去,雖然環(huán)境惡劣,缺糧缺草,而且遍地垃圾,但起碼我們都能安心地過一個晚上,沒過多久,有幾個工人進帳篷來,說他們的帳篷被大雪壓壞,只好跟我們一起住,他們也沒有介意跟一只龐然大物一同過夜,還打趣說有我的毛驢保佑,帳篷不會被大雪壓壞。工人們說大雪要維持三四天,這里沒有網(wǎng)絡信號,如果路不通,糧食短缺,連被困在這里的人都會有危險,說實話這番話一度令我心悸,還讓我胡思亂想在糧食短缺時有人會提出建議吃Pierre……
經過一晚上的大雪,帳篷與帳篷之間的積雪已經堆積如山,跟帳篷成同一高度。突然外面隱約地傳來機械聲,原來是一臺推土機在鏟雪,快晚上六點時,雪勢減弱,我清理好驢車上的積雪,打包好行李,請幾位工人幫我一起把驢車從雪地上推到馬路去,跟他們道別后,我和Pierre又繼續(xù)上路了。
“寂寞”的Pierre
驢子可能是世界上最好色的動物之一,一年四季都在發(fā)情,特別是Pierre,他跟我走在路上,很可能一個星期都見不到其他毛驢,有時路上有其他毛驢的糞便,他也會仔細地嗅很久,起初我會使勁拉住他,不讓他嗅太久耽誤行程,后來覺得他也應該有自己的權利,就讓他嗅個夠,現(xiàn)在我還能分出來他在嗅的是母驢的糞還是公驢的糞。而當Pierre嗅到母驢糞便的時候,會擺出一個色色的表情,反之,如果是公驢的糞,他嗅一嗅就會自己繼續(xù)走,要滿足Pierre的所有需求真的是很難。
越來越接近阿克蘇市,有一天我和Pierre如常悠游地走在在白楊樹道上,往日的鄉(xiāng)間只會偶爾有幾輛驢車走過,但那天卻一反常態(tài),從早上出發(fā)開始,間斷地有老鄉(xiāng)駕著驢車從后趕上,都向著同一個方向走,到底今日有什么喜慶事呢?
Pierre很久都沒見過那么多同伴,每次有驢車趕上來走在Pierre前面的時候,Pierre都會不甘示弱,突然發(fā)力,跟在前頭的驢屁股后面,但跟不了多久,便會收步維持本來步速,我卻眼巴巴看著老鄉(xiāng)趕的驢車慢慢遠去,所以每次有老鄉(xiāng)要超車時候,我會特別興奮,因為Pierre會加速跑得更快,雖然不能維持速度,但起碼可以集腋成球、積少成多,Pierre是跑長途的驢,不可以貪一時之快,應該在適當時候保留體力,另外,老鄉(xiāng)們個個都熱情奔放,超車時都會跟我打個招呼,打發(fā)我在驢車上的無聊時間,有的老鄉(xiāng)甚至會故意減速,跟在我們的車尾和我聊天,此舉雖然有趣,但會影響行車安全,而最令我心酸的是,我習慣把干草放在驢車的后面,老鄉(xiāng)的小驢跟在后面,可以一邊吃我的干草一邊跑動,氣死我了。
一路走過千余公里,見過很多收費站,驢車跟自行車一樣,可以隨便過,不收費,但趕驢車過收費站竟然成為我一件頭痛事,當我要過站的時候,所有人的眼光都會聚焦在我和Pierre身上,剛開始旅程時我還會覺得尷尬,后來習以為常,也許這個出行方式對很多人來說還是很特別吧。
最讓我頭大的是,過收費站時那該死的欄桿,每次走到欄桿前,站務員都會緊緊地盯著我,眼神跟著我移動,我初時以為他們只是一時沒反應過來,所以沒有按鍵升起欄桿,其實不然,他們只是怕我的驢車撞壞收費站的設施,但重點是他們要我利用欄桿與路肩之間的空位通過去,要知道我的驢車約莫有一米一闊,僅僅只能擦桿而過,每次都會險些就撞到欄桿,我到過那么多收費站,只有一個長得漂亮又大方的站務員愿意為我和Pierre這一對卑微的旅客按鍵,但正面一點來看,正是這些的磨練,讓我可以練成高超的趕車技術。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