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近年來司法檔案被越來越多地運用到中國法律史研究之中。圍繞這種新近為學界關注的研究對象,出現(xiàn)了一批卓有建樹的學術成果,同時也產(chǎn)生了一系列問題。本文以傅斯年先生的“史料學”思想為基本視角,試圖梳理并重新解讀了司法檔案使用過程中的一些問題,并為準確、科學且充分地發(fā)掘司法檔案在中國法律史研究中的重要作用作出了一些理論探討。
〔關鍵詞〕 司法檔案;史料學;中國法律史
〔中圖分類號〕K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3-0176-06
①黃宗智法律史研究的代表作主要有《法律、習俗與司法實踐:清代與民國的比較》,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清代的法律、社會與文化:民法的表達與實踐》,上海書店出版社,2001年。
〔基金項目〕四川大學法學院里贊主持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09年度“民國時期鄉(xiāng)村社會及其糾紛解決”(09BZS017)
〔作者簡介〕王有糧,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四川成都 610064。
(一)
“史料學”為傅斯年所重視。他主張對史料的“來源”、“先后”、“價值”乃至“一切花樣”進行比較,強調(diào)欲得“深切著明”之見,幾于每一歷史事件均需“用一種特別的手段”?!?〕在“見諸事實”的意義上,其“史學便是史料學”的著名論斷倒也未顯絕對。若將史學研究的對象定義為史料,那么史料即是史學的基礎,而史料的發(fā)現(xiàn)、整理、比較和應用就是史學研究進步的推動力量。近年來,中國法律史的研究也明顯受到了“史料學”的影響。從法律制度史的研究視角看,一方面隨著史料的不斷考訂,促成了對某些重要法律典籍的探佚與復原;〔2〕另一方面,隨著對既有主要法律史料“律”文的理解之加深,有學者認為中國法律史研究的史料應“不能局限于‘律”。〔3〕
也有學者在挖掘、整理和運用法律史料上做出了有益嘗試。黃宗智及其領導的學術團隊利用以巴縣檔案為代表的清代檔案進行了意義深遠的研究。①上述為代表的一大批研究成果的出現(xiàn),除研究者自己的深刻著力以外,尚有中國(包括臺灣地區(qū))從中央(包括宮藏檔案)至地方(巴縣、寶坻、淡新以及南部縣等等)各級司法檔案的公開作為因緣時節(jié)。這的確為大量國外漢學研究者涉足中國法律史研究提供了條件,也就難怪有學者將之稱為“天賜良機”。〔4〕在國內(nèi)學界,里贊率先運用清代南部縣檔案展開法律史研究。參見里贊《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側重四川南部縣的實踐》,法律出版社,2010年。該書系國內(nèi)第一部系統(tǒng)利用清代南部縣檔案研究中國法律史問題的專著。此外尚有系列論文,如《司法或政務:晚清州縣訴訟中的審斷問題》,《法學研究》2009年第6期;《晚清州縣審斷中的“社會”:基于南部縣檔案的考察》,《社會科學研究》2008年第5期,等等。此外還有學者提出,法律史研究的對象應“不僅僅限于法庭案卷和地方檔案等官方文本”,〔5〕徐忠明則著眼于對更加豐富多樣的法律史料進行挖掘、整理與研究。參見徐忠明《包公故事:一個考察中國法律文化的視角》,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2年;《眾聲喧嘩:明清法律文化的復調(diào)敘事》,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相關論文有《雅俗之間:清代竹枝詞的法律文化解讀》,《法律科學》2007年第1期;《楊乃武冤案的平反背后:經(jīng)濟、文化、社會資本的考察》,《法商研究》2006年第3期;《娛樂與諷刺:明清時期民間法律意識的另類敘事》,《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06年第5期,等等。
既有成果極大發(fā)揮了各種法律史料特別是司法檔案的整理運用對法律史學研究的推動作用,但也在史料學的意義上引起了相關論爭。例如,就中國法律史研究中“史”與“論”的關系問題,曾有學者指出:“法史學者不僅要注重理論探索方面的評論,而且要注重史料引證方面的評論,特別要注意對著者原作史料引證特點的追問”?!?〕這就是說,法律史研究當重視“史”“論”結合,且傾向于以“史料”為基礎。然而頗有意思的是,該學者又強調(diào)史料引證及其運用的邏輯前提,并非基于對“史”的強調(diào),而是直接將法史學定位為“相當于法哲學”。這大致仍是從法學內(nèi)部視野觀照的結果。
雖然對以司法檔案為代表的史料加以運用業(yè)已成為中國法律史研究的一種學術典范,但法律史學界對史料學問題的共識尚在建立之中。除此之外,亦有前輩學者因史料的真?zhèn)螁栴}產(chǎn)生了分歧。參見田濤《虛假的材料與結論的虛假——從〈崇德會典〉到〈戶部則例〉》,載倪正茂主編《批判與重建:中國法律史研究反撥》,法律出版社,2002年,203頁以下。綜合看來,史料問題已經(jīng)成為制約“中國近代法律史”研究的瓶頸?!?〕結合對司法檔案及其他史料的運用,就中國法律史研究中的史料學問題進行一個基礎性的思考和梳理則尤顯必要。傅斯年曾為研究史料提供了“直接”與“間接”、“官家”與“民間”、“本國”與“外國”、“近人”與“遠人”、“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本事”與“旁涉”、“直說”與“隱喻”、“口說”與“著文”等觀察視角?!?〕今日用以審視司法檔案的運用,除了感到上述視角之“深切著明”外,亦有重重興味。
(二)
從直接與間接的角度看,法律史研究中的司法檔案大抵均屬直接史料。以司法檔案研究法律史、特別是法律運行的具體面相在某種意義上屬實證研究,史料對問題的“直接”切中本身就是其有效性的保障。而在傅斯年看來,是否“經(jīng)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才是判別直接與間接史料的標準?!?〕此標準原本清晰,但結合法律史研究中的司法檔案看,卻仍有值得注意之處。在司法檔案中,有相當比例的內(nèi)容經(jīng)代書者、書吏甚至審判者本人“修改或省略或轉寫”,當事人的真實意圖則難免隱沒于削足適履的“官樣”文書之中。故對通過司法檔案對當事人訴訟心態(tài)等問題進行的研究而言又只是間接史料。這些來自間接史料得出的結論,大致還尚屬“做個輪廓,做個界落”的階段,不能因其“直接”源自司法檔案就簡單斷定其當然正確。因為即使“假定中間人并無成見,并無惡意,已可以使這材料全變一翻面目;何況人人都免不了他自己時代的精神:即免不了他不自覺而實在深遠的改動”。〔10〕由此看來,判斷法律史料的“直接”與“間接”,既要看史料的來源,亦要兼顧所研究的具體問題。就法律史關心的某些問題而言,有許多是間接的,這就要求研究者“不能一概論斷,要隨時隨地的分別著看”。在法律史研究之外,也有因對象的廣闊,以及資料搜集中可能的困難而以司法檔案之“鏡”觀察經(jīng)濟、社會、文化乃至思想等問題的研究,〔11〕則更是要注意司法檔案作為間接史料的特性。
因司法檔案的形成、搜集、整理與保存大都經(jīng)由官方,研究者容易將其視為“官家記載”,而在運用時亦預設其確實可靠。然而,實際上司法檔案所記載的審判過程可被解讀為官方與民間共同參與的糾紛解決活動,其中來自民間的因素不可小覷。例如,訴狀雖經(jīng)官代書,但其基本意思特別是實質(zhì)性訴求大致不會偏離當事人的主觀意圖;又如,民事法律程序雖是“官家”制定,但若無民間興告之舉,何來司法檔案的記載?因而司法檔案的中“官家”更多提供“形式”,其“內(nèi)容”尚需“民間”填充。故將法律史研究中的司法檔案視為“官家”與“民間”的共同記載似更合適。傅斯年曾提示說,“官家的記載時而失之諱”而“民間的記載時而失之誣”。〔12〕具體到司法檔案的記載而言,審判者對糾紛解決的希求、因“父母官”而產(chǎn)生的某種“教諭”或“作圣”的心態(tài)、對地方勢力的妥協(xié)、對自身仕途的考量乃至對整個官箴文化的習得,和法律規(guī)范為審判者形式或實質(zhì)(柔性或剛性)的制約,大致均屬其“諱”;而民眾的“厭訟”、“懼訟”或“好訟”、“纏訟”乃至具體案件中當事人為“打贏官司”而采取的種種謀略或手段,亦難逃“誣”的嫌疑。前者,尚可以“間接的方法”“風聞一二”;〔13〕后者,則需要研究者在重述史事的時候在“同情”的基礎上認真對待了。
如此看來司法檔案均是“經(jīng)意”作成。審判者“經(jīng)意”于糾紛的解決,也“經(jīng)意”于審斷過程中的說理或“教諭”;〔14〕而當事人則更多“經(jīng)意”于訴訟目的實現(xiàn)。然而,司法過程中確有“不經(jīng)意”的重要處值得注意,民國新繁縣司法檔案所載離婚案件中就有例證。22歲的夏陳氏狀告只有17歲的丈夫夏福廷,希望丈夫不要與自己離婚。審判官鄧載坤問夏福廷,“你現(xiàn)在還要她不喲”?夏答道:“家還是想要她,愿意領她回去”?!?5〕在另一起涉嫌家庭暴力的離婚訴訟中,雙方和解了案,審判者王鳴陽批“被告既自愿領回和好為初,當以和解宣次誌”〔16〕,亦用了一個“領”字。在姜吉發(fā)離婚案中,審判者王鳴陽就直接問作為被告的丈夫:“你今天愿意將原告領回家嗎?”被告答:“愿領她回去”?!?7〕不同的審判者,前后八年的時間差距,不同的案情,人們卻共同使用了“領”字。在民國,“新”制賦予離婚訴訟中雙方當事人以平等的主體資格,然而“領”字這一“不經(jīng)意”的習慣表達卻抖摟出一個真相:至少司法過程中婦女的主體資格是受到懷疑甚至限制的。
曾有研究嘗試從“口述史”、“法律人類學”的意義上解讀和研究司法檔案,〔18〕這在豐富學術向度的意義上,對司法檔案的整理和研究乃至整個中國法律史的研究都不無裨益。然從口述史概念的角度分析,似有問題值得注意。在口述史史料的選取上,雖不完全排斥檔案材料或其他未正式出版的圖書資料,但歷史事件親歷者于事后之“口說”則更為習見。筆者推測,經(jīng)過時間對記憶的模糊,親歷者多年后的“口述歷史”會與其在經(jīng)歷事件時的所見難免有所差別;更為重要的是,“口述”者在描述“所見”中含藏的“所思所想”則定與事件肇始時大有區(qū)別,此種區(qū)別既是經(jīng)由親歷者隨人生閱歷的逐漸豐富和對歷史事件不斷反思而“創(chuàng)造”的,也不排除親歷者經(jīng)年后因“分享光榮”的心理需要而“流露”出的。這正是口述史的特點,亦是其魅力所在。與口述史史料相比,司法檔案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從檔案記載的內(nèi)容來看,其來源大致可以包含“口說”和“著文”兩大類。前者源于審判活動參與者的口說,如庭審對話、辯論等等;后者則更多源于審判活動中程序性、規(guī)范性內(nèi)容,如各種“狀”、“票”,乃至存于檔案中的法律文書的格式安排等均在此列。從檔案產(chǎn)生的具體過程來看,不僅來源于著文的檔案史料有其嚴格的且普通人不能掌握的格式要求,就連來源自口說的記載亦是“經(jīng)意”而為。而司法檔案中“口說者”的“經(jīng)意”大抵攸關于訟爭勝敗,與口述史史料產(chǎn)生中“創(chuàng)造”和“流露”的情形似有較大差別。此外,口述史史料與司法檔案的研究者也存在一定差別。目前進入學術界視野的司法檔案大都早已作成,其格式、內(nèi)容乃至編排體例不會隨法律史研究者的不同而變化。而口述史史料的采集者,卻會因其專業(yè)素養(yǎng)、知識背景乃至價值關懷影響到甚至創(chuàng)造出所采集史料的形式、內(nèi)容。不僅如此,口述史史料的采集者有相當比例可能會涉及同一批史料的研究,法律史研究者卻沒有機會參與到史料的“創(chuàng)造”過程中,更多是“被動地”運用司法檔案。故而在中國法律史研究過程中,筆者大致傾向于在兼顧部分材料“口說”來源之特征的同時,將司法檔案視為“著文”的史料。
(三)
在中國法律史研究的理論視野內(nèi),嚴格考量乃至區(qū)分作為史料之司法檔案的“直接”與“間接”、“官家”與“民間”,“經(jīng)意”與“不經(jīng)意”和“口說”與“著文”雖已經(jīng)顯復雜,但經(jīng)研究者細致耐心的努力確有完善之可能。而若論及司法檔案記載中“本國”與“外國”、“近人”與“遠人”的關系,因中國法律史研究所涉之價值立場或“史觀”,已無法使相關學術討論在純粹“史料學”的范疇內(nèi)展開,因而問題似乎又復雜許多。
若將1840年以降中國社會的變革從表面上或形式上簡括為從傳統(tǒng)中國到“現(xiàn)代”中國的轉型,那么在這個傳統(tǒng)文化極其深厚的社會產(chǎn)生“今古之爭”的思想現(xiàn)象就并不足奇。然需注意的是,由于從“古”至“今”的社會轉型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西方”的影響或為以“西方”影響為誘因,關于解釋中國近現(xiàn)代法律轉型(乃至社會轉型)動因的學術典范,在類型劃分的意義上大致有二:將之歸于外因,即外來影響的,習慣上稱為“沖擊-回應”理論;將之歸于中國社會內(nèi)部動力的,被稱作“中國中心觀”。參見〔美〕柯文《在中國發(fā)現(xiàn)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的興起》,林同奇譯,中華書局,2002年。就此種類型劃分對中國法律史研究的影響及反思,參見劉昕杰《“中國法的歷史”還是“西方法在中國的歷史”:中國法律史研究的再思考》,《社會科學研究》2009年第4期。然而這種理論分野既非本文欲關注之主要話題,亦非影響本文論點的主要因素,故暫采存而不論的辦法懸置之?!敖窆拧闭摖巹t常帶有“中西之辨”的意味。因法律概念大多是在翻譯引進的意義上被輸入或引進中國的,故而在法律史論域內(nèi),此種“代換”尤易發(fā)生。有研究就指出:“法律近代化的中西沖突已由中國內(nèi)部與外部(西方)的沖突逐漸演化為中國內(nèi)部之間中央法律與地方司法的沖突。”〔19〕而“中央法律”大致是民國政府制定的“現(xiàn)代”法典,而“地方司法” 則更多代表了“傳統(tǒng)力量”。頗有意思的是,即便主張與外國文化“抱而與之接吻”以“振起吾國文化”的張君勱,〔20〕亦只將讀外國書視為了知國之“舊事”的途徑,未有學“西”以致“今”之意,更遑論將“西”等同于“今”。若在“具了解之同情”的意義上審視,今日所談之“西”亦并非“鐵板一塊”。法律史學家伯爾曼就曾慨嘆“西方”是一個無法用羅盤定位的概念,參見〔美〕伯爾曼《法律與革命——西方法律傳統(tǒng)的形成》,賀衛(wèi)方等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年,1-3頁。作為中國近代法學最早的標志性人物,梁啟超亦有比較明顯的“社會進步”思想,降至“五四”,社會“進步”的理念更是蔚成大觀。但梁啟超敏銳地提醒到,“經(jīng)濟史與文化史不能完全‘隨政治史的時代進行分期,而應據(jù)各自的‘實際情況具體分析”之見解?!?1〕此種見解之于中國法律史研究亦復如是。觀照司法檔案及其他史料中的“遠人”與“近人”,不能簡單依據(jù)時代“遠近”判斷其“進步”與否。
民國基層司法檔案絕大多數(shù)出自中國人的手筆,因而將之視為“本國的記載”并無不可。然而若將問題追溯自何謂“本國”、何謂“外國”時,答案卻不甚清晰。近代以來關于“中”、“西”之間關系的討論不絕于史,其原因在于外來文化對本國文化的巨大沖擊與深刻影響。就中國法學史而言,無論是從傳統(tǒng)史學開出中國近代法學的梁啟超,還是在一定程度上承襲西方學術傳統(tǒng)的陶希圣、瞿同祖,都深受“西學”影響。梁啟超雖曾言:“我之法系,其最足以自豪于世界也”,〔22〕但他也不得不承認“逮于今日,萬國比鄰,物競逾劇,非于內(nèi)部有整齊嚴肅之治,萬不能壹其力以對外。法治主義,為今日救時唯一之主義。立法事業(yè),為今日存國最急之事業(yè)。”〔23〕不僅在思想上,就連法律術語亦由西方輾轉而來。如此一來,本國人記載的民國司法檔案,實則是用外國的思想和工具譜就的;且外國的思想和工具尚不一定為如其所是的“本來面目”,而很大程度上是本國人理解的外國人。傅斯年在討論本國的記載與外國的記載時說,“一個人的自記是斷不客觀的,一個民族的自記又何嘗不然?本國人雖然能見其精要,然而外國人每每能見其綱領。顯微鏡固要緊,望遠鏡也要緊。測量精細固應在地面上,而一舉得其概要,還是在空中便當些”?!?4〕傅斯年對“本國”與“外國”的這個比喻,并非率性而為,大概與其希望“著史的事業(yè)”“變做如生物學地質(zhì)學等一般的事業(yè)”〔25〕的初衷一脈相承。然而,中國人學習近代西方法律的過程,又何嘗不是一個在“望遠鏡”中“得其概要”的過程?中國人學到手的乃是“望遠鏡”眼中的“望遠鏡”,它能否在本土、特別是基層社會發(fā)揮“顯微鏡”的作用,實值得懷疑。民國基層司法檔案的實際作者們,在使用這種“洋道具”的時候會否與“土辦法”相結合,而在“洋道具”大行其道的時候,“土辦法”會不會成為官方記載者之“諱”或民間記載者(或口述者)所行之“誣”,以及他們又是如何這樣做的,實際上考驗著法律史研究者的眼光和素養(yǎng)。筆者并非意欲否認“中”“西”交流的可能性,實際上也早有先驅在思想上窺得交流的門徑。如嚴復曾注意到:“西文‘法字,于中文有理、禮、法、制四者之異義”,〔26〕而張君勱也相信,“多通外國語多讀外國書,其用途不徒可以多聽外事,并可兼通本國舊事”?!?7〕在思想上讀外國書而“兼通本國舊事”已屬不易;在實踐層面上,“中”“西”交流在基層社會中、在普羅大眾的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的長期性和曲折性,以及這種長期性和曲折性對民國基層司法檔案的形式和內(nèi)容產(chǎn)生的影響,就更需要強調(diào)和注意。
(四)
從《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看,傅斯年因想超越中國學術系統(tǒng)而融入西方現(xiàn)代學術系統(tǒng),而欲將凡可稱“學”者視為甚至建成一種“科學”,于是其“史料學”將史學的進步寄希望于放棄“人文的手段”?!?8〕但通過上文的回顧不難看出,近世中國雖深受西方近現(xiàn)代學術的影響,卻不應該也不可能脫離中國的傳統(tǒng)。將“中”“西”學術譜系之間的關系通約為“人文”(“詮釋”)與“實證”,亦不免失之簡單。
為達至對史料的了解,傳統(tǒng)史學強調(diào)閱讀者“虛其心”,大致是研究中“無我之境”;而法律史研究卻必須是“有我之境”。事實上,為了防止一般歷史或思想史的研究成果變成“一堆雜亂無章的原始資料”,學術研究應該有必要地“預設和假定”?!?9〕如果可以將法律史研究的內(nèi)容簡單概括為描述法律史實、評價法律現(xiàn)象兩個基本范疇,那么前者意味著“實證”而后者意味著“闡釋”?!瓣U釋”或“評價”需要標準,而現(xiàn)代西方法律中自由、秩序、平等、公正等等價值標準均是今日法律史研究者的基本依憑。由于“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的關系,嚴格意義上能做到“了解”材料作者的主觀意圖已非易事。羅志田就曾發(fā)明杜詩“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之意,意指著文者的“舊心”似需等待千年才能得到真正可以理解其本意的讀者,〔30〕足見“實證”研究史料之難。更為復雜的是,法律史研究尚有其“闡釋”或“評價”的一面。僅用近人習于西方之法學標準“評價”某一傳統(tǒng)“現(xiàn)象”就已頗顯困難,遑論用之“評價”中國古人內(nèi)心的“評價標準”!用康德式的話語設問,即是中國法律史研究中的“闡釋”如何可能?此外,在現(xiàn)代法律概念下,今人的主觀標準也往往并不一致,這讓法律史研究顯得更具隨意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對中國法律史研究的虛無主義的觀點,但卻著實向中國法律史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余英時說:“通過‘實證與‘詮釋在不同層次上的交互為用,古人文字的‘本意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可以為后世之人所共見的。”〔31〕筆者以為,“‘實證與‘詮釋在不同層次上的交互為用”就意味著在中國法律史研究中使用司法檔案或其他史料時,幾乎時時處處均有需要“靈活處理”的地方。也難怪有學者指出:“中國法律史的史料范圍基本上取決于學者研究什么?怎么研究?以及如何理解法律?”〔32〕這就難怪龐德也曾注意到,化境中那種既能不悖法律發(fā)展之規(guī)律,又能為人們的“創(chuàng)造性能力”預留空間的“法律史解釋”必須具有如下因素:一則“探尋并調(diào)適”法律史料的人,二則被處理的法律史料,三則“他們工作的各種情勢”乃至“他們?yōu)橹ぷ鞯母鞣N目的”?!?3〕
單從邏輯上講,“研究對象變了,史料會跟著變”〔34〕本無可厚非。然在“史料學”的意義上,如何根據(jù)研究對象的不同選擇史料則是一個關乎研究成敗的課題。近世以來各種史料已是汗牛充棟,若研究者預先設定“結論”或“價值追求”,那么幾乎圍繞每一命題(哪怕是全然矛盾的一對命題)都會獲得豐富的史料。如果用如此得來的史料研究問題,恐陷循環(huán)論證而不察!這就提醒中國法律史研究者,“預設”或“闡釋”似不宜輕易置于通盤搜集、了解史料之前,否則法律史研究的“實證”難與“闡釋”互動,司法檔案和其他史料的“本意”自不易見。窮盡史料中的“一切花樣”原非易事,也難怪傅斯年解嘲并喟嘆道:“天地間的史事,可以直接證明者較少,而史學家的好事無窮,于是求證不能直接證明的,于是有聰明的考證,笨伯的考證。聰明的考證不必是,而是的考證必不是笨伯的。”〔35〕
(五)
在學術史的意義上,學界對司法檔案為代表的法律史料的“價值發(fā)現(xiàn)”以及由此引發(fā)的論爭大致是過去法律史研究典范的一種矯正,〔36〕亦是傳統(tǒng)中國“見之于行事”的史學傳統(tǒng)的回歸?!?7〕然而一切“舊”的學術典范都曾是“新”的,當對司法檔案的研究已為人常見之后,研究者則應關注此一典范所要求的研究方法以及其后更深遠的問題。
傅斯年是近現(xiàn)代中國史學發(fā)展過程中“史料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然經(jīng)由他的分析典范和前文的簡述,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法律史研究不易似也不可繞開“史觀”。在史學、特別是中國法律史研究中,單純強調(diào)“史料”或“史觀”都難免偏頗。余英時就曾說:“史料學與史觀根本是相輔相成,合則雙美,離則兩傷”,〔38〕故兼美二者才臻化境。當然,在司法檔案的使用在中國法律史研究甫成風氣之初,重提傅斯年的史料學及其所倡的對史料的嚴格揀擇、考據(jù)和規(guī)范性使用無疑更具意義。這是因為,司法檔案作為一種研究對象的出場,并不意味完全“進步”的結果。黃宗智在大量使用司法檔案后曾注意到:“法律檔案記錄為我顯示了表象的重要性,但是它也提醒我注意真實的證據(jù)和虛假的證據(jù)、真相和虛構之間的關鍵性差異”?!?9〕這確屬經(jīng)驗之談。對新的發(fā)現(xiàn)和研究,往往在帶來新材料的同時也意味著新的研究方法和典范。至于具體運用檔案的方法,大致屬于“文無定法”之類,只有在長期的整理和研究過程中也許才能逐漸掌握需得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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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麗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