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進(jìn)勇
秋后農(nóng)家
昔日的農(nóng)家,生活全然依了季節(jié)的變化。地里最后幾行高粱被主人收割干凈,田野徹底空曠起來。果實(shí)、秸稈、藤蔓甚至茬頭都被從田壟間收進(jìn)村莊,堆在房前屋后,院里院外。實(shí)實(shí)在在的收成,就在身邊,就在手中,風(fēng)刮不走,雨沖不去,秋后的農(nóng)家連夢都是踏實(shí)的。
天很晴朗,風(fēng)還沒到急的日子,只是吹得樹葉打著旋兒不緊不慢地飄落,落地的葉子像長了腳唰啦唰啦地走動。這樣的天氣正好打場曬糧。男人當(dāng)然是中心,女人自然會打下手兒。男人手里的木锨一下一下地向上揮舞,高梁、玉米或者豆子被一锨一锨地拋向半空。草屑、塵埃連同所有輕飄的東西被風(fēng)刮向遠(yuǎn)處,沉實(shí)的顆粒不停地落在腳下,不多時就會積成一個小丘。女人的手里拿著一把掃帚,不停地擦著顆粒的小丘蕩來蕩去,掃去土塊啊秸稈啊等一些雜物。男人的活兒叫“揚(yáng)場”,女人的活兒叫“漫場”。男人揚(yáng)一下,女人漫一回,一個抬頭,一個低頭,一個上下,一個左右,和諧的節(jié)拍自然而成。顆粒像雨,唰唰地落在小丘上,有一些也啪啪地砸在女人葦編地帽子上,然后再濺到糧丘中。揚(yáng)場是不穿鞋的,光腳踩在場地上,踩在顆顆粒粒上。灌口袋的時候,腳便埋在糧堆里,只覺得心里親親的癢癢的……
有一樣活兒是最有舉動也是最壯觀的,那便是“燎敗”。秫秸的頂端還帶著些葉子,有它們在,秸稈容易生蟲變朽。于是人們便“燎敗”。一捆捆地秫秸抱了,點(diǎn)著之后舉向天空,便有火焰升騰跳躍。一般是在后晌兒,霜露都散盡的時候。葉子很軟,不禁燒,火便很輕很飄,秸稈還泛著青,沒有干透,因此是燒不著的?!傲菙 钡臅r候,地上的孩子們看著火苗歡呼雀躍,半空中的燕子在飄浮的灰燼中上下翻飛,啄來啄去。有人以為它們是在吃高粱葉子的灰,其實(shí)它們是在吃逃飛的蠓蟲兒。葉子被燒光了,蠓蟲兒失去了最后的生存之地。蠓蟲兒沒有了,天也冷了,燕子飛回南方。沒有了燕子的來往和歡叫,天空只剩下家雀和鴿子,安靜了不少,也沉悶了許多。
院里的日子充實(shí)而安詳。女人們手里的風(fēng)箱不再急急火火 ,天氣干爽得很,于是炊煙便舒暢從容起來。新米的清香從灶間漫出來,飄在院落里。由于溫飽,狗啊豬啊都很安靜,那些雞們呢,三五成群,一天到晚不著家,村里村外滿世界尋覓,秋天的土地上有的是吃食。最安逸的要數(shù)那些牛了。主人的態(tài)度溫和了許多,沒有了鞭打,沒有了呵斥,時不時用干凈的沙土給它們換換墊腳,草鍘得細(xì),料也拌得多,這樣的日子里牛們有的是功夫細(xì)嚼慢咽,有的是時間反芻。吃好睡好是正經(jīng)營生,剩下的便是回憶田野的事情了。
場了地光的時候,便想起村莊之外的事情。走走親戚,趕趕集,逛逛廟會什么的。走親戚一般是要趕上牛車的,女人和孩子們坐在車廂中央,男人屁股跨在前車轅上,手里的鞭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在牛背上。牛邊走邊等著挨著,眼慢慢地眨動,很舒服的樣子。曠野里,秋陽下,女人的笑臉是唯一的花朵,孩子的笑聲比鳥叫更動聽……趕集上店,徒步的居多。傍晌或者傍晚,總有孩子們等在村頭,大人們會從鎮(zhèn)上買回他們喜愛的玩具和梨呀棗呀等吃食。來了親友,是莊稼院高興而忙碌的事情,打酒買肉,過節(jié)一般。農(nóng)家平時是舍不得吃肉的,來了客人自當(dāng)別論。素淡的空氣里,肉香格外地鮮明,半個村莊都能聞到。
冬天就要到了,田間的麥苗早已出齊,長到了寸把高。沒遮沒攔,也沒人照料,它們要在野地里獨(dú)自承受風(fēng)雪,那是農(nóng)家整整一個冬天的惦念……
雪落村莊
正是夜長時節(jié),農(nóng)家的夢很沉。窗外的雪已落了多時,仍沒有人察覺。夜很安靜,沒有一絲一縷的風(fēng)。因了積雪的映照,地上有了些微的光明,雪花從黑暗空蒙中落下,足有蝴蝶般大小。天很有耐性,雪已鋪絮了一尺來厚,仍在四平八穩(wěn)地下著,看不出一點(diǎn)停歇的跡象。冷不丁一兩聲“嘎叭”“嘎叭”的脆響穿透空寂,那是干朽的樹杈承不住厚雪的重壓,突然折斷。斷了的樹枝連同上面覆蓋的雪落在雪地上,“噗噗”作響,聲音輕柔而空闊,很快便無聲無息?!白唢L(fēng)不走雪”,這樣的夜晚連賊都要歇工的,于是狗便放心了許多。而那些冬夜經(jīng)常出沒的黃鼠狼也暫時安分地縮在窩中,于是雞便有了難得的平安之夜。狗不咬,雞不叫,村莊越睡越安穩(wěn),越睡越香甜,于是便比往常晚醒了半個時辰。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傍亮?xí)r分才停歇下來?!斑旬?dāng)”一聲,不知誰家的門最先打開,接著便聽得驚叫:“下雪啦”,“好大的雪呀!”聲音比往常清亮了許多。應(yīng)了這一聲驚叫,左鄰右舍,家家戶戶接連不斷哐哐當(dāng)當(dāng)把門打開,一時間便有了更多的驚叫和贊嘆。大雪封門的早晨,開門第一件事兒自然是掃雪。人們抄起掃帚、鐵鍬,先把去茅房、豬圈的道兒掃出來,再把去柴火垛的道掃出來,稍帶一腳兒把狗窩雞棚上的雪打掃一下。雪很輕很軟,掃起來不費(fèi)力氣。掃完了自家院落,便有人往當(dāng)街打掃通往水井和石碾的道路。不多時,人們便在剛剛掃出的小道上挑著水桶,有說有笑,來來往往了,這樣的早晨,人們提水的井口會有水霧升騰彌漫。周圍白雪鋪地,井口水霧繚繞,井臺上天天重復(fù)的場景和動作,此時像是夢中畫里的事情。平房的屋頂是不能積雪的,一半是出于對房屋的保護(hù),一半也是因了勤勞的習(xí)性。不約而同,全村家家戶戶上房掃雪,每家的屋頂上都有一兩個掃雪的人。人們一邊干活,一邊遠(yuǎn)遠(yuǎn)近近,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招呼。從房頂上放眼望去,村外原本一馬平川的土地,被白雪覆蓋之后更加坦蕩。一想起來年春天濕潤的土地和青青的麥苗,掃雪人的心里也像這雪地一樣敞亮,身上漲滿了力氣,他們或大步流星地用木棍木板自制的家具一趟一趟地推雪,或拿一把大掃帚在雪蓋的屋頂上左揮右舞。房頂上大堆大堆的積雪砸落在地上,轟然作響,雪屑在空中旋轉(zhuǎn)著飛舞。太陽從東邊冒出來,又大又紅,遍地白雪明晃晃地扎眼,長期灰蒙蒙的天空好像被洗透了一樣藍(lán)得干干凈凈。因?yàn)闆]有風(fēng),一股一股的炊煙升得很穩(wěn)很慢,老高老高也不散開,像是村莊說給藍(lán)天悠悠的家常。天到底還是冷些,掃雪人的鼻子、臉和耳朵凍得通紅通紅。不過一早晨的興奮和忙碌,卻使他們的腦門微微地冒著熱氣。掃雪的早晨,人人都比往常生動和鮮活。
嘰嘰喳喳的麻雀們,三五成群,東飛西躥,大雪蓋住了它們所有能覓食的地方,它們把饑餓和焦躁滿世界的嚷嚷。這樣的天氣正好給孩子們捉拿麻雀創(chuàng)造了條件。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或院外的菜園里,或村邊的打谷場上,在雪地上掃出鍋臺般大小的地方,用一根頂端帶杈的小樹棍斜支起一面篩草的篩子,在篩子遮蓋的地上撒兩把高粱,將一條長長的繩子一頭拴在樹棍兒上,一頭攥在手里,然后放了繩子,遠(yuǎn)遠(yuǎn)地在一個隱蔽處藏了,等到有麻雀上當(dāng)覓食,突然一拉繩子,篩子跟著扣下,于是飛跑到篩子跟前,弄得巧會有麻雀被罩在篩內(nèi),驚恐地四處亂撞。更多的時候,繩子也拉了,篩子也扣了,麻雀也飛了,跑到近前一看,篩下卻空空如也……
傍晌兒時分,村里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常的情形。女人端了簸箕拿了笤帚領(lǐng)著孩子們出門砸碾。當(dāng)街向陽的墻根下,一塊專門清掃的空地上,一堆黑衣老人蹲在那里安詳?shù)貢衽瘍?。?dāng)然,還是有些落雪之后特有的情形,村外的雪地上,遠(yuǎn)遠(yuǎn)能見三兩個漢子?xùn)|游西轉(zhuǎn),手里拿著一根細(xì)細(xì)的長竿,那是打兔子的人們在仔細(xì)地尋覓著野兔留下的蛛絲馬跡。而一些老實(shí)的漢子們卻干著本分的事情,他們?yōu)榱私o土地增加一點(diǎn)點(diǎn)墑情,或用肩背、或用車堆,把院里街上的積雪運(yùn)到菜園的空地上,運(yùn)到村外鄰近的麥田里。他們知道土地的重要,更懂得雪水的珍貴。他們什么都舍不得,就是能舍得自己的力氣。
鄉(xiāng)間煙火
我小的時候,大概是鄉(xiāng)村孩子最多的年代。一家三五個是尋常的情況,多的要有七八個甚至十來個。拉扯這么多的孩子過日子,大人們自然是十分的勞累和艱辛,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沒有清閑的時光。
每天早晨,是母親們最忙亂的時候。燒水做飯,喂豬打狗,屋里屋外,手腳不閑。常常是母親手中的風(fēng)箱噼啪作響,灶間煙熏火燎,水霧蒸騰,里屋卻還躺著滿炕的孩子,一個個在母親地動山搖般的忙碌中酣睡如常。此時的母親十分急躁,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進(jìn)進(jìn)出出,吵吵嚷嚷地吆喝著孩子們起來,并把哪個疊被哪個掃屋地哪個撒雞窩等等每天早晨都要重復(fù)的指令再喊上兩遍三遍。在母親急急火火的催促聲中,在母親掀挑門簾間帶進(jìn)的一團(tuán)團(tuán)煙火的氣息中,孩子們嘰嘰喳喳,穿衣下炕。這期間你扯了我的襖,我壓了你的褲是常有的事兒,說不定會因此而廝打而哭鬧,而亂作一團(tuán)。于是母親的燒火棍會不分青紅皂白,啪啪打下。挨打的孩子哭著抹眼淚兒,也沒人管他。父親早就起來了,挑了一缸水之后又下地干活或者到村外拾糞。等他回來,家里炕上地下已基本收拾停當(dāng),大家圍在一起開始吃飯。一大瓦盆粗米粥,你一瓢我一碗,轉(zhuǎn)眼間下去一半,人人狼吞虎咽,一時間屋內(nèi)又是一片熱鬧的局面。
門外的生活在煙火中開始,也在煙火中結(jié)束。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村里升起股股炊煙。分散村外的人和牲畜都腳步匆匆地從四面八方奔向村莊,奔向炊煙的根源。這樣的傍晚,總會聽到幾聲母親們的呼喚,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自己孩子的乳名,聲音溫情而悠長,村南村北隨著炊煙一起飄蕩。這是她們一天中最溫柔的時候,門口迎接晚歸的孩子,就像老母雞等待離群的小雞一樣,神情急切而茫然。假如哪個小的磕了碰了,或者受了委屈和驚嚇,母親會把這孩子抱在懷里,粗糙而溫柔的手掌在孩子頭上臉上止不住地?fù)崦:⒆拥膫?、驚嚇和委屈,真好像是沾在身上的灰塵草屑,幾把就被母親抹掉。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母親的神情和動作從容起來,踏踏實(shí)實(shí)地在灶間忙碌。屋外漸漸暗下來的時候,灶間煙火正旺,火光把母親的臉和額頭映出光彩,那是全家生活溫情和希望的光芒。不管是面朝著還是背對著,不管是在里間還是在外屋,孩子們都會感到母親此刻的光芒。受了這光芒的照耀,人人心里溫情蕩漾。
鄉(xiāng)間的日子是必須直接由煙火燒熱烤暖的,中斷了煙火,溫飽自然就沒了指望。兒時的村上,日子窮而愁事多,接長不短會有打架的人家,打熱鬧的時候,便有人摔盆打碗,劈哩啪啦,滿地碎片。不過這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情形,因?yàn)榕枧柰胪肟倸w是邊沿的器物,砸了毀了傷不了生活的根本和元?dú)?,而倘若有人紅了眼睛砸了灶間的鐵鍋,那可就搗毀了溫飽的關(guān)鍵。鐵鍋應(yīng)聲而破,碎片唏哩嘩啦跌落灰燼的當(dāng)口兒,灰飛煙起。煙塵散去,灶臺成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這一下至少砸斷了一兩頓飯的煙火,一家人的日子仿佛也被砸出了窟窿,令人生出無盡的憂傷……
好在上面的場景和日子畢竟不多,再苦再難,哪怕吃糠咽菜,家家戶戶也煙火不斷,用柴用草,更用不屈的信念。人們不僅用煙火延續(xù)著平常的日子,也用煙火描繪特殊的時光。逢年過節(jié),村中煙火興旺。尤其是傍近年根,煙火的形勢一天勝似一天,大年三十兒達(dá)到高潮。這一天從早到晚,灶間少有消停。中午晚上兩頓飯,是全年溫飽的重中之重,早早就開始操辦?!熬o鍋粥慢鍋肉”,熬肉的鍋底下塞一根劈也劈不開的木頭疙瘩,灶口慢慢地?zé)伇憔従彽亻_著,肉香悠悠地冒出來,四下彌漫。不管孩子們多嘴饞多心急,大人們總沉得住氣,堅持著細(xì)火慢功的章程,非用上個把時辰把鍋中的肉熬軟燉爛不可。而那木頭疙瘩直到最后還沒有燒盡,被人拎出,扔在門外澆了冷水,滋滋地冒著余煙水汽。煙火氣勢最大的,要數(shù)年三十兒晚上了。餃子下鍋之前,大煙大火,燒一個火沸鍋開,等到餃子滿鍋漂漂浮浮,挨挨擠擠,家里已成了一個紅紅火火的世界。門外漆黑無邊,灶口火苗飛躥,爺爺奶奶炕上盤腿安安穩(wěn)穩(wěn)地等,父親母親上上下下不停地忙,孩子們則屋里屋外地鬧,大家的心氣和灶間的煙火一樣興旺。幾十年之后,有時我依然會感到當(dāng)年三十兒晚上的一團(tuán)團(tuán)煙火撲面而來,那濃重的煙火裹了親切的氣息,讓人陣陣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