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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口

2012-04-29 00:44陳新民
美文 2012年3期
關鍵詞:李老師

陳新民

酒泉中學占據(jù)著古城的西北角,修造于清代建筑群鐘樓寺舊址。1966年夏,我進校時,校門用的是飛檐翹甍綠瓦青墻的鐘樓寺院老山門。進門來,一條長道直抵校園中心的鐘樓,上到樓的三層,可以望見三十里外祁連山下過往火車。長道左右各有兩個高臺,臺上聳立著藥王廟等四座大殿,分別被用來作生物、物理、化學實驗室和圖書館。鐘樓往北的教學區(qū),是一排排呆板的仿蘇式平房。教室前后白楊、垂柳、槐、桑、槭、榆、桃、李、杏、梨、蘋果、核桃、沙棗樹濃綠婆娑;紫丁香、黃薔薇、紅牡丹、粉白的芍藥、淡藍的波斯菊花開花落,站在校園西北兩側高高的城墻俯瞰,二百六十畝校園綠蔭撲地花團錦簇。

不久,校園的寧靜幽美,被“文化大革命”濁浪吞噬了。

抗戰(zhàn)時期,這里是國民黨中央政治學校肅州分校。蔣介石兼總校校長,酒泉行政督察專員兼分校校長。文革前,學校是省教育廳直屬重點中學,朱德、葉劍英、胡耀邦都來校視察過,據(jù)說朱德還題過詞。1964年春天,由省上派我父親來主持學校。和全國多數(shù)地方一樣,酒泉的“文革”也是從學?!耙钡摹5貐^(qū)支左辦公室的一位姓左的軍代表講話說,學?!皬R小妖風大,池淺王八多”,是“清理階級隊伍”的重點,也是革命造反派立新功的新戰(zhàn)區(qū)。

學校牛棚設在一座舊廟堂,廟里的眾神早被打碎清出?,F(xiàn)在,學校三分之一的教師關在這里,統(tǒng)稱牛鬼蛇神,各有各的罪名。其中,最年輕的教師李春章,罪名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

李老師高額低眉,大眼尖鼻,淺笑時隱隱有苦相。他目光清澈,語音低柔,教態(tài)優(yōu)雅,講課時,《資本論》的論點、《史記》故事信手拈來,很受同學歡迎。

1978年,我考上西北師范大學后,著名唐史專家金寶祥教授曾對我說:“‘文革前歷史系的畢業(yè)生里,我看好兩個最適合做學問的人,一個就是李春章?!彼f起1962年 “三年困難時期” 剛結束,師生們能吃飽飯了,正常的教學活動也逐步恢復。歷史系組織了一次讀書報告會。聽了李春章報告學習《資本論》的體會,有七個教授在會上會下表揚他,說一個大三學生,能把深奧經典讀進去,并且形成了自己見解,不容易。

李老師凡事喜歡較真,好深究細問,對不公正、不公平的事,從不掩飾自己的觀點,常常話隨心到口無遮攔。在以斗為綱,密告誣陷成風的時期,他這種人最容易遭到暗算。最厲害的暗算,莫過于把當事人言論和攻擊領袖聯(lián)系起來。一旦聯(lián)系起來,就好比清代的“逆案”。

清代的文字獄,文革的話語罪,有共同之處,都是從書生的文字言語間搜尋疑點上綱上線,追究誹謗悖逆。而且破案大都得力于同類的或獻功邀賞,或妒賢嫉能,或挾嫌報復。不同的是,清代文字獄要有白紙黑字的憑據(jù),文革話語罪幾乎不需要證據(jù),有人揭發(fā)就可拿下。

李老師獲罪主要是三句話:一是他說毛澤東出身于富農家庭。二是說瀏陽事變中,毛澤東曾爬在水溝里躲避國民黨士兵抓捕。對這兩條,他沒有否認,但聲明自己有資料來源,斯諾、吳玉章文章可以為證。第三點,他說的“我讀馬列主義從《資本論》開始”,被篡改成“毛主席著作不等于馬列主義。”這一篡改,性質完全變了。他當然不服,每次批斗,他的辯解總被打斷,被拳腳、大棒和鋼絲鞭打斷。為防止 “繼續(xù)放毒”,以后批斗會干脆不許他張口。造反派視他為頑固分子,打得最多,打得最狠。

身陷牛棚的人,最難過的鬼門關是所謂的“小戰(zhàn)斗”。夜幕降臨后,三兩個打手把專政對象拉到密室,長時間地施虐,就像清代對逆案案犯“濡緩折磨,使之備嘗痛楚”。比起古人的擰耳、長跪、打板、拶指等,打手們的新式武器鋼絲鞭(裹在橡皮套里的汽車剎車彈簧管)更厲害。有次,李老師背上被鋼絲鞭打得血棱暴起,火燒火燎地疼了十幾天。從此,無論天氣多熱,只要被拉出去,他都要穿起棉衣。羞辱楚痛更甚于毒打?!鞍み^打后口特別渴,他們把尿裝進茶壺,往我嘴里灌。”今天說起來,他還聲氣哽咽。

李老師出身木匠家庭,會做些木工活,心靈手巧的語文老師蘇世英給他打下手。蘇老師是富家子,十五歲就參加國民革命軍青年遠征軍,被分配在206師的幼年連?!拔母铩鼻埃麖拿绹魪V播得知胡適逝世消息,私下給同事說,中國一代文星隕落了。有人密報地委,宣傳部追問下來,我父親說學校已責令本人在教研組會上檢查,沒必要再處理,以免擴散。蘇老師躲過那一劫,卻沒有躲過文革。偷聽敵臺是“一打三反”重點打擊的罪行。蘇老師先進牛棚后來被判刑,出獄平反后沒幾年就病逝了。牛棚的日子,是挨打挨斗和苦役交替。見李老師和蘇老師倆人拉大鋸解木板累得直不起腰,我父親憂心地說:“事情到這個地步,最后怎么處理已和咱們勞動表現(xiàn)無關。留點力氣吧。挨打得有力氣?!卑ご蚴蔷o張的體力付出,支撐下來需要力氣,這是父親切身體驗。

李老師是“一打三反”運動開始第一天,1970年2月23日,酒泉城第一個被捕者。他這樣回憶當時情景:“晚九時,當我在被架成噴氣式押進大會會場時,看到腿的森林栽滿了整個禮堂時,估計是全校師生的一半以上,呼口號聲證明了這一點。而且我發(fā)現(xiàn)這大會以我為中心:口號中除了毛主席就是我?!ㄐ季辛粢院螅┪业目棺h只是兩聲‘毛主席萬歲!到會者顯然都沒有預料到我會以這種方法抗議,愣住了,會場肅靜了半分鐘。”

那種場合,根本不許他說話,搶著喊一兩聲,除了流行口號,再喊什么能證明自己的無辜呢?回答他的是更兇狠地毆打。“打在嘴上,我立即就吐出了血。接著他抹下我的帽子塞住我嘴。”他后來回憶道,“幾乎憋死!那一刻真正有了末日之感?!?/p>

城東郊有一所監(jiān)獄,掛著新生機械廠的牌子。電網下的高墻上刷著毛主席語錄:“軍隊,對于敵對的階級,是暴力、是壓迫的工具,絕不是什么仁慈的東西?!泵看谓涍^那堵高墻,我就想起在里面服刑的李老師。作為歷史教師,他多少次向學生講過人民軍隊的光輝歷程偉大功績,現(xiàn)在卻成了暴力壓迫對象。他真是敵對階級一份子嗎?我疑惑。宣判公告明明說他有認罪表現(xiàn),因而從輕判處,怎么參加過公捕會的人又說,看見他嘴被帽子塞著,臉漲得通紅?這類疑惑,不能說出,也無處去問。

李老師也是全區(qū)第一個平反的政治犯。他寫申訴不像別人那樣,把重點放在陳述冤情,而是從推理入手逐條批駁判決書。判決書說他“披著人民教師的外衣,借用人民的講臺,采取講歷史、講故事、講人物、寫文章等手段,傳播帝、修、反,毒害廣大青少年。”他駁道:“歷史包括故事和人物,沒有故事和人物就不成其為歷史。所以說,把‘講歷史、講故事、講人物三者并提,是文理不通。”“寫文章何必在講臺上呢?事實上我也從來沒有在講臺上寫過文章……‘利用講臺寫文章又是文理不通?!薄啊坌薹词侵阜磩觿萘?,(勢力)怎么能夠傳播呢?更是文理不通?!?/p>

可能是那段時期集中判決的人太多,也可能是公、檢、法被砸爛后,執(zhí)掌政法大權的人素質太低。一些判決書就照抄造反派的所謂“揪送”材料。李老師說,對他的判決書脫胎于一個同事的批判文章:“問題是那篇文章實在太爛,怎么就可能拿來作為判決書藍本呢?”那年月,一切違背常理的行徑,特別是惡行皆有可能。只是拿判決書當中學生作文批改,真是聞所未聞,李老師書生意氣可見一斑。

李老師在散文《貓逮狗》里寫道,自己的申訴引起了人們對那份判決書的反感和對自己的同情,因此促進了平反。說憑申訴書能促進平反,那得看什么時候。只有在允許自我辯護,申訴才能被受理,才有可能得到回應和同情。更重要的是,必須有人性互動的前提。在被迫害者的價值輕賤如草芥,迫害人者已墮落成鷹犬,人與“獸”對峙情況下,要么閉嘴,要么喊喊口號罷了。

李老師一平反即找到難友的親屬,包括同事蘇世英家、學生周謙仁家他都去過。他動員大家站出來申冤,替他們起草修改申訴材料……他的熱心,他的執(zhí)著,給不幸的人們以溫暖,堅定了他們找回尊嚴的信心。

多年來,我一直動員李老師把自己經歷寫一寫。我說,文革冤獄遍地,身陷其中的人不在少數(shù)。時過境遷,現(xiàn)在想把自己經歷寫下來的人已不多,即使有心寫,多數(shù)人筆力難及。我說,請李老師想想,把自己獨特經歷和體驗捂在胸口里多可惜呀。不知為什么,他一直不為所動。這幾年,他患嚴重的風濕病臥床不起,最近又得了腦梗。身體每況愈下時,他卻想起動筆,而且一發(fā)不可收拾,幾個月寫出了幾十篇系列散文《冤獄記》。

一篇篇紀實文章精簡生動,墨痕無多淚痕多。其中還記述了三十年代畢業(yè)于清華大學的工程師王乃文、國內一流二胡演奏家易之的等人物,生動地再現(xiàn)了知識分子在牢獄中的卑微處境、復雜心態(tài),艱辛地忍耐,以及他們在人生最低谷對真善美的向往和追求。通過“代表”“不愿回家的人”“百衲衣”“特設掏糞犯”等看似離奇的人物故事,真實地揭示了荒誕歲月對人的生存價值的蔑視,以及高壓下人性的扭曲變形。

質樸冷峻的敘事,帶著心靈的悸動,傳達了對人性、人的自由和尊嚴的深沉呼喚。《冤獄記》發(fā)表后,已引起不尋常的反響。特別是對那個時代知之甚少的人,反映之強烈出乎預料。

封口只可一時,不能一世。無論什么時候,感動人的總是真話。

那是我插隊之前最后一次參加全校大會,大禮堂門窗已沒幾塊完整玻璃,寒風從破窗呼嘯而入,吹進片片黃葉在頭頂飛旋,我們席地而坐,屁股下水泥地涼氣襲人。跺腳聲此起彼伏,維持秩序的棒棒隊呵斥道:“嚴肅些,不許吵鬧!”

高音喇叭播放著歌曲:“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嗡嗡叫,幾聲凄厲,幾聲抽泣”。標語寫著:“人民群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先前召開慶祝最新最高指示發(fā)表之類大會,各班的“黑七類”總排在最后,說是陽光雨露不能先灑向狗崽子。這次為什么把我們帶到前排?一次次大會,一茬茬人以各種罪名被關進“牛棚”,運動在深入,批斗對象已由一小撮變成一大片。今天輪到的又是誰呢?

主席臺上,一位高三同學站起著念稿子:“樹欲靜而風不止……階級敵人人還在,心不死……”念著,他突然大吼:“把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周謙仁押上來示眾!”

與吼聲同步,埋伏左右的兩個大塊頭把周謙仁從人群中拖出。他跳騰著大喊:“同學們!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毛主席萬歲!”這一喊,文斗名正言順變成武斗,那天,他可是挨了不少拳腳。

別人眼里,周謙仁高個寬肩,圓頭方臉,英俊又富態(tài)。他是畢業(yè)班的物理課代表,校籃球隊隊員,宣傳隊的“舞星”,能寫善辯,在同學中很有號召力。他還是我父親(兼他的班主任)認定的“文理雙全的尖子學生”,老師們期望他成為第二個王天喜(上一級考入清華的同學)?!拔母铩眲傞_始,他對“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血統(tǒng)論犀利地批判,使他聲譽鵲起。而且,任憑前期的工作組,還是后來的軍宣隊、工宣隊怎么施加壓力,他都不改變對校長、對老師們的敬重,還把這種觀點亮出來,影響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就使得當權者視他為眼中釘,欲一除為快。

周謙仁的厄運是必然的。李春章老師在監(jiān)獄遇到一個頗知內情的同學說,人家早就琢磨拿下周謙仁了。開始動員上山下鄉(xiāng)時,家庭成分不好的、所謂站錯隊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進了插隊名單。而平常革命口號喊得山響,形勢跟得最緊的那些人,不是參軍,就是招工。對此,同學們議論紛紛,有些人還跑到工宣隊討說法。當權者本想給周謙仁加上“破壞上山下鄉(xiāng)”罪名推出來樹威。但周早早就報名要求去農村插隊。這一招不靈,接下來的招數(shù)更厲害。

事情發(fā)生在兩年前的1966年8月。有次批斗一位名叫B.S的老師會后,講桌上扔著的一疊這位老師的單行材料,同學們在上面隨意地劃著寫著,多是一些流行語,如誓死保衛(wèi)中央文革,支持絕食斗爭,死、死、死,還有江青的名字,毛主席萬歲等等。打掃教室時,有個同學看到的“打倒病死(對B.S老師的蔑稱)”和毛主席萬歲兩行字相距不遠疑似反標。就把這個材料送到公安局。王振孝局長看后說,小將們的警惕性高是對的,但這些胡亂寫成的字不在一個平行線上,看來也不是一個人的筆跡,不能看做是反標。按照中央文革“學生的問題到運動后期解決”的戰(zhàn)略部署?,F(xiàn)在這事又被重新提起,革委會保衛(wèi)部組織暗查,認定毛主席萬歲是周謙仁的筆跡,于是,一張?zhí)炀W悄悄向他收來……

牛棚里,我父親和周謙仁關在一起,昔日的尖子學生和校長成了朝夕相處的難友。父親坐過監(jiān)獄,他說真正的煉獄是牛棚。有幾個左的出奇的同學對周謙仁特別兇狠,打起來花樣迭出不說,還在他身上練習捆綁手藝。因此無論天氣多熱,他都棉衣不敢離身?!耙淮蛉础眲傞_始,他就被判刑。宣判布告上寫周犯的犯罪動機,是對停止高考心懷不滿,抵制上山下鄉(xiāng)運動……從布告照片看,他的方臉瘦成窄窄一條,大鼻子顯得很突出。

布告寫著,“周犯歸案后交代尚好,有認罪之表現(xiàn),故從輕判處有期徒刑三年。這和對李老師的宣判如出一轍:“李犯罪行嚴重,本應從嚴懲處,鑒于捕后交代尚好,有認罪之表現(xiàn),故輕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兩件“逆案”,一個文字獄,一個話語罪。兩個人在學校批斗大會上始終沒有低過頭,現(xiàn)在卻都因認罪態(tài)度好被從輕判了。直到他倆出獄后我才得知,自進拘留所一直到宣判,根本就沒人提審過他們,連說話機會也不給,何來認罪表現(xiàn)?李老師在上訴中寫到:“捕后我沒有一言一語、一字一句的交代,憑什么要說我‘有認罪表現(xiàn)?”

既不要證據(jù),又不取口供,僅憑以群眾組織大字報內容為主編織的“扭送材料”就可以決定人的命運。這是砸爛公、檢、法后,革委會保衛(wèi)部的新政。不僅不要口供,還要封口,臨上大會前,不忘給周謙仁嘴里塞了一團抹布……

他被發(fā)配到青海高原一個勞改農場服刑。農場牛羊成群卻沒有獸醫(yī),看準他的聰慧,場方叫他自學畜病防治。幾年下來,他已成了當?shù)孛F醫(yī)。不僅在牧場當起大用,周邊的藏族、土族牧民也很信服他,牲畜有病都拉來請他治療,來時還帶著糌粑、酥油。從牧人眼中,他看到了久違的尊重。

有個老獄警看了周謙仁的檔案,認定是一起冤案。刑期一滿,即把女兒許配給他。在青海,他一待就是十年。

我上大學的第一個寒假期間,他從農場回到酒泉。幾個同學在鼓樓附近一間土屋里(記不清是誰家)聚會,那是大家分別十年初次見面。他坐在靠墻的炕沿上,禮貌地傾聽別人高談闊論,很少插話。我覺得和他對視有些沉重,我說,他倒霉或多或少是受了我父親牽連……他連連擺手要我打住。本想聽他談談農場情況,他卻提前告辭了。看著他的背影,我想,周謙仁還生活在陰影中。

我在酒泉教育學院中文系任教時,有次他來我家,說到在勞改隊呆十幾年再回歸社會的種種難度。后來我在高臺縣委分管政法工作,多次接待 “兩勞”人員上訪,使我對周謙仁的沉郁有了更深的理解。

平反以后,周謙仁兩手空空回到酒泉。沒有學歷,沒有資質,獸醫(yī)當不成了。他從街道小廠重新做起,工人、班組長、車間主任、一直干到廠長。后來工廠改制,他貸款買下廠子,成了民企老板。都說他干得很出色。我想除了自身素質,大概和那不能再低的起點也有關系,就像壓得很低的彈簧,往往彈得更高。當然,如果不是文革,他的人生高度肯定不在這里。

我父親是從蘭州離休的。他一直很留意酒泉的學生,特別是他兼過班主任的高三二班學生的情況。他說,六六級高中畢業(yè)生的命運,是中國教育的隱痛。每每談論優(yōu)秀學生,都少不了說起周謙仁。有人對父親說,謙仁現(xiàn)在挺好,有廠子、有大宅好車,啥也不缺啦。父親搖搖頭:“如果不是文革,現(xiàn)在人們關注的應該不是周謙仁需要啥,而是國家對他的需要……”

1969年,校園的樹木大多被砍伐,花草被刨盡,鐘樓寺已成廢墟,殘存的古廟大殿門窗全被搗毀,像一個個遭剜眼割鼻的巨人,趴在高臺上茍延殘喘。只有鐘樓因更名“忠字樓”還算完好,已被涂染得花里胡哨。

冬日早晨,我站在校門口,回望了一眼孤立殘雪中的“忠字樓”,去農村插隊。想起進校兩年多來,從這里我既沒有學到知識,也沒有感受到哪怕是一丁點母親般的呵護,我實在不愿稱之為母校。

我插隊的地方漢代已是軍屯墾區(qū),西夏以后一直是游牧民族治地,漸漸“退耕還牧”,到清末才逐步復墾。我們隊的農戶都是百年內陸續(xù)遷來,姓很雜,沒有老戶旺族,大家都是外來人,江山輪流坐,隊長換得勤。

到農村第二年,新隊長老寧上任了。老寧四十六七,干頭狹臉,薄嘴無須,經常把帽子戴的很低,細眼總隱在帽檐陰影下,人沒法端詳他的表情。比起前任,老寧口才好多了,會上講起來一套一套的,多是“兩報一刊”的時興話。人們背后叫他“水嘴”,意思是啥話都能順嘴淌。

折騰前任隊長那一陣,老寧和知青張大個子走得很近。他對大個子說,一個勞動日才值兩三毛,一年干下來,滿打滿算掙不過一百元,再扣這扣那,到手里能有幾個子兒?他算了一筆賬。生產隊分口糧是按“人七勞三”標準,(即憑人頭分七成,憑工分只能分三成。)干活不如養(yǎng)娃娃。啥也不干,養(yǎng)一個娃就能分近三百斤糧,到奶娃兒會吃飯時,說啥也能攢下四百斤。四百斤糧走黑市,就能換回一輛加重飛鴿自行車。憑工分,猴年馬月也掙不回個自行車。

聽大個子這么一學說,我心想,還真沒見過老寧老婆是啥模樣。她一個接一個養(yǎng)娃娃,有幾年沒上過地了。

老寧能掐會算不奇怪。他原本就是城里人,新中國成立前在酒泉城玉石作坊當過學徒,在玉門礦務局揚子公司干過力工。大個子給我嘀咕,說老寧還在馬步芳的青海金礦當過工兵。對此我存疑,老寧可是運動中“納新”的黨員啊。

不知為什么,老寧上任沒多久又和大個子鬧翻了。有次社員會上,他轉著彎子批評大個子“有些人不操心抓革命促生產,眼睛盡盯著領導,在背地里唱小曲子(意思是說風涼話)”。話音沒落,大個子聳聳肩,生生撂過一句:“說我呀?我有那功夫唱小曲子,不如回家養(yǎng)娃兒,等著分糧食,倒騰一輛飛鴿車騎算球啦!”他把老寧的私房話端到會上反說,噎得老寧差點透不過氣。

老寧后悔先前沒把心思包嚴,給對方留下話柄。他又不敢往深惹大個子,想來個“打黃牛驚黑牛”。那雙細碎的蛇眼轉來轉去,最后鎖定了我。那年,我十五歲,一米五的瘦身板,干活不行,還管不住自己的嘴。聽人議論過老寧的一些個上不了臺面的事,忍不住好奇追問了兩句。誰知議論老寧的人反而把我給告發(fā)了。

老寧特別愛開社員會。會場總在隊文化室,正面墻的毛主席像下,兩張合在一起的辦公桌就是生產隊的政治中心,主席像下三張椅子經常坐的是隊長、貧協(xié)主席、基干民兵排長。一盞油燈把桌前照的亮晃晃。社員坐在桌子對面一排排木條凳上,燈光照射到的前排是強勢人物,即所謂 “大頭社員”,越往后,光越暗,坐的人越“瓤”,地主富農家的人不上條凳,蜷曲在黑處的墻根里。我可以上凳,但在燈光照不到的最后一排。社員會無非是翻來覆去念報紙、學語錄,有時也批一通“四類分子”。會每每開到半夜,搞得大家疲憊不堪,社員們說,真真是拿人當鷹熬呢。

戰(zhàn)備緊張后,社員會加了一項內容,學俄語?!八沟兑隆薄鞍⑴找材姹葓蚰?!”等幾個單詞短語,把大家舌頭都攪麻了。

我說,光會“不許動”“舉起手來”幾句怕不成,“我投降”“我繳槍”總得能聽懂吧,要不,咋抓回俘虜?

老寧陰陰地問:“你這是灰扒桿子上綁尿布,打的哪路子旗呀?”

不知啥意思,我沒應答。

他突然直起身子拍桌大罵:“龜子兒,仗還沒打就想投蘇修!”

我辯解:“不,不是!我的意思……”

“他就是想投降,假如這陣子蘇修打過來,老子先一槍蹦了他再說?!崩蠈帉χ鐔T們煽動,話說得很“行伍”,口氣帶著殺威。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說服,不能壓服,壓的結果,只能是壓而不服?!睕]辦法,我只得拿語錄來招架。

老寧給基干民兵排長使了個眼色,排長把我從后排木凳揪起,拖到燈下。老寧忽地吹滅油燈,黑暗中,幾個人把我撅倒,頭和兩只胳膊被死死按在桌上。我的腿半蹲半跪,脊背和屁股對著人群,粗重地芨芨牛韁在我背上橫飛,穿布鞋、麻鞋的腳,往我屁股和腿彎狠踹。聽得出最先動手、下手最狠的是前任隊長,他把下臺的怨恨全集中在拳頭上,猛搗我腰窩。

我腦中突然空白,不知怎么就喊了兩嗓子:“毛主席萬歲!”“打倒兵痞!”

老寧在我頭頂吼道:“聽聽!聽聽!龜子兒毒啊!拿咱貧下中農都當敵人啦?!彼@么一煽,擠到桌前人多了。有人脫下臭烘烘的鞋殼,砸我的腦勺。

噼里啪啦好一陣,不知誰擦火點亮了油燈。燈光一照,木凳亂響,人都趕忙回到自己的座位。會場立刻安靜,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我癱軟如泥,被扯下桌子扔在門檻上。老寧說:“散會?!比藗儼€從我身上跨過急急走開。

人散盡后,風吹燈滅,屯莊空闊,暗夜猙獰。我淚水滂沱,號啕聲驚得圈棚里的群牛哞哞亂吼。

兩天后,我去公社革委會告狀,正趕上機關開飯。年輕書記和老主任蹲在房檐下陰涼地里吃拉面。我緊著訴說苦情,兩人視而不見,邊吸溜面條邊互相掐著。書記筷子指著主任碗里圓桿拉條說:“老家伙你有毛病啊,碗碗都是搗驢棍,哈哈!”書記正吃寬面,主任笑道:“你咋就單好一口打屄片呢?呵呵……”直到笑鬧夠拿著空碗離開,誰也沒掃我一眼。

算我倒霉,打白挨了。那年月,白白挨打的人多去了。

那晚黑燈瞎火,對我動手的人沒記得幾個。

有個姓王的麻臉漢已經走出院門,又返身回來照我肚子猛踹了兩腳。王麻愚鈍猥瑣,生養(yǎng)了一大堆小孩,又窮又邋遢,是公認的孽障(軟弱)人。平日任別人怎么欺負,他只會咧著兔唇笑笑。誰都沒想到,那晚他也來踹我。事后,我問王麻,我對你咋了,就憑隔三差五上門給你婆姨扎針(他老婆患關節(jié)炎),你也不該對我使壞啊。他嘟囔道,文大化嘛(說的是“文革”),自家總是個貧農呀,永世(從來)沒打過人呢,再不打就不貧農啦。

“再不打就不貧農啦!”王麻的話自有理論依據(jù):“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行動”。 “對敵人的同情和憐憫,就是對革命群眾的殘忍。”這些理論在浩劫之中發(fā)酵變異了,暴烈行動成了對無辜者的施虐。而且,施虐一旦被賦予革命意義,就成為必要,也是必須。誰懷疑或者不積極參與,誰立場就有問題,說不定也會成為暴烈行動的對象。所以,“該出手時就出手”不光是為了獻功邀賞,有些人也是為了保護自己。 相競施虐成為體現(xiàn)革命的堅決性、徹底性的標志。隨著揪出的“敵人”越多,施虐者隊伍就越來越龐大。于是,許多人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無所敬畏,不怕報應,做人越來越沒有底線……一批原本善良之輩包括一些知識分子,由此變成暴民,變成痞子。

痞子是不會懺悔的,過去如此,今天依然。

“文革”中最流行的語錄是“讓人說話,天不會塌下?!碑斦鎲??順強權,絕人情、昧良心的假話、胡話、昏話盡可以在報紙廣播上大鼓大噪;流氓粗口盡可以寫入文章、編進歌曲、飛上舞臺。但是誰要說真話,試圖講道理(更多的情況下其實是倫理常識),不是像李老師、周謙仁那樣被帽子、抹布封住口,就是像我,話沒說開就被打回去。

打回去也是封口,只不過方式不同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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