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冬冬 許軼冰
摘要:鮑曼是當代研究現代性與后現代性理論最著名的社會學家之一,他提出的園藝社會觀第一次將現代文化判定為一種園藝文化,將對現代社會的管理看作是建設花園的實踐。他運用園藝化的隱喻,將現代性誕生以來的社會規(guī)劃看成是一個社會園藝化的過程,把現代社會看成是人類人工設計的花園,其中社會管理者就成為園丁,社會成為被園丁管理的對象,精心培育人工植物與清除花園中的雜草則成為園丁管理社會的兩大主要目標。
關鍵詞:現代性;園藝文化;園??;社會管理
中圖分類號:C91-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1502(2012)03-0052-04
自啟蒙運動使“新神”即位以來,即理性與科學成為人類開展社會生活的指導原則,社會進步的觀念逐漸深入人心,人們普遍相信社會總是在往前發(fā)展、往更美好的方向發(fā)展,並且相信為了美好社會的早日來臨人們應該采取各種措施。在創(chuàng)建秩序的這些手段和措施中,鮑曼用“園藝”來隱喻自現代性誕生以來,人類在社會現實生活中構建社會秩序時采用的種種策略與機制,這些策略與機制在與現代性的核心要素——理性與秩序相互結合后,形成了一種全新的社會管理觀念,即鮑曼所說的現代園藝社會觀,即“它將所統(tǒng)治的社會看作是設計、培植和噴殺雜草等活動的對象”。
一、從荒野文化到園藝文化
鮑曼把前現代文化稱為“荒野文化”,現代文化則稱為“園藝文化”,他認為,這兩種文化間的差異是前現代社會與現代社會的分水嶺,現代性就是在這兩種文化交替時產生的,即“現代性的展開就是一個從荒野文化(wild culture)向園藝文化(garden culture)轉變的過程”。
在荒野文化中,人們的活動既不是一種有目的性的模仿,也不是一種有自覺意識的塑造,人類是在一種混沌與沒有自覺性的狀態(tài)中生活,他們從沒有產生過關于人類世界的起源、發(fā)展與未來等諸多想法,也從不去干涉未開發(fā)的自然的自發(fā)進程,因此“荒野文化本身不能被看作是一種文化,也就是說,不能被看作是人類強加給自然的秩序(不管這種強加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同時由于“荒野文化是一種內含自我平衡和自我維持機制的生活方式,是一種諸模式共存的現象,這一文化對其政治統(tǒng)治者來說,從未表現出一種對于管理的需要,從未表現出對于有目的的干預的需要”,即使有干預的需要,那也是為了使這一文化本身能夠維持原狀。因此,在荒野文化下,人類由于缺乏干預社會的經驗,導致人類對社會的認識停滯不前,“阻礙了那種認為人類世界在本質上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其特征是約定性的和歷史性的思想的誕生”,于是人類對于“自然性”的信念始終抱著堅定不移的態(tài)度。對于哪些是屬于自然性的觀念,鮑曼認為:“膚色、體重、氣味、風俗和政治制度……它們都被理解為是自然的和永恒的人種差異的體現,它的意義僅僅在于這是預先決定和預先注定的存在之鏈的一個方面。”也就是說,在被看作自然而然、永恒存在和命中注定的這些顯而易見的差異中,如種族與種族之間、民族與民族、國家與國家之間、在同一個社會中的不同等級之間的差異,甚至男女之間的差異都是以自然的面孔存在,人類對這些差異的認識和對差異原因的解釋始終局限在自然的、固定不變的,永遠無法為人類實踐所控制的層面上,因為在荒野文化中,任何越界行為都是一種罪孽,都會被認為對事物的神圣秩序的篡改。
在園藝文化中,人類對自然的認識及其社會活動模式正好與荒野文化相反,人類在園藝文化中,首先是注意到了先前業(yè)已存在于荒野文化中的種種自然的差異,這些差異成為了園藝文化發(fā)軔的重要基礎,正是“人與人之間的這種‘自然差異被觸動了,它們才不再是一種‘自然存在而表現為‘歷史的,也就是說,表現為人類有目的的活動的現實的或潛在的‘對象”。鮑曼以權勢者對其臣民的生活方式的態(tài)度為例來說明園藝文化與荒野文化在對待“自然性”的態(tài)度上的不同。在荒野文化的時代,“權勢者的生活方式與他們臣民的風俗習慣截然不同,但前者的生活方式從未成為后者仿效的理想;這里,權勢者從不曾有意識地從事于一種改變臣民生活方式的活動,因為從未想到把后者的生活方式看作是一種‘對象,一件試圖去‘控制並‘影響的事情”。而在園藝文化的時代,權勢者的生活方式被通過文化區(qū)隔、文化等級的方式強加給了普通臣民,有教養(yǎng)的精英文化與平民大眾文化的決裂,使得權勢者的生活方式成為上層,而普通臣民的生活方式成為了下層。上層的權勢者不再承認生活方式的差異是一種自然性,他們意識到並期望自身的生活方式經過推廣成為全民效仿的榜樣,而臣民的生活方式作為異類、雜草被鏟除,並將其作為自己的責任,于是他們積極主動幫助臣民改變其生活方式,園藝化的改造運動由此開始。可見,荒野文化與園藝文化之間的本質區(qū)別就是人類是否主動地去干預生活,是否有意識地對生活環(huán)境進行規(guī)劃與設計。鑒于此,“園藝文化,它把自己定義為是對理想生活和人類生存環(huán)境完美安排的設計”,在這種設計下,一切均順其自然並對自然充滿信任的情況一去不復返,對自然的特征——自生自發(fā)性也產生了懷疑,園藝文化由此建立了自己的特性,即通過人工的計劃性來界定自身、界定自然,來界定這兩者之間的區(qū)別。
二、從獵場看守者到田園園丁
鮑曼把荒野文化和園藝文化中的統(tǒng)治階級分別冠以獵場看守者和田園園丁的稱號,用這對比喻形象地說明了他們在兩種文化中所扮演的不同角色和發(fā)揮的不同功能,並且利用從看守者到園丁角色的替代過程間接地說明了園藝文化興起,荒野文化衰落的深層原因。
在前現代社會或者說荒野文化中,統(tǒng)治階級扮演了看守人的角色。在這里,看守人以一種雙重矛盾的心態(tài)來面對自身的生活狀況和整個社會,一方面,看守人對自身以外的社會充滿了信任,他們相信社會可以自食其力,可以年復一年、代復一代地自我再生產,社會幾乎不會發(fā)生預料之外的事件,或許有變化,但這種變化小得難以讓人察覺,所以他們只需維持整個社會的正常運作即可,就像鮑曼所說,“他們只是努力保證動物和植物能夠不受干擾地自我繁衍——他們相信托付給他們的東西的自身的能力”;另一方面,看守人自己本身缺乏自信,“看守人並不是對于人類(或他們自己)有能力支配自己生活這一思想的偉大的信奉者”,他們缺乏一種干預自然習性的自信,所以“看守人不以農耕為生,也不以畜養(yǎng)家畜為生,他們沒有想要改變自己的狀況,以便讓他們的生活環(huán)境更接近于人為的‘理念國家”??词厝诉@種對自身之外的盲目自信與對自身極端不自信的雙重心理,以一種雙重疊加的效果(對自己的不自信會加強對外界的信任程度,對外界的盲目信任會削弱對自身的信心)使得荒野文化中人們追求的目標非常的單一和簡單,一是“確保能夠從永恒的自然過程中分享一部分生存資源,確信通過采集的方法可以分享到自然果實”;二是“防止偽看守人(偷獵者被貼上了非法看守人的標簽)闖入,防止他們攫取真正看守人應得的那一份資源”。
在現代社會或園藝文化中,看守人集團日漸衰落並被園丁所取代。鮑曼說:“通往現代性之路就是園丁角色的誕生,看守人集團衰落並最終被取代的過程?!眻@丁代替看守人集團的進程是有其必然性的,一方面是看守人自身的原因,看守人與荒野文化之間的矛盾日益擴大,荒野文化無法滿足看守人的需求。“荒野文化已愈來愈無能于維持其自身平衡和一年一度的周而復始的繁衍,看守人劇增的需求和自然過程本身的生產能力的平衡被打破,最后,是因為統(tǒng)治者如果還滿足于傳統(tǒng)的消遣和娛樂活動,就無法保證他們所需的利益”。另一方面是園丁新角色出現的緣故,要實現從荒野文化到園藝文化的轉變,光在一塊土地上埋頭苦干是不夠的,需要一種前所未有的技術來對土地進行培育、照料,而園丁則具備這樣態(tài)度和技能:“對草坪、花壇和分開草坪與花壇的溝渠要有詳細的設計構思;要有眼力判斷和諧的色彩,還要有見識來區(qū)分令人愉悅的和聲與令人討厭的雜音;要有把對其計劃及其秩序與和諧的構思產生干擾的自生植物視為雜草的決心;要有適當的機器和農藥完成清除雜草的任務,並同時保留整個設計需要和限定的那些部分”。當園丁正式取代看守人成為整個社會的照看者時,荒野文化便演化成了園藝文化。鮑曼指出,園藝文化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向前進化,它有倒退的可能性,園藝文化如果沒有園丁的持續(xù)管理和監(jiān)視,田園會退化為荒原,園藝文化也會退化到荒野文化,退回到自然狀態(tài),特別是園中的雜草,這種不請自到的、漫無計劃的植物,增強了強加于自然的人為秩序的脆弱性,因此,為了文明的延續(xù),田園需要園丁的持續(xù)不斷的照顧和管理。所以,園丁與看守者的最大區(qū)別就在于其不可或缺性,園丁一旦產生,便有了自主性和自我加強性。我們通過鮑曼對知識分子的描述,可以發(fā)現,在現代社會中園丁的原型就是知識分子與科層制中的統(tǒng)治階級,知識分子扮演立法者的角色,他們?yōu)樯鐣贫ㄖ刃?,把人劃分為守秩序的和不守秩序的、美好的和骯臟的,而現代國家的官僚體制則扮演了執(zhí)行者的角色,即這個勤勞而又無所不能的“園丁”克盡職守,把立法者分類出的一切骯臟的、破壞秩序的雜草清除出去。
我們從園丁的角度來看,就園藝文化的本質來說,這是人工設計的一種秩序,其中“園丁”這個新角色的出現是實現從荒野秩序到園藝秩序轉變的關鍵,也是園藝秩序的保護者與修護者。園丁對田園的諸多管理和照料,如設計、操縱、管理、建造等,組成了園藝文化的主要內容,有序性與純潔性則構成了園藝文化的重要特征。
三、從園藝科學到造園實踐
現代性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關于科學的功能,或者說科學對于人類的進步的重要意義。鮑曼認為,從啟蒙運動開始,科學在戰(zhàn)勝宗教成為終極存在和作為啟示的真理后就已經不是為了自身而發(fā)展,“首要的,應當充當一個力量強大的工具,以允許工具持有者改善現狀,根據人類的計劃和設計改造現實,並幫助推動這個工具達到自我完善”。這種完善在園藝文化的時代達到了頂峰,主要表現在以園藝學、醫(yī)學、生物學、種族學等現代科學在管理自然和人類自身方面的指導性作用,使得現代性成為一次造園的實踐。
在園藝時代,現代社會是以對自然和自身的積極管理態(tài)度而著稱的,常態(tài)、健康和衛(wèi)生是人類自我管理的任務和策略的主線。鮑曼認為,正是由于“現代思想將人類習性看作一個花園,它的思想形態(tài)是通過精心構思、細致補充設計的計劃來預訂的,它還通過促進計劃所設想的灌木、花叢的生長——並毒死或根除其余不需要的及計劃外的雜草來實行”,所以作為園藝科學發(fā)展的杰出代表——園藝的隱喻與醫(yī)學的隱喻一起聯手隱射了人類自我管理的這種機制,即堅決用設計的並由國家監(jiān)控的計劃,來對付未加控制的、自發(fā)的社會機制?;▓@作為植物的培育地,不僅有我們大量精心培育的各種植物,而且還有一種不請自到的、漫無計劃的、自生自滅的植物—雜草會經常光臨我們的花園,會與我們精心培育的植物爭奪各種有利資源,最終導致我們培育的植物的特性可能受其影響而發(fā)生變化,甚至會被雜草所吞噬。園藝學給出解決這一矛盾的方法是園丁,每個花園都會有一個園丁的存在,他是這個花園的照料者和監(jiān)視者,有了園丁才能保證植物按照人類的設想,有步驟有計劃地生長發(fā)育並保持其特性,更關鍵的是除草——保護那些符合設計的植物免受那些不符合設計的植物的吞沒的影響。醫(yī)學的祛病功能大抵也是如此,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身體的某個部位突然出現一種病變,身體機能組織出現惡性腫瘤,醫(yī)生經常會做外科手術對此進行切除,以保障身體其他部位與此隔離,免受病毒的侵害,保障其健康發(fā)展。正如鮑曼所說,“園藝和醫(yī)學就其功能而言是同一活動的不同表現形式,這個活動將注定要把生存並繁榮的元素與應當被消滅的有害或病態(tài)的元素進行隔離和區(qū)分。”這種思想投射到社會管理機制上,就形成了“現代園藝國家觀”,即社會被當作一個需要設計與耕作的園圃,是一個花園,人類的生存和共居成為設計和管理的對象,就像園中蔬菜或一個活的生物體一樣不得不被干涉,以免它們會受到野草的滋擾或被癌細胞吞噬,社會管理者則是園丁,他們認為“社會是一塊可塑的原材料,可以任由建筑師根據恰當的設計塑造恰當的形狀”,也就是說,“園丁們把社會看成是一塊需要專業(yè)設計、然后按設計的形態(tài)進行培植與修整的處女地”,其最終目標是實現花園的整齊、劃一、規(guī)范的秩序。
鮑曼認為,上述的現代園藝社會觀是“來自于對科學的作用和使命的無可爭議的恰當理解,來自于要實現美好生活、健康社會、有序生活之夢想的責任感……來自于一種全無個人癖性的、典型的現代信念:通往這種社會的道路,將穿越對那些具有固然混亂性的自然力量所進行的最終降服,而且,還要系統(tǒng)的(如果必要的話甚至是殘酷地)運用一項經過科學構思的、理性的計劃”。隨著這一計劃的展開,園藝科學運用到了社會管理機制上,對社會的管理就成為一項建設花園的實踐,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把種族主義當成一項社會工程來實施,即把一些一致公認的、難以控制的、無政府主義性質的民族當成花園中的眾多雜草之一來對待。鮑曼在其著作《現代性與大屠殺》中曾分析說,現代的種族滅絕其本質是理性社會工程的一種操練,“是一個將建筑、園藝策略和醫(yī)學策略結合起來的實踐——即通過切除既不適合想象中的完美現實、也無法被改造以適合這種完美現實的當前現實要素,以服務于人為社會秩序的建造”。種族滅絕的發(fā)生是因為在自我控制和自我管理為特征的現代園藝社會里,種族主義宣稱某個種群的人存在著某些無法消除或矯正的缺陷,這些缺陷不僅使得該人群無法與其他群體相互融合,而且還成為與其他主流群體區(qū)別的重要標志,更可怕的是任何科學與教育的技術手段都無法有效的消除缺陷。于是,在當社會成為園丁的管理對象時,尤其是社會工程成為一個以科學為基礎,朝向新的、更好的秩序目標的概念出現時,種族滅絕只是園丁在建設社會工程過程中所要處理諸多雜務中的一件簡單事務,並且在園藝社會中,清除雜草的活動並不是一種破壞性活動,相反是一項創(chuàng)造性活動,它與其他建造和維持完美花園的活動在類別上沒有任何的區(qū)別,鑒于此,園丁更樂意采用隔離、控制、阻止蔓延、轉移與保護等方式積極去鏟除雜草。在關于誰是雜草、誰被處理的問題上,鮑曼說,在園藝社會中,除了上述的部分種族人群會成為雜草之一,“還有其他一些雜草,如先天性疾病攜帶者、智力低下者、身體殘缺者等等,還會有一些植物,僅僅是因為某個更高級的原因,也會變成雜草,因為它們原先占有的土地必須被改作他人的花園”。因此,所有將社會視為花園的看法都會使一部分社會棲居地被界定為人類的雜草,而且隨著人類設計、改善環(huán)境,建設花園的需要,雜草會持續(xù)不斷地出現,整個社會就會在雜草與植物的分類——鑒定——清除——再分類——再清除的循環(huán)過程中運作,整個社會就會在園丁的手中設計——操縱——管理——建造這樣一個造園的實踐過程中形成並因此而持續(xù)下去。
總之,現代園藝社會觀反映出現代性的規(guī)劃其本質就是一種園藝規(guī)劃,即“現代性就是一個人為的秩序和宏大的社會設計的時代,是一個設計者、空想家以及——更一般而言——‘園丁的時代。”在這個時代,人類做的事情就是“將社會視為管理的一個對象,視為許多亟待解決的‘問題的一個集合,視為需要被‘控制、‘掌握並加以‘改進或者‘重塑的一種‘性質,視為‘社會工程的一個合法目標,總的來說,就是視為一個需要設計和用武力保持其設計形狀的花園(一種園藝形態(tài),將植物劃分為需要被照料的人工培育植物和應當被刈除的雜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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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