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關(guān)于馬基雅維利著述的動機歷來都存在不同的解讀。有學者認為馬基雅維利著述是為了向現(xiàn)任的或未來的君主提供咨詢,希望他們將祖國從遭受外族侵害和內(nèi)部紛爭的境地中解救出來;還有學者認為馬基雅維利的目的在于傳授邪惡。筆者根據(jù)馬基雅維利在“統(tǒng)治的建立與發(fā)展”、“宗教”、“命運”和“新型君主”這些話題上展開的討論漸次地進入其中觀察、講評,認為他的目的是引入他為世人制定的新的方式與制度。
〔關(guān)鍵詞〕 馬基雅維利;新的方式與制度;新型君主
〔中圖分類號〕D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2)03-0065-05
〔作者簡介〕賀志剛,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國際商務英語學院教授,廣東廣州 510420。
馬基雅維利著述的動機是過去幾個世紀以來很多學者探討的問題。這說明,要揭示馬基雅維利的動機很困難,而做到這一點又很重要。之所以說很困難,是因為學者歷來都將這位佛羅倫薩國務秘書描繪為不同的人,比如一個惡魔、一個愛國圣人或者一個站在超然的立場上“科學地”觀察政治和歷史的學者,而按照文如其人的淺顯道理來講其著述的動機當然就不同了;依據(jù)柏林,闡釋馬基雅維利思想的主要理論就有十幾種。〔1〕之所以說很重要,是因為馬基雅維利是一個在世界政治思想史上有著無可估量的影響,而且開現(xiàn)代政治思想之先河的人物?!?〕有必要讓人們通過認識他的著述動機來認識他的是非觀念和道德意識,了解一些政治知識,了解政治學人擔負的責任。
在《論李維》第一卷的“導言”中馬基雅維利寫道,他為了人類共同的利益“發(fā)現(xiàn)新的方式和制度”。作者比較探尋新的方式與制度的歷程與探尋未知海洋與大陸的歷程,指出二者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探尋的危險遜于發(fā)現(xiàn)的危險;發(fā)現(xiàn)的危險遜于傳播發(fā)現(xiàn)之物的危險?!?〕有學者因馬基雅維利寫作另一部主要的著作《君主論》將其稱為“革命者”,表示“我們使用這一詞匯選取的是它的精確含義,所謂‘革命者就是破除整體的法律系統(tǒng)以建立新的……法律系統(tǒng)的人?!薄?〕無論是探尋、發(fā)現(xiàn)、傳播的,還是要建立的都應該是區(qū)別于以往的新的方式與制度。因為從事這個事業(yè)冒著常識告訴我們的“革命者就是叛逆者”的風險,而且作者甘冒這樣的風險,那么我們也許可以說,引入新的方式與制度就是馬基雅維利著述的動機。
盡管馬基雅維利在《君主論》的“獻辭”中明確地表示他討論君主的統(tǒng)治,而且為它訂立制度,〔5〕這些制度卻沒有清楚地顯現(xiàn)為一條一款、首尾呼應的一個整體,而是散見于他對政治學領(lǐng)域很多話題所做的討論之中。本文擬在“統(tǒng)治的建立與發(fā)展”、“宗教”、“命運”以及“新型君主”這幾個話題上展開馬基雅維利的討論,做出歸納并給予適度的講評,以期較為清楚地呈現(xiàn)一部分“新的方式與制度”。
一、 統(tǒng)治的建立與發(fā)展
在《論李維》第一卷的“導言”開始處馬基雅維利寫道,世人崇尚古典尤其是古典藝術(shù)品,不惜高價買回一尊殘破的藝術(shù)品讓居室生輝,而對古人在政治上取得的最偉大的成就羨慕而不模仿,結(jié)果古人身上的能力在我們身上見不到蹤影?!?〕因而要挑戰(zhàn)以古老為本錢贏得人們尊奉的現(xiàn)存方式與制度,馬基雅維利主要求助于更加古老的,即便不是最古老的事物?!?〕這樣,馬基雅維利選擇回歸古羅馬時代,開辟出《論李維》的前十章討論統(tǒng)治的建立、制度的產(chǎn)生與演變等等問題。
1.統(tǒng)治的建立
馬基雅維利寫道,一切城邦的建立都是因為分散居住的少數(shù)居民覺得生活得不安全,也就是說因為居住地分散和人數(shù)很少不能夠抵御外族入侵,而且一遇入侵來不及攜起手來抗敵;或者即便有足夠的時間,也必須丟棄自己的很多防御工事,結(jié)果立即被敵方捕獲。為了避免危險,他們自己或在群體中某個有更高威望的人帶領(lǐng)下迫不得已居住在一處他們選中的易于自衛(wèi)的地方。〔8〕作者提到的建立起來的國家有雅典與威尼斯,還有斯巴達以及由羅慕魯斯建立的羅馬。
顯然,建立國家是人們?yōu)榄h(huán)境所迫,為安全計必須做的事情。馬基雅維利表示,世人的活動或者由環(huán)境的壓力驅(qū)動,或者由選擇的意愿驅(qū)動,而且選擇意愿越小,人展現(xiàn)的才干則越大?!?〕有兩件事情可以向我們顯現(xiàn)創(chuàng)立者的能力,其中一件是選擇國家建立的地點。作者提出在貧瘠之地建立城邦也許更好,因為在貧瘠之地人們就必須辛勤勞作,更少地貪圖安逸,能夠齊心協(xié)力,更少地內(nèi)訌,比如在拉古薩及其他小一些的地方所見。
作者緊接著又說道,選擇這樣的地方無疑是更加明智的,不過作者使用了虛擬的條件分句:“……,如果人們只顧過自己的日子,不想主宰他人的話”。言下之意似乎是,人有過安穩(wěn)生活的欲望,建立了國家;人還有主宰他人的欲望,會奪取他人更好的土地。這個見解似乎在一百多年后得到霍布士一段描寫的呼應:一旦兩人不能享有同一件東西,他們就成了敵人,而在達成目的之時就會竭力消滅或者征服對方?!?0〕有這種主宰他人的欲望,更何況得到安全的必要條件是自身有力量,人們自然地拋棄貧瘠的地方而前往豐腴之鄉(xiāng)。
生活在豐腴之鄉(xiāng)又伴隨新的問題:人們滋生安逸、懶惰之風?,F(xiàn)在有了第二件顯示創(chuàng)立者才干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創(chuàng)立者就頒行法律杜絕安逸、懶惰之風,以人為制造的條件替代自然的條件,也就是說強迫人們接受現(xiàn)在豐腴的城邦所在地不能提供的困苦生活?!?1〕馬基雅維利贊揚羅馬實施的兩項制度,一是將人們組織起來準備打仗,時刻應對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做法就是長期將軍隊安置在野外;一是讓公民處于貧困狀態(tài),這樣他們只是掌握有限的財富,不能腐蝕自己或者他人。〔12〕他提到羅慕魯斯、努馬及其他人頒行嚴酷的法律,使得人們生活在困頓之中,因而無論擁有多少肥沃的土地,占據(jù)多少臨近海洋的便利,也無論打過多少勝仗并因此獲得帝國的威名,羅馬也不曾遭受腐蝕,而維持強大的力量長達數(shù)個世紀。〔13〕
環(huán)境險惡迫使人們建立國家,為了國家強盛創(chuàng)立者率領(lǐng)人們前往豐腴之鄉(xiāng),進而制定法律懲戒那里滋生的懶惰,迫使人們生活于清貧之中,這是馬基雅維利描述的國家建立的大致情況。他沒有將國家的開端與宗教或上帝聯(lián)系在一起,而是用環(huán)境的壓力取代神力在國家建立的過程中起作用;另外,他沒有告訴讀者,既然豐腴之鄉(xiāng)大多都是有人居住的,都是先前有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前往據(jù)有的,那么到那里建立城邦就等于將先前的居民驅(qū)逐他鄉(xiāng)?!?4〕人們或許會問,作者求助于古時的事物,那些東西是否容納善的事物。
2.發(fā)展
馬基雅維利表示,有些城邦的法律是在建立之初或稍后由某一個深謀遠慮的立法者一次性制定……城邦在這種法律治理之下不必修法也可以享受安寧;利庫爾戈斯為斯巴達制定的法律讓國王、貴族和平民享有各自的權(quán)力,國家維持800年,不曾出現(xiàn)一起動蕩事件。〔15〕另一些城邦就不幸了,不得不一再修法……而且一開始就偏離良法,其惡劣的法律阻礙進步,使國家偏離能夠達成美好目標的道路,比如在雅典梭倫只實行由平民參與的統(tǒng)治,結(jié)果民主制短命,他生前就已經(jīng)見到皮西斯特拉圖斯的專制統(tǒng)治?!?6〕
羅馬在創(chuàng)立時期不算完美,列位先王意圖建立的是王國而非共和國,但是盡管她的法律制度存有缺陷,卻與引導她走向完善的原則不悖。羅慕魯斯及其他先王為羅馬制定了很多甚至適于自由城邦生活的良法?!?7〕羅馬的法律制度走向完善部分地緣起各種偶發(fā)事件。塔爾昆國王的兒子強暴一個美麗賢淑的女子,該女子含恨自盡;民眾在貴族青年布魯圖斯率領(lǐng)下前往羅馬,歷數(shù)國王犯下的罪行,如謀殺前任國王,將征服各地的羅馬人差遣清理下水道等等。在布魯圖斯言辭的刺激下,民眾驅(qū)逐國王。市民選舉布魯圖斯和受害者的丈夫做執(zhí)政官?!?8〕塔爾昆家族消亡之后不久,貴族就將胸中壓抑的憤恨向平民發(fā)泄,恣意地加害于他們。平民聽取一個叫做斯基努斯的人建議,前往距離羅馬數(shù)公里的圣山,拒不接受元老院的出征命令,引起全城關(guān)于外敵入侵和兵變的恐慌。元老院派人前往談判,結(jié)果設(shè)立護民官職位,選出包括斯基努斯在內(nèi)的五個護民官,結(jié)果平民加入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9〕
作者主要討論了三個國家以及羅馬制度的演變。他認為,深謀遠慮的統(tǒng)治者能夠看到每一種政體的弊端,于是實行混合的統(tǒng)治,使得君主、貴族和平民三方彼此監(jiān)督、相互制約。另外,羅馬受到命運的眷顧,創(chuàng)立者沒有完成的事情,竟然因體現(xiàn)為各種偶發(fā)事件的機緣完成?!?0〕最后,在討論到發(fā)展良好的統(tǒng)治時,作者似乎有意讓讀者注意那里有深謀遠慮的創(chuàng)立者,得以保證國家有一個良好的開端,或者即便走入歧途也可以返回正道。
二、宗教
毋庸置疑,生活于宗教氛圍濃厚的社會中,人們對宗教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并融入其道德準則與政治理念。馬基雅維利對宗教,尤其對基督教的態(tài)度并不一致,令人困惑。下面擬將馬基雅維利關(guān)于宗教尤其是基督教的一些討論歸為贊揚的態(tài)度與批判的態(tài)度之下。
1.贊揚的態(tài)度
作者在討論古羅馬宗教的作用時寫道,從羅慕魯斯手中接過權(quán)位的努馬要為羅馬創(chuàng)立不為民眾習慣的新的制度,因擔心自己的權(quán)威不足以應付,謊稱自己同一個仙女關(guān)系密切,從她那里得到建議。〔21〕
在《君主論》的最后一章,馬基雅維利呼吁佛羅倫薩顯赫的梅迪奇家族行動起來,懇請這個家族的洛倫佐擔當起解救祖國于危難的大任。他將意大利的解放看作是上帝的救贖,〔22〕寫道:現(xiàn)在意大利的希望就放在您的顯赫家族之上,因為您的家族事業(yè)成功、才智出眾,又受到上帝和教會眷顧……另外,傳遞上帝旨意的一些異象近來已是時有所見,大海已經(jīng)破開,云彩為您指路,水珠溢出巖面,食物投放各處?!?3〕
在閱讀馬基雅維利的著述時,我們常??吹阶髡邔ψ诮逃绕涫腔浇掏度サ挠H切甚至羨慕的目光。的確,作者時時肯定宗教在促進人類利益方面發(fā)揮作用,如增添權(quán)威或勇氣,阻遏犯罪,或是給予支援。這些涉及的是作用,沒有告訴多少作者的信仰。也就是說,作者對眾神或者上帝是否力量強大、是否存在于世間的問題緘口不語,〔24〕而讀者可能已經(jīng)不記得這一點,已經(jīng)陶醉于一些神奇的事件或者類似于摩西率眾前往希望之鄉(xiāng)時顯現(xiàn)的異象之中。
2.批判的態(tài)度
這種態(tài)度首先見于他對國家開端的處理方式。他不提宗教或者上帝起的作用,盡管信奉宗教的人都會這么做。〔25〕智者的沉默總是意味深長的,憑借沉默作者表明那些事物完全無關(guān)緊要,或者大眾認為那些事物很重要的流俗意見是錯誤的?!?6〕
作者認為,“我們的宗教”已經(jīng)讓世界虛弱無力。〔27〕它輕視現(xiàn)世的榮耀,而古時的宗教重視現(xiàn)世的榮耀……它強調(diào)謙卑與鄙視俗務的品質(zhì)是為至善,而古時的宗教珍視威猛的精神和強健的體魄。在教會治理下的國家,世人貪圖安逸,用是否讓人過得安逸而非為人增添力量來談論“我們的宗教”?!?8〕有人表示,意大利人生活安逸依賴教會,作者給予反駁:一、教會腐敗事例頻發(fā),整個區(qū)域的信仰喪失殆盡,社會亂象叢生;二、教會使意大利處于分裂的狀態(tài),因為它的力量雖然不足以稱霸意大利,卻不允許別人來占領(lǐng)它。〔29〕
作者揭示,宗教是人類的產(chǎn)物,與世界一樣沒有神圣的開端?!拔覀兊淖诮獭笔沟萌藗冐潏D安逸,腐化墮落。〔30〕它是一個教派,與其他的宗教有著同樣的發(fā)展歷程。作者稱所有的宗教為教派,用政治術(shù)語說就是由信徒組成的黨派。教派的創(chuàng)立者自然就會得到超過國家創(chuàng)立者的贊譽,因為教派為他們贏得的忠誠跨越政治的疆域。〔31〕到了這里,對作者的宗教立場感覺困惑的讀者或許會減少一些困惑:他有這種或那種態(tài)度。這個事實或許表明,他要通過利用和否定既有的信仰引入新的信仰。
三、命運
在作者生活的時代,命運和與之對立的才干是人文主義復興的一對重要概念。古羅馬時代人們崇拜命運女神,認為她駕馭一個輪子,人的命運就隨其意愿不斷地翻轉(zhuǎn);同時又認為,在遇到真正有才干的人追求時,她最終被馴服?!?2〕命運和才干由后世學者波伊提烏放在加入柏拉圖的基督教環(huán)境之中。他認為,才干是個體或群體的人在公民社會中于卓有成效地行動之時展示的力量,而命運則是政治生活的不穩(wěn)定環(huán)境;人追求權(quán)力,也就處于環(huán)境的威脅之下?!?3〕作者討論命運與才干,認為人在命運面前虛弱無力,又認為有才干的人能夠控制命運。這些認識和討論方式都有復雜之處。
1.命運主宰人生
命運對馬基雅維利個人生活的踐踏留給他刻骨銘心的感受。家道中落的他于1498年29歲時出任佛羅倫薩共和國第二國務廳首腦和執(zhí)政委員會秘書,負責國防和外交。在他1511年前往比薩時,教皇的軍隊攻陷佛羅倫薩,梅迪奇家族重新掌權(quán)。他失去職務,又意外地卷入一場謀叛該家族的陰謀,受到逮捕和折磨。獲釋后,他退隱至佛羅倫薩城外的一個小農(nóng)莊,受盡勞累、貧困和疾病之苦。在《君主論》的“獻辭”中,他懇請洛倫佐將目光投向社會底層,看看命運給予他多大的打擊?!?4〕關(guān)于自己的境遇,他在1516年寄給外甥的信中寫道,“我成了對自己、家人和朋友都沒有用處的人,因為我的凄慘命運執(zhí)意我如此淪落?!薄?5〕
卡斯特魯西奧是馬基雅維利寫作的傳記中的主人公,也是顯示命運壓倒才干的典型人物。此人來自盧卡,出身雇傭軍,先后效力于法蘭西人、英格蘭人和倫巴第人,憑借自己非凡的才干擔任羅馬元老院成員并得到可以世襲的盧卡大公之位,勢力范圍擴展至幾乎整個托斯卡納地區(qū),成為意大利最有權(quán)勢的人之一。作者寫道,卡斯特魯西奧胸懷遠大,但是命運為了顯示力量,為了告訴世人是她使得卡斯特魯西奧登上高位,在他壯年時期奪走他的生命。馬基雅維利讓卡斯特魯西奧在臨終前說道:盡管命運愿意做所有人的情人,卻沒有給予我一個公正的判決,結(jié)果我不能了解她,也來不及馴服她?!?6〕
2.人戰(zhàn)勝命運
馬基雅維利在《論李維》第2卷第1章表示,像普魯塔克這樣的一些嚴肅的著述人都認為羅馬人在獲得帝國的過程中更多地受惠于命運而非才干,所以為命運之神修建的廟宇多于任何其他神靈。作者寫道,羅馬人在征戰(zhàn)薩姆奈特人、拉丁人和托斯卡納人之時每次只與一方交戰(zhàn)。如果這些強敵內(nèi)中有兩方在勢頭正猛之時攜起手來,那么羅馬土崩瓦解就肯定無疑了。作者說道,羅馬人的良好命運與極大才干和深謀遠慮的能力是混合在一起的?!?7〕 他們的才干和行動方式保證自己有良好的命運。或者說,人們會有這樣的信念,其原因在于這“幾乎”就是事實。對人的才干寄予信念就是相信人有力量戰(zhàn)勝命運,戰(zhàn)勝他們寄予信念的自身之外的任何事物?!?8〕
在《君主論》第25章馬基雅維利寫道,命運主宰一半的人類事務。她猶如一條危險的河流,發(fā)怒時淹沒平原、沖毀樹木和房屋,但這不等于說在其沒有發(fā)怒時人們不可采取預防措施……在德意志、西班牙和法蘭西這些修筑了很多防洪堤壩的地區(qū),洪水就沒有造成巨大的破壞,甚至根本就沒有洪水發(fā)生?!?9〕那么,人交付于命運的那一半活動看來是社會動蕩時期的產(chǎn)物。在和平時期,人們可以做好防御的準備,或者運用自己的才干,這樣在風暴來臨之時方能立于嚇不倒、打不敗的境地。如同河流要受到堤岸限制一樣,命運的憤怒也可能受到遏制。這樣一來,作者不僅沒有讓命運控制人類,反而完全去除了她的力量?!?0〕
作者似乎認為,命運在面對個體的人之時,尤其在個人缺乏能力之時往往暴戾恣睢,這里有他自己、傳記人物,還可以找到同時代的瓦倫蒂諾公爵作為例子;而在面對軍紀嚴明、制度優(yōu)良的人類群體時卻受到馴服,這里有古羅馬的征戰(zhàn)歷程作為證明,在古羅馬爆發(fā)的沖突也轉(zhuǎn)化成制度完善的機緣。作為普通市民作者遭受命運煎熬,沒有能力與資源讓自己擺脫困境,但是作為政治經(jīng)驗豐富的著述人、作為遍覽群書并立志發(fā)現(xiàn)并引入新的方式與制度的學人,作者似乎發(fā)現(xiàn)命運的運作方式,站在駕馭命運的高度。
四、新型君主
新型君主不同于自然君主(這里的“新型”指的是他們革新、推翻或者取代舊的統(tǒng)治形式),是由普通人變成君主的人,其統(tǒng)治因為對待以前統(tǒng)治的方式而完全沒有合法性;〔41〕又或是新型君主既可能是舊的國家的新任君主或者說“奪取”國家的人,也可能是不僅奪取國家還建立起國家的人;還可能是新型社會和宗教的創(chuàng)立者和新的方式與制度的引入者?!?2〕依據(jù)作者的討論,新型君主具備如下一些主要特質(zhì)。
1.新型君主不依靠命運,依靠才干
《君主論》第6章涉及依靠自己的武力和才干建立和維持君主國的問題,作者討論摩西、居魯士、羅慕魯斯和提修斯。摩西將以色列人集合成為社會并因為奠定基督教的基礎(chǔ)而創(chuàng)立影響最為深遠的宗教;〔43〕另外三人創(chuàng)立或者維持歷史上最為強大、最為文明的王國。作者寫道,如果仔細地分析這些業(yè)績,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不依靠命運,除非為其所用的機會將內(nèi)容融入最適合他們的形式之中。對他們而言,險惡的環(huán)境沒有能夠毀滅他們,反而提供他們出類拔萃并完成偉業(yè)的機會?!?4〕在創(chuàng)立或奪取國家之后,引入新的制度和法律的困難也是巨大的和危險的。舊制度的受益者反對革新者,而那些新制度的受益者則不會積極地支持。這些革新者說服人們追隨和相信他們,而在人們不能持久之時,就必須使用武力?!?5〕利劍使革新者不受命運擺布,成就他們最大的才干,也產(chǎn)生最高等級的革新者,〔46〕而作者援引的反例則是沒有武裝的預言者薩沃納羅拉,此人最后遭受火刑。
2.新型君主使用超常的手段
新型君主使用超常的手段給人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作者在《論李維》第1卷第9章討論羅慕魯斯先殺死自己的兄弟熱姆斯,后又殺死與其共享王權(quán)的泰提烏斯的事例,認為這樣的事情智者不會責備,因為這樣做是為了共同的利益而非一己私利?!?7〕第1卷第26章提到馬其頓的菲利普像牧羊人驅(qū)趕羊群一樣使人們從一個地方遷徙到另一個地方,認為這是有違人性的事情,任何人都會避之不及,甚至都愿意做一介平民,也不愿做這種涂炭生靈的君主;但是作者又認為,因為使用了這樣的殘酷手段他從一個小國的國君成為全希臘的霸主?!?8〕在《君主論》第7章,瓦倫蒂諾公爵博爾賈派遣奧科到羅馬尼阿恢復秩序,秩序很快恢復,但這位生性殘忍的派遣官員因為濫施酷刑激起民憤。為了讓民憤指向奧科而非自己,博爾賈將奧科推到廣場處死,讓民眾目睹他那被劈成兩半的身體加上血染的木樁和利刀,感到滿意而又驚駭?!?9〕
3.新型君主革故鼎新
新型君主從事革故鼎新的事業(yè)、創(chuàng)立新的宗教和樹立新的行為標準。作者在《論李維》第1卷第26章表示,新型君主必須重新建立所有的東西,這就是建立帶有新的名稱、新的權(quán)力以及新的人員的新的統(tǒng)治,其產(chǎn)生的結(jié)果包括摧毀舊邦,修筑新城;另外,任何官職、制度、地位和財富都是那些擁有它們的人要承認來自于“你們”的東西?!?0〕可以認為,既然“你們”已經(jīng)成為提供一切事物的來源,那么“你們”就不再依賴外部事物或者說命運,“你們”具有神靈的地位以及宗教創(chuàng)立者的地位。作者在接下來的一章嘲笑巴格利奧尼沒有做出一舉消滅教皇和全體紅衣主教這等大惡的事情;他繼續(xù)寫道,從這樣的怯懦之中可以得出結(jié)論:世人不知道如何做得完全地壞或者完全地好,而且即使一項惡行之中也蘊含偉大的品質(zhì)?!?1〕顯然,作者認為,新型君主應不受世俗的善惡標準束縛,而應依據(jù)新的標準行動,為自己贏得永久的聲名。
新型君主崛起于卑微或險惡的境地,不聽從命運的擺布,憑借隱蔽的(欺詐的)或公開的(軍事的)力量展示自己的才干,建立或者摧毀宗教,創(chuàng)立或者消滅國家,成為宗教的預言者、國家的創(chuàng)立者、新的方式與制度的制定者。細心的讀者或許會發(fā)現(xiàn),作者在《君主論》“獻辭”中說道,只有站在高山上才能看清平原,同樣只有君主才能了解民眾,不過他自始至終展示了對民眾本性的了解。既然了解民眾,作者就通過這種奇怪的關(guān)聯(lián)告訴人們:他是一個君主、〔52〕一個將要制定新的方式與制度的君主。
五、結(jié)束語
以上所有話題涵蓋的內(nèi)容應該說構(gòu)成馬基雅維利學說的很大一部分,它們互為聯(lián)系而又各有側(cè)重。學者們探討馬基雅維利何以倡導返回事物(包括宗教)的伊始:他認為,人們迫于環(huán)境的壓力必須展示自身的才干,而古人的才干就展示在共和國的開端時期;〔53〕古羅馬時期平民與貴族的紛爭成為鮮活的動力推動政治制度不斷地更新,形成始終可以推出新人而且鼓勵革新的優(yōu)勢;〔54〕要揭示古老的方式與制度,更要證明它們可以由現(xiàn)代人模仿?!?5〕不難發(fā)現(xiàn),作者關(guān)于宗教的討論或許意在:一是闡明從努馬為古羅馬引入宗教信仰到今天基督教盛行宗教對人們產(chǎn)生巨大的影響力并且這種影響力可以為用;二是揭示宗教沒有神圣的源頭,作為人類的產(chǎn)物它有衰敗之時;〔56〕三是明確著述人也能如同努馬和摩西一樣引入新的信仰,成為宗教的創(chuàng)立者。馬基雅維利承襲來自古羅馬時期而后經(jīng)過波伊提烏加固的命運與才干對立說。不過,波伊提烏抱怨上帝允許才干屈服于命運,〔57〕而馬基雅維利以自己的討論表明,人憑借鋒利的刀劍、卓越的見識和嚴明的制度展示的才干可以戰(zhàn)勝命運。所有的討論交會于關(guān)于“新型君主”的討論。這一概念似乎指向在霍布斯的世界里見到的不顧任何法律秩序而追求自己目的或者事業(yè)的人們,〔58〕背離古典政治學傳統(tǒng)和基督教道德觀念,主宰命運的風云變幻并憑借獅子的殘忍和狐貍的狡猾奪得國家或者創(chuàng)立統(tǒng)治的人們。馬基雅維利通過全部的討論闡明,他是統(tǒng)領(lǐng)馬基雅維利事業(yè)的新型君主,他希望引入為這個世界制定的新的方式與制度。
〔參考文獻〕
〔1〕Berlin, I. A Special Supplement: The Question of Machiavelli.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Vol. 17, No. 7. New York: NYREV. Inc., 1971.p.1.
〔2〕〔38〕Mansfield, H.C.New Modes and Orders.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01.p.9,p.191.
〔3〕〔4〕〔7〕〔22〕〔24〕〔26〕〔42〕〔43〕〔52〕〔55〕〔56〕Strauss, L.Thoughts On Machiavelli.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8. p.34,p. 62,p.73,p.208,p.73,p.31,p.70,p.70,p.83,p.86,p.68.
〔5〕〔23〕〔34〕〔39〕〔44〕〔49〕Machiavelli, N. trans.by Quentin Skinner. The Prince.London: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8.p.4,p.89,p.4,p.85,p.20,p.26.
〔6〕〔8〕〔9〕〔12〕〔13〕〔15〕〔16〕〔17〕〔20〕〔21〕〔27〕〔28〕〔29〕〔30〕〔37〕〔40〕〔47〕〔48〕〔50〕Machiavelli, N. trans. by Harvey C.Mansfield. Discourses On Livy.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8.p.5,p.7,p.8,p.255,p.9,p.10,p.13,p.14,p.35,p.6,p.131,p.38,p.211,p.126,p.127,p.32,p.29,p.61,p.61.
〔10〕Hobbes, T.Leviathan.London: Penguin Books, 1985. 184.
〔11〕〔14〕〔25〕〔31〕〔53〕〔54〕Mansfield, H.C.,Machiavellis Virtue.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6.p.71,p.70,p.57,p.71,p.8,p.11.
〔18〕〔19〕Livy, T. trans. by George Baker, A.M.A History of Ancient Rome.New York: Peter A. Mester, Collins & Co., 1823.p.99,p.261.
〔32〕Skinner, Q.The Foundations of Modern Political Thought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8. 95.
〔33〕〔41〕〔46〕〔51〕〔57〕〔58〕Pocock, J.G.A.The Machiavellian Moment.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5.p.38,p.166,p.172,p.160,p.38,p.165.
〔35〕Machiavelli, N. trans. by James B. Atkinson and David Sices.Machiavelli and His Friends.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96.p.315.
〔36〕Germino, D. Second Thoughts on Leo Strausss Machiavelli.The Journal of Politics, Vol. 28, Issue 4. Arizona: Arizona University Press,1966.p.182.
〔45〕De Alvarez, L.P.S.The Machiavellian Enterprise.Dekalb: Northern Illinois University Press, 1999.p.126.
(責任編輯:謝 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