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燕琴

我家先生并不常操持廚事，但他對過日子的態(tài)度從不含糊。

我家先生并不常操持廚事，但他對過日子的態(tài)度從不含糊，從而練就了一手人無我有的絕活兒，比如，腌菜、生豆芽、做粉條。

我家陽臺有兩個小菜缸，每年秋天都會腌上一缸芥菜，一缸雪里蕻。秋菜上市的時候，先生開車到東郊和新發(fā)地兩個大蔬菜批發(fā)市場不厭其煩地挑來挑去選菜。其實就是三樣，芥菜疙瘩、蘿卜和雪里蕻。先生總說現(xiàn)在科技發(fā)達了變種的也多，一定要挑選純種的才行。三樣各買一袋子回來，從頭到尾每道工序先生都干得極認真。芥菜疙瘩和蘿卜按3∶1的比例搭配，沖洗干凈后，削去下面的毛根及兩側(cè)毛須，切成勻稱的筷子粗細的條，用開水焯一下并將兩樣拌勻后快速地放入洗凈晾干的菜缸中并蓋蓋兒密封。三天后開蓋即能聞到獨特的略刺鼻卻很清香的芥子油味道。另一缸雪里蕻同樣是將菜擇揀洗凈后，放在通風處吹干水分，一層菜一層粒鹽用重石壓在缸里。這一切說起來沒什么難的，實際做起來卻很有講究，比如焯水的火候時機，封存的利落手法。先生操作的時候絕對一絲不茍，頗有舊時藥堂制藥老師傅的認真勁兒，事實上他還真是本著那個嚴謹態(tài)度來做的?！芭谥齐m繁必不敢省人工，品味雖貴必不敢減物力”，他常用這話來批評我做菜時態(tài)度太隨意，沒量度。還別說，真是嚴師出高活兒，先生的腌菜湯清菜脆味兒純鮮，且不會起白。不管烹制成什么口味的菜，吃著都是解膩爽口很下飯。

除了腌菜，先生還會做另一道更清爽備受歡迎的食品原材料——生豆芽，而且黃豆芽和綠豆芽兩種都會。這手絕活來說，我從心底嘆服先生對生活的認真度、熱情度遠勝于我。菜市場隨處都有賣豆芽的，可先生更愿選擇費時費工的自己生豆芽。他說，生活不就是一日三餐，如果連這也精減省略，還有什么意思？是呀，現(xiàn)代人巴不得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能實現(xiàn)“一鍵通”，簡化了過程也遺失了真意。所以，做著生豆芽這樣的煩瑣事兒，先生覺得跟洗衣服擦地一樣沒什么犯難的。他遠天遠地地跑到批發(fā)市場買豆子，超市里的豆子改良過不易出芽。然后在80度的熱水里用“秒殺”的速度過一遍立即兌入涼水，浸泡16個小時完成關鍵的出芽階段。之后每天用溫水淘兩次——先生堅持一早一晚淘兩次，其實淘一次也可，只是兩次會更好。先生的態(tài)度始終是精益求精而不辭辛勞。年年春節(jié)宴請親友，涼拌豆芽是我家傳統(tǒng)菜。粉條加豆芽，點綴幾絲胡蘿卜和翠綠的香菜，用自制的花椒油淋拌，滿滿一大盆全部能當餐清盤。不僅好吃，更難得的是吃得放心，主要食材是名副其實的無毒無害綠色食品。沒錯，作為搭檔的粉條也是自制的，仍是出自先生之手。

做粉條是婆婆家?guī)状鄠鞯氖炙嚕敵跗牌攀卣J定這門手藝肯定要失傳了，因為大女兒是個喝粥都想要叫外賣的主兒，怎么可能自己做粉條？沒想到倒是兒子繼承了這個手藝。家里用來壓粉條的是一個手工的小饸烙機器，我曾提議買一個電動的大一些的機器更省事。先生否定了：“要是為圖省事，何必自己親手做？過日子要的是生活化，不要生產(chǎn)化。”自己動手做真正可以實現(xiàn)量身定做：用細孔底片壓的粉條是做湯的；用扁粗孔底片壓的用來燴菜或吃火鍋；用圓柱形底片壓制的可以拌涼菜。團成小團存放，一團正好是一頓的量。

腌菜、生豆芽、做粉條，看似很難的活兒，在我家是手到擒來的事兒。時間長了，親朋好友都知道先生的這些絕活兒，無不感嘆：這么難的技術活兒你也能自己做得成？先生不以為然地說：“沒什么難的，多做幾次，手熟了就好?！逼鋵嵾@些事，真如賣油翁的技術一樣——無他，但手熟爾，絕對沒有做一個年初預算方案難。可很多人都不愿意或是不屑于親手去做這些費工夫花心思的家?，嵤?，就像手織土布的手藝失傳一樣，生活本質(zhì)的原味體驗也漸漸式微。

因此，我很慶幸，在我家還能享受到這種手工打磨的日子。夫妻倆坐在桌前低頭剔除豆芽脫落的皮，從陽臺散發(fā)出菜缸發(fā)酵的酸辣味，陽臺上曬著用高粱稈蓋簾盛著的團團粉條。鄰居大姐來串門，對先生的絕活兒拍腿稱道：現(xiàn)在這年頭，哪還有人自己做這些，更何況是男人，你家男人真是罕見珍貴的活化石。我沒謙虛推讓，全盤接受這份夸贊，我真的覺得我家先生這樣有絕活兒的男人確實是個難得的寶。

而先生做絕活兒時的那副姿態(tài)更是寶中之寶。家里陽臺的門壞了，起初打算找專業(yè)人士來重做一扇門，結果去幾個門臉打探一通很是憤懣。這些商家只貪圖大生意，根本瞧不起這種小單子。先生決定自己做一個門。做粉條我還能相信，做門我認為是很不可思議的事，可先生就是把這項絕活兒也拿下了。周末先生去建材市場買回鋁合金型材，兩天時間做好一扇輕巧合轍的門。那兩天，先生胸有成竹地度量、切割、打孔、調(diào)試、安裝。整個過程不急不躁，干一會兒停下來喝杯茶看看新聞，晚上還不誤坐在電腦前打兩小時“坦克世界”。本來一件應該由廠家機器制作、對于個人來說有一定難度的技術活兒，他做起來的姿態(tài)倒像是我周末伺弄花草時悠閑淡定的樣子。施施然，活兒從手中從容而出，好像日常做慣的家務。我納悶他為什么沒有我想象中那樣一鼓作氣埋頭苦干，先生慢條斯理道：“就這么個事，順帶做著，干嗎非得急功近利?！辈还苁巧寡窟€是做門，先生從不把這些事當成任務以攻堅態(tài)度對待，倒像生活中吃飯睡覺一樣平常看待，坦然處之，保有高度認真卻不當做是負擔。先生的這種做事態(tài)度，我最欣賞，稱之為寶中寶也不為過。

也許正是這種心態(tài)，造就了先生舉重若輕的手工絕活兒。即使是再難操作、別人多不愿意動手的活兒，他都能信手拈來。前年初冬未供暖時，我因長時間在背陰的辦公室久坐，腰疼得厲害，發(fā)作起來連鞋帶都系不了。原因就是受寒，保養(yǎng)方法就是保暖。先生思量：北京三月中就停暖了，如果再受寒恐怕會病情加重。他琢磨著給我做件頂級實用保暖的衣服，最后選定了羊羔皮襖。我笑說，那么臃腫難看的衣服，怎么能穿到辦公室里。先生鄭重其事地說，他來幫我裁剪修改得修身合體。說做就做，先生在網(wǎng)上買了半長款羊羔皮襖，跟鄰居大姐的老裁縫媽媽請教多次，試剪了幾個紙樣后，動手分片裁剪，然后送到裁縫鋪縫合。三月春寒料峭時，我外面套一件寬松風衣就能暖到手心腳心。

其實先生在說“我?guī)湍阈薷牡眯奚砗象w時”，我就已經(jīng)心感知足——有這份心意足矣，當他真的拿一件貼身的暖皮襖給我時，我很煽情地心想：這個敢接手絕活兒的男人是我的福，是我的寶。

生活中有絕活兒的男人，心里一定有家，他們愿意用心地動手打磨出生活的本質(zhì)，讓家人過著有味道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