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潤田
之問一生“三入文史林,兩拜神仙署”(宋之問《景龍四年春祠?!罚?,可謂榮光已極(宋之問天授元年為習藝館學士,圣歷中為珠英學士,景龍中為修文館學士,是為“三入”;景龍中連為戶部、考功二員外郎,是為“兩拜”)。然而,卻也有兩次蒙羞遭貶與一次流放的辛酸經(jīng)歷。一個人生存境遇的巨大落差往往會造成深重的心理陰影。之問由一個文學侍臣、宮廷詩人、皇室寵臣遽爾變?yōu)橐粋€遠之蠻荒異鄉(xiāng)的遷客、逐臣。心境的失落、悲戚自不待言?!靶憔涑龊I,身窮詩乃享”(蘇軾《次韻中殊雪中游西湖》)。處境的改變使他對世情、風物的體味更為深切、洞達。詩歌創(chuàng)作也由宮廷轉(zhuǎn)為社會生活和個人情志的抒寫。從而拓展了他詩作的意涵與詩藝,使他的名聲美譽終究不致為其劣跡湮沒。嚴羽有云:“唐人好詩,多是征戍、遷謫、行旅、離別之作,往往能感動激發(fā)人意?!保ā稖胬嗽娫挕罚?。事實正是如此。之問遷謫詩多達七十二首,占其現(xiàn)存全部詩作的五分之二。遷謫詩“如此集中的大量出現(xiàn),在詩歌史上卻還是第一次?!薄霸谶@些作品中,旅途的艱危,異俗殊方的風物,內(nèi)心的痛苦憂懼和不平憤懣,都寫得十分真切動人?!保ㄌ彰?、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上冊8頁)現(xiàn)在,就讓我們隨著之問的流貶歷程做一次詩作賞析之旅吧。
一、 遷謫瀧州
之問首次被貶之地為瀧州(州治在今廣東羅定南)。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神龍元年(705)正月,武則天病重,宰相張柬之率大臣發(fā)動政變,逼武后退位,擁立中宗李顯。武則天的嬖臣張易之、張昌宗被殺。諂附張易之兄弟的宋之問等一批文人因受株連被貶。之問被貶為瀧州參軍。
當年二月,之問啟程赴貶所。其路線,據(jù)陶敏、易淑瓊先生考證:首途洛陽,取道淮水,經(jīng)長江,至洪州后溯贛水南上,度大庾嶺,經(jīng)韶州赴瀧州。(《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
我們先看臨行前在洛陽作給二弟之遜(之望)的詩。題為《留別之望舍弟》:
同氣有三人,分飛在此晨。
西弛巴嶺徼(邊境),東去汶陽濱。
強飲離前酒,終傷別后神。
誰憐散花萼,獨赴日南春。
本來情同手足的兄弟三人居處一地,突然在這天一早就要分離了。因為之問、之遜兄弟倆為“同案犯”,都因諂附張易之兄弟遭貶。之問貶為瀧州參軍,之遜貶為兗州司倉。之遜西去巴嶺(今陜西南鄭),之問則東往汶陽(今山東寧陽)。兩兄弟驟然各奔“東”“西”,而且都是帶罪之身,這樣的離別真讓人難以為懷?!皬婏嬰x前酒,終傷別后神?!笨v有苦酒餞別,終不免令人黯然神傷。有誰憐憫我們這如花、萼拆分之人呢!在這明媚春日我卻要往遙遠的嶺南去了。這里,手足之情誼,乍別之悵恨,獨往遠方貶所的惆悵,寫得淋漓盡致,何其悲抑沉痛!
清明前夕,之問行至黃梅縣(今屬湖北)的臨江驛。不知為什么,想到了曾是同僚詩友的崔融,便在驛站題寫了一首詩:《途中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寄崔融》。崔融,新舊《唐書》都有傳。字安成,齊州全節(jié)人。為文典麗,與李嶠、蘇味道、杜審言合稱“文章四友”。他與宋之問都是武后嬖臣張易之兄弟召集的“文學之士”。 與之問同在洛陽為官?!凹耙字D,融授袁州(今屬江西)刺史?!保ā杜f唐書·崔融傳》)。也都是因張易之案受株連被貶出都城的。全詩為:
馬上逢寒食,途中屬暮春。
可憐江浦望,不見洛陽人。
北極懷明主,南溟作逐臣。
故園腸斷處,日夜柳條新。
這首詩在方回編選的《瀛奎律髓》卷四十三“遷謫”類中,冠于卷首。
之問暮春時節(jié),來到黃梅縣南的臨江驛的江水邊,悵望東都洛陽,既見不到令他思念的同僚好友,又懷想對他恩遇甚隆的武后。而作為將赴南海之濱(瀧州)的逐臣,想到故國家園正是鵝黃淺綠、新柳婆娑的時節(jié),更讓他痛惜傷感。這里“明主”指對他有知遇之恩的武后,還是奉承中宗,抑或泛指朝廷,尚可商兌,我們姑從前者。崔融見到之問的詩后,還和了一首:《和宋之問寒食題黃梅臨江驛》。其中有句云:“明主閽雞叫,孤臣逐未堪。遙思故園陌,桃李正酣酣?!闭f聽到皇上宮門的雞鳴,就讓被貶謫的臣子難以忍受。而今,在遠處遙想到家園的大路兩旁,桃李花開正濃艷芳香吧。與崔融同時,還有胡皓的和詩一首。之問這首詩在寄情故交,言說離愁別緒的同時,也道出了之問對朝廷有知遇之恩的 “明主”的懷念,和對美好家園的深切思念,即家國之思。
之問繼續(xù)南行,約在三月初,來到了洪州(今江西南昌)都督府。寫了《自洪府舟行直書其事》:
仲春辭國門,畏途橫萬里。
越淮乘楚嶂,造江泛吳汜。
嚴程無休隙,日夜涉風水。
昔聞垂堂言,將誡千金子。
問余何奇剝,遷竄極炎鄙。
揆己道德余,幼聞虛白旨。
貴身賤外物,抗跡遠塵軌。
朝游伊水湄,夕臥箕山趾。
妙年拙自晦,皎潔弄文史。
謬辱紫泥書,揮翰青云里。
往事每增傷,寵來常誓止。
銘骨懷林丘,逆鱗讓金紫。
安謂釁潛構(gòu),退耕禍猶起。
棲巖實我策,觸蕃誠內(nèi)恥。
濟濟同時人,臺庭鳴劍履。
愚以卑自衛(wèi),兀坐去沉滓。
迨茲理已極,竊位申知己。
群議負宿心,獲戾光華始。
黃金忽銷鑠,素業(yè)坐淪毀。
浩嘆誣平生,何獨戀枌梓。
浦樹浮郁郁,皋蘭覆靡靡。
百越去魂斷,九疑望心死。
未盡匡阜游,遠欣羅浮美。
周旋本師訓,佩服無生理。
異國多靈仙,幽探忘年紀。
敝廬嵩山下,空谷茂蘭芷。
幽幽南溟遠,採掇長已矣。
在這首二十七聯(lián)五十四句的長詩中,之問自省、自責,多所悟道之語。頗有悔恨自己當初不自愛,如今遭唾棄的醒悟之詞??磥?,只有在遭蹉跌困頓之后,其心智才能復歸于理性、睿智。
之問首先感受到的是前往貶所道途的艱難?!爸俅恨o國門,畏途橫萬里?!倍码x開洛陽,就踏上充滿艱難險阻的漫長旅途。而且“嚴程無休隙,日夜涉風水”。行程促迫,冒風寒,涉水流,日夜兼程,不得空閑。“問余何奇剝,遷竄極炎鄙”自嘆命運不好,竟被貶往炎熱的邊地。于是,不禁追溯自己早年的志向?!稗窦旱赖掠啵茁勌摪字?。貴身賤外物,抗跡遠塵軌”。自度幼年原本是崇尚老莊之道,修身律己,保持清虛脫俗的心境,自愛自重,蔑視功名利祿等身外之物,要保持特立獨行,鄙棄塵俗的志趣的。“妙年拙自晦,皎潔弄文史?!鼻啻簳r光曾韜光養(yǎng)晦,抱著求知的單純欲望鉆研文史典籍。“謬辱紫泥書,揮翰青云里。事往每增傷,寵來常誓止。”后來承蒙皇上征召,到宮廷做了文學侍臣。這時念及有違少年時的情懷,每每為之悔恨。有恩寵加身時,也便立誓隨緣就份,警示自己不要貪圖名利,知所當止?!般懝菓蚜智穑骥[讓金紫?!弊约荷钚南蛲氖巧搅蛛[逸生活,所以在朝廷難免拂逆皇上,最終讓出顯赫官職。
如此種種,實際上情隨事遷,之問這些話都是事后之言。雖道出部分事實,卻并非都是實情?!皯蚜智稹敝加兄?,到“銘骨”地步則未必然。“逆鱗”于中宗是可能的,卻也是無意識的。至于對武后,何嘗有“逆”!惟“附”而已。且“金紫”非“讓”,實為被“斥退”。所以,此聯(lián)意思就有嫌夸飾,顯得矯情,不信實。這種反省對他的生活道路并無裨益。后來的事實證明此話不過是一時之情。
不過,此次,確也有在之問來說少有的舉動,便是“退耕”。大約之問在朝廷感覺到形勢于己不利,曾一度臨危隱居早年居所嵩山(或陸渾),但終究未能免禍。即“安謂釁潛構(gòu),退耕禍猶起?!?。于是他想到明哲保身?!坝抟员白孕l(wèi),兀坐去沉滓?!币韵掠谌说闹t卑自衛(wèi),坐忘世事,滌除雜念。同時,因悲觀而生佛念。“周旋∈ρ擔佩服無生理。”遵從釋迦佛祖的訓示,信奉無生無滅的空寂之道。以此安慰自己。
這首詩,有真誠的自省。有對遭貶原因的檢討。但檢討未必搔到癢處?!包S金忽銷鑠,素業(yè)坐淪毀?!笔潜娍阼p金毀了你的清白名聲、清素之業(yè),還是行為不檢,咎由自取?一般論者常揄揚之問貶謫詩,以為真切、有蘊涵。實則,也不盡然,本性難改,縱是悔過自省,也有相當局限性,這是應(yīng)特別指出的。同時,這里也有之問對自己未來生活與信念的重構(gòu)。佛、道意念是其處境、心境不好時的“逋逃藪”。
之問南行走到大庾嶺(今江西、廣東交界處)。大庾嶺系五嶺之一。大庾嶺上多生梅花,亦名梅嶺。古人視此嶺為華夏腹地與邊鄙蠻夷的分界線,傳說十月北雁南歸至此,不復過嶺。處此情境,之問不禁感慨叢生。在這里先后寫了三首詩,一是在嶺北驛站寫下了《題大庾嶺北驛》,詩云:
陽月南飛雁,傳聞至此歸。
我行殊未已,何日復歸來?
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
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
“陽月南非雁,傳聞至此歸。”駐足驛站,之問想到自己由一個在武周朝頗得寵幸的宮廷侍臣,一變而為貶往嶺南的謫罪之人,心中備感苦澀。眼看明日就要過嶺,一嶺之隔,與中原便咫尺天涯。一陣憂傷涌上心頭。據(jù)說每年十月(陽月)大雁南來,都不過五嶺(包括大庾嶺),翌年就返回北方了?!拔倚惺馕匆?,何日復歸來?”。由此聯(lián)想自己,不禁感慨萬端:大雁尚且能有北歸的時候,自己卻象“孤雁獨南翔”(曹丕《雜詩》),南行的旅程還遠無盡頭,何年何日才能重返庾嶺,回到北方的家鄉(xiāng)呢!由雁而后及人,兩兩相形,沉郁、幽怨,人不如雁的感慨深蘊其中。
之問滿腹惆悵,不忍離開中原,然而,終究還得越過梅嶺(即大庾嶺)南去。想到這里,無望之余,之問只好在心中暗自祈愿:“明朝望鄉(xiāng)處,應(yīng)見隴頭梅”。明晨踏上嶺頭,在那南北分界之處,再望一望故鄉(xiāng)吧!雖然故鄉(xiāng)已難覓蹤影,但嶺北盛開的梅花也就是中原故鄉(xiāng)的象征了。想來,屆時是可以見到她們的。《荊州記》(清代學者輯錄)載,南朝梁時詩人陸凱由江南寄梅花一枝與范曄,并贈詩曰:“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何所有,聊贈一枝春?!憋@然,詩人暗用了這一典故。他遠離家鄉(xiāng),歸日無期,也只能希望寄一枝梅,聊表思念家鄉(xiāng)親人之情了。這一聯(lián)詩人思緒又逸出眼前景象,沒有再去寫實景,而是由物象轉(zhuǎn)情思、想象,設(shè)想將面臨的一段情景來關(guān)合全詩。這更使得詩作情韻悠長,令人遐想。
另一首是《早發(fā)大庾嶺》:
晨躋大庾險,驛鞍弛復息。
霧露沉未開,浩途不可測。
嵥起華夷界,信為造化力。
歇鞍問徒旅,鄉(xiāng)關(guān)在西北。
出門怨別家,登嶺恨辭國。
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
皇明頗昭洗,廷議日昏惑。
兄弟遠淪居,妻子成異域。
羽翮傷已毀,童幼憐未識。
踟躕戀北顧,亭午晞霽色。
春暖陰梅花,瘴回陽鳥異。
含沙緣澗聚,吻草依林植。
適蠻悲疾首,懷鞏淚沾臆。
感謝鵷鷺朝,勤修魑魅職。
生還倘非遠,誓擬酬恩德。
詩中點出當時情境,“霧露晨未開,浩途不可測?!背快F迷蒙之中出發(fā),途程的艱險與遙遠難以預(yù)料。“歇鞍問徒旅,鄉(xiāng)關(guān)在西北。出門怨別家,登嶺恨辭國。自惟勖忠孝,斯罪懵所得。皇明頗昭洗,廷議日昏惑。兄弟遠淪居,妻子成異域?!蓖O掳榜R,問徒步行走的旅人,這是何地,才知道家鄉(xiāng)遠在大西北方向呢。當初一出家門心生哀怨,如今登上梅嶺遠離朝廷更覺悵恨。這時,自思自忖,覺得自己曾常勉力躬行忠孝。不明白怎么就因為自己昵附張易之兄弟受牽連獲罪,皇上倒還有意為我昭洗罪名,可是朝廷一班人對我訾議有加,混淆視聽,讓皇上為輿論所蠱惑。致使我們兄弟天各一方,妻子、兒女仿佛遠在異國他鄉(xiāng)。“適蠻悲疾首,懷鞏淚沾臆?!贝朔巴呥h蠻夷之地,真讓人痛心疾首。想起故國家園(鞏縣與之問故居嵩山、陸渾相近。)不禁淚灑胸臆?!案兄x鵷鷺朝,勤修魑魅職。生還倘非遠,誓擬酬恩德?!弊詈笳f,還應(yīng)感謝朝廷(以飛行有序的鵷鷺鳥譬喻朝廷)。我在魑魅出沒之地勤于職事,如果生還有期,一定再酬報皇上的恩德。從這首詩可以看出,之問對被貶既悲且怨。對自身過錯,以及所以獲罪遭貶的原因仍無清醒認識。固然,他的不幸與宮廷內(nèi)訌有直接關(guān)系,但對自己無原則的諂附佞臣等主觀原因并無意識,所以后來依然故我。不過,盡管遭貶,他對朝廷、家國總還葆有一份依戀、眷念之情,尤可嘉許。
之問在大庾嶺的第三首詩為《度大庾嶺》,從題目看,這三首詩,之問感而賦詩,始則“題”,繼而“發(fā)”,終至于“度”。大抵顯示了之問在此處的行旅蹤跡。這首詩說: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
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
但令歸有日,不敢恨長沙。
“度嶺方辭國,停軺一望家”。被貶出京,去國離鄉(xiāng),本已悒郁,更兼孤身遠游,越加深了內(nèi)心深處的孤獨感。來到有“華夷分界”之稱的庾嶺,眼見就要由中原昌明之腹地到瘴癘炎蒸之蠻荒去受煎熬,其身份也由宮廷詩人一變而為天涯逐客,之問頓感凄涼。一陣去國辭朝、別妻撇子的痛苦襲上心頭。不禁停下車來(軺、古代的輕便馬車),駐足山頭,深情地回望家園。
“魂隨南翥鳥,淚盡北枝花。正在猶豫不前、眷顧家國時,天空南來的飛鳥(翥:鳥向上飛)、嶺北遲開的梅花闖入眼簾,這更加觸動了他的情思。仰望天空,他似乎默禱:鳥兒伴隨我這孤寂的靈魂一同南下吧。低頭看花,潸然淚下,道聲:別了,嶺北的梅花?!栋卓琢罚ň幷邽榘拙右缀涂讉鳎┚砭啪牛骸按筲讕X上梅,南枝落,北枝開?!币驗閹X南嶺北氣候差異,南枝謝了,北枝才開。人在嶺北,猶如花開枝頭,一入嶺南,就象紅殘花落。此時此際,之問怎能不“淚盡”在這花開花落的分界嶺上呢?
在一陣悲戚傷感的情感波瀾之后,之問試圖緩解自己壓抑的情緒。于是,把視線轉(zhuǎn)向眼前明麗的景色: “山雨初含霽,江云欲變霞”。這一聯(lián)在結(jié)構(gòu)上是轉(zhuǎn)折,在情緒上是頓挫。目之所及:綿細的山雨剛剛停止,微露晴明之色,灰濛濛的江云被日光映照,逐漸變成彩霞。這一轉(zhuǎn),云雨都有了靈性,能“含”會“變”了。上一聯(lián)重在寫情,情中有景。這一聯(lián)專門寫景,而景中之情,與其說是含而不露,不如說是借由景物對心理、情感的一種調(diào)適。
最后詩人擯除遐想,坦陳愿望:“但令歸有日,不敢怨長沙”。據(jù)《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記載:西漢賈誼遭權(quán)臣排擠被貶為長沙王太傅。賈誼到長沙后不適應(yīng)濕熱的氣候,“自以為壽不得長”而心生“恨”意。之問由此聯(lián)類取譬,反用其意:只要讓我知道有歸去的日期,就安心在這邊鄙之地過竄逐生活,不敢象賈誼謫居長沙時那樣有所怨恨了。在《早發(fā)大庾嶺》里有這樣的詩句 :“適蠻悲疾首,懷恐淚沾臆 。感謝鹓鷺朝,勤修魑魅職。生還倘非遠,誓以報恩德?!笨梢娝M趭^修職,爭取早日赦歸的愿望是久蓄于心的。此處以退為進的寫法,更把那希望赦還的拳拳之心襯托出來了。
這首五言律詩音韻諧婉,屬對精密,詞藻華美。情景交融??胺Q“示后進以準” 的佳作。
之問度過大庾嶺,來到始興縣(今屬廣東)北江,由此前往虛氏村。在這里寫下了《早發(fā)始興江口至虛氏村作》:詩中頗為贊美了綺麗的嶺南風光,然而,風景雖好,終非故園。仍然不免家國之思。
候曉逾閩嶠,乘春望越臺。
宿云鵬際落,殘月蚌中開。
薜荔搖青氣,桄榔翳碧苔。
桂香多露裛,石響細泉回。
抱葉玄猿嘯,銜花翡翠來。
南中雖可悅,北思日悠哉。
鬒發(fā)俄成素,丹心已作灰。
何當首歸路,行剪故園萊。
與詩人此次南行途中所作《題大庾嶺北驛》、《度大庾嶺》、《早發(fā)大庾嶺》等同類詩作相比,這一篇對嶺南風物繪聲繪色,寫得更細膩生動,富于畫面感。被貶途中,尚能欣賞美景,可知,此時此刻的心情還不錯。
開頭四句緊扣題中的“早發(fā)”?!昂驎杂忾}嶠,乘春望越臺。宿云鵬際落,殘月蚌中開?!贝篌w是寫嶺南清晨景象。黎明時分度過大庾嶺,在一派明麗春色中遠處的越王臺遙遙在望。昨夜的云彩好像從大鵬鳥翅膀間落下,一彎曉月像是從蚌蛤中綻放出來?!伴}嶠”,指東嶠山,大庾嶺。越臺,即越王臺,又作粵王臺,漢高祖時南越王趙佗在廣州越秀山上所建。即從詩題看,此時詩人已經(jīng)抵達虛氏村,離廣州尚路途遙遠,是無法望見越王臺的。所謂“望”,應(yīng)當是遙望、瞻望的意思。鵬,傳說中的大鳥,為北溟大魚鯤所化?!肚f子·逍遙游》對此記述頗詳。蚌,指珍珠貝?!段倪x》卷五左思《吳都賦》:“蚌蛤珠胎,與月虧全?!眲㈠幼⒁秴问洗呵铩罚骸霸峦麆t蚌蛤?qū)?,月晦則蚌蛤虛?!?。即是說月亮的盈虧與蚌蛤的虛實相統(tǒng)一,月圓時蚌蛤?qū)?,月虧時蚌蛤虛。因此,詩人由“殘月”而生“蚌中開”的聯(lián)想。意象優(yōu)美而又富于動感。宋之問上承齊梁余緒,講究詞采聲律,從“宿云”二句的鋪張筆法中,頗見其“如錦繡成文”(《新唐書》本傳)的詩風。
以下六句:“薜荔搖青氣,桄榔翳碧苔。桂香多露裛,石響細泉回。抱葉玄猴嘯,啣花翡翠來?!睒O言南國風物景致的清幽、絢麗。筆致工巧,詩中有畫,有聲有色,直逼感官。你看:翠綠的木蓮(薜荔)蔓條纏繞著樹木,微風搖曳中透出青蔥郁勃的生機,高大常綠的桄榔樹身布滿了碧綠的蘚苔。桂樹散發(fā)出和著露水的香氣,泉水在沙石間蜿蜒流淌叮咚作響,黑毛猴子在樹木枝葉間嘶叫,翡翠鳥銜著花兒在空中飛旋。多么綺麗優(yōu)美的畫卷。 “薜荔”是一種木本蔓生植物,又名木蓮。常繞樹或緣壁生長。 “桄榔”:棕櫚科常綠高大喬木,產(chǎn)于嶺南一帶,與蔓生的薜荔對舉,加之碧苔依樹,挺拔而斑斕。與“薜荔”句顯現(xiàn)出來的盎然生趣形成鮮明的對照。裛,沾濕,說“桂香”氤氳著水汽。在前三句中,詩人充分調(diào)動感官,由視覺到嗅覺?!笆憽本涓M而寫到聽覺。把無生命的靜物寫得富于生氣?!氨~”二句轉(zhuǎn)寫動物,自然活潑。聲、色,動、靜,融為一體,以至整個畫面更顯生動逼真。以上重在描摹南國宜人風景,景致的賞心悅目也透露了詩人愉悅的心境。畢竟是詩人,即便在遷謫流寓之中對自然美仍感覺敏銳、不乏慧心。
“南中”句以下,使全詩的感情為之陡轉(zhuǎn)。 “南中雖可悅,北思日悠哉。鬒⒍沓傷兀丹心已作灰。何當首歸路,行剪故園萊?!蹦蠂m好,終非故園。日日都不免對故鄉(xiāng)的深長思念。多而黑的頭發(fā)頃刻變白,一顆心也變得灰冷。何時能走上返回故鄉(xiāng)的路,到自家田園去育苗除草呢?“鬒ⅰ保多而美的黑發(fā)?!对姟む{風·君子偕老》:“鬒⑷繚啤薄@常涸硬蕁?蠢矗南國優(yōu)美的風景終究不能讓詩人忘記自己被貶謫的逐臣身份。官場的榮辱無常,心身所受的煎熬,更增強了自己的思鄉(xiāng)之情??释M早的回歸故鄉(xiāng)。未句 “行剪故園萊”,與謝朓的“去剪北山萊”、王績的“去剪故園萊”同義,都是要歸隱田園的意思。全詩從“南中”二句起筆意大起大落,由怡悅而沉郁。使讀者心緒隨文氣的跌宕而抑揚起伏。此詩如此描繪南國優(yōu)美自然風光,或許由此更觸發(fā)詩人誤入仕途、意欲歸隱的心思。
之問繼續(xù)南行,神龍元年(705)三月間,這一天,來到端州(州治在今廣東肇慶),在驛站發(fā)現(xiàn)先期而至的幾位同僚好友的題壁之作,因為這幾位也都是因張易之案受牽連而被貶嶺南諸地的。其中,杜審言被貶到峰州(今越南河西省山西西北);沈佺期被貶到驩州(今越南榮市);閻朝隱被貶到崖州(今海南??冢?;王無競被貶嶺外。宋之問被貶瀧州,因病晚行。至此見到幾位的題詠,同病相憐,感觸良深。于是信筆寫下了《至端州驛見杜五審言沈三佺期閻五朝隱王二無競題壁慨然成詠》:
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
豈意南中歧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
云搖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
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
杜審言、沈佺期、閻朝隱、王無競都是與宋之問同時在朝的詩人。唐代習慣用兄弟排行的行次與人名并稱,如杜審言排行第五,稱杜五審言。其余幾人的稱謂亦如此。這首古體詩雖即興而作,但因遭際相同,同病相憐,情感格外真摯,語言亦曉暢自然。
詩的開頭兩句, “逐臣北地承嚴譴,謂到南中每相見”,意思是說我們這些獲罪從北方京都被放逐的臣子,受到了嚴厲的處罰,流放到南荒,原以為在南荒大家還能夠經(jīng)常見面,為此稍感慰藉?!柏M料南中歧路多,千山萬水分鄉(xiāng)縣 ?!闭l料到南部荒蠻之地路徑崎嶇多岔,各個鄉(xiāng)縣為重重山水阻隔,朋友們哪里還能時常見面呢!這實在令人懊喪?!霸茡u雨散各翻飛,海闊天長音信稀 ”,此聯(lián)蓋∮阝仔擰鍛硭瓿齪崦擰罰骸懊鞒云雨散,何處更相尋?!?“云雨散”,意謂分離。宋之問此處用“云搖”一詞,有暗指武后勢力被動搖、消弱的意思,因之使他們象雨點般散落四方 ,命運頓時“翻”了個個兒?!昂i熖扉L”說明朋友之間相距遙遠。這些地方離宋之問要去的貶所瀧州,即今廣東羅定縣,也都還很遙遠,除王無競之外,都要過海才能到達貶所。因此說“音信稀”,彼此之間難以來往和互通消息。這且不說,更令人擔憂的是:“處處山川同瘴癘,自憐能得幾人歸 。”朋友們被貶之地,蠻荒偏僻,充滿瘴癘。中原人大多不適應(yīng)這些地區(qū)炎熱而潮濕的環(huán)境。在這種地方居處,讓人不免危及性命、難以生還之虞。
這首詩,由見題壁而引發(fā)對友人的思念,進而表露對自己和友人被貶嶺南遭遇的愁慮和憂懼,寫得真切動人。
之問過了端州(今廣東肇慶),之后又溯西江至粵西康州端溪縣,轉(zhuǎn)入羅定江(即瀧州江)直抵貶所瀧州。這是之問第一次被貶的目的地。此刻,舟行江上,貶所在即。想到將久久滯留此地,不免心生悵惘。因之,境由情生,風物、人情盡顯險惡肅殺,心境為之凄黯消沉。于是,寫下《入瀧州江》這首長達十三聯(lián)的排律:
孤舟泛盈盈,江流日縱橫。
夜雜蛟魑寢,晨披瘴癘行。
潭蒸水沫起,山熱火云生。
猿躩時能嘯,鳶飛莫敢鳴。
海窮南徼盡,鄉(xiāng)遠北魂驚。
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
地多偏育蠱,風惡好相鯨。
余本巖棲客,悠哉慕玉京。
厚恩常愿答,薄宦不祈成。
違隱乖求志,披(投)荒為近名。
鏡愁玄發(fā)改,心負紫芝榮。
運啟中興。時逢外域清。
祗應(yīng)保忠信,延促付神明。
詩中說,夜間睡覺地方有水中怪獸出沒,早晨還難免帶著潮濕的瘴氣出行。污水坑蒸騰著氣泡,炎熱的山頭云彩像是著了火。猿猴還能跳躍著嘶叫,老鷹低空盤旋卻熱得叫不出聲來。還有“地多偏育蠹,風惡好相鯨?!边@里地廣人稀,人們不去種地,卻喂養(yǎng)毒蟲。這里雖也有風,但常是招惹鯨魚出沒的狂風。這是怎樣一副蠻荒惡劣的自然場景??!
“海窮南徼盡,鄉(xiāng)遠北魂驚。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币谎劭吹搅四虾5谋M頭,讓人因遠離家鄉(xiāng)而心神不安。無可如何,只能含淚在這未開化的蠻夷地區(qū)落腳,可悲地與那些長著怪齒的人生活在一起了。面對這種情景,之問又不禁想到早年的志向:“余本棲巖客,悠哉慕玉京?!蔽以臼窍腚[逸山林,優(yōu)哉游哉的做個出世的道人的。結(jié)果,“違隱乖求志,投荒為近名?!边`背了先前隱逸不仕的志向,以致流落到這蠻荒之地,這都是因為自己追逐名利所致啊。
從這首詩可以看出,之問臨近貶所時極為傷感的心情。心情影響對外部世界的看法?!靶呐c物游”。不妨回想一下,前不久,在途中寫下《早發(fā)始興江口至虛氏村作》,其中所描繪的南國景象是如何的綺麗動人。把兩首詩的詩句拿來比較,大異其趣。幾乎同是嶺南風光,同是一個遷客,緣何會有如此迥異的筆墨。如果說,在途中還未能完全意識到貶所的險惡處境,尚有心事流連風景的話,真的面臨目的地,開始貶謫生活的時候,便會遽然憬悟身世的悲哀。于是,情調(diào)變,筆調(diào)亦變。以致此詩中出現(xiàn)駭怪瘆人的景象。再者,似乎到這次遷謫的終點,我們才真正看到之問對自己遭貶原因的深刻反省,“投荒為近名”,言簡意賅,之所以被譴謫,客觀原因姑置勿論,主觀上名利心太重確也是重要原因??上В畣柦K究是個意志薄弱的文人,雖知之,難改之,后來仍不免陷入名利角逐、宮廷紛爭的漩渦之中。
之問在瀧州待了不到兩年時間,即在中宗神龍二年(706)秋前后北歸東都洛陽。如何得以北歸?《舊唐書·宋之問傳》:“及易之等敗,左遷瀧州參軍。未幾逃還,匿于洛陽人張仲之家?!薄缎绿茣繁緜魉浥c此大致相同,都是說“逃還”。但有人據(jù)《詩淵》載宋之問《初承恩旨言放歸舟》一詩裁斷之問非“逃還”,而是奉旨北歸,即“召還”(見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438頁)。筆者姑從其說。其詩曰:
一朝承恩澤,萬里別荒陬。
去國云南滯,還鄉(xiāng)水北流。
淚迎今日喜,夢換昨曉愁。
自向歸魂說,炎荒不可留。
詩寫得明快、流利,流露了承恩北歸,遠離蠻荒的喜悅心情。詩中“淚迎今日喜,夢換昨曉愁。自向歸魂說,炎荒不可留?!卑汛朔N心境描摹的淋漓盡致,躍然紙上。臨近家鄉(xiāng)時寫得《渡漢江》“嶺外音書斷,經(jīng)冬復歷春。近鄉(xiāng)情更怯,不敢問來人?!备且皇捉^佳的望鄉(xiāng)絕句。尤其是后兩句,成為表達回歸家園復雜心情的千古名句。也為之問第一次貶謫生活畫上了句號。
二、 貶往越州途中
之問被召回朝廷,頗得中宗的賞識,像先前扈從武后一樣,常陪中宗游幸并應(yīng)制作詩。一次,還在中宗到場并有眾多文學臣僚參加的詩歌大賽中冠絕群倫,拔得頭籌。似乎又回到了文學侍臣、宮廷詩人的角色。一面做官,一面作詩,確也逍遙自在。然而,宮廷內(nèi)訌卻是不曾須臾間斷的,而之問又是個喜歡趨附權(quán)勢,不能超脫的人。宮廷內(nèi)部權(quán)勢的消長又很難預(yù)測。這樣一來,之問盡管常常是玲瓏八面,都來討好。這當中,仍難免有畸輕畸重的時候。因之,就可能有所遠近親疏,從而招致一方的忌恨。以致由此獲罪。
太平公主是高宗與武后的女兒,中宗的妹妹。安樂公主是中宗與韋后的女兒。太平與安樂兩公主就親緣關(guān)系說,是為姑侄。但政治上,卻兩相對立?!顿Y治通鑒》卷二0九中宗景龍三年九月記:“太平、安樂公主各樹朋黨,更相譖毀?!薄T谶@種復雜關(guān)系中,宋之問作騎墻派,兩相“諧結(jié)”,勢必要大觸霉頭。事實正是如此。之問起先因“諂事太平公主,故見用。及安樂公主權(quán)盛,復往諧結(jié),故太平深疾之?!庇謸?jù)《歷代詩話·韻語陽秋卷七》載:“宋之問方其諂事太平公主也,則為賦以美之曰:‘孕靈娥之秀采,輝婺女之淳精。及安樂公主權(quán)盛,復往諧結(jié),至宴飲其園亭,為詩以美之曰;‘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玳梁翻賀燕,金埒倚晴虹奸傾既露,忌惎遂生,而太平不樂矣。”為此,“中宗將用為中書舍人,太平發(fā)其知貢舉時賕餉(收受財物)狼藉,下遷汴州長史。未行,改越州長史?!保ā缎绿茣匪沃畣杺鳎┲畣柺蔷褒埲辏?09)被貶到越州的(今浙江紹興),時年五十四歲。毫無疑義,被貶為遠離朝廷的外任是太平公主一手造成的。但真實原因是什么?則頗耐尋味,亦不無質(zhì)疑者。其一,如《新唐書》所說,是因為之問“知貢舉時賕餉狼藉”,由于持有薦舉人才之權(quán),收受賄賂不無可能。其二,純粹是太平公主誣枉所致。傅璇琮先生說:之問在太平與安樂間“兩處交結(jié),宜其為所譖毀而外出也。之問景龍三年知貢舉,《舊傳》曾載:‘及典舉,引拔后進,多知名者。則所謂‘知貢舉時賕餉狼藉亦僅為借口耳?!保ā短撇抛觽餍9{·宋之問》)。其三,一方面固然是因了太平公主的妒恨,另一方面也可能之問確有“賕餉”之嫌,因權(quán)力導致腐敗,司空見慣,正無須為古人曲為之諱。況且,“引拔后進”的善舉與“賕餉”之劣跡并非勢如參商,不可并見。因之,我以為太平“深疾之”是真,之問“賕餉”亦當不假。且《新傳》《舊傳》均非稗官野史,都可采信。只是他人之心與己之所為,倘若只具其一,或許之問不致遭貶,因緣湊合,有心人拿到了把柄,之問就活該倒霉了。不久便“轉(zhuǎn)越州長史”,實際上是被貶到越州(州治在今浙江紹興)作長史去了,長史何為?州都督府,一般以李姓諸王兼領(lǐng)都督,有長史一人,正五品上。府上事務(wù)實際由長史執(zhí)行。
之問赴越州貶所,時間大約在景龍三年(709)秋(一說為是年冬末、四年春初之際。見傅璇琮《唐才子傳校箋·宋之問》),之問赴越取道淮汴,途徑淮口(今江蘇盱眙)、揚州(今屬江蘇)、潤州(今屬江蘇鎮(zhèn)江)、蘇州、杭州。(見陶敏、易淑瓊《沈佺期宋之問集校注》簡譜)年末即抵越州。
之問自洛陽出發(fā),行至汴水入淮河處(在今江蘇盱眙),夜宿淮口,去國之思油然而生,于是,吮毫搦管,寫下了一首雜言詩《初宿淮口》。詩曰:
孤舟汴河水,去國情無已。
晚泊投楚鄉(xiāng),明月清淮里。
汴河東瀉路窮茲,洛陽西顧日增悲。
夜聞楚歌思欲斷,況值淮南木落時。
出了洛陽,在汴河上只身乘船東行,一種去國離鄉(xiāng)的傷感襲上心來,揮之不去。今晚已走到汴河的盡頭,西望漸行漸遠的東都洛陽,惆悵與日俱增。今夜聽著這異鄉(xiāng)楚地的歌聲,令人悲涼、窒息。更何況時值落葉繽紛的悲秋時分呢!
景龍三年秋,某日,之問行至廣陵郡(今江蘇揚州,唐揚州大都督府所在地),給揚州長史陸某及屬下府僚廣陵郡的人們寫了一首詩,題為《傷王七秘書監(jiān)寄呈揚州陸長史通簡府僚廣陵好事》:
王氏貴先宗,衡(橫)門棲道風。
得心晤有物,秉化游無窮。
學奧九流異,機玄三語同。
書乃墨場絕,文稱詞伯雄。
白屋藩魏主,蒼生期謝公。
一祗賢良詔,遂謁承明宮。
補袞望奚塞,尊儒位未充。
罷官七門里,歸老一丘中。
嘗忝長者轍,微言私謂通。
我行會稽郡,路出廣陵東。
物在人已矣,都疑淮??铡?/p>
詩雖說寫給地方官員陸長史及其府僚,但詩中著力頌揚、感懷的是當年同在武后朝為官、同因張易之伏誅而遭貶斥的同僚王紹宗(王七)。據(jù)兩《唐書》載,王紹宗,系揚州江都人。武后時官至秘書少監(jiān),張易之伏誅,坐以交往見廢。張易之神龍元年(705)正月被殺,王紹宗也在當年罷歸。后卒于鄉(xiāng)里。之問二次被貶,途徑當年僚友鄉(xiāng)里。當年二人同朝為官,同坐張易之案,同時被貶,而今,斯人其萎。怎能不感慨系之。然而,之問并未空泛的徒發(fā)空論。而是縷述王紹宗的才學、人品、行狀。備贊王氏之學識、德能?!皩W奧九流異,機玄三語同。書乃墨場絕,文稱詞伯雄?!边@樣的一位德才兼?zhèn)涞母呤烤挂脖涣T歸。顯然,在贊美之中,流露對遭貶謫的幽怨,不無借題發(fā)揮的意味。最后,說“我行會稽郡,路出廣陵東。物在人已矣,都疑淮海空?!蔽襾淼牡綇V陵王氏故里,這里風物依然如故。而僚友已歿,讓人疑心揚州也因此空寂了許多。這詩是懷舊,幽怨,是同病相憐。而這一切,都不是直白出之,而是借用大量典故道出,委婉,幽深。然而,也如聞一多先生說的那種詩,是學問多,而略顯艱澀的“類書式”的詩作了。
之問南行至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登上北固山,作五律《登北固山》:
京鎮(zhèn)周天險,東南作北關(guān)。
埭橫江曲路,戍入海中山。
望越心初切,思秦鬢已斑。
空憐上林雁,朝夕待春還。
之問到京口鎮(zhèn)(潤州)登上北固山,適值深秋,此時,南望越州(今紹興),北顧長安,思緒萬端。想到還得繼續(xù)南去,與朝廷漸行漸遠,北歸無日,心情不免悲涼,只有感嘆自己像遠離長安上林苑的大雁一般,早晚都想著春天的到來,也好北歸家園?!巴叫某跚校记佤W已斑。空憐上林雁,朝夕待春還?!边€沒到南越貶所,就因渴想北國家園而白了頭發(fā)??梢姡畣柾街萃局行那橐钟舻胶畏N程度。不過,這只是被貶途中的感受,到越州(貶所)任上后境況并不如想象的那樣糟糕,心情還是不錯的。
三、 越州任上多賦詩
(一)游覽山水佛寺
之問再次遭貶,在前往貶所越州途中,途經(jīng)揚州、潤州(今鎮(zhèn)江)、蘇州、杭州諸地,或感懷,或酬答,或紀游,都曾賦詩題詠。但大抵一地一二首。且除《題杭州天竺寺》對寺內(nèi)景觀刻劃細致而外,其余大都借由景觀或人物,寄寓逐臣遷客的傷感落寞之情。然而,到越州之后詩興頗濃,在越州任上——景龍三年(709)秋至景云元年(710)六月——之問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寫了不少傳誦一時的好詩(30首)?!缎绿茣に沃畣杺鳌份d:“改越州長史,頗自力為政,窮歷剡溪山,置酒賦詩,流布京師,人人傳誦。”《唐才子傳·宋之問》也稱:“窮歷剡溪山水,置酒賦詩,日游宴,賓客雜遝。”被貶還有這樣的興致,這是為什么呢?究其原因,我想,就客觀上講,之問雖為貶官,但作為長史,與在朝時的考功員外郎同為從五品上。在州都督府為封王代理的情況下,之問實際掌控了越州的行政大權(quán),地位還相當尊崇,雖遠離朝廷,但行動相對自由,并不十分失落。其次,越州也是江南鐘靈毓秀之地,人文薈萃,風景秀麗,名勝古跡、歷史名人頗多。這對頗具詩人氣質(zhì)的之問來說有天然的吸引力。就主觀上講,詩人的敏感固屬天性,心態(tài)的相對良好也是游幸、詩興大發(fā)的一個原因。這一切,都使他有條件在被貶任上還能繼續(xù)發(fā)揮他作為詩人的才分。我們看到,在此期間,他游歷當?shù)卦S多湖泊山水、寺廟名勝,頗寫了一些紀游詩篇。初步估算,這類游覽湖泊山水、名勝佛寺的詩作有十二首之多。另有《祭禹廟文》一篇。這其中,同是游歷,詩人所到之處興奮點不同,著眼點不同,各詩側(cè)重點自也不同。茲摘引如下:
越州,即今紹興,這里的湖光山色是十分迷人的。之問于此紀游寫景,亦詩亦畫,頗見性靈。如《早春泛鏡湖》:
漾舟喜湖廣,湖廣趣非一。
愉目野載蕪,清心山更出。
孤煙晝藏火,薄暮朝開日。
但愛春光遲,不覺舟行疾。
雁歸空間盡,流鶯花際失。
遠情自此多,景霽風物和。
蘆人收晚釣,棹女弄春歌。
野外寒事少,湖間芳意多。
雜花同爛熳,喧柳日逶迤。
為客頓逢此,于思奈若何。
這首詩把早春時節(jié)泛舟鏡湖所見所感寫得何其優(yōu)美動人!與此相仿佛的還有《泛鏡湖南溪》:
乘興入幽棲,舟行日向低。
巖花候冬發(fā),谷鳥作春啼。
沓嶂開天小,叢篁夾路迷。
猶聞可憐處,更在若耶溪。
這里寫詩人泛舟進入與鏡湖毗連的若耶溪,清幽凄迷的景致,宛在眼前。
在越州,詩人寫了不少堪稱山水詩的優(yōu)美詩作。與宮體詩的典重艱澀不同,留下一些清新自然、賞心悅目的寫景妙句,上述詩作之外,類似如下的一些詩句都是很值得品味、記誦的。如:
石帆搖海上,天鏡落湖中。
水底寒云白,山邊墜葉紅。
——《游禹穴迴出若耶》
漾漾潭際月,飄飄衫上風。
谷鳥囀尚澀,源桃驚未紅。
——《宿云門寺》
當然,許多詩不惟寫景,旨在借景抒情,別有寄托。如在《游稱心寺其二》中,在描述了稱心寺的景觀之后,詩人說:
問予金門客,何事滄州畔?
謬以三署資,來刺百城半。
人隱尚未弭,歲華豈兼玩。
東山芝桂芳,明發(fā)坐盈嘆。
在游賞寺景的同時,抒發(fā)自己從尚書省考功員外郎貶黜,來做半個刺史(長史)的無奈和體恤民生疾苦(人隱)愿意有所作為的情愫。
之問游歷越州名剎佛寺,而游佛寺是免不了要有談佛論道的,何況之問仕途坎坷之際,更需要借此聊以自慰,安頓心神。于是,我們便看到如下的一些詩句:
維舟探靜域,作禮事尊經(jīng)。
投跡一蕭散,為心自杳冥。
理勝常虛寂,緣空自感靈。
劫累終期滅,塵躬且未寧。
——《游云門寺》
后果纏三足,前因感六牙。
果漸輪王族,緣超梵帝家。
晨行踏忍草,夜誦得靈花。
——《游法華寺》其一
松露洗心眷,象筵敷念誠。
感真六象見,垂兆二鳥鳴。
浮悟雖已久,事試去來成。
觀念幸相續(xù),庶幾最后明。
——《游法華寺》其二
理契都無象,心冥不寄筌。
——《游稱心寺》其一
在這些詩句中,我們看到之問談佛悟道,借以滌除世俗煩惱的用心。同時,也可以見出詩人佛學造詣之深。其實,之問不論其人品如何,單就學識而言,是真可謂博洽多聞的。他寫了許多頗見性情的好詩,卻也有不少堆積典故,有炫學之嫌的“書簏”詩,如在越州寫的《謁禹廟》就有這種味道。其中有句云:
夏王乘四載,茲地發(fā)金符。
峻命終不易,報功疇敢逾。
先驅(qū)總昌會,后至伏靈誅。
運逢日崇麗,業(yè)勝答昭蘇。
伊昔力云盡,而今功尚敷。
這些詩句贊頌大禹功績。其中,典故頗多,盡顯學識。是如同聞一多所說“精密的類書”式的詩。(在此期間,還寫有《祭禹廟文》,盛贊大禹“隨山奠川之功”。)
其次,除了游歷寺廟之外,之問也參與一些祭祀活動?!毒褒埶哪甏红艉!肪褪怯浭龃祟惢顒拥脑娮鳌T娭械暮?,指東海。東海祠在越州會稽縣界。依唐高祖、唐太宗時規(guī)定的制度,四海年別一祭。唐中宗景龍四年(710)正月立春這天祭祀東海。詩中先記述了祭祀的場面、情景:
“⑹螞舸轟椋宵齋洗蒙慮。
雞鳴見日出,鷺下驚濤騖?!?/p>
“筵端接空曲,目外唯雰霧?!?/p>
“致牲匪玄享,禋洗期靈煦。”
同時,借“祠(祭祀)海”而遣懷:
撫中良自慨,弱齡忝恩遇。
三入文史林,兩拜神仙署。
雖嘆出關(guān)遠,始知臨海趣。
賞來空自多,理勝誰能喻?
面臨大海行祭祀之禮,內(nèi)心感慨良多。自己年方弱冠(二十歲)就得到朝廷的恩遇,在武后和中宗時期曾先后在天授元年為“習藝館學士”,圣歷中為“珠英學士”,景龍中為“修文館學士”,這些都是校理圖書典籍之所,即所謂“文史林”。景龍中連續(xù)做過戶部、考功二員外郎,都屬尚書省,即所謂“神仙署”。如今,雖然不免感嘆到了關(guān)外遠離朝廷的海邊,但也因此領(lǐng)略到親近大海的趣味??磥?,老天對我的賞賜還是挺多的,個中得失因由誰也難以說清楚。這里,之問在行祭之余,頗有幾分自嘲、自寬的意味。(其實,此時他已面臨流貶欽州之禍,接近生命盡頭了。)
(二)交游、感懷
之問在越州,有些記述與僧侶交游唱和的詩作,讀來,也頗有韻味。
如關(guān)于僧人鑒上人的,就有四首詩。其中,《見南山夕陽召鑒師不至》,是說在家等鑒上人而鑒師沒來,詩人“無限意”,失去言說對象,只好把“孤興”寄予鏡湖上空的明月了:
夕陽黯晴碧,山翠互明滅。
此中意無限,要與開士說。
徒郁仲舉思,詎回道林轍。
孤興欲待誰,待此湖上月。
另外《題鑒上人房二首》則是往訪鑒上人不遇后的題詩。
一則借玩賞寺院景象,寬解自己的不遇:
落花雙樹積,芳草一庭春。
玩之堪興盡,何必見幽人。
一則說鑒上人外出養(yǎng)身未歸,贊美鑒上人居所的清雅:
晚入應(yīng)真理,經(jīng)行尚未回。
房中無俗物,林下有青苔。
前一首用了《世說新語·任誕》中的典故:“王子猷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其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之問于此化用其意,意思是說,我已經(jīng)到了鑒上人的房間,領(lǐng)略了寺院的情境。見不到鑒上人也盡興了。后一首嘉許鑒上人的清雅、高致,不同塵俗交往,所以,門前林蔭道上布滿了青苔。詩境清幽、閑雅。
還有《湖中別鑒上人》一首,詩曰:
愿與道林近,在意逍遙篇。
自有靈嘉寺,何用沃州禪。
詩中說,我愿意與像晉高僧道林一樣的鑒上人親近、交往,并像他們那樣,屬意于研味莊子的《逍遙游》。而此種際遇在越州靈嘉寺就可以得到,不必像道林和尚那樣再到沃州山(今浙江新昌)立寺行道了。道林,晉僧支遁的字。據(jù)《高僧傳》卷四《支遁傳》載:支遁在白馬寺與人討論《莊子》的《逍遙游》,不滿于人們“適性以為逍遙”的解讀,自己便“退而注《逍遙篇》,群儒舊學,莫不嘆伏。”一次支遁途徑會稽,王羲之專誠造訪,聽支遁講《莊子》,“流連不能已”,請支遁住靈嘉寺。不久,支遁“于沃州小嶺立寺行道”。之問以道林比附鑒上人,言說二人過從密切。有意思的是,之問在朝廷諂附權(quán)貴,到了貶所卻愛與僧人打交道,賞識佛、道的信念與生活。不知是因為環(huán)境改變,情由境生,改變生活信念,還是掩人耳目的虛飾、矯情。
越州在唐代以前就出過些很有名望的人物。之問置身其間,自不能不有所有感念并題詠。在《郡宅中齋》這首詩里,詩人在自家房舍浮想聯(lián)翩,思及越州前代賢哲名士王羲之、謝安等杰出事跡:
茲都信盤郁,英遠常棲眄。
王子事黃老,獨樂事有衍。
謝公念蒼生,同憂感推薦。
而這些人如今都見不到了:“靈越多秀士,運闊無由面”。但他們“神理翳青山,風流滿黃卷。”精神常在,傳諸載籍。聯(lián)想到自己,也曾受到朝廷賞識,在朝為官:“揆予謬承獎,……夜直明光殿?!笨墒遣涣显赓H,來到遠離家鄉(xiāng)千萬里的地方。“一朝罷臺閣,萬里違鄉(xiāng)縣?!辈贿^,“風土足慰心,況悅年光變?!边@里風土、氣候尚好。感嘆身世,“唯余后凋色,竊比東南箭?!弊约旱脑庥鱿窠?jīng)受嚴冬考驗的松柏,像生長在會稽的箭竹,權(quán)充東南一秀士吧。這里,之問在吟詠越州前代彥俊名士之余,聯(lián)類取譬,感嘆身世。
然而,之問明白自己畢竟難與越州往昔名士相比,越地終非故國家園。所以還不免疏離不適之感?!督锨芬栽古詻r,《玩郡齋海榴》以海榴自比。寄托身居越地,思念家園的情愫。《江南曲》:
妾住越城南,離居不自堪。
采花警曙鳥,摘葉喂春蠶。
懶結(jié)茱萸帶,愁安玳瑁簪
侍臣消瘦盡,日暮碧江灘。
在《玩郡齋海榴》中,詩人先贊賞一通住所的石榴:
目茲海榴發(fā),列映巖楹前。
熠爚御風靜,葳蕤含景鮮 。
清晨綠堪佩,亭午丹欲染。
之后,聯(lián)系自己身世,發(fā)出感嘆:
昔忝金閨籍,嘗見玉池蓮。
未若宗族地,更逢榮耀全。
南金(借指石榴,兼以自喻)雖自貴,賀賞詎能遷。
徒緣滯遐郡,常是惜流年。
越俗鄙章甫,捫心空自憐。
以前在朝廷曾觀賞御橋西邊玉池的蓮花,在那里可以看到蓮花盛開的全過程(寫有《秋蓮賦》)。而這里的人雖愛重石榴,總不如北方的蓮花賞心悅目。都因羈留在這邊遠的越州,只能感嘆時光白白流逝。這個地方風俗習尚與中土不同,雅俗莫辨。自己這樣的才俊也只有自憐自愛了。
此外,之問還寫了 詠西施的《西施浣紗篇》:
西施舊石在,苔蘚日于滋。
幾處沾粧汙,何年滅履跡。
岸花羞慢臉,波月斅顰眉。
君將花月好,來比浣紗時。
西施石在越州。歷史上詠西施的詩不少。之問此詩寫得很美。如“岸花羞慢(曼)臉,波月斅(效)顰眉。”岸邊花羞見西施貌容,水中映月波動似是仿效西施皺眉。幽雅富于流動感。而寫女子、抒寫兒女情的的佳作當屬《春湖古意》,對女子形神的描摹刻畫可謂曲盡其妙。這在之問詩作中實不多見。對此,筆者另有專文賞析,茲僅移錄如下:
春湖古意(三首)
其一
院梅發(fā)向尺,園鳥復成曲。
落日游南湖,果擲顏如玉。
含情不得語,轉(zhuǎn)盼知所屬。
惆悵未得歸,寧關(guān)須采菉。
其二
碧水春逶迤,蕩舟桃李枝。
珠綺不相襲,鉛華各自宜。
好合花日暉,耐使春風吹。
調(diào)笑路傍子,蹀躞黃金羈。
其三
妾在若耶溪,溪深夜難越。
妍袂濕香露,春歌遡明月。
風新渚蒲暖,氣漸江蘺發(fā)。
喧玩日更多,愁心安可伐。
我想,古意三首所展現(xiàn)的情境,定是之問所親見親歷。所描摹的鑒湖美人當是之問所鐘愛之人,她們與之問有過或深或淺的交往。但,身為貶官,亦且有婦之夫,礙于情面,只能假托古意,迂曲出之。然而,正是這不得不然的隱諱,卻因了抑郁情深,訴諸紙筆,更覺悱惻動人。
之問在被貶越州長史的數(shù)月里,一面勤于職責,“頗自力為政”,一面 “窮歷剡溪山水,置酒賦詩,日游宴,賓客雜遝。”(《唐才子傳·宋之問》)。被貶還有這樣的興致,這是為什么呢?個中緣由,如前所述,之問雖為貶官,但作為長史,與在朝時的考功員外郎職位相當,在州都督府為封王代理的情況下,之問實際還算有職有權(quán),地位還相當尊崇,雖遠離朝廷,但行動相對自由,并不十分失落。再者,越州也是江南鐘靈毓秀之地,風景、名勝、歷史名人頗多,對詩人有種別樣新奇的美好感受。心態(tài)的相對良好,異地殊方的人文景觀,正是詩人游幸、詩興大發(fā)的原因所在。當然,之問畢竟是被外放的逐臣,故國家園之思亦所不免。這一切,都使他有條件在被貶任上還能繼續(xù)發(fā)揮他作為詩人的才分。還能“置酒賦詩”寫了一些有別于那些應(yīng)制詩、宮體詩的優(yōu)秀詩作,以致“流布京師,人人傳誦”。
四、 流放欽州
之問于中宗景龍三年(709)秋,被貶為越州(今紹興)長史,越州任上待了不到一年的時間,雖說不如當京官時的榮光,但還有職有權(quán),生活的還算悠游自得,差強人意。然而,不期然間,于次年即睿宗景云元年(710)六月,便被流放到欽州(今屬廣西)了。從此處境每況愈下,無復重振的希望。個中緣由,令人難以索解。只能求諸史籍了。這方面有兩種說法可供參考。其一、《新唐書·宋之問傳》云:“睿宗立,以獪險盈惡詔流欽州?!鳖W诶畹┚霸圃戤斄嘶实?,甫一即位,就下詔書懲罰宋之問,而且罪名竟是“獪險盈惡”。可見,這小朝廷對之問是如何的厭惡。其二、《資治通鑒》卷二0九:景云元年戊申,“越州長史宋之問,饒州刺史冉祖雍,坐諂附武、韋,皆流嶺表?!?。在中宗當政前后的若干年里,李唐宗室與武韋集團勾心斗角、紛爭劇烈。之問在朝為官時也確曾有為韋后、安樂公主、武三思等吹噓、抬轎子的下賤勾當。但,之問離開朝廷,當越州長史快一年的時間了,而且任上“頗自力為政”。如何就又勾連武韋集團,惹惱了李家皇室人員呢?是之問在越州還向朝中武韋中人遙施媚眼嗎?還是如同上次太平公主嫉恨之問諂附安樂公主一樣,李家人還在算舊賬,尤其是睿宗,不管之問越州任上如何,對之問厭惡已極,之問既“諂附武韋”又“獪險盈惡”,看來就是這舊賬,老印象,致使之問有不虞之災(zāi),被遠遠地放逐到欽州(今屬廣西)了。
之問于是年(710)秋,首途越州,溯長江至江陵,復溯湘江赴嶺南。之問此次流欽州由于遭遇更可悲,歷練更豐富,詩藝亦更諳練,其詩作在思想內(nèi)容和藝術(shù)水準上都顯出更高的水平。蒼涼沉郁,真切動人。
在這些詩中,有抒寫遷謫途中離情別緒、悲愴抑郁情懷的:如自越州北渡吳淞江,作《渡吳江別王長史》詩云:
倚棹望茲川,銷魂獨黯然。
鄉(xiāng)連江北樹,云斷日南天。
劍別龍初沒,書成雁不傳。
離舟意無限,催渡復催年。
詩人借由告別蘇州王長史作詩抒懷。極言別離故地,貶流欽州的愁苦。離故鄉(xiāng)越發(fā)遙遠,將到那連大雁都到不了的地方。這時候登船揖別,感慨萬端。人生苦短,來日無多,船行水上,就如逝水流年一般,離生命盡頭越來越近了。何其沉痛。這種情緒在騷體詩《高山引》中也表現(xiàn)的十分痛切:
攀云窈窕兮躋懸峰,長路浩浩兮去何從。水一曲兮腸一曲,山一重兮悲一重。松C煲栽叮友于何時逢。況滿室兮童稚,攢眾慮于心胸。天高難訴兮遠負明德,卻望咸京兮揮涕龍鐘。
詩人攀登云峰,身臨絕頂。四周懸崖峭壁,云海茫茫,路在何方?長河九曲一如無盡的愁腸。重重高山猶似襲上心頭的層層悲涼。透過“眾慮攢胸”、“天高難訴”、“揮涕龍鐘”的悲戚意象,折射出一個步履維艱、侘傺失意的落魄詩人的形象,與披發(fā)行吟、形容憔悴的屈子何其相似乃爾!當然,這只就外觀來說。
與騷怨意味類似,還有抒寫思鄉(xiāng)思朝之情的。如寫給荊州長史崔日知《初發(fā)荊府贈崔長史》一詩中,說“明主無由見,群公莫與言。幸君逢圣日,何惜理虞翻?!庇莘?,系三國人,性疏直,因酒后語觸怒孫權(quán),徙交州。雖在徙棄,心不忘國。此處,之問自比虞翻,說自己不能見到朝廷和諸位臣僚了,叮嚀崔日知如你見到皇上,可以說說我的一片忠心。這里有對朝廷的思念,也有幽怨。也顯露出他的委瑣。這種思國思鄉(xiāng)的心情還突出表現(xiàn)在《早發(fā)韶州》中,其中有句云:
虞翻思報國,許靖愿歸朝。
綠樹秦京道,青云洛水橋。
故園常在目,魂去不須招。
許靖,字文休。漢末,謀誅董卓未遂。南投吳郡、會稽。孫策東渡江,走交州以避難。居十年,因人遺書曹操曰:“倘天假其年,人緩其禍,得歸死國家,解逋逃之責,泯軀九泉,將復何恨!”最后,卒于蜀國長史任上。(見《三國志·蜀書》本傳。)之問又以虞翻、許靖自比,寄托向往“歸朝”“報國”之情。并由此想象回歸京城與家園?!扒鼐┑馈?,借指西京長安。洛水橋,指東都洛陽。雖說遠在異地,但卻時時魂系家國,回歸故國家園不待征召。這里,流露了之問對朝廷、家園深切思念與歸朝熱望。此種情緒,在《發(fā)端州初入西江》中表現(xiàn)的尤為強烈,其中有句云:
人意長懷北,舟行日向西。
破顏看鵲喜,拭淚聽猿啼。
骨肉初分愛,親朋忽解攜。
路遙魂欲斷,身辱理能齊。
遷謫之人時時懷念北方的家園親人,但卻不得不一直走向西南,帶著愁容看著喜鵲的歡躍,揩拭眼淚驚聽猿猴啼叫。骨肉親朋盡都離散,而流放的路程遙遠讓人傷心至極??杀氖亲约好看卧馐芮璧脑虼笾露疾畈欢?。與此詩意蘊相仿佛,寫得同樣沉痛的是《晚泊湘江》:
五嶺恓惶客,三湘憔悴顏。
況復秋雨霽,表里見衡山。
路逐鵬南轉(zhuǎn),心依雁北還。
唯余望鄉(xiāng)淚,更染竹成班(斑)。
此詩通篇很少用典故(只二、八句為習見典),卻真切、沉痛。
之問不只流放途中思念家國,到欽州以至卜居桂州(今桂林)這種情感更為迫切。在桂州《登逍遙樓》詩中說:
逍遙樓上望鄉(xiāng)關(guān),綠水泓澄云霧間。
北去衡陽二千里,無因雁足系書還。
意思是說,為云霧阻隔,見不到家鄉(xiāng)的路。雁不過衡陽,何況自己在離衡陽很遠的南邊,是沒有辦法讓大雁為我往家鄉(xiāng)傳書送信的。據(jù)《輿地紀勝》卷五五,衡州:“回雁峰,在州城南,或曰雁不過衡陽,或曰峰勢如雁之回?!绷頁?jù)《漢書·蘇武傳》記載:蘇武出使匈奴,被囚之于北海,詭稱蘇武已死。后來,漢使至匈奴,常惠夜見之,告訴使者,讓使者對單于說:“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書,言武等在澤中?!笔拐甙闯;菟特焼枂斡?。單于驚奇其事,不好搪塞,就這樣蘇武得以回朝。這里,之問巧用典故,寄托情思。可謂語婉旨微,情意綿長。
之問遽然再度被流放嶺南,遭此不測,又無力改變厄運。便不得不自嘲自寬,或自憐自況。在流欽州的路上,途徑荊州,作五絕《在荊州重赴嶺南》云:
夢澤三秋日,蒼梧一片云。
還將鵷鷺羽,重入鷓鴣群。
云夢澤,古澤名。在湖南湖北之間。蒼梧(今廣西梧州):之問在《則天皇后挽歌》里曾自比追隨舜的二妃娥皇、女英奔喪蒼梧,此處,喻己流放嶺南。鵷鷺,是飛行有序的兩種鳥。喻朝官班列,并以之自指。鷓鴣,《太平御覽》卷九二四引《異物志》:“鷓鴣其形似雌雞,其志懷南不思北,其名(自)呼,飛但南不北?!边@里,之問聯(lián)類取譬,感慨自己一個堂堂朝官竟淪入南蠻族群之中,著一“重”字,是說自己已是第二次貶謫嶺南了。
之問好談佛、道,尤其在心境不良的貶謫之時。流放欽州途中,之問就再度流露思慕佛、道的出世傾向。
途經(jīng)韶州(今廣東韶關(guān)),之問專誠拜謁了禪宗南宗六組慧能,在《自衡陽至韶州謁能禪師》中說:
洗慮賓空寂,香梵結(jié)精誓。
愿以有漏軀,聿薰無生惠。
物用益沖曠,心源日閑細。
意思是說,洗心革面皈依(賓服)佛教(空寂),焚香膜拜以示虔誠。愿以自己帶有俗世煩惱之身(有漏軀),薰修禮佛以受惠于佛教義理(無生:佛理,佛教以為萬物無生無滅)。身外之物的思慮越(益)淡泊,心靈深處才能更(日趨)虛靜、閑逸。之問禮佛,又始終向道,在其生命后期、流放欽州途中,求仙學道的意識更濃了。在從端州(今廣東肇慶)入西江(珠江干流)途中,說:“疇日三山意,于茲萬緒睽。金陵有仙館,即事尋丹梯?!保ā冻醢l(fā)端州初入西江》)“三山”,《史記·封禪書》謂“蓬萊、方丈、瀛洲”為“此三神山者”。準此,之問在這里是說往日想學道家超塵絕俗之類的種種意愿,于今全都無法實現(xiàn)了。如果真有仙人居住的神山,現(xiàn)在就去攀登了。然而,這不過純屬空想而已。在經(jīng)過幾番波折之后,之問一面對仕途的艱危有了深切體會,世俗名利之想大受挫傷,終至于流入消極出世一途,似乎真心向往遁入空門或隱逸山林了??上?,悔,不,應(yīng)該是“悟”之晚矣。實際上,之問大約意識或預(yù)感到來日無多,故流露了對前途、人生的絕望情緒。作此詩是由端州入西江,其時,為景云二年(711)。而翌年,即先天元年(712),玄宗登基,就“賜死”之問了。
縱觀之問的遷謫詩,從神龍元年的那場宮廷政變肇其端,作為一個標志性事件,不僅使中斷了的大唐統(tǒng)緒得以“中興”,也對慣作宮廷詩的宋之問的詩風予以強力彈撥。在兩次貶謫一次流放中其詩風詩藝發(fā)生明顯改觀。失去宮廷的悠游榮寵,抱了一腔的怨憤失望。仕途的大起大落,情感的大喜大悲,使之問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洗禮。這個時期的詩作在精神特質(zhì)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上,呈現(xiàn)出繼往開來、接近盛唐詩風的特色和成就。這里,大體依照聶永華先生在《唐初宮廷詩風流變考論》中有關(guān)論述,就其詩作特色概括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騷怨情愫。宋之問認為自己是被誣枉遭讒、蒙冤而罹遣的。心理上的屈辱感,使他在流貶生活中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疏離與懲罰,所以詩中時時流露愁苦之詞和悲涼心境,表達他的悲愴和絕望。三湘嶺南,獨特的文化特征和歷史文化積淀:娥皇、女英涕淚斑竹的玄遠傳說,三閭大夫屈原彷徨憔悴、行吟澤畔的長歌號哭,長沙王太傅賈誼悲戚終日哀歌筆端的感郁悲悼,自然會激起具有相似經(jīng)歷的詩人的心靈共鳴。之問身罹竄逐,涉履蠻瘴,崎嶇堙厄,他以詩人的敏感、激情去感受楚騷文化,從而筆含哀怨,在一定程度上再現(xiàn)了作為中國早期貶謫文學范型的“騷怨”精神。其二、清幽的藝術(shù)境界與奇崛的語言風格。流貶生活中斷了宋之問“稱觴獻壽”、“歌舞淹留”的宮廷生活?!坝涉€飲汾歌的中原京洛被拋向了蠻漏荒僻的嶺南,擲向了瘴癘的嶺表。被拋出政治文化中心的孤獨感和遺棄感時時困擾著詩人。”“泣向文身國,悲看鑿齒氓?!保ā度臊堉萁罚?,對于詩人,這無疑是一個陌生的異質(zhì)的存在。既難以適應(yīng)又倍感新奇,于是便臆造出一種既新穎又富于美感的情境來承載詩人的哀怨與苦惱。筆下便出現(xiàn)了相當數(shù)量的描繪南方奇山異水、節(jié)候風物的詩篇,不僅以全新的審美視角創(chuàng)造清幽的藝術(shù)境界,同時,詩的語言一改宮廷端謹整肅,在對清幽靈異的景象描繪中形成奇崛新異的語言風格,大大拓展了詩歌的表現(xiàn)空間,在宮廷、市井之外呈現(xiàn)出新的美學境界。其三、對自述詩和感悟詩的題材開拓。之問在流貶期間,由于生活境遇的落差,他撫今憶昔,時常通過今昔對比追述已往,反思人生,從而創(chuàng)造了一種蒼涼沉郁的自述詩。具有總結(jié)一生或自制墓志銘的意味。同時,通過游訪寺院和走近高僧禪師,闡揚佛理,借佛談道,創(chuàng)制了一些別具一格的感悟詩?!霸娭兴w現(xiàn)的這種借對佛道精神以思索人生命運,以及以心理的力量來消解現(xiàn)實磨難的特征,既成為了貶謫文學的一種范型為后人所取效,又以對詩歌意蘊的充實而提升了詩歌的品位?!逼渌摹⒘粝铝艘慌兊母衤稍?。作為近體詩成熟定型的代表人物,宋之問用他所擅長的律詩(主要是五言律詩)抒寫流貶生活,表現(xiàn)微妙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構(gòu)思精巧、筆觸細膩,于嚴整的格律體式中蘊含深沉真摯的性情,不惟形式,也進而從思想意境上提升了律詩的品位。對推進詩壇中心由宮廷臺閣移至江山塞漠,接續(xù)盛唐詩風,迎接一個新的詩歌時代的到來起到積極作用。(參見聶云華《初唐宮廷詩風流變考論·神龍逐臣:詩風流變的強力撥動(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8月第一版。)斯蒂芬·歐文在《盛唐詩》(美國耶魯大學出版社1981年版,賈晉華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中說:
貶逐詩的讀者可能還在京城,但他們卻希望這一類詩寫出京城里不能寫的內(nèi)容:詩人的道德標準,他的懷疑,他所遭受的強烈痛苦,他對仕宦的悔恨。從王勃、盧照鄰的四川之逐,到宋之問、沈佺期的南荒之貶,再到王維的720年代中葉的謫宦,貶逐詩為培養(yǎng)個人詩所做的貢獻超出了其他任何題材的詩,正是這類個人詩發(fā)展成為盛唐優(yōu)秀的個人抒情詩。無論是否遭受過貶逐,盛唐詩人們都承襲了貶逐詩的傳統(tǒng),抒寫自己內(nèi)心的激情,正是從這一傳統(tǒng)中產(chǎn)生了中國文學中最偉大的個人詩——杜甫的晚年詩。
這無疑也可以看作是對宋之問貶逐詩的一種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