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離
黃昏
她已向我打開淡淡的煙塵,我在陌生的地方,看見熟悉的你,一片屬于過去的心靈創(chuàng)傷。
黃昏。
鴿子飛過最低的電線,牛奶被灌入桶中,歌聲被放逐在山尖。我仰望并模擬幸福的生活。
在人群中排著長隊,跟隨送煤的人進城。
黃昏,我屬于狹窄的呼吸道。
生病的親人連續(xù)咳嗽,嗓子里開滿紅蓮。
已不能對我訴說:夕陽無限。
蝴蝶
我看見的那只時光之手已替我讀懂她了。
徘徊又徘徊,她仿佛已陷入斑駁的中年。她不幸飛人花叢,就傷害了春天。
一只蝴蝶,孤單的。
一滴淚,我為什么要愛你?
像愛上盲人,銀子般清涼的雙眼。
晾衣服
那些掛在晾衣架上的內(nèi)衣,多么干凈,冬天帶給她們的,已悄悄褪去;那些晾在晌午的毛衣,光灑在粗毛線的隙縫里,光在沉思。
一定有些什么,比如街邊的楊樹,提前回來的外套和即將到來的季節(jié),多么讓人依戀。
總有一些纖維,順著樹的方向——
像我們一起晾曬的衣服,在一起;像其他很多。我們必須一起完成的事,在一起。
當我在陽光下展開母親的衣服,一些褶皺深一道淺一道,在我的內(nèi)心涌動……
仿佛我是母親,她是我正處幼年的孩子,我像她曾經(jīng)疼我一樣,愛著她。
一伸手就摸到她
我一伸手就摸到她,洗澡時,她用水聲護住皮膚,水光在她身上輕輕濺起綠波。
多美啊,她用我時常不曾想起的姓氏,叫夏草或者車前子。
她甚至在中途夢到一條流落民間的魚,我拿著毛巾的手有些猶豫,一伸出就摸到她的鰭。
水聲像一面鏡子照著她。
燈光寥落的夜晚,水是令人傷感的音樂,她淚流滿面,她全身都鑲滿嗚咽之聲。
在新疆
在新疆,我不是我,沙子也不是沙子。
我們都是人們口中的從前和往昔。
火車不是火車,是一根逃出心窩的長線,咣當一聲。我的心里就打一個結(jié)。
咔嚓咔嚓的火車飄了一天一夜,我的內(nèi)心擠滿了葡萄般的舊事。
在新疆,愛不是愛,葡萄也不是葡萄,紫色更加深沉。
一匹駱駝沿著鐵軌,它的孤獨,倒下去也是夕陽的孤獨,它凌亂的毛發(fā)垂落下來。暮色里,送上炊煙的人家相隔太遠了??諘缫巡辉偈强諘纭?/p>
風聲清淺
凌晨兩點,我聽一首曲子。只要看見光芒,音樂的,黑暗的,都會想起您。
窗上蒙著薄紗,我慢慢鋪開信紙。
多年了,我慣于寫信的手從未如此顫抖。依舊是半截鉛筆,當我寫下:讓我思念的您。
在黑暗中深深呼吸,也許真的已經(jīng)變成甲殼蟲,也許您正在和大地為敵。
厭惡頭上的荒草,疏于季節(jié)的變換??傆幸馔獍l(fā)生的,春天里,漫天的雪花無聲而落。
當我寫下:蒼老的您。
還不到幾行,我又寫:流水般的您。
看我在人間最低的岸上,放聲痛哭。
幾枚釘子
在事先選好的地方。
我對著墻壁說話,體內(nèi)的釘子,趁勢而飛。
窮人的畫里,身患殘疾的姑娘,在撫琴。
琴聲悠揚。
我看見我又哭出。新的釘子,溫婉而尖銳。
在郊外
為了尋找一條更清澈的河流,我離開原來的城市。一群鳥從我的身體里飛出去,它們?yōu)榱耸裁慈绱舜颐?
這里有失散多年的蘆葦,迎著風,大多都已枯萎。
有失散已久的光,還來自春天。
有小部分的懷念,來自荊棘酸澀的心。
一座塌去,半邊的舊屋,早已無人居住。
而我想念那個隱約走動的主人,他曾接住過每片落下的葉子,他指向月亮的手指。
寂寞地發(fā)著光,在郊外,我每天就數(shù)數(shù)這樣的枯枝,聽路人說話,更多的往事已不得而知。
水的語言
它重新流過的時候說起了什么?
那些藍色的女施主,輕輕彎腰、鞠躬。
像是聽見了黃昏時蓋下來的鐘聲,像對騷動的心說不——
我只是無端闖入的魚,吐著水泡,空洞無知。我羨慕那些女施主,水藻一樣清淡的名字,她們一律叫靜心,她們在河的深處——看浮游生物銜走小塊的夕陽,看水草低低懺悔。
像我這樣一個內(nèi)心脆弱的人
看見雪,注定要過一種內(nèi)心不斷掙扎的生活。雪每落下一片,我的心就會一驚。
假若它們不緊不慢,我的心就會一直懸著。
即使最安靜的時候,雪和雪,危險重重,繼續(xù)落下——
總要找個機會說出這樣的生活,再比如:
陽光敲打著草尖,吃草的母牛,不斷逼近。我為每一株迎風戰(zhàn)栗的草,感到不安。
母牛每一次的咀嚼,都是一種挑戰(zhàn)。
像我這樣一個內(nèi)心脆弱的人,忍不住想從天空跳到草叢里,忽視中途的內(nèi)容。
遇見
植物在植物之中,吐蕊,欣賞彼此結(jié)滿果實的枝頭。
受過驚嚇的鳥落在樹梢上,看著另一只痛苦地離開。
勤奮的同學們在朗誦無數(shù)個動詞、形容詞,像花朵游在粉白的墻上。
聽一首歌,反反復復。
在試探一種精神,她,他或它的音域?qū)拸V。
像下午的陽光,干凈地落在地板上。塵埃輕輕隱去。不忍在這樣的地板上走動,不忍打碎那么清澈的時光。
我把頭深深埋在手掌中,我想我是遇見了,故事中最美的結(jié)尾。
玫瑰
我不要玫瑰,只要看見你,輕輕彈著煙灰,姿勢老練。
最好是黃昏,你手中的煙絲翻滾,構(gòu)成幻影。無論城東或是城西,你真實的身份被省去。
只是一棵燃燒的香煙,帶著疲憊的火種。
你愛或者不愛這樣的生活,已沒有意義。
我們
我不善于使用我們——這個詞,它容易傷害更加孤單的人。
比如早晨起來,是我和你,融入彼此的生活。共用一條河流,迎著同一面鏡子。
看到笑臉背后幸福的兩個人,相繼離開同一個大門,在一個城市的兩端,相互撥著對方的電話號碼。
我不善于說出愛——即使你是陷我最深的那個人,也沉默如我,像夏天枝頭的兩片葉子,唰啦啦的風聲,經(jīng)過,輕點,再輕一些。
你顫動的,正是我最柔軟的部分。
故鄉(xiāng)
我沒有故鄉(xiāng),故鄉(xiāng)是你匆匆躺下的地方。
我多次返回,就是為了看穿那些土,草根緊緊相扣,草的心也就是你的心。
風一吹過,我知道你在說什么?
紫色苜?;?,麥穗和土撥鼠,你們相依為命,旁邊的土一年年被翻新。
多年了,你的氣息一定是最陳舊的。我對故鄉(xiāng)說,其實在對你說,我來了,是為了讓你看見。
我不斷在積累一些詞
房間里空無一人,我獨自撫摸——空著的衣架,沉默的音響。
花朵,在靜寂中來來往往。我為此而緊張。堵住每一扇即將關上的——門。
春天——就要奪眶而出。
街邊的垂柳,郊外的玉米地,河里的魚蝦就要——蘇醒,我是許多親人——當中的一個,愛——你和人群,也愛——陌生人嘴邊的長笛。
回來的路上
那晚去西郊的溫泉城看煙花,回來時和家人走散了。許多人都低著頭趕路,我像進入神秘的森林。夜幕低垂,似乎不能喊出來。
那種焦慮像野蘑菇,帶著毒。
經(jīng)過一段舊時的柏油路,又見西柯橋。
從城外涌入的人群,像另外幾種植物,稠密無間。春天在夜晚來臨。
我在過橋的人當中,漸漸走過金黃的苦難,兒子手中的熒光棒,突然在前方一閃一閃,我感覺,自己就要為幸福的事而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