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鶴翔
二三十家作坊和四五家工廠,位于北京東北燕山南麓平谷東高村鎮(zhèn),號稱生產了全球30%的小提琴。平谷區(qū)正在實施一個計劃投資150億元的大項目,名曰“樂谷”。走進東高村,我們不能不驚嘆有關部門那種令人敬畏的想象力。
當然,更令人嘆服的還是東高村那些農民琴師。大約20年前,他們放下手中的農活,憑借農民式的勤勉與智慧,開始鉆研起提琴的工藝美學和音質美學,成為專業(yè)級的提琴制作藝人。
對小提琴這樣一種文化產品來說,產量不是最重要的。如果東高村琴師真能開創(chuàng)小提琴制作的“中國風格”,那么作為一種文化生態(tài),作坊的價值可能比大工廠還要高。
農家作坊
在東高村鎮(zhèn)大旺務村的一間農舍里,木質的簡易工作臺靠墻擺成了馬蹄形。呂長立背對著窗戶坐著,借著昏黃的燈光,小心翼翼地給一把小提琴共鳴箱粘上側板。妻子和另一位女工坐在他身后,用細砂布一點點地給已是半成品的提琴拋光。
屋子中央生著一個蜂窩煤爐子。春寒料峭時節(jié),土暖氣的效力還不足以讓室內的人不穿棉衣。除了工作臺上一摞摞的小提琴板,墻上既沒有精致的工具掛袋,房梁上也沒有懸著密密麻麻掛提琴的鉤子。和電影《紅色小提琴》里那間17世紀的提琴作坊相比,這間小屋要狹小、簡陋得多。
呂長立身材高大、面容和善,但似乎不喜言談,跟《創(chuàng)業(yè)家》記者寒暄了幾句,他隨即把接受采訪的事推給了弟弟呂洪金。
呂洪金是被哥哥用對講機從外面叫進來的,進來時手上還拎著那只沙沙響的玩具。他今年41歲,在離哥哥家不遠的山腳下,開了一家作坊,規(guī)模到現(xiàn)在已經比哥哥這里大許多,在東高村當?shù)卣辛?0多個工人。
在爐子旁坐下來,呂洪金開始給《創(chuàng)業(yè)家》記者聊起作坊的來龍去脈。
兄弟倆的手藝傳自一個叫范萬祥的北京提琴廠下崗工人。那是22年前的事了?!胺稁煾凳菛|高村人,從北京星海樂器廠回來后,開了一個提琴作坊?!眳魏榻鹫f,范師傅會拉琴,在基本不會拉琴的東高村制琴師中,屬極個別的例外。
但懂藝術的人似乎都中了魔咒般地不會搞經營,范師傅的作坊沒多久就倒閉了。于是,呂氏兄弟就自立門戶成了作坊主。在農村,每個男人都會各自成家立業(yè),20世紀90年代中期,呂氏兄弟的作坊也一分為二。
“一把好提琴,既要外在的工藝好,也要內在的音質好。我們的琴,和大工廠做的在品質上沒有可比性?!眳魏榻鹫f,現(xiàn)在,他和哥哥的提琴工作室,已經不比初級階段從提琴到貝斯什么都做的時候,而是越做越“尖端”了。
在市場上,一把入門級的小提琴售價只有一兩百元,而在呂氏兄弟這里,一把琴的價格是1200元至五六千元之間?!肮ぷ魇伊啃?,如果做太低檔的琴沒錢可掙。”在哥哥呂長立的工作室,每個月出的沒有上漆和裝配的半成品琴只有三四十把,成品琴也就20把左右。
隨著國產提琴產量上升,利潤的確已經大不如前。呂洪金說,在20世紀90年代,做提琴曾有過幾倍的利潤,而到現(xiàn)在已經降到百分之三四十甚至更低。而且,如今的“用工荒”在作坊里也能感受到,呂洪金的工作室在2011年曾有近20個工人,到今年只剩下六七個人?!案叻宓臅r候,我那里一年能出1000多把琴,現(xiàn)在的產量已經和哥哥這里差不多了。”在東高村的作坊里,一年制琴1000把已屬上流,如果都是中檔琴,則意味著有100多萬元的銷售收入,但很可惜,這不是一個穩(wěn)定的水平。
提琴的價值首先取決于琴材。制作提琴的主要材料是云杉和楓木,除了需要一兩百年以上的樹齡,在制琴前還需自然風干至少六七年乃至十年以上。自然風干年份越長的琴材越貴,這和中國古琴的用料很相似。除了多年來保持著1000多套琴材的存量,呂洪金還用心收集從古建筑里拆下來的木料,在他的手里,風干時間最長的琴材已經有一兩百年了。
呂洪金告訴記者,在他們兄弟倆的工作室,一把琴的材料費就要兩百多元,這還是指的中國東北、云南、四川等地出產的國產料?!叭绻菤W洲料,一塊背板就要四五百元甚至1000多元,面板也要五六百元?!比绱艘粊?,提琴作坊的中高檔琴比普及琴價格高出幾倍甚至幾十倍,就不足為奇了。
20年的摸索已經使呂氏兄弟成為真正的制琴師,“那些在大工廠做琴的工人,到了我這里都不會干了?!弊鞣坏那賻熌軌蜻M行全工序手工制作,照他的話說是“綜合性人才”。從下料到成品,制造一把小提琴有50多道主要工序,普通工人往往只會做幾道。
提琴是一種西洋樂器,東高村提琴從一開始也就主要是一種出口商品。“我們的琴有80%是出口的?!辈贿^,迄今為止,呂氏兄弟的直接客戶主要還是東高村當?shù)氐拇笮吞崆倨髽I(yè),由它們下制作訂單和收購后再出口到美國、日本、韓國、歐盟和中國臺灣等地。
呂洪金最近接到的一個訂單來自倉儲總部設在東高村的長安樂器公司,包括兩把大提琴、十把低音提琴和十把小提琴?!斑@些都是中高檔次的琴,太低檔的我們沒有時間做。”他說。
提琴之鄉(xiāng)
要感謝村口的黑車司機,沒有他的指引,《創(chuàng)業(yè)家》記者很難找到呂氏兄弟。門口沒有掛牌子,外面的村道上也沒有任何信息標示,某個平常的農家院竟是一個提琴工作室。
在地處平谷山坳中的東高村鎮(zhèn),像呂氏兄弟這樣的作坊有二三十個,此外再加上華東樂器、長安樂器、千秋業(yè)樂器、鴻生韻樂器等四五家提琴生產企業(yè),已經是東高村提琴產業(yè)的全部。就企業(yè)和作坊的絕對數(shù)量而言,并不算多,這也使得東高村的產業(yè)景觀,遠不像動輒擁有著數(shù)千家企業(yè)的沿海工業(yè)聚集鎮(zhèn)那么熱鬧非凡。除了幾家工廠的廠名牌顯示這里存在一個樂器行業(yè),東高村像京郊其他山區(qū)小鎮(zhèn)一樣普普通通,沒有出租車,也沒有一家像樣的酒店。長安樂器公司的廠長陳寶清告訴記者,在東高村,做樂器的當?shù)厝擞袔装偃恕?/p>
但這并不妨礙它成為中國的“提琴之鄉(xiāng)”。按平谷當?shù)卣臄?shù)據(jù),東高村鎮(zhèn)年產提琴約20萬把,其中90%供出口,產量占全球的30%,總產值約為3.5億元。
尚不清楚上述全球占比的數(shù)據(jù)來源,但東高村提琴業(yè)已成為平谷一個重要的產業(yè)題材。2010年,平谷區(qū)提出了建“中國樂谷”的構想,規(guī)劃面積10平方公里,預計投資150億元,用5—10年建成。總體規(guī)劃概括起來像是快板臺詞:“一門一道一廣場”、“二宮二谷二樂村”、“三廈三館三基地”、“四區(qū)四景四旅居”。不過,到目前為止,山谷還是山谷,規(guī)劃中的“音樂的世界,歡樂的海洋”尚蹤影難覓。
和中國古琴師通常既會彈琴也會制琴不同,在17世紀以來的歐洲,演奏家和制作家一直分屬兩個不同的科目,制作家精通提琴工藝、音質美學而不會拉琴是很正常的。因此,東高村農民出身的制琴師們不會拉琴,甚至不懂音樂就更正常了。從做第一把琴到產生巨大的產業(yè)效應,東高村人只用了24年時間。
陳寶清是東高村提琴史的見證人之一?!澳莻€時候做的琴,現(xiàn)在瞅著不叫琴,只能算成個兒了?!标悓毲逭f。
陳寶清指的是東高村第一家提琴廠華東樂器廠做出的頭幾批提琴。1988年11月底,東高村人劉云東在村里的毛衣廠租了幾個車間,招了27個人,每個人穿上一個白大褂開始做琴。第二年2月份,陳寶清進了這家工廠,在那里一直做到2008年,“從做琴頭,開槽線開始,所有的工序我都會?!彼f。
從星海樂器廠的老師傅那里,劉云東的華東樂器廠獲得了最早的技術指導。在當時,那家瀕臨倒閉的國營提琴廠其實人才濟濟。陳寶清清楚地記得,華東樂器廠每一兩個禮拜,或者一個月,就派一輛車去北京靜安里,把退休老師傅戴洪祥請來做技術指導。戴師傅曾在德國卡塞爾樂器展上拿過音質金獎,來華東樂器廠時已經70多歲,聽力已不好,戴著助聽器。
除了戴洪祥,華東樂器廠請來的老師傅還有他的同事汪崇貴和王蘭田,前者在卡塞爾樂器展上拿過大提琴工藝第五名,后者則是在廠里以善做琴馬著稱的“碼子王”。
人才濟濟的星海樂器廠并沒有興旺下去。1992年,它和天津提琴廠幾乎同時關了門。但對東高村來說,提琴制作業(yè)的大發(fā)展機遇也就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這兩家廠倒閉后,門市部還在,他們派了一撥人到東高村來做技術指導,還把做好的琴收過去銷售?!?/p>
在東高村,無論是20世紀八九十年代建起的提琴工廠,還是陸續(xù)出現(xiàn)的農家提琴作坊,其技術源頭都是這兩家國營提琴廠。
如今,那三名代表了當時國內提琴制作最高水準的老師傅均已作古,而東高村的新一代琴師也已經出師了。
而這兩家國營企業(yè)海外銷售渠道也留給了東高村。自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起,東高村漸漸成為全球中低檔小提琴的重要貨源地。長安樂器是以做樂器進出口為主的公司,1997年由從北京輕工進出口公司下海經商的馬雪松成立?,F(xiàn)在,長安樂器公司出口的提琴,每個月有兩三個集裝箱由天津港運往美國、日本、韓國、歐盟、中國臺灣等地,一年的銷售額能達到六七千萬元人民幣。
并不是所有的作坊都像呂氏兄弟的工作室一樣只做中高檔提琴。陳寶清說,長安樂器公司在當?shù)夭少彽钠占扒儆幸徊糠忠瞾碜詵|高村鄉(xiāng)親的提琴作坊??傮w而言,廉價的普及琴占了東高村提琴產出的大頭。
對內行來說,提琴的好壞一眼就能看出來。陳寶清指著庫房里存放的小提琴對《創(chuàng)業(yè)家》記者說,在普及琴的琴板上,不僅看不到那種細密均勻的年輪,而且所用木料往往是用機器烘干的。這意味著,提琴工廠和一些作坊一方面用相對廉價的木料以低成本大批量生產低端提琴,另一方面采用技術手段大幅度提高資金周轉的效率。買琴材需要大筆的投資,“東高村這幾家提琴工廠,每年生產提琴起碼都有幾萬把,如果都用自然風干上十年的木料,一年年積壓的資金量誰家也受不了。”陳寶清說。
“祖爺爺砍樹,重孫子做琴”,這句關于中國古代制琴的諺語,在現(xiàn)代的制琴工業(yè)中,是不可能被遵循的。
作坊價值觀
“阿瑪?shù)?、斯特拉底瓦里、瓜奈里……”在平山公路旁一處平房里的提琴工作室?0歲的耿國生能隨口說出一連串小提琴名匠的名字。在現(xiàn)代小提琴的歷史上,這些來自意大利北部小城克瑞莫納的制琴師已經被奉為大師。
東高村也有“大師”,那就是前面曾經提到的給東高村人帶來小提琴工藝美學和音質美學啟蒙的老師傅們。今天的東高村,不僅將戴洪祥、汪崇貴等人追奉為“大師”,其他一些有多年經驗的琴師在工廠里也被尊為“大師”。不過,和有著幾個世紀制琴傳統(tǒng)的意大利相比,東高村的小提琴的底蘊還是太單薄了。
如果不忙著自稱“大師”,意大利制琴業(yè)的行業(yè)生態(tài)倒是可以馬上借鑒的。“跟幾百年前一樣,現(xiàn)在的意大利也沒有中國這樣的提琴工廠,只有做精品琴的工作室。對我來說,產量并不重要?!痹诠磥?,真正主導東高村制琴文化的不應是大規(guī)模的工廠,而恰恰應該是不成規(guī)模的琴師作坊。原因很簡單,一把好琴不可能是機器做出來的。而在將來,能夠讓東高村真正成名的也不會是某個提琴廠做成多大的生意,而是某一把好琴,或者某個出色的制琴人。
對耿國生來說,能不能成“大師”意義不大,重要的是,小提琴將他引向了另一種人生。從20世紀90年代后期開始,他一門心思撲在提琴上,家里的幾畝地也交給二哥去種了,“我已經記不清我的地在哪里,也沒領過農業(yè)補貼?!?/p>
與其他許多工廠主和作坊主宣稱技藝傳自北京提琴“大師”們不同,耿國生屬于自學成才?!皷|高村這些做琴的,就我沒跟人系統(tǒng)學過。”耿國生說,他的技藝源自從小就喜歡拿著木頭“沒事瞎鼓搗”。早在上初中的時候,他給家里做過門窗,做完后還真的安上去了。20世紀90年代初,他買了一把小提琴,在家里把它拆開,學著做了一把,“第一把琴就做成了”,他說。
在耿國生工作室的書架上,擺著不少關于精細化工、沖壓模具和機械加工的書,以及大部頭的《鉛筆制造工藝》,“我原來除了小說啥書都瞧,很少看電視劇?!?/p>
很多人都知道蔡邕制焦尾琴的典故,對小提琴制作師來說,辨識琴材也是首要的能力。
“俄羅斯的云杉并不好。國產材料里,我認為長白山天池北坡的最好。”越好的琴對木材的品質要求越苛刻,多年下來,耿國生對琴材已經沒有看走眼的時候了?!半S便什么料,我都看得出來它長在山上的什么位置,地勢、風向如何?!彼e例說,俄羅斯老刮西北風,云杉樹冠高,里面的紋路會顯示出它是旋轉著往上長的。
耿國生認為從古建筑里拆下來的房梁并不一定是好琴材?!袄戏苛河袀€特點就是長期承重,壓彎了還是小事,主要是有內裂,用來做琴年頭越長越不成?!?/p>
東高村和小提琴的意大利故鄉(xiāng)雖然相去遙遠,但并不妨礙東高村琴師通過貿易關系與外界進行工藝上的交流。耿國生給記者看了由美國和意大利的貿易商寄來的古琴圖紙,盡管他對上面的英文和意大利文不知所云,但對圖紙所顯示的制琴信息卻能一目了然。“他們各種技術參數(shù)都很精確,我們做琴,主要是憑經驗和感覺?!?/p>
由于東高村作坊常常會接到臺灣來的訂單,因此他們對臺灣的制琴師也不陌生。耿國生清楚地記得,五六年前,一個叫謝永鈕的臺灣琴師曾批評他做的琴枕不專業(yè),之后還把方法教給了他?!盎ハ嗳¢L補短,大家的目標都是爭取把琴做到極致?!?/p>
縮小價值上的懸殊的確是東高村琴師努力的方向,不要說當今意大利提琴“大師”制作的小提琴動輒幾十萬、上百萬元人民幣,就是臺灣琴師的作品也往往賣到一二十萬元人民幣,而在東高村,作坊的制品還不過幾千到近萬元人民幣一把。
憑經驗和感覺原本沒有什么不好,因為這恰恰是手工業(yè)的價值支點,但提琴畢竟出自歐洲的音樂傳統(tǒng),與歐洲人的交流是必須的。很遺憾,包括耿國生在內,幾乎所有東高村琴師都還沒有海外求學的意愿。
當然,去海外求學本身也并不那么容易。據(jù)耿國生說,最近國內已經有公派留學生去意大利學制琴,此外還有其他一些年輕的提琴制作師也過去了?!翱赡阋溃切┮獯罄髱煹闹鞴ぷ魇夷闶沁M不去的,他們對外嚴格保密。如果你根本不知道他用的是長在什么地方的琴材,內涵也就沒法學到,去了也白去。”這也使得耿國生打消了把已經在跟他學做琴的兒子送去意大利的想法。
在如今意大利的小提琴制作大賽上,工藝水平、音質和個性是三個最重要的考量標準。相較而言,耿國生承認沒有考慮過個性化問題,比如,和一些意大利琴師對創(chuàng)造出某種新琴型有偏執(zhí)的追求不同,他從未考慮過改變琴型。
和演奏家建立合作關系也是東高村琴師薄弱的地方,迄今為止,即使是中國的提琴演奏名家也還沒有真正用上東高村琴師的作品。正如呂洪金所說的那樣,“我認識呂思清,可他不認識我?!惫彩侨绱?,還沒有中國知名的演奏家使用他的琴從而給他帶來名聲。
另外,和中國古琴一樣,小提琴成為名琴也要年頭,現(xiàn)在歐洲的傳世名琴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而平谷小提琴畢竟還是很年輕的行業(yè),“這得一步步來,能做到臺灣制琴師的水平就很不錯了?!惫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