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星期三,下午的陽光不溫不火的,這樣的天氣總是讓人沒有抱負(fù)。我忘了是什么時間睡醒的,也許是中午以前,也許是中午以后,我只是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件事。臨起床前我點燃一支煙,又繼續(xù)靠在床頭發(fā)了一會兒愣,聽著從出租房樓道里傳來的吵鬧聲,不久之后再次安靜下來。類似這樣的安靜下來,我的神經(jīng)反而受不了。
我租住在頂樓的一間小閣樓里,門口有一個被隔開的天臺,我是因為天臺才決定租下這間閣樓。只有三角架孤立無援地放在天臺左側(cè),在經(jīng)歷日曬雨淋后,上面的黑漆已有不少脫落,露出冰冷而堅硬的金屬。我的工作是在黃昏或日出的時候,用相機拍攝這座正在興起的城市,我找了很多地方,沒有比這更理想的拍攝位置了。
跟往常一樣,一點半左右我去面館吃面,然后沿江邊走大約十分鐘,去一家小咖啡館坐一下午。有時也坐到深夜,坐到仿佛所有人都從這個地球上消失。我的生活可以說循規(guī)蹈矩,但似乎違背了誰的規(guī)范,所以我總是懷著愉快的心情看他們消失。
這是一家攝影主題咖啡館,四面墻上都掛著攝影作品,大多是黑白人文片,大多是由本地攝影愛好者拍攝的。他們交給咖啡館老板,然后由老板統(tǒng)一裝裱掛上去,兼顧代售這些作品。只不過很少有顧客對墻上的作品感興趣,頂多是看上兩眼,也許看兩眼的興趣都沒,假如他們帶著新認(rèn)識的女孩子來。不過本地的攝影愛好者,大多成了這家店的常客,他們會帶上家人或朋友,三天兩頭地來光顧自己的作品。
一石二鳥,總有一鳥被擊中的嘛。老板笑著對我說。
上帝在你眼里就是一只鳥?我并沒感到不舒服,只是想這么說。
接著我們抽煙聊天,偶爾他會請我喝幾杯,喝多了他開始說他的陳年往事。他說曾經(jīng)有一個漂亮女孩,怎么怎么的。我有一半時間沒在聽。
我大概也算被他擊中的其中一只鳥,但我從不帶朋友過來,按他的話說我頂多是只價值不大的病鳥。我要了一杯最便宜的咖啡,和一小碟曲奇餅干,走到最里面的書架前,找了一本名為《城市表情》的攝影評論,盡管是本黑白印刷的書,我卻不厭其煩看了不下三十遍。此外,書架上還放著一些小說書和期刊雜志,足夠人消磨一年以上的下午時光了。
這會人不多,只有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細(xì)語交談著,可我仍找了一個隱蔽的位置坐下。服務(wù)員不多時便端來咖啡和餅干,我抿嘴喝了一口,吃了一小塊餅干,接著點燃一支煙,開始翻閱手中的書。我用極為舒適的姿勢靠在沙發(fā)上,幾乎忘了那對竊竊私語的情侶,但實際上,我并不肯定他們的存在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不時地用眼角余光瞟視他們一眼,隨之變得故作鎮(zhèn)定和心煩意亂起來。我的注意力開始飄忽不定,就像一個看上去煩躁不安的人,來來回回在兩個地方行走不止,永無止境了。
所以我沒有特別去關(guān)注咖啡館的背景音樂。從進門的那一刻起,我的大腦就自動接納了它,就像自動接納了暗光下的紅色沙發(fā),然后它們被我自動儲存起來。這意味著我不再關(guān)注它們。我的注意力之所以又停下來,有目的地走進一條幽深的巷子,是因為我聆聽到一段似乎很熟悉的旋律,甚至能快它一秒鐘哼出來。可是天曉得,我不僅叫不出那首音樂的名字,我連在哪聽過它都不知道。不是想不起來了,而是很肯定的不知道,一絲風(fēng)吹過的痕跡都找不出來。
音樂沒有淋漓盡致,沒有高潮迭起,似乎永遠(yuǎn)直線迂回,恍如夜晚靜靜流淌的河流。但它是溫暖的,就像被陽光輕輕撫摸過臉頰,并留下一絲小麥香。所以不會是在夜晚,它也許是在一個下午,就像此刻的下午,它的周圍除了它沒有任何人。
一個人也沒有。
咖啡館昏暗的光線是這個時候刺眼起來的,有那么一會兒我不得不閉上雙眼,等再次睜開眼睛,我馬上意識到光線來自音樂里的陽光,一分鐘前它也像此刻一樣觸摸過我。與此同時,一個孩子稚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用一種微弱,也許是因為害怕的命令口吻說,你得去過道那邊。他的聲音又往書架的方向指去。
我側(cè)臉看過去,書架旁果然多出一個道口。我不清楚咖啡館什么時候多了這么一個道口,經(jīng)驗告訴我那可能是一個藏東西的地窖,光線是從道口射出來的。我起身走進過道,聽到一種硬幣掉落在地上的滾顫音,此外因為光線的耀眼,什么也看不見。孩子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你得從樓梯走下去。他好像時刻都在注視著我。我只能憑感覺極為小心地走下樓梯,右手扶在仿佛是透明的墻上,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走完。
接著我聽到一種老舊木門移動的聲音,腐爛的聲音使我回憶起童年從后門走出去的一幕,此后我再也沒有從那扇門走出去過。一扇同樣蒼老,渾身生滿裂縫的褐色木門,在沒有任何心理暗示的情況下,在一陣白光里徐徐顯現(xiàn)出來。我知道我的瞳孔已經(jīng)適應(yīng)這個不可思議的地方。
我?guī)缀鯖]有多想,走進了那扇老舊的木門。也許是走出去,從咖啡館地下我原以為是地窖的地方。
但我沒有過多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根本來不及去想這件事。此外音樂像是被放入擴音喇叭,在一個空曠遼遠(yuǎn)的地方,清晰而響亮起來,我不得不騰出一部分注意力去傾聽。我的視覺則被一個湖泊包圍,起初我也以為是我將它包圍,但放眼望去,湖泊和包圍湖泊的森林,遠(yuǎn)點的森林和包圍森林的天空,天際以及包圍天際的音樂。我在一種濃郁的色彩氛圍里,感到自己早已被包圍其中,我逃不出這樣的命運。
盡管我喜歡這里明朗的陽光,但仍不敢大聲呼吸,就像寄人籬下,只能小心翼翼地,凝神吐出每一口氣。我的行為像極了一個躲在角落里的人,看著雨水滴入另一些人的談話聲中。遺憾的是我沒有帶相機,但當(dāng)時我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我往湖泊邊的一棵樹下走去,枝葉往外延伸得很開,我叫不出它的名字。我?guī)缀踅胁怀鏊兄参锏拿?。所有路上都長滿了綠色的矮草,夾雜著一些開得很旺的,很細(xì)小但是色彩異常豐富的碎花,我照樣叫不出它們的名字。這樣的路一直從森林伸向湖泊的另一頭,然后從那一頭延向更遠(yuǎn)的森林。我不清楚森林以外是什么,也許什么都不是,那兒只是一個盡頭。這種有違常理的感受,在不知不覺中越來越強烈。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音樂帶來的錯覺,似乎沒有了音樂,就沒有這里的一切。
我在樹底下曲腿而坐,點燃一支煙,然后凝神思索起來。接著我就看見那對戀人側(cè)身走在湖泊的另一頭,看上去更像是在散步,女孩挽著男孩的右側(cè)手腕,男孩則不時地低頭去親吻女孩。盡管離得很遠(yuǎn),還是能聽到輕微一絲被風(fēng)吹過來的笑聲,是一種讓人不知該羨慕還是嫉妒的笑聲。他們的倒影歡快地蕩漾在凈藍的湖泊里,我惡毒得想象用一顆石子丟過去,將他們的身影擊成碎片的場景,我還看到自己印在湖里一臉邪惡和落魄的笑。
他們是怎么出現(xiàn)的?他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們好像熟悉這里的一切。
一時間,我心里充滿了疑問。之前不敢想象的疑問,和眼前的疑問勾肩搭背圍攏過來,我感到自己就要裂開了,我無法繼續(xù)忍耐,開始感到孤獨和害怕。于是我站起來朝他們奔跑過去,但我沒有使勁向他們喊,我意識到即使喊破喉嚨,他們也不一定能聽見,同時我怕萬一他們聽見,到時把他們嚇沒了。不是嚇跑而是嚇沒了,這幾乎成為我在這個不可思議的地方的思維方式。
我追著他們跑到一條森林小徑,嬉笑聲隨之清晰起來,我聽見女孩對男孩說了一句,我想回去了。她說她想回去了,是回到森林小屋,還是回到城市里去,我是一點也摸不著頭腦。此刻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jīng)很近,我不得不慢走下來,保持一定的距離。我琢磨著最好找個適當(dāng)?shù)臋C會,再跑到他們前面去。
我這么想的時候,女孩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也許她只是想回頭看看回去的路,所以當(dāng)她發(fā)現(xiàn)我的那一刻,臉上流露出了和我一模一樣的驚訝。就在大約半小時前,我還在咖啡館里見過她,那對情侶中的女孩,我相信她也認(rèn)出我來了。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紅色呢大衣,其實光看那件衣服,我就該認(rèn)出她來了。他們的出現(xiàn)就一點也不奇怪了。但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心里很不痛快,于是又狠狠盯了一眼那個男孩。
女孩于是回過去輕聲和男孩說了句什么,我看見男孩輕佻地聳了聳肩膀,扭頭朝我這邊望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是,我看到了一張世上最難以解釋的臉,我看到另一個我自己,完完全全是我自己,當(dāng)時我也只能這么去想。我居然看到我和一個根本不認(rèn)識的女孩在約會,她挽著我的手腕,還把頭埋在我胸口,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卻一點也不知情,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陽光這時明晃晃地流動起來,接著周圍變得一片漆黑,我漸漸失去了意識。
再度睜開眼睛,我已經(jīng)坐在咖啡館昏暗的座位里,恍如剛才只是現(xiàn)實與一場夢的擦肩而過。但我肯定這不是夢,身體上某個部位特別肯定,說不出具體原因來。背景音樂換成了班得瑞的鋼琴曲,我就更無心去聽了,任憑它如何想闖進來,我硬是無動于衷。我感到胸口起伏得厲害,咖啡在我的手上顫抖不止,于是我又放下杯子,一眼瞥見那本《城市表情》,不知怎么掉進了桌子角落里。我不停地在巡視著什么,后來才意識到是那對情侶不見了,我陷入一種無法解釋的復(fù)雜關(guān)系里。
我走到前臺,手指著那對情侶坐過的位置,問服務(wù)員,他們呢?
你不是一個人來的嗎?她在玩手機游戲,這會正把游戲關(guān)掉。
我是一個人,我問的是那對情侶,就是——剛才坐那個位置上的兩個人,那女孩,穿了一件紅色大衣,還有一男孩,樣子有點吊兒郎當(dāng)?shù)?。我突然意識到男孩的存在是一種不可理喻的多余,盡管另一個我的存在更加莫名其妙和難以置信,可是當(dāng)我和另一個我迎面相視時,我仍心虛地想到我是誰呢?
你說他們呀,結(jié)完賬走了,你們認(rèn)識?
不認(rèn)識。我干脆地回答。
她尷尬地笑笑,接著聳了聳肩膀,意思好像在說,那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
我靠過去盯住她的鼻子,我也奇怪為什么是盯她的鼻子而不是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整個看穿似的。我說,再問你一個問題,剛才我離開過嗎?
沒見你離開過啊。她知道我和老板熟,所以擔(dān)心我套她的話。
你的意思是,我一步也沒離開過?
大概是吧。
那我在做什么呢?
她顯然是被我問蒙了,所以只是皺著眉看我,瞳孔里好像在說著什么。
我就是看了一條短信。過了一會,她小聲說。
我知道,我不會告訴你們老板的。我說,我就是想問問。
哦,是這樣。她低了低頭,又抬起頭來,朝我苦澀地笑笑,臉色緋紅起來。
剛才放過的那首英文歌,叫什么名字來著?我又問她,隱約感到那段離奇的經(jīng)歷跟音樂有關(guān)。
我怎么知道你說的是哪一首。
就是,節(jié)奏很輕緩的,一個女人唱的英文歌。我還哼了幾句出來,熟悉得就像在哼一首聽過很多年的老歌。
她點頭說知道了,接著轉(zhuǎn)身從柜子里拿過一張印著藍天封面的CD,指著目錄上的第十首,說,你說的是這首吧。
我接過CD,很仔細(xì)地看到后面的中文譯文上寫著,《在陽光下消逝》。
好奇怪的歌名。我像是在自言自語。
你不也挺奇怪的。她說完,多少帶有意味地向我撲哧一笑。
回到閣樓,我立刻上網(wǎng)查找了那首英文歌,是愛爾蘭一個叫“小紅莓”的樂隊創(chuàng)作的。樂隊好像非常走紅,介紹用的第一句話就是大名鼎鼎四個字,大概也只有像我這樣,對音樂毫不上心的人才不了解。而在這之前,我也只是聽說過這個國家,我無法想象這樣一首來自異國的歌,能跟我有著什么古怪聯(lián)系。
我從網(wǎng)站下載了那首歌,為此還下載了整張專輯,但一直沒敢點開它。我怕再一次走進那個不可思議的地方,同時我似乎更害怕什么都不會發(fā)生,一切不過是我臆想出來的,或者僅僅是做了一個夢而已。這會毀掉我的好奇心,也許還會毀掉別的,我還意識不到的東西,所以我沒有勇氣再聽一遍。
我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在電腦前提心吊膽地坐到六點鐘,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但遠(yuǎn)還沒有黑下來。這種時候天際的光線變得神秘莫測,誰也無法預(yù)料下一步會發(fā)生什么,所以通常也是拍照的好機會。大自然的表情和老天的喜怒無常全在這里頭,城市和某種力量的對峙,也在這個時刻里。有時錯過了這一秒鐘,就是一生的遺憾。
可我的拍攝索然無味,根本不能進行構(gòu)圖和內(nèi)容的選擇。我知道,我的心已不可挽回地留在了那里,我在想另一個我回頭時看到的那一幕,我在想穿紅色大衣的女孩,以及還有一個似乎是多余的男孩。我賭氣地告訴自己拍不下去了,我他娘的不拍啦!于是我收起相機,讓三角架孤立無援地和這個城市,和這個黃昏無聲地進行一種對峙。
我?guī)缀跏桥苓M閣樓,在點燃香煙的同時打開電腦,我的急切絕不亞于對性的初次探索,也就短短幾十秒鐘時間,卻讓我品嘗到等待的漫長和不耐煩。忘記了開電燈就是眼前的后遺癥,屋子里昏暗得像是在十來米的地下,只有窗簾半開著,漫進來一股濃郁的藍光,簡直不像是光,而是由玻璃反射出來的。在一個昏暗的空間里,前面突然出現(xiàn)一面鏡子,我在鏡子中隱約照見半個微光照亮的自己,另一半則完全消失在黑暗里。這樣的黑白畫面,就像條件反射在我大腦里顯影而出。
電腦顯示……在陽光下消逝……正準(zhǔn)備播放,音樂響起前的幾秒鐘,我感到了全身血液的沸騰和流動,然后瞬間沖破我的腦殼,在仿佛是另一層空間里迸發(fā)而出。這像極了一場爆炸,之后我在硝煙彌漫中,感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刺眼的白光這時穿過了濃煙,我閉眼再睜開,通往湖泊的道口像濃煙散盡后出現(xiàn)的白墻黑瓦,出現(xiàn)在窗簾半開的地方。那個稚嫩的孩子沒有發(fā)出聲音,但我能感覺到他的存在,他躲藏在注視我的黑暗中,正露出輕微且短暫的笑聲。
絲毫未變的森林和湖泊,似乎預(yù)示了故事的周而復(fù)始,我被音樂包圍的命運也再度強烈起來,并且仍使我感到惶恐不安。但這一次我沒有去樹底下呆著,而是直接跑到湖泊的對面,用我能做到最快的速度。然后我筆直地站在湖邊,在最先發(fā)現(xiàn)他們的地方,靜默地等待他們出現(xiàn)。此外,我還想象了三十種他們有可能現(xiàn)身的方式。這里連一絲風(fēng)都沒有,湖面卻蕩漾著連綿不斷的微波,也許是音樂推動了它。我這么想的時候,視線發(fā)生了片刻停頓,就在這個空白里,他們手挽著手在我的慌亂失措下出現(xiàn)了,所以我仍然不知道他們是以哪種方式來到的。
遺憾的是我仍然忘了帶相機。我記得跑進閣樓的時候,把相機放在電腦桌上,接著,我基本上是不由自主地把它忘記了。如果當(dāng)時把相機背在身上就好了,誰也無法在距離十步的位置,用手指按快門拍攝自己。想到這點我就無法原諒自己的失誤,但我隱隱感到這也許是冥冥中被安排的結(jié)果。
我看見另一個我失控地向后退了一步,穿紅色大衣的女孩則在我們之間不停地來回凝視,然后他們像是忽然意識到什么,立刻把挽著的手分開,好像我拆穿了他們什么似的。這話聽起來有些荒謬和滑稽,但我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一種微妙關(guān)系,我相信他們也有這樣的錯覺,至少在這個似夢非夢的片刻。
相對來說我要鎮(zhèn)定得多,我走過去,試圖與他們交談。我伸過去一只手說,你們好。我如愿以償握到了自己的手,這跟左手握右手的感受完全不同。
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我又說。
可你是誰呀?另一個我難以置信地問道。
今天下午我們還見過一面,你忘記了?
可我們才來到這里。另一個我說,然后抬頭看了一眼天空,陽光正一點點地明朗起來,照耀著草地上濕乎乎的露珠。
我好像突然意識到什么了。
這可能是一個片段的重復(fù)。我說,聽著,你們在一首音樂中,音樂開始,你們就出現(xiàn),音樂停止,你們就消失,音樂重播,你們就從這里再走一遍,當(dāng)你們走到森林那條小徑里,音樂差不多就結(jié)束了,你們也會再次消失,所以你們不記得我,不然在這個森林里,怎么可能有音樂呢。一時間,我說出了自己也難以置信的話來。
可你這家伙到底是誰呀?另一個我的表情憤怒起來,女孩重新挽著他的胳膊,一臉驚恐地望著我們。
我叫劉—?!?。我一個一個字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見鬼了?另一個我甩開那女孩,上前走了幾步,又退了回去。
我也這么以為,所以我第二次來到這里,就是想弄明白。
你是怎么來的?
音樂打開了一扇門,就是你現(xiàn)在聽到的音樂,我就走進來了,雖然這聽起來不怎么可信。我聳聳肩膀,表示自己也很無奈。
我干嗎要相信你的鬼話!另一個我氣憤得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我熟悉那樣的心情,那正是我用來瞪父母時爆發(fā)過的,野蠻而任性。
可你怎么解釋……我看了另一個我和那個女孩,女孩開始不住地?fù)u頭,作出要逃跑的樣子。她的手再一次挽著他,轉(zhuǎn)而又放開他。
聽著,不管你是誰,我只有一個,你再對我裝神弄鬼,我就不客氣了。
這正是我想對你說的。
另一個我這時捏緊了拳頭,兩只手的指關(guān)節(jié)依次發(fā)出格格的聲音,像要把人捏碎。
我知道你小時候練過,我小時候也練過。我說,接著作好隨時與自己打一架的準(zhǔn)備。
穿紅衣服的女孩這時叫喊著往森林里跑去,另一個我追了上去,就像之前我追他們到那條小徑上一樣。女孩在之前他們消失的地方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雙手抱在頭上,大聲喊了一句,你們別過來!然后她像早已備好的話終于能喊出來似的,尖叫著說,我想回去了,你們別跟著我!
一模一樣的話再次由女孩說出來,我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不多,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于是我停下來,半舉起雙手,想先穩(wěn)住她。
好好,我不跟著你就是了,但我想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訴我我就走,立刻就消失。我走到另一個我的前面,對那個穿紅色大衣的女孩說。
我叫蘇群,你走啊,你們趕緊走啊。她顯然是害怕極了,不然也不會告訴我她的名字。陽光這時又明晃晃地流動起來,隨后周圍一片漆黑起來,我在失去意識前,最后艱難地看了一眼那個女孩,但不清楚她和另一個我是否正在消逝。
我再度睜開眼睛時已回到昏暗的閣樓,從半開的窗簾照進來的藍光暗淡了許多,隱約能看出是一團團棉花糖的形狀。我打開電燈,迫不及待把電腦里的音樂刪除,坐在椅子上發(fā)了半天愣。然后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拿出手機翻看里面的通訊錄,當(dāng)翻到過半的時候,蘇群兩個字赫然閃爍出來。這個如此熟悉的名字在這之前,我卻一點印象也沒有。猶豫再三,我撥了這個人的電話號碼,對方提示,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請稍后再撥!
我在洗手間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很久,頭發(fā)亂得像一個星期沒洗頭,胡子的兩邊分布不夠均勻,兩眼無光無色地發(fā)著呆,穿了一件暗淡的格子襯衫。我試著讓自己微笑一下,但只是動了動嘴角,笑的表情紋絲不動。于是我又讓自己大笑一下,但驚恐地看到仿佛是世上最僵硬的表情。我已經(jīng)不會笑了。我重復(fù)地對自己說,然后又重復(fù)地強迫自己笑出來,差點沒把鏡子砸碎。
我開始使勁地洗臉,使勁地刷牙,使勁地刮胡子,又洗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澡,直到把自己弄得像個小白臉一樣干凈。然后我走到衣柜前,換了一套剪裁得體的西裝,心想我已經(jīng)很久沒穿過這套衣服了。做完這些我重新回到鏡子前,心思細(xì)膩地梳頭發(fā),不滿意就重來,覺得差不多了,再涂上一層好不容易才找出來的面霜。
繼續(xù)上下檢查一遍,我走到床頭柜前拿了錢包、手機和鑰匙,把煙盒放進上衣口袋里,并點燃一支煙斜叼在嘴上。撥通朋友的電話,我說,今晚有什么活動?
你這家伙,這么久也不和我們聯(lián)系。
我這不是打給你了嗎?我笑著說。
我們還以為你消失了。
不騙你,剛才我還看見自己消失了。
消你個大頭鬼!
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一眼閣樓,一種很陌生的感覺,好像我走錯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