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重
奶奶菊花的故事
1930年初春的一天早晨,24歲的村姑菊花跟著表叔急匆匆地向幾十里外一個叫東張營的村子趕去。菊花要到一戶姓張的財主家當洗衣、做飯的女傭人。
菊花嫁了個不爭氣的丈夫,是個大煙鬼,家里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讓他拿去換成煙泡,吸進了他皮包骨頭的身體里。家里已經(jīng)幾天揭不開鍋了,三歲的兒子餓得仰著小臉,眼淚汪汪,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菊花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抱著兒子依在土坯墻根無聲地啜泣。
這時,菊花幾天沒有進家的丈夫和表叔拉著一板車高粱回來了。那紅紅的高粱粒讓菊花和兒子精神一振。菊花顧不上問丈夫從哪弄來的糧食,連忙捧了一把,放在鍋里,加了一瓢水,煮了起來。兒子也快活地跑來跑去,幫著給菊花遞柴。
等到一家人的腸胃被高梁填飽了之后,菊花才想起來問丈夫從哪弄來這么多高粱來。丈夫說我和表叔給你找了一份傭工,到一戶財主家洗衣做飯,這一車高粱是你一年的工錢。你到了那里就不愁吃不愁喝了,兒子也有得吃了。我打聽過了東家人很好,不會為難你的。東家讓你明天就去。
看著兒子鼓鼓的小肚子,菊花想想也是,與其在家等死,不如出去找個活路。再說離家也不遠,想兒子了就回來看看。想到明天要去,菊花連忙裝了半筐高粱,推著磨碾成了高粱面,蒸了兩鍋的高面粱饅頭 ,又千叮嚀萬囑咐丈夫一定要管好兒子。第二天,天沒亮,兒子還在沉睡。丈夫翻了個身,看了菊花一眼,又埋頭呼呼大睡了。菊花簡單收拾了一下,挎著個小布包,就和表叔上路了。
菊花想,兒子醒了找不到自己一定會哭的。菊花的心酸酸的。菊花穿了一件紅洋布做的繡花褂子,那是自己出嫁時娘給做的,是菊花惟一的陪嫁,菊花結婚時穿了一次就沒再穿過,表叔特意讓菊花穿上,說不能讓人說菊花窩囊。
遠遠的看見前面有一個村莊。表叔說到了,讓菊花高興一點。到了村口,一群人迎了上來,幾個蓬頭垢面的女人上來接過了菊花的小布包,簇擁著菊花往村里走。村里的路兩旁站了好多人,對著菊花指指點點。菊花感到又奇怪,又好笑:莊上就是來個傭人,值得一莊人來看熱鬧嗎?菊花有點害羞,就低了頭跟著幾個女人走進一個院子。
院子很破,三間土坯草房上幾棵枯草在風中搖晃。這樣的人家也請得起傭人?菊花很疑惑。突然,菊花看見院子里擺了一個天地桌,這可是結婚拜天地用的呀!菊花的頭猛一下大了,她明白過來自己是被狠心的丈夫和表叔賣了。菊花轉身就跑,但幾個女人死死地拉住了她。有人喊快讓老三出來拜天地。一個年齡可以做菊花父親的男人從屋里出來,看了菊花一眼,憨笑著站在了天地桌前。
菊花掙扎著往外走,但幾個女人拉胳膊抱腿把她往天地桌前拖。菊花大罵,還一腳踢翻了天地桌,但還是被按著頭和那個叫老三的人拜了天地,然后和老三被推進了屋里,門從外面“吧嗒”一聲鎖上了。菊花哭鬧了一陣,就縮在墻角抽噎著,驚恐地看著那個男人。男人說強扭的瓜不甜,你要是不愿意可以回去,但那一板車的高粱得送回來,那是我兩個哥哥賣身換的,我們還指望再找一個媳婦生兒子呢!菊花想著兒子捧著小木碗喝高粱糊糊的高興樣子,就不再抽噎。沉默了一陣,菊花說我愿意。
菊花就是我的奶奶。其實我也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她也姓張。我喜歡菊花這個詩一樣且很鄉(xiāng)土的名字,就當了奶奶的名字。當然,老三就是我的爺爺,當年48歲。在那個饑荒的年代,我的光棍大爺、二爺面對張家即將斷了香火的嚴峻形勢,果斷地把自己賣給了一家地主做工,然后趁火打劫用不太光彩的手段買回了奶奶,給爺爺討回了一房媳婦。
隨后的日子里,奶奶先后生下了我的伯父、父親,奶奶的脾氣很壞,經(jīng)常打罵伯父和父親。奶奶還給我生了一個姑姑,但這個姑姑在幾個月的時候就被奶奶扔到水盆里溺死了。奶奶后來對我母親說,她怕女兒將來和她一樣的命。
1944年,爺爺去世了,奶奶就帶著11歲的伯父和7歲的父親艱難度日。后來父親和母親結了婚,有了大姐和大哥,奶奶說看見小孩心煩,執(zhí)意和父母分了家,自己一個人過。
聽母親說奶奶那時很愛哭,經(jīng)常嚎啕大哭半夜不止,怎么勸也勸不住,還總流露輕生的念頭。終于,在我出生的兩年前,奶奶趁人不備,用一根草繩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想,1930年的那一天,是奶奶永遠不會忘記的一天。那一天伴隨她度過了有生之年的日日夜夜,并讓她在一個深夜毅然而決然地拿起草繩把自己懸掛在草房的梁上,讓苦不堪言的生命像草一樣飄蕩飛逝而去。
愛冬泳的張老三
我們這個地方冬天特別的冷,用句不好聽的話來說就是撒泡尿都要拎個棍。因為尿還未落地就結成了冰棍,需要用棍來敲。話雖然有些夸張,但也實在。所以一入冬,我們這里的人就習慣貓在屋里,穿著厚厚的棉襖用被子裹著,蜷在滾燙的炕上用火爐燉燒酒喝。
但張老三是個例外。張老三是村里老張家的老三,老實得近乎木訥,不會啥技能,長得也很普通。從我記事起,無論再冷的天,張老三就是一身薄薄的單衣,就是我們在最熱的夏天才穿的那種。還不僅僅如此,張老三常常穿著一身單衣,在風雪中悠閑地晃到河邊,敲開厚厚的冰層,然后從容地脫下衣服,跳進水中,像條魚一樣游來游去。所以我們這個地方方圓幾十里的人,都知道有一個不怕冷的張老三,一提起他,無不嘖嘖稱奇,豎起大拇指羨慕不已。
張老三也不是從小就不怕冷的,而是在長到十八九歲的時候忽然不怕冷的。剛開始人們還以為張老三得了什么病,他的爹媽還領著他到縣里的醫(yī)院做過檢查,結果一切正常,有人問他冷不冷,他說不冷,還說一穿上厚衣服就覺得熱,像夏天一樣。他爹媽想想不是什么病,還能省下點衣服,也就不再管他了。每到冬天,在寒風中衣衫飄然的張老三就格外引人注目,人們無不睜大驚奇的目光,看著議論著。
后來,縣電視臺的記者聽說了,就去錄了像:張老三在冰雪中穿單衣的鏡頭,張老三敲開冰層跳進去洗澡的鏡頭,還有張老三的答記者問。錄像在縣電視臺播放后,又被送到市電視臺播放了。張老三對著鏡頭對全市人民說:“俺為啥身體這么好?就是因為俺常洗冷水澡。俺為啥常洗冷水澡?就是因為俺身體好。”全市的人都知道有一個張老三不怕冷。有人看后還專程從幾十里、上百里外趕來,穿著厚厚的皮襖、坐在開著暖氣的汽車里看張老三在冰雪中洗澡。張老三一臉的淡然,平靜地洗完澡,穿上衣服,悠然而去。
鄰村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少女,就是被張老三在冰河中洗澡的瀟灑舉止所傾倒,而不顧家人的強烈反對,義無反顧地嫁給了張老三,在張老三家那三間破瓦屋里為張老三生下了三男四女。
張老三成了鄉(xiāng)人寡淡生活中一道亮麗的風景。認識的人碰到了張老三都要恭敬地叫一聲“三哥”或“三叔”。張老三走過后,常有人對不認識張老三的人說:“看到?jīng)]有?這就是張老三。瞧人家就穿一件單衣,真了不得?!比藗兂脧埨先蛸€,一個說:“你要是能像張老三那樣穿衣服過冬,我就頭朝下走路。”另一個就反譏道:“你要是能像張老三那樣洗澡,我就趴到地上裝狗叫三聲?!?/p>
張老三的身體很好,好像一直沒有什么病。九十三歲的時候,有一天,張老三忽然臥床不起,眼看著就不行了,鄉(xiāng)親們都去看他。他的大兒子柱子問他還有什么話說。張老三瞪著一雙無神的眼睛艱難地看了看四周的鄉(xiāng)親,嘴巴動了幾動,沒有說出話。這時,張家的族長走上前對他說:“三叔,您有啥要求盡管說,柱子辦不到,我們大伙給您辦?!睆埨先q豫了一下,又像下定了很大決心似的,聲音很弱但又很清晰地說:“給我多做幾件棉襖,要厚一點,我冷?!?/p>
大伙聽了都愣住了,一時間鴉雀無聲。只見張老三閉著眼,嘴嚅動著:“我冬天不穿棉襖,也冷呀!我第一回下河洗澡是在晚上,差點沒被凍死。但是我堅持洗下去,終于有一天受得了了,我才在白天穿單衣、洗澡了。我也是沒有辦法呀!我這個人沒有啥本事,又老實,會被人看不起的,我不想窩窩囊囊一輩子。我總得想個法子讓人看起呀!我冬天穿單衣、洗澡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呀!”
等大家清醒過來,張老三已經(jīng)微笑著停止了呼吸,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子。
公了不如私了好
吃罷午飯,丟下碗,王老五就氣呼呼地去找村長。
柱子這個鱉娃太不是個東西了,他家的小毛驢把自家正拔節(jié)的麥苗啃去了碾盤大小的一塊。王老五去找他理論,他竟然不認錯,還風言風語地說:“不就是一點麥苗嗎?值當了?多少錢?我賠你?!边@不是錢不錢的事,關鍵是得論個理。
“你得向我道歉?!蓖趵衔逭f。柱子嘴一撇,說:“道歉?我長這么大還沒有給誰低過頭呢。要錢,給你一百,不要你該干嗎干去,我還忙著呢。”說完,騎著摩托車揚長而去,揚起的塵土濺了王老五一臉,把王老五氣得一愣一愣的。這不是欺負人嗎?我王老五還稀罕這點錢?王老五覺得得找村長評評理。
到了村長家,村長正在吃飯,見了王老五,忙放下碗筷給王老五搬把椅子,又讓婆娘給王老五盛飯。王老五說:“別忙了,我吃過了,我有個事想讓你給評評理。”王老五就把事給村長說了一遍。村長聽完說:“這個事柱子有太不像話了,還有沒有王法?我下午找他說說,讓他給你道個歉,你回家忙去吧?!庇辛舜彘L這句話,王老五放心了,心情舒暢地往家走。路上碰到柱子,柱子趾高氣揚地從王老五身邊走過,拿眼瞅也不瞅王老五。王老五的氣又上來了,心里想你臭美吧你,等一會村長讓你來道歉,看我咋收拾你。
王老五擔心村長下午領著柱子來,就沒有上地干活,在家里等。誰知,左等不來,右等不來,一直等到晚上十一點多,還沒見村長來。第二天一大早,一夜沒睡好的王老五就去村長家了。村長還沒有起床,王老五站在門口扯著嗓子喊了幾聲。村長打著哈欠給王老五開了門,說:“我說老五呀,讓他賠你點錢算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不值當?!蓖趵衔逭f:“柱子這個鱉娃說話太氣人了,我也不稀罕錢,我就是想讓他當面給我賠個不是?!贝彘L說:“這就有點難辦了。柱子說啥也不給道歉,你們倆意見想法不一致,我還管不了了。要不你到鄉(xiāng)政府去說說?”
王老五想到鄉(xiāng)政府就到鄉(xiāng)政府,有理走遍天下。王老五飯也沒吃就去了鄉(xiāng)政府。到了鄉(xiāng)政府,接待他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姓哈。哈干部很熱情,給王老五倒了一杯茶,還拿出本子,記了王老五的姓名,是哪個莊子的,有啥事。最后對王老五說:“您回家吧。這事是小事,鄉(xiāng)長回來,我一定給他匯報,派人去處理,到時候好好批評批評柱子。你們村長也得受批評,這點小事都解決不了,還讓您跑這么遠路到鄉(xiāng)政府來?!闭f得王老五心里熱呼呼的,想還是人家公家人就是講理,講話有水平。
等到了十來天,鄉(xiāng)政府的人還是不見蹤影。王老五又去了鄉(xiāng)政府,哈干部一見王老五就說:“您的事我給鄉(xiāng)長匯報過了。鄉(xiāng)長說這是案件,讓您到派出所去解決?!闭f著熱情地把王老五領到了一墻之隔的派出所,交給了一個值班警察,就走了。警察聽完,就問王老五:“打傷人了嗎?損失超過1萬元了嗎?”王老五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本煺f:“這可就難辦了。夠不上條條,我們沒法去抓人。這屬于鄰里糾紛,你還是讓鄉(xiāng)政府派人調解吧?!?/p>
王老五又折回到了鄉(xiāng)政府,哈干部還在。他見了王老五就問:“解決了吧?”王老五把警察的話說了一遍。哈干部說:“這事一般還是以村里調解為主?,F(xiàn)在村里調解不成,鄉(xiāng)政府出面也不一定調解成?,F(xiàn)在講究依法辦事,我看,您還是到縣法院去告他吧。他要是不聽,法院可以強制執(zhí)行,把他給拘留了。我還要給鄉(xiāng)長寫一個執(zhí)政為民的論文,就不留您了?!?/p>
走出鄉(xiāng)政府的大門,王老五猶豫了:上縣法院去不去呢?已經(jīng)耽誤幾天的活了,麥子得澆水、追肥了。正徘徊中,一個人拍了王老五一下,說:“五哥,站在這干啥哩?”王老五一看,是自己的一個遠房表弟大孬。他的這個表弟因打架把人打成重傷坐過幾年牢,出來后,還是不務正業(yè),幫人討個債出個氣什么的,王老五一直不愿招惹他,所以很久沒有來往了。
王老五一肚子委屈沒處說,見到了表弟,正好找個傾訴的對像,就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把事給說了。大孬一聽,笑了,說:“這點小事,你咋不早說?你上法院,法院就能給你解決?還不是給你推來推去?這事就交給我了。”王老五說:“鄉(xiāng)政府、派出所都解決不了,你能解決?”大孬說:“那不好說?!?/p>
大孬掏出手機,問了柱子家的電話。拔通后,大孬笑著說:“是柱子嗎?我是大孬。你二十分鐘內趕到鄉(xiāng)政府來,我在門口等你?!闭f完,就掛了電話。王老五想你大孬又逞能了,柱子會聽你的?就撇撇嘴,蹲在大門口的臺階上。
過了一會兒,從街上飛快地駛過來一輛摩托車,揚起一路的塵土,到了鄉(xiāng)政府門口,猛地來了一個急剎車。一個人從車上跳了下來,王老五一看,真的是柱子。只見柱子急忙把車支好,一頭的大汗也顧不上擦,跑到大孬跟前,躬著腰,一臉的笑容,說:“大哥,您找我?我沒耽誤事吧?”大孬把愣在那的王老五拉過來,笑著對柱子說:“柱子,這人你認識不認識?”柱子扭頭一看,忙說:“咋不認識,俺村王老五??!”
大孬問:“你知道他跟我啥關系嗎?”柱子楞了一下,說:“大哥你跟他啥關系?”大孬說:“他是我的表哥哦!”柱子一下子愣住了,少頃,掄起右手,在臉上狠狠地抽了一個大嘴巴,上前摟住王老五的肩膀說:“我真是瞎了眼了。五哥,以前是兄弟做得不對,兄弟給您賠禮道歉了?!庇謴目诖锾统龆僭X,說:“這是我賠您的損失,夠不夠?今天中午,我在酒店請客,給您賠罪。明天上午我在村里的廣播上給您道歉。您看行不?”說完,用眼惶恐地看著大孬。大孬雙手交叉在胸前,眼睛看著天。
王老五也惶恐了,他囁嚅著說:“只要道個歉就行了,別的就算了。”大孬說:“行,這個事就算了了。走,表哥,喝酒去,不破費幾個,柱子心里過意不去。是吧?柱子?!痹倏粗影杨^點得跟雞叼米似的。
酒后,王老五把這件事情前前后后想了好一陣子,卻怎么也想不明白:大孬咋會比鄉(xiāng)政府、派出所還厲害呢?他可啥官也不是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