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文化建設是當代社會和當代教育面臨的重大而急迫的課題，是當代學者和教育工作者責無旁貸的神圣使命。時代呼喚文化自覺，呼喚文化立根，呼喚文化重建，它也是拯救學校文化缺失的基本路徑。

黨的十七屆六中全會明確指出，推動社會主義文化大發(fā)展大繁榮，進一步興起社會主義文化建設新高潮，對取得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新勝利、開創(chuàng)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新局面、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重大而深遠的意義。

文化的大發(fā)展大繁榮，教育責無旁貸。如果教育工作者沒有文化意識和文化情懷，如果學校教育只關(guān)心考試和分數(shù)，而遠離人的心靈，遠離我們文化的根，就一定會走向歧途。正因為如此，很有必要強調(diào)加強學校文化建設的問題。

一、人類文化危機與學校文化缺失

目前，雖然文化已經(jīng)成為一個流行詞語，其實它正是從另外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文化的消解與缺失。一方面，打著文化旗號的各種文化產(chǎn)品橫行于世；另一方面，這些所謂的文化產(chǎn)品已經(jīng)喪失了原初的精神價值，而僅僅表現(xiàn)為交換價值。我們的許多國產(chǎn)“大片”，就是典型。

在科技日益發(fā)達、人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同時，人性的異化和精神的危機已經(jīng)成為新的社會問題。物欲橫流、價值幻滅、理性俗化、情感沉淪、信仰喪失、精神荒蕪，這仿佛是人類在現(xiàn)時代不可逃脫的宿命。馬克思、恩格斯早就指出了現(xiàn)代文明進程的這一“二律背反”現(xiàn)象，在他們的著作中對此有不少論述。諸如：“文明社會是在一個‘惡性循環(huán)中運動?！薄霸谶@個時代中，任何進步同時也是相對的退步。”“在我們這個時代，每一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成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新發(fā)現(xiàn)的財富的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根源。技術(shù)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我們的一切發(fā)現(xiàn)和進步，似乎結(jié)果是使物質(zhì)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zhì)力量?！?/p>

許多西方學者也都清醒地看到，人性危機、精神危機、意義危機、價值危機，本質(zhì)上都是文化的危機。胡塞爾提出科學危機時代命運攸關(guān)的“意義問題”，韋伯提出工具理性統(tǒng)制和價值理性失落的問題，?？铺岢龅摹叭酥馈眴栴}，斯賓格勒提出文化和文明誓不兩立、缺少了文化內(nèi)涵的西方文明已成一具僵尸的問題等，實際上是在向世人提出警示：文化危機是人類危機中最可怕的危機，作為從根基上影響人類生活的力量，文化危機有可能導致人類精神世界的坍塌。

與文化問題相似，形形色色的教育教學變革雖然創(chuàng)造和提供了一些令人炫目的新知識、新技術(shù)、新工具、新方法，以及新觀念等，但同樣沒有為教育灌注多少深刻而恒久的、能令人安身立命的文化內(nèi)涵。缺失文化的教育已將兒童帶入了一個令他們倍感陌生和抽象的地帶。文化的失落帶來的是精神世界的浮躁、迷誤、幽暗甚至荒蕪，它教出來的孩子可能是一些有知識沒靈魂、有技藝沒根底、有智力沒情懷的“怪物”。這就是“學校無文化”的窘態(tài)！教育和教學的無文化是對學校、教育和教學本性的最無情的嘲弄。

二、學校文化建設的形式主義

與無文化的窘態(tài)相似，在不少學校，我們還看到了一些虛假的、停留在口頭和紙面上的“學校文化”。它主要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即物表化、文本化和標語化。

（1）物表化。我們看到，許多學校的建筑非常豪華現(xiàn)代，富麗堂皇，與賓館無異。但是，如果學校的建筑、走廊、墻壁、庭院、塔亭、鐘樓、綠化等景物，沒有真正成為“文化”標識，沒有真正成為師生生命和記憶的組成部分，沒有具備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和教育意蘊，它們就只能是一個建筑、一個圖案、一種景物或者只是一種裝飾或擺設。

（2）文本化。我們還看到，許多學校在應付各種檢查的時候能夠拿出完完整整的臺賬、制度文本。但是，如果這些制度只是停留在文本層面，只是供檢查參觀之用，只是紙上談兵，沒有真正地成為規(guī)范學校成員行動的力量，它們也只是沒有靈魂的臺賬、紙張而已。

（3）標語化。我們也看到，許多學校努力讓每一堵墻壁能夠“說話”，寫滿了各種標語口號，琳瑯滿目。但是，如果這些標語只是掛在嘴上、貼在墻上、印在宣傳冊上，而沒有成為師生的自覺追求，甚至實際行動與標語內(nèi)涵南轅北轍，就只能是游離于學校文化的外在之物。

這樣就形成了當前學校文化的一種怪現(xiàn)象：無論一所學校有沒有真正的學校文化意識，無論支配著這所學校日常生活的究竟是哪一種文化，校長向你介紹的，總是一套高尚、圣潔、似乎也有條有理的學校教育理念。這套理念從校風校訓到教風學風，無不生動深刻，里面有儒家思想，有道家思想，有共產(chǎn)主義精神，也有西方的人本主義、建構(gòu)主義理論，可以說是林林總總。但是，它真的是這所學校據(jù)此而存在、生活的根本嗎？它真的是這所學校朝向所在，并且在每日的努力中，有所體現(xiàn)的嗎？事實上，那些言說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成為校長和教師、學生真正的信仰，只是向別人言說的。在這些學校，往往是物質(zhì)利益屈從生命發(fā)展，應試利益高于心靈發(fā)育，功利目的大于理想追求。

還有一種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有些學校雖然并不是言行不一，有兩套話語體系，而且是在努力地通過一個個具體的社團，一門門具體的課程，一個個具體的活動來追求“文化”。在這樣的學校里，我們可以看到書法興趣小組、繪畫興趣小組、藝術(shù)團、運動隊，還有時常舉辦的讀書節(jié)、科技節(jié)……熱鬧非凡。在這樣的學校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這個時代所倡導的一切，仿佛都刻在了學校生活中。但是，在各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教育碎片中，我們難以分辨出什么是他們所真正追求的，而學校也不能覺察出自己在這些多少有些盲目的追求中，事實上存在著種種矛盾和困難。總之，可能缺乏一種統(tǒng)領(lǐng)性的、一以貫之的內(nèi)在精神與文化理想。

如前述，教育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文化活動，學校本質(zhì)上就是一種文化組織。學校是傳承人類知識，維護知識尊嚴，守護人類價值，進行思想啟蒙，捍衛(wèi)獨立、自主、自由和弘揚人文主義精神的神圣場所。在文化危機的時代，在學校文化荒廢的時代，如何堅守文化精神，如何建設真正意義上的學校文化，是需要我們每一個教育工作者認真思考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三、學校文化建設關(guān)鍵是文化的自覺

文化建設是當代社會和當代教育面臨的重大而急迫的課題，是當代學者和教育工作者責無旁貸的神圣使命。時代呼喚文化自覺，呼喚文化立根，呼喚文化重建，它是拯救學校文化缺失的基本路徑。

學校文化的好與壞，與學校是否具有文化自覺有很大的關(guān)系。我們討論學校文化，首先就是要讓學校具備自覺的文化意識，讓學校文化處于一種自我覺醒的狀態(tài)中，而不能讓它處于不自覺的冥睡狀態(tài)中。保持這種覺醒的狀態(tài)，就是要使學校整體和其中每一個個體生命都處于舒展、成長的狀態(tài)，而改變那種使學校整體和其中每一個個體生命都處于壓抑、黯淡的狀態(tài)。說到底，還是要努力讓師生過一種幸福完整的教育生活。

我們想要評價一種學校文化是好或者不好，就必須引進某種價值標準。我們認為，那種壓抑個體生命，并使整體生命也處于平庸的文化氛圍，就是壞的學校文化。反之，如果一種文化能夠喚醒教師與學生的個體生命和集體生命，能夠讓他們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舒展、成長，就可以稱之為好的文化。好的學校文化，是促進學校整體，以及學校中的每一個個體在特定的情境中激發(fā)生命活力、創(chuàng)造力的那種文化氛圍。它是“學校文化的應然狀態(tài)”。

我們認為，不同的學校對自己學校的“文化自覺”程度，亦即對自身文化的省察，和對學校文化應然狀態(tài)的追求，是很不一樣的。缺乏文化自覺的學校永遠沉湎于技術(shù)操作、規(guī)章制約、任務完成等事務層面，而那些具有最高的“文化自覺”的學校，則清楚地知道自己在秉承什么，要用一種怎樣的理念去貫徹到學校的方方面面，去影響全體師生的生活。它關(guān)注的是呼喚教育教學的精神追求和皈依，反對任何形式的精神奴役，拒斥心為物役的精神扭曲，崇尚扎根于心靈深處的對自由、高潔、尊嚴、純真和詩意的精神祈望與眷注。文化的魅力就在這里，它能使教育者從教育的表層領(lǐng)域超拔出來，進入虛靜靈動的智慧境界，表現(xiàn)出超然物外、高瞻遠矚和得風氣先的精神氣質(zhì)，在一往情深而又清幽曠遠的哲理運思中，充滿睿智的教育感悟便會大量涌流于胸次。

（作者系民進中央副主席、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

（責 編 子 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