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杰,河北興隆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青海湖》《中國作家》《人民日報》等,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沒有人參加的婚禮》,現(xiàn)供職于某政府部門。
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孫二娘用的那根繩子一吃重就斷,是因為麻繩好長一截讓水浸透了。被凍成了冰柱兒,用手一撅都能折,那股脆生勁兒,就像夾層的酥皮點心被掰開。當(dāng)時孫二娘不理解,還想以自縊的方式了結(jié)生命,就想回屋找一條結(jié)實的寬布帶子,卻怎么也站不起來。剛才落地時,崴傷一只腳。發(fā)現(xiàn)腳崴以后,整個身子突顯虛弱,半拉胯骨也跟著疼,就扶著受傷的那只腳踝,仰望梨樹旁出的斜枝呻吟。開始聲音不大,只有她自己能聽見,慢慢才傳到院子外頭。這時的呻吟聲,不光是因為疼痛和寒冷,還有呼救成分呢。
孫二娘若是不上吊尋死,這個上午老顧是不打算去上班了。妻子李玉在藥材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可她不懂藥學(xué),得培訓(xùn)。藥材公司的夏經(jīng)理跟老顧有私交,讓李玉上班是面子繃著。他跟老顧說,給你七天時間,半成品也沒啥,別拿錯藥就行。七天時間不可能把那么厚的藥典都了解到,老顧就挑常用藥給李玉講,其它的等上班再慢慢補。這天是他給李玉培訓(xùn)的第五個晚上,到凌晨一點,剛要躺下,一個電話又把他招到縣醫(yī)院,岳父突發(fā)腦出血,剩下的時間全耗在急診室了。村主任老魏打電話過來時,天似亮非亮,老顧想睡也睡不成了。
孫二娘是農(nóng)民,按說跟衛(wèi)生院靠不上,也就是說她不由老顧管??蓪O二娘是單位遺屬,她男人曾是衛(wèi)生院職工,號稱“一把刀”,醫(yī)術(shù)遠近聞名。就算不是一把刀,遠近也不聞名,孫二娘的遺屬身份是毫無疑義的。所以遺屬有了難處,甭管村里能否解決,老顧都得參與,甚至還要趕到現(xiàn)場。何況單位還欠著孫二娘的遺屬費呢。
老顧不知道孫二娘因何上吊尋死。老魏電話里也沒細說,只告訴說人還活著,趕緊過來處理后事吧。人沒死怎么還要處理后事?不用問,肯定有頭疼事等著呢,當(dāng)然也不排除老魏謊報軍情或夸大事實。老顧想老魏謊報軍情不大可能,再怎么著,大清早的什么事至于讓他開這么大的玩笑嗎?夸大事實倒是有可能的。老魏這人吧雖說蠻好的,卻喜歡把小事說大,屬于有駱駝不吹牛的那種人。老顧不煩他,也談不上多喜歡他,卻老也繞不開他。孫二娘是老魏村民,生活當(dāng)中有個針尖大的事,他都跑到衛(wèi)生院來通報一聲。如果出的問題獨自解決了,他會跟老顧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讓你知道一下。否則兩人就得好好溝通一陣。老顧對遺屬的關(guān)心是有底線的。日常生活上的難處,化解鄰里糾紛,大病小災(zāi)救助,一般情況下都不直接介入。但又不能不管。所以即便兩人溝通,老顧也都聽現(xiàn)成的。聽現(xiàn)成的不是你老魏說啥是啥,那是有前提條件的。除了遺屬費,其它開支一律免談。像孫二娘這樣的老太太單位養(yǎng)著三個,什么都要管哪能管得過來?老魏也理解,溝通之后也總說,我就是讓你知道一下,這么干行不行。有一次老顧接過老魏的話頭,說你往后給村民辦事,就別讓我知道了,你怎么干我都沒意見。老魏非常認真,說那不行,哪個領(lǐng)導(dǎo)沒有自個兒的一套哇?下屆我選掉了,你愛知道不知道,愛行不行。
單位處在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有公交車站點。此刻還沒到首發(fā)車時間,老顧只好打車過來。下了出租車,先到單位打個卯,目的是了解一下情況。值夜班的是本村人,叫魏蘇東,還沒起床,兩道門鎖得梆梆緊。老顧拍打鐵門板叫醒她,又隔著門板大聲問,孫二娘上吊了你知道嗎?魏蘇東夢囈似地說不知道,很快就有了強烈反應(yīng)。啥?上吊?為啥上吊?房子不是給她抹好了嗎,咋還上吊?往下老顧沒再說什么,下意識地朝河對岸看了看。河對岸是村莊,此時正在冷風(fēng)中撒著癔癥,還沒完全醒。就聽魏蘇東由遠及近的聲音說,商量好好的,火炕明年開春給她搭。說這話時人已到大門跟前,邊開鎖邊抱怨,老太太也不是一根筋的人吶,咋那么想不開,嚇唬誰呢?老顧隔著大門說,別亂猜,指不定因為啥事呢。
剛?cè)攵臅r候,鎮(zhèn)政府召開了一次扶貧動員大會,老顧也參加了。其實老顧不想?yún)⒓幽菢拥臅?,往年參加過,有信用社、獸醫(yī)站、學(xué)校、個體老板。跟他們一比,老顧總覺得沒面子。低人一頭的滋味不想再受了??衫衔悍亲?,說他們村是衛(wèi)生院的幫扶對象,不到現(xiàn)場領(lǐng)會會議精神哪有積極性啊!會議精神毫無新意,再說是白吃一頓飯。回來時老顧跟老魏說,衛(wèi)生院只是你們村名義上的幫扶對象,要錢沒錢,要物沒物,啥力你也借不上,這飯吃得真沒勁。老魏哈哈大笑,笑完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要真想出力,我給你提供機會。老顧也豪爽地說,你直說,只要別掏錢,啥事都好辦。老魏說,孫二娘的情況你該知道點吧?炕洞早該掏了,得拆,茅房就兩捆秫秸掛張麻袋片,拉屎撒尿該不該露的全看見了,那不得搗鼓搗鼓呀?老顧說,這點小事還用衛(wèi)生院幫扶?老魏說,不光這點事呢,她的房子都快塌了,我估摸都熬不過明年連陰天。老顧問這是真的?老魏“切”了一聲說,好像誰騙你似的,別忘了,老太太可是你們遺屬,人家爺們活著的時候,沒少給衛(wèi)生院效力,你們現(xiàn)在的那些家底,可都是人家爺們給攢下的。老顧給弄個大紅臉,認真地點著頭說,讓我考慮考慮。老魏沒容老顧考慮,回來的路上就把實施方案全盤托了出來。老顧認為可行,回到單位就開職工會,他說,孫二娘是咱們單位的遺屬,按說咱們有一口飯,得先緊著人家吃,有一碗湯,也得讓她先喝頭一口,甭管咱們的日子有多不好過,也不能對她的困難無動于衷。你們知道嗎,孫二娘她……
那天職工們非常辛苦,上午壘了一個漂亮的廁所,下午又給瓦匠師傅當(dāng)小工,拌灰送料。壘廁所的時候,老魏拉來半噸水泥、一拖拉機沙子,走時給老顧擱下話,這水泥是交通局下?lián)艿?,村里準備硬化路面,用這里算違規(guī)。言外之意讓老顧注意保密。
孫二娘的房子只兩間,是白灰勾縫的石頭墻。石頭墻看上去不養(yǎng)眼,卻經(jīng)得住時間打磨,可打磨過久石頭也會失去筋骨。尤其兩面山墻,裂開了拇指寬三尺長的縫隙。資金如果充裕,兩間房子推倒重蓋是最好不過的??墒强墒恰荒芤驗榭墒翘嘌鄢蚍孔勇袢税桑坷衔旱囊庖娛?,村里出料,衛(wèi)生院出工,用水泥把這兩間房子包起來。老顧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尚l(wèi)生院職工擅長聽診器、血壓計什么的,誰會耍鏟抹灰呢?如果請瓦匠師傅,老顧又不愿意花工錢。于是他讓職工給他們的表兄弟打電話,給他們的三叔二大爺打電話。只要懂瓦工,半天,半天時間還談什么價錢呀!老顧跟職工們說,不過呢,每人發(fā)兩瓶來蘇水吧,算紀念也行,加大衛(wèi)生宣傳投入力度也說得過去。職工們不說什么,他們的親戚也不是為錢來的。那天那活干的,老顧心里別提有多痛快了。
收工時,老顧跟孫二娘說,天冷了,不適合搭炕,等明年開春,我們把炕洞里的灰煙子都扒出來,給您推地里去,當(dāng)復(fù)合肥用。
孫二娘非常高興,僅存的兩顆門牙始終露在唇外,她從房子走向廁所,又從廁所走回來,喜氣洋洋的好幾趟,后來眼睛就濕了。她的確很感激,跟老顧說,真該找個筆桿子,寫寫今天這件事。老顧急忙說,那可不行,您聽我的,今天這事就當(dāng)沒發(fā)生。孫二娘說,咋?我又不是坑你。老顧說,我不能對不起老魏呀!
回想那天的情景,老顧判斷孫二娘尋死跟搭沒搭炕不沾邊。魏蘇東問,那是因為啥呢?老顧說,甭管因為啥,我也得過去看看,究竟是誰做了對不住她的事。魏蘇東說,是不是單位欠了她的遺屬費,一時想不開?按說不應(yīng)該呀。老顧說,思想工作是我親自做的,她理解單位的難處,答應(yīng)我不上訪不鬧事的。
這時天色完全敞亮了。敞亮之后的早晨顯得格外凜冽,風(fēng)聲有意無意地模糊成鋸齒狀,在老顧臉上劃過去,再劃回來。往孫二娘家走的路上,他用大衣領(lǐng)子護住整個臉,心里卻忐忑不安,甚至還產(chǎn)生一種負罪感??匆妼O二娘的院門時,兩條腿就像被石膏裹住了似的,得用點力氣才能把腳踢出去。
孫二娘家的當(dāng)院里擠滿了人,多數(shù)是有把年紀的老頭老太太。擠到屋里的,想必正圍著她說些寬慰話。擠不進屋的,在那棵梨樹下唏噓感嘆。孫二娘沒死成問題出在那根麻繩上,這棵梨樹并沒有救她,可是在多數(shù)人的眼里,它卻有了異乎尋常的靈性。他們說這棵樹的樹齡有多長,在戰(zhàn)爭年代都救過誰,說得有鼻子有眼,就像剛剛發(fā)生的一樣。因為大家說時神情專注而神秘,老顧走進當(dāng)院居然沒人發(fā)現(xiàn)他。謹慎地邁著步子正要靠近屋門,只聽一個女人高聲大嗓地喊,顧院長來了,顧院長來了。不容說話呼啦一下子,老顧頃刻間就被群眾圍上了。緊跟著是他們的質(zhì)問聲。質(zhì)問聲亂七八糟的,毫無邏輯可言,它們被沖動的情緒支配著,就像陡峭的山體猛然滑坡。面對這種強大的沖擊力不選擇避開是不行的,否則就是自找苦頭。老顧捂住耳朵閉上眼,低下頭想,難道真是因為遺屬費嗎?
老魏出來給解的圍。人群散開后,他跟老顧小聲嘀咕說,別怪群眾給你添堵,孫慶生他媳婦都跟大伙說了,是你們欠著遺屬費老太太才上吊的。老顧說,不會吧?老魏說,會不會一問就知道了,真是因為那點錢,趕緊給她,沒錢我借你。老顧說,那不行,給了孫二娘,還有兩個遺屬呢,給不給?老魏說,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那兩又沒上吊。老顧說,那兩明天也上吊了怎么辦?你還借我錢嗎?老魏不吱聲了。老顧說,開會商量好的事,欠她們的遺屬費分期付清,三位遺屬也都同意了,怎么會是因為遺屬費呢?老魏摸不著頭腦自感窩火,急躁地問老顧怎么辦。老顧說,別急,你讓群眾先撤了,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兒耍猴呢。老魏就搓著手站到那棵梨樹下,高聲說,大伙都聽著啊,孫二娘現(xiàn)在沒事了,她是咱們村的人,也是衛(wèi)生院遺屬,顧院長這不也來了嗎?你們得給我們點時間,了解一下情況,大伙的心情我們都理解,但不管咋說,也別跟開批斗會似的,誰愿意出這事啊對不對?這樣吧,我代表村委會,代表衛(wèi)生院先謝謝大伙,謝謝大伙對孫二娘的關(guān)心,有了結(jié)果,我會通知你們,現(xiàn)在請你們都回去吧。
村民很聽老魏的指揮,陸續(xù)往當(dāng)院外頭走,最后只剩一個名叫魏金生的還站在那棵梨樹下,遲遲不動腳。老魏說,您為啥不走?魏金生說,孫二娘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也是我把她背屋里的,顧院長得給我個說法。老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錯誤地理解了魏金生的話,便說,我剛才說的話,您沒聽清嗎?橫豎得給我們點時間調(diào)查吧,有了結(jié)果,我誰也不瞞,大喇叭廣播都通知到。魏金生說,我不是那個意思。老魏說,您不是那個意思,是哪個意思?魏金生以為老魏跟他打官腔,就把話挑明了,說,孫二娘是我救的,我救人不能白救,衛(wèi)生院得給我報酬。老魏一聽這話火氣猛躥上來,但他又不能發(fā)脾氣,因為魏金生雖說年齡小他二十多,在魏姓輩分的排位上是爺爺輩。無奈,那股火氣上躥下跳了好幾遭,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說,我的小爺爺,您這不是給咱老魏家積德哩嘛,這事擱誰頭上,不都得跟您似的。魏金生說,擱誰頭上都得跟我似的,可擱誰頭上也得給報酬不是?老魏兩手一攤,看看老顧。老顧問魏金生有啥要求。魏金生說,我剛才說了,就要報酬。老顧說,你要錢我解決不了,不過我可以獎勵你一點東西。魏金生問啥東西。老顧說兩瓶來蘇水。魏金生問來蘇水是干啥用的?老魏搶先回答說,夏天往屋子里一潑,蒼蠅臭蟲屎殼郎就都給熏死了。魏金生說,這是好東西,可兩瓶藥水也值不了幾個錢,再給我兩盒避孕套吧。老顧差點笑噴,背過身去裝作思考狀。老魏卻是認真的態(tài)度,問魏金生,您不想要二胎了?魏金生不識好歹,說,要不要二胎那是我的事,你管不著!老顧怕兩人吵起來,忙轉(zhuǎn)過身說,我答應(yīng)你的要求,下午到衛(wèi)生院去領(lǐng)吧。魏金生這才回家。老魏見人沒影了,跟老顧說,要不是管他叫爺爺,我敢揍他,什么東西,傻不傻靈不靈的!
孫二娘躺在炕上輕微地打著哆嗦,壓了一張厚被子也緩解不了。見老顧老魏進屋,從枕頭上揚起尖瘦的下巴頦,一只手輕輕地拍著炕席。這是讓老顧坐呢。老顧偏腿坐下。老魏沒坐,站老顧身后。老顧說,您有啥委屈,跟我們倆說說。老魏說,這沒外人,誰惹著您了就直說,誰對誰錯,我們能掰扯清嘍。孫二娘收回揚起的下巴頦,埋下臉,哭了。
孫二娘沒有兒女。她曾跟丈夫生過一個女兒,長大后嫁到外省,不幸患了絕癥,沒了。丈夫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從省城一家大醫(yī)院落戶到這里,幾年后與孫二娘結(jié)合,始終住衛(wèi)生院的職工宿舍。丈夫去世,孫二娘搬回娘家跟哥嫂住。哥嫂非常疼她,先后離世時都不忘囑咐兒子兒媳,要好好孝敬這個姑姑,說沒有姑姑姑父,就沒有咱們這個家。在那個醫(yī)療救治相當(dāng)困難的年代,哥嫂的臨終囑托無疑是為了報答往日的某種恩情。
孫二娘名叫孫芳淼。出生時父母請了個盲人給她占了卦。盲人說她命里火氣太旺,五行之中又嚴重缺水,所以在漢字里頭就找了一個帶水最多的字。盡管如此,孫二娘年輕時脾氣依然大,干農(nóng)活也敢跟男人拼力氣,被譽為鐵姑娘。這是不是命里缺水造成的,老顧不敢妄言,只知道她被人喚作孫二娘,的確與她性格有關(guān)。她一激動,很容易讓村里人想起梁山入伙的孫二娘。所以當(dāng)鐵姑娘的雅號被人逐漸淡忘以后,孫二娘的稱呼便應(yīng)運而生,并且一直陪她到現(xiàn)在。這樣一位性格剛烈、脾氣暴躁的女人,在哥嫂死后不久,侄子要求與她分家單過,她卻什么脾氣也沒發(fā)。她獨自住著哥嫂生前住過的兩間房,種著不足一畝的承包地。老顧非常清楚,單位三個遺屬里頭頂數(shù)孫二娘苦。那兩個老太太兒女雙全,孫子孫女都能孝敬她們。孫二娘沒她們幸福,孤身獨處,少有照應(yīng),哪怕往后背貼塊膏藥都得求人,偏偏又是個要強的烈性子,不到萬不得已甭指望她張那個嘴??墒蔷驮趲滋烨暗囊粋€晚上,孫二娘突然去找她侄子孫慶生了。
孫慶生靠林場吃飯,眼下承包了一片林子,正組織勞力緊鑼密鼓地砍伐。孫二娘跟他說,慶生啊,把你山場不成材的破木頭,給我推回一車來行不?孫慶生說,你要那些破木頭干啥?孫二娘說,今年冬天真冷,我那屋一到晚上更冷,凍臉凍鼻子,你也知道,姑姑一人,燒得都是軟柴細棍,落不下硬火炭,扒到火盆里沒多會兒就化成灰了。孫慶生說,你沒事就貓被窩里吧,被窩里暖和。孫二娘說,冬天夜長,貓被窩里也睡不著,我就想抱著火盆看電視。孫慶生明白了姑姑的意思,卻拋開木頭換了一個新話題,說,衛(wèi)生院欠您的遺屬費還沒給清嗎?孫二娘說,他們工資發(fā)著都費勁,使啥給我呀?孫慶生說,我就納了悶了,他們賣藥的錢哪去了?他們打針輸液的錢哪去了?他們騙你行,可騙不了我!孫二娘說,他們的病人少,一天也賣不出去多少藥。孫慶生說,你理解他們,他們理解你嗎?按我說的辦,不給錢去衛(wèi)生局找局長,局長不管找縣長。孫二娘說,我要是那樣做,顧院長還不給撤了職!孫慶生說,他不懂經(jīng)營,管理不善,這樣的院長早該撤職。孫二娘說,換了新院長,還沒錢給我,咋辦?孫慶生說,拿一盒洋火,燒了它個鬼孫操的衛(wèi)生院。孫二娘就不高興了,但她沒有表露出來,只是埋怨孫慶生,說我就跟你要一小車破木頭,又燒炕又烤手,你瞅你這大堆廢話,你以為你姑姑傻是不是?你不給,我買行不?孫慶生說,買?你買還不如搧我兩嘴巴呢!孫二娘說,這不結(jié)了,就當(dāng)你姑父沒在衛(wèi)生院干過,我也不是遺屬。孫慶生想了想,說,這樣吧姑姑,你去找那個姓顧的,讓他從我那里給你買一車木頭,我不多要他錢,就三百,遺屬費他給不起,三百塊錢總該拿得出來吧。
孫二娘沒話說了,瞟一眼旁邊專心研究刺繡的侄媳婦胡亞桂,默默地走出屋。胡亞桂追出來的時候,她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房子里,趴在炕上,抱著枕頭暗暗地哭了。胡亞桂沒進屋,站在窗外沖屋里叮囑她幾句,就回去了。這天夜里,孫二娘做了一個夢……她跟老顧說,顧院長,我上吊不是給您看的,也不是給慶生看的,這些日子,我老夢著我家老頭,他沒變,還那樣,穿著白大褂,戴個白帽子,胸脯上耷拉個聽診器。他跟我說,小孫呀,你屋里要是不暖和,就到我這邊來吧,我也好有個伴兒……我家老頭活著時,別看身份低人一頭,他可是咱衛(wèi)生院的主力呀。他給婦女做剖腹產(chǎn),割闌尾,我還給他打過下手呢。他跟我說,小孫呀,你到我這邊來,不用你干別的,就給我洗洗工作服,背心褲衩都不用……我家老頭,從大城市到咱這小山溝,受了那么多委屈,都沒想過死。他說過,只要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對他好,他就好好活……我是山里長大的,沒少干砍伐的活,我知道山場有好多不成材的破木頭,賣不出錢來,也沒人往家背,時間一長,糟了,爛了,我跟慶生要的就是這些破木頭,可他偏給我整出那么多事來。顧院長,您說他的心……為啥……比我的屋子還冷?為啥……比我臉盆里……結(jié)的冰還硬?。?/p>
孫二娘哽咽聲不斷,老顧老魏聽著都很傷心。可能事情原委與老魏最初的了解出入過大,等孫二娘嘮叨完,他開始大罵孫慶生,說那狼羔子真該遭雷劈,我差點上了他媳婦的當(dāng)。老顧瞟他一眼,意思是讓他消停一點,別火上澆油。老魏不管那一套,又說,你怕他,我怕他個屌,他承包山場,誰幫他跑的批示?我!他賺了錢多虧誰?我!不體諒我也就罷了,還給我添亂,不就是一車木頭棒子嗎,大事找找我,這點破事也值當(dāng)我親自出面?老顧一笑,知道老魏不光是罵孫慶生,還讓他主動承擔(dān)責(zé)任呢,但他沒接這個話茬。見孫二娘哆嗦得很厲害,老顧問她哪不舒服?孫二娘說,兩條腿針扎得都不知道疼了。老顧知道是凍的,就給她揉腿搓腳。
孫二娘的哭訴讓老顧也頗有幾分感慨,卻不是老魏那樣的炸心炸肺。他想人都有個老,自己到老時會是什么樣呢?這樣想著就懶得說話了,只想讓孫二娘的腿腳恢復(fù)知覺,馬上利索起來。過去二十多分鐘,孫二娘不打哆嗦了,腿腳也逐漸有了溫度。老顧問她怎么樣?孫二娘活動一陣,說不用揉了。老顧讓她站起來走走,孫二娘就從炕頭走到炕腳??荒_挨墻有一個長方形的木制被櫥,櫥上摞著被褥,中間倆抽屜通過一個釕铞上著鎖。孫二娘打開鎖拉開抽屜,從中拿出一個發(fā)黃的條形紙匣。老魏問她那是啥東西?孫二娘走回來坐在老顧身邊說,您瞅瞅,這是我家老頭臨走時留給我的念想。老顧接過紙匣,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支十毫升玻璃針管,感到詫異,說那個年代咱衛(wèi)生院能有這大針管不容易。孫二娘說,我家老頭省城里頭有點關(guān)系,咱衛(wèi)生院那時用的醫(yī)療器械,全是他拉著臉皮化緣化來的。孫二娘把針管拿了過去,老魏想看看,她沒讓看,說一個破針管有啥看頭,就小心翼翼地裝進紙匣里。她裝完站起來走到炕腳,拉開被廚抽屜又裝了進去。整個過程都在老顧的細心打量之下,便產(chǎn)生了多余的想法,認為孫二娘是向他表功。但他還是理解了她,覺得即便老太太真是表功,道理也說得通。便跟孫二娘說,往后您跟我不能見外,單位就是您的家,您家老頭不是也說嘛,只要這個世界有一個人對他好,就不能想死的事。孫二娘重新坐到老顧旁邊,說,既然閻王爺不收我,剩下的事我自個兒想辦法。老顧說,我一會兒就跟孫老板聯(lián)系,請他給您拉一車木頭回來,您看行嗎?孫二娘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那小子有點錢都不知道自個兒姓啥了,不能慣他這臭毛病。老魏也在一旁說,顧院長你也長點志氣,就是買,也不給孫慶生湊那份盤纏。老顧說,你說怎辦?老魏說,咱們再合作一把,我派人給老太太搭個地爐子,衛(wèi)生院有煤,拉過來一車,也省得你往外點現(xiàn)金。老顧說,衛(wèi)生院的煤質(zhì)量太次,鍋爐都是湊合燒,燒地爐子肯定不起火,萬一倒煙發(fā)生煤氣中毒,那麻煩就更大了。老魏吸溜一下嘴巴,而后語氣決絕地說,我要是你,寧愿認多花點錢去買炭,也不搭理孫慶生那狼羔子,他還是人嗎他!
老魏這話也許是賭氣說的,可在老顧聽來這個主意真的可行。因為孫二娘只想抱著火盆看電視。只要火盆里閃亮起炭火,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還用買木頭嗎?再說了木頭是濕的,又粗又硬,尤其那些糟木頭,含著濕氣和冰凌,沒有足夠的引柴根本燒不旺,而要引著一盆木炭,容易得簡直就像劃根火柴點燃一張紙。
老顧問孫二娘,我給您買炭行嗎?孫二娘卻說,要是那兩位遺屬知道了,也跟您要木炭,咋辦?老魏說,您有十毫升針管,她們有嗎?放心吧,她們不敢跟您比。老顧說,您要沒啥意見,我這就上街買去,晚上不誤您烤手看電視。孫二娘又流下了眼淚。老魏說,您哭啥呢?今年衛(wèi)生院給您買炭,明年就不用他們買了,咱們鎮(zhèn)上的柄把加工廠,廢木頭多了去了,等開工我給您要去,錢都不用花。
老顧沒扭頭,別過胳膊在后背伸出一個夸贊的大拇指。
從孫二娘家出來,老顧跟老魏在橋頭分手。分手前,老魏問老顧孫慶生跟衛(wèi)生院怎么結(jié)的仇。老顧如實相告。兩年前孫慶生的小姨子生了二胎,求老顧辦個出生證明,以便登記戶口。老顧跟孫慶生要準生證。孫慶生說,有準生證還用找你?老顧說沒有準生證出生證明不能開,就拒絕了。老魏說老顧死心眼,你不給他開,他小姨子的二胎不也合法了嗎?老顧說,我就這德性了,沒辦法。
老顧走向小橋,老魏在他身后說,買現(xiàn)成的東西沒啥問題吧?老顧頭也不回地說,吹??墒悄愕睦媳拘?。老魏說那倒是。隨后拽著脖子朝對面的橋頭喊,有啥事給我媳婦打手機吧,我手機壞了。老顧感到可笑,心說你媳婦的手機號我怎么知道呢?就想調(diào)侃老魏兩句,想想還是厚道點吧,老魏這個早晨表現(xiàn)得真不賴。
遠遠看見魏金生揣著袖子站在單位大門口,就知道他是來領(lǐng)獎品的,走近了跟他說,我讓你下午來,這么著急干啥?魏金生說,魏蘇東不給我來蘇水,跟她要避孕套還說沒有,你說話到底算不算數(shù)?老顧說,沒我的話,她敢隨便拿公家東西送人嗎?魏金生說,那你趕緊發(fā)話,讓她把那兩樣?xùn)|西發(fā)給我。老顧領(lǐng)著魏金生到值班室,跟魏蘇東說,魏金生救人有功,獎勵他兩瓶來蘇水、兩盒避孕套,現(xiàn)在就給他。魏蘇東十分蔑視魏金生,白他一眼,不配合老顧。老顧知道兩人一村住,雖同姓,也早就出五伏了,年齡又相仿,沒大沒小也正常,就催魏蘇東快給拿來。魏蘇東不使好言答對,說,都賣沒了,您讓我上哪兒拿去?魏金生沖老顧瞪著圓眼珠子說,你耍我?你敢耍我?老顧有些尷尬,又不便當(dāng)著魏金生的面批評魏蘇東,就說,賣沒了沒關(guān)系,我一會兒上街給孫二娘買炭去,順便給你捎回來。魏金生說,你買不買炭我不管,我就要來蘇水,就要避孕套,這可是你答應(yīng)的。老顧說,放心吧,我答應(yīng)的黃不了。
魏金生氣呼呼地從衛(wèi)生院走出來,一邊走一邊慌張地朝身后看,好像屁股后頭跟著一條咬人的瘋狗,想試圖甩開又甩不開的樣子。走過小橋回頭再看,屁股后頭竟然跟著一個女人,是孫慶生媳婦胡亞桂,就說,你是從哪冒出來的,走道咋沒一點動靜呢?胡亞桂嘻嘻假笑,笑完問魏金生,聽說衛(wèi)生院給你發(fā)獎品了,是不?魏金生說,廢話,我救了你姑姑,你姑姑是衛(wèi)生院遺屬,衛(wèi)生院就要獎勵我。胡亞桂說,獎勵你高壓鍋還是電飯煲?魏金生說誰稀罕那些破玩意?而后又神秘地說,我問你,你知道來蘇水嗎?嘿嘿,不知道吧?告訴你呀,夏天往屋子里一潑,蒼蠅臭蟲屎殼郎就都給熏死了。胡亞桂說,就這個呀。魏金生說,還有兩盒避孕套呢。胡亞桂大笑不止。魏金生說,你不信嗎?不信等我領(lǐng)回來給你瞅。胡亞桂說,你不是去領(lǐng)了嗎,咋沒拿回來呢?魏金生得意地說,那是早晚的事,顧院長不會耍我,他待會兒上街給你姑姑買炭去,等他回來,我就啥都有了。
老顧并沒把買炭這事看得有多難,他的記憶里日雜商店就有賣的。
城里最大的一家日雜商店在城南汽車站西側(cè),汽車站東側(cè)是縣醫(yī)院。老顧本想先到縣醫(yī)院看看岳父,然后再去日雜商店買炭的。可是他從單位回來的路上,心里忽然產(chǎn)生一種莫可名狀的焦慮感,就像暴雨天在站點等一輛不知是否發(fā)出的公交車。買炭畢竟不是等車,他有百分百的主動權(quán),先到日雜商店去。這時老顧已經(jīng)預(yù)感到什么,因此一路上顯得憂心忡忡。半個鐘頭之后,老顧的擔(dān)心得到驗證,而且比他想象的還要糟糕。
日雜商店的老板是個鼻梁上爬滿蝴蝶斑的女人,她告訴老顧本店有炭,但不外賣。老顧說,有買賣不做,跟我有仇還是跟錢有仇?蝴蝶斑扭捏做作,回答說,是這樣的,剛才有個老板打電話過來,我店里的木炭他全包了。老顧說,我就買一袋,一袋超不過五十斤吧。蝴蝶斑說,多少斤也不賣,人家都把定金交了,我不能不講信譽呀。老顧斟酌道,你看這樣行不行,你把那老板的電話給我,我跟他商量商量,能不能勻我一袋。蝴蝶斑顯出吃驚神情,目光掃視幾個員工,夸張地提高了聲調(diào),這個我可答應(yīng)不了您,您是文明人,應(yīng)該知道電話號碼屬于個人隱私,在本人不允許的情況下,我能給您電話號碼嗎?
老顧想請蝴蝶斑替他與那老板溝通,話沒出口,蝴蝶斑先問他,您是院長吧?老顧說是啊。蝴蝶斑說姓顧?老顧說你認識我?蝴蝶斑沒再言語,轉(zhuǎn)身離開柜臺,掀開一張臟兮兮的棉門簾進去了。老顧以為她進屋是幫他聯(lián)系那個老板呢,等了足有五分鐘也不見她露面,就讓員工喊她。員工說她出去了。老顧手指棉門簾強調(diào),她剛進去的,在那屋呢。員工說,那是后門,是去后院的。老顧也不避嫌了,闖進柜臺里面,挑起棉門簾,果然是個通道,由此往外走,一個寬敞冷寂的院落鴉雀無聲。一個員工跟過來,讓老顧不要進后院,說里頭有三條大狼狗沒套鏈子,危險。
老顧重新站到柜臺外面的時候感到很無助,他跟幾個員工講他為什么來買炭。老顧講得比較投入,把孫二娘上吊尋死的經(jīng)過跟講故事似的講給幾個員工聽。只是故事里面的人物有了變動,孫二娘換了自己的母親(老顧雙親早已去世),孫慶生成了村主任。老顧的確有顧慮。他想他是院長,員工們?nèi)绻绬挝磺分鴮O二娘的遺屬費,心里會怎樣評價他這個院長呢?老顧可以承受各種各樣的譴責(zé),卻不愛聽人說他“不懂管理,經(jīng)營不善”,哪怕給對方留下這樣的一絲印象他都會覺得很委屈。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得到員工們的同情,然后把炭買走。反正故事是剛發(fā)生的,沒摻一點假,人物放在誰頭上也能說明問題。老顧給幾個員工講完,又發(fā)一頓感慨,說,我媽都七十多歲了,拉扯我們好幾個,一輩子吃苦受罪,啥福也沒享著,讓你們說說,我們做兒女的不在家,當(dāng)村主任的該不該幫幫她?員工們說,現(xiàn)在這當(dāng)官的,就知道往自己家里撈好處,不管村民死活。老顧說,其實就一車破木頭,擱他村主任頭上算個啥?老顧忽然間就說不下去了。他想到老魏。老魏就是村主任。老顧本意不是糟踐老魏??伤I炭送給孫二娘,這個主意如果好的話,那不得歸功于老魏嗎?老顧就覺得很對不住老魏,心說我這不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成心往老魏臉上扣屎盆子嗎?心里感到慚愧,喉結(jié)一上一下地滑動起來。幾個員工以為他在往喉嚨下面咽淚水,就都受了感染,七嘴八舌地給老顧出主意,讓他到大市場看看,說大市場二樓有個溫州人開的日雜店,規(guī)模也不小,估計有炭。老顧試探著說,你們賣給我一袋不行???員工們說,您沒來時老板就通知了,我們要是賣給您,飯碗非砸了不可。老顧不再給員工們出難題了,好在還有溫州人開的日雜店。能得到這個消息也不錯,因為這里買不到炭,老顧真不知道該去哪兒買了。他想員工們讓他少走不少的瞎道,連聲謝謝謝謝。走出門突然又折返回來,說,溫州人那里要是沒炭,哪兒還有賣的?幾個員工議論一會,看神態(tài)有些愛莫能助,搖頭表示城里恐怕沒有賣炭的地方了。轉(zhuǎn)身欲走,一個員工提醒說,實在買不著,就去火鍋城,要不等晚上找那些賣燒烤的,哪兒還勻不來一袋炭吶?這個員工的話說得不僅輕巧,老顧還聽出了對他的嗔怨,好像他這個大男人多愚鈍似的。老顧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說,我真笨,這招兒我怎么就沒想起來呢?
找到溫州人開的日雜店,老顧沒一句廢話,上來就問老板有木炭沒有。老板操著家鄉(xiāng)話告訴,沒有。老顧問得直截了當(dāng),老板回答得也沒絲毫回旋余地。老顧不免有些后悔。為什么不能婉轉(zhuǎn)一點呢?比如先跟老板聊聊其它商品,說說市場行情,等到買賣之間拉近感情距離再轉(zhuǎn)到炭上來,豈不更好?現(xiàn)在怎么辦?馬上離開等于兩手空空,否則會有意外發(fā)生嗎?老顧不想馬上離開,兩眼直勾勾地盯視老板,神態(tài)頗嚴肅。
老板說,我又不是美眉,這么盯我干嗎?
老顧說,我就不信,你這店鋪這么大,怎么會沒有木炭?
老板說,我有買賣會不做?你又不是打劫我。
老顧說,我出高價,就買一袋。
老板很坦誠,說不是價格的事,兩年前也經(jīng)營過木炭,后來就經(jīng)營不下去了。
老顧頗為懂行地問,不好賣還是貨源跟不上?
老板說,我是外地人,在你們這里做生意得聽話,不聽話店鋪就要挨洗。其實,我以經(jīng)營我們地方小百為主,賣你們當(dāng)?shù)氐哪咎恳操嵅涣硕嗌馘X,找那麻煩干什么?就算了。
老顧只想買炭,與此無關(guān)的事他沒興趣聽。這里沒炭就去火鍋城,火鍋城要是沒有,就等著晚上賣燒烤的,用那個員工的話說,偌大個縣城,哪兒還勻不來一袋木炭呢?老顧是賭氣這么想,給自己越來越窄的退路找臺階。跟溫州老板告別時,無奈地講一下他為什么買炭。這次只講個故事大綱,因為他知道,即使把整個故事細致地重復(fù)一遍也白搭。溫州人沒有木炭。
溫州人沒有木炭卻有同情心,他被老顧的故事大綱感動了,夸老顧是大孝子,說沖這個我告訴你,你去汽車站,汽車站旁邊有一家大型日雜商店,那里肯定有木炭。老顧剛從那里出來,但他沒跟溫州人說,卻問那家日雜商店叫什么名字。溫州老板鄙夷地說,我不知道他們的牌子,整個木炭市場都讓他們一家壟斷了,他們還用牌子嗎?想買炭,去車站,他們那里的木炭最黑了。
溫州老板在發(fā)泄心中的不滿,老顧被這種情緒感染著走下樓,心里其實也記恨著蝴蝶斑,覺得那個女人太不近人情,有她那樣做生意的嗎?買賣不成仁義在,話說到半截人溜了,算怎么回事?
一樓的攤位比較多,蔬菜海鮮冷葷水果什么都有,各占各的地盤操持生意。老顧打算每攤點都逛逛。逛逛不是要買東西,是為了搜集火鍋城的準確信息。縣城這么大,火鍋城又那么多,你知道哪家用木炭燒火鍋?現(xiàn)在的火鍋城大多都用電磁爐。不過也有講究傳統(tǒng)吃法的。紫銅鍋,黑木炭,小肥羊。湊齊這三樣?xùn)|西開涮。據(jù)說涮客們的心態(tài)一如品著西湖龍井傾聽古箏。老顧不吃羊肉,火鍋城多么優(yōu)雅的配置都與他無緣。所以他想找人先問問,省得亂跑亂撞費時間。先問一個賣柴雞蛋的小姑娘,小姑娘搖搖頭。轉(zhuǎn)身又問賣點心的大姐,大姐正忙于跟人搭訕生意,無心理會老顧,聽到羊肉二字,就用捏點心的竹夾子指了指右側(cè)。右側(cè)不遠處是賣羊肉的攤位,柜臺上還擺一臺切片機。老顧看后心中大喜,那不是給火鍋城提供原材料的機器嗎?走過去一問,人家告訴他,這里賣的都是散客戶,火鍋城為賺更多利潤,自己都去外地購貨,跟他們基本上沒什么聯(lián)系。不過賣羊肉的也沒讓老顧失望,沖門外努努嘴,說,看見那崗?fù)ぷ記]有,跟他們打聽打聽,城里所有的飯店,沒有他們沒吃過的。
崗?fù)ぷ永锩嬗袃蓚€維持路況的警察。一個若有所思地吸煙,另一個正用火柴棒掏耳朵。老顧在這兩人面前站定。吸煙的問他,有事?老顧欲言又止,心想怎么答言,怎么答言才順理成章。掏耳朵的扔掉火柴棒換了二拇指,一邊呲牙咧嘴地摳動耳朵眼,一邊說,沒事趕緊出去,別影響我們工作。老顧就說,我想跟您二位打聽個事。吸煙的問,是問路吧?老顧搖著頭說,您知道哪家火鍋城燒炭嗎?吸煙的恍然大悟道,噢,你是賣炭的呀,炭呢?先讓我看看貨。老顧說,我不是賣炭的,我想買炭。掏耳朵的不掏了,拍拍手上的零星耳屎往外攆老顧,說,你沒病吧?買炭不找商店找飯店干嗎?老顧說,商店我轉(zhuǎn)了,沒貨,就想找個火鍋城買一點。吸煙的問,你買炭干啥用?想吃火鍋還怕花錢是吧?那就買個電磁爐,又省錢又省事。老顧無奈,只好把先前給員工們講的故事又講一遍。這次講的不是敷衍溫州人聽的故事大綱,這次人物多,有細節(jié),比如村長如何耍橫,母親又如何上吊,鄰里之間如何評價此事等等。說完依然要發(fā)一通感慨,與先前沒有多大出入。有出入的是兩個警察,他們聽后的反應(yīng)與員工們不大一樣。準確地說是完全不一樣。員工們都是順著老顧說,兩警察就像跟老顧前世有仇,一點也不順著他。不但不順著他,還把老顧狠狠地批評了一頓。他們說,你媽沒柴火燒,憑啥讓村主任給她拉木頭?村主任是村主任他媽的兒子,又不是你媽的兒子,你有啥理由要求村主任孝敬你媽!你又不是不知道,現(xiàn)在都講有償服務(wù),你讓村主任幫你媽做事,得先付給他報酬,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懂不懂?
兩警察你一言他一語地不給老顧還口機會。老顧也沒想還口,悶在那兒細想,兩警察批評得也不是沒一點道理。問題是,他講的這個故事是從現(xiàn)實中套下來的。他們反應(yīng)強烈、異口同聲地批評,說明編的這個故事有漏洞,不可信。兩警察的確現(xiàn)出疑惑的神態(tài),就差以那句“你騙鬼去吧”作總結(jié)了。要是實話實說告訴他們原委呢?又擔(dān)心出現(xiàn)新的質(zhì)疑。比如你身為院長,為什么不把遺屬費按時付給遺屬?只這一點,就可以把老顧打入冷窟。他不是回答不上來,是回答的理由缺乏力量。底氣不足說什么話都是廢話,老顧裝出生氣的樣子,拉開門走了出去。
一個警察追出來說,你站住,脾氣還挺大的嘛,說你不白說你,跟你再交代兩個事:一,如果你講的是真話,今后就要實打?qū)嵉禺?dāng)孝子,自己放屁臭,還嫌別人屁股不是味兒,那不行;二,你打車去火車站,那里有個炭小七火鍋城,他要勻給你算你走字兒,要是他擺手搖頭,你哪兒也別撞了,知道不,現(xiàn)在是冬天,吃火鍋旺季,炭是搶手貨。
老顧去火車站找炭小七火鍋城。行至中途,接到老魏打給他的手機,先問買著炭沒有。老顧說還沒有呢。老魏氣憤的語氣傳過來,說算了先回來吧。老顧說你在哪兒?老魏說孫慶生家。老顧不想回去,因為已近中午,吃火鍋的時間老板肯定在,過了這個點怕是見不到主事人了。可是老魏話里有話,他不讓買炭讓回去,并且是在孫慶生家,難道孫慶生又給老魏出了什么難題嗎?孫二娘是衛(wèi)生院遺屬,遺屬費是衛(wèi)生院欠她的,跟村委會沒有連帶責(zé)任,哪能讓老魏受那份委屈呢?老顧就以玩笑的口吻試探著問老魏,說你手機不是壞了嗎?老魏氣囔囔地說,你愛回不回,反正你一塊炭都甭指望買著。老顧說,那可不一定,有委屈你先替我扛著,我再試試。
出租車沒掉頭,一直把老顧拉到炭小七火鍋城。付過車費,司機問老顧用不用等他。老顧拿不準在這里消耗的時間,讓出租車走了。反正出租車遍地都是,就跟馬路上結(jié)成冰的褐色痰塊一樣多。
高峰期,涮客特別多。老顧進大廳逡巡兩眼,濃烈的羊膻味兒讓他想吐,捂住嘴轉(zhuǎn)身朝門外跑。到了門口,扶住一棵柳樹瞪著眼睛干嘔。一個服務(wù)員追出來,問老顧怎回事。老顧擺擺手說沒事。一想不對,喘息著問,你們老板呢?服務(wù)員顯出驚慌神色,說,我們哪兒做錯了,您直說,沒必要告訴我們老板。這個服務(wù)員誤會老顧了,老顧心里也清楚,但他顧不上解釋,擺擺手說,我只想見你們老板。服務(wù)員膽怯地問,帶班的行嗎?老顧沒什么可吐的,早飯沒來得及吃,胃里沒東西,從嘴里流出來的多半都是苦膽汁。待干嘔逐漸平靜,直起腰,擦著模糊的眼睛說,我就想見你們老板。
不知道服務(wù)員怎么向老板匯報的,老板出來時,臉上掛著怨憤,卻有一頭拖至腰際的長發(fā),隨意而有序地被風(fēng)吹擺著。又是一位女老板。老顧想起那個蝴蝶斑。雖然兩人的外貌有著天壤之別,他的心還是猛然一沉,說,您是老板?女老板說,我們咋對不起你了?老顧解釋說,你們沒做對不起我的事,是我有事求您。女老板的怨憤瞬間被傲慢替代了,說,有事求我就這么埋汰我?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店有多不衛(wèi)生呢。老顧說,我不吃羊肉,聞著膻氣味就想吐。女老板自負地說,那說明我的羊肉純,說吧,啥事?老顧想了想,覺得不能再編故事了。最初編故事的目的是讓人產(chǎn)生同情心,配合買炭,同時避免聽者對自己的工作發(fā)出質(zhì)詢,現(xiàn)出尷尬。現(xiàn)在想來真沒必要。那兩個警察雖說武斷一些,講的話很實際,這也給老顧提了醒。許多事原本如此,沒必要刻意裝扮,那樣反而弄巧成拙把事情搞砸了。
于是老顧就說,我想從您店里勻一袋木炭,價格您定,算幫我個忙。女老板重新打量老顧,警惕的眼神摻雜著敵意,說,你是干什么的?老顧說,我是衛(wèi)生院的,我們單位有個遺屬,七十多了,一個人,屋里沒多少熱火氣,還想烤著火盆看電視,我是院長,想給她買一袋炭。女老板點著頭略有所思,像在回憶一場奇怪的夢,而一些蹊蹺的細節(jié)又忘掉了,便說,那個遺屬沒有子女呀?
沒有。
親戚呢?
就一侄子,還不大孝敬她。
你是她啥人?
剛才不是跟您說了嗎?我是院長。
院長還管遺屬的事?
不管不行,她家老頭活著時,是我們單位的一把刀。
這么說,你是關(guān)愛有功之臣的家屬嘍?
這么理解……也對。
對你個頭!女老板突然翻臉,冷漠又蠻橫的樣子!看來港臺片她沒少看,老顧偶爾也聽見過這句臺詞,只是從這個長發(fā)飄飄的女人嘴里學(xué)出來,很意外,讓他措手不及。
女老板擺出得理不饒人的架勢,說,你以為我傻丫頭一個是吧?想開店得學(xué)會經(jīng)營,不懂經(jīng)營也沒啥,虛心學(xué)習(xí),也不能騙人吶!噢——讓我?guī)湍阗嶅X,還不跟我說老實話,把我當(dāng)二百五糊弄,婊子牌坊都你得,虧你想得出來!
老顧說,我不是開店的,真是院長,不信您可以往我單位打電話核實,我給您電話號碼。
女老板哼出一聲鏗鏘的鼻音,說,這種騙人的把戲,我手機短信里經(jīng)常有,還甭說,真上過一回當(dāng)呢。我們是同行,雖是競爭對手,我不在乎。給你個建議,原材料準備不足,到商店買點,接短嘛就別怕貴,大不了錢不賺,能要你命呀,至于耍這種下三濫的花招兒?
女老板認定老顧是自己的競爭對手,可他又證明不了自己的院長身份,兜里倒是裝著身份證,那不管用呀。有涮客結(jié)束飯局走出來,跟女老板告別,女老板眉眼嬉笑相送。待涮客走遠,給老顧的神情頃刻恢復(fù)如初,滿含著不屑和鄙視,以及戳穿真相后的得意。
空口白牙沒有說服力,老顧卻沒有放棄的意思。不能證明自己是院長,可以證明自己是醫(yī)生。他想女老板誤會他,出言有些不遜,是因為他的身份得不到確鑿的證明,一旦醫(yī)生身份確立,也能與衛(wèi)生院院長掛上鉤,興許她會幫他這個忙??磁习迥情L相,再聽她告誡人的那通話,與蝴蝶斑根本不是一路人。老顧不懂相面,但他聽人講,頭發(fā)直抵腰際的女人都善良。
老顧說,要不找個安靜地方,我給您把把脈,看我是不是在醫(yī)院工作的。
女老板顫一下胸脯抿嘴笑了,說,你也學(xué)小品里賣拐?別忘了,人家那是賣,你是買,就算你把我腿忽悠瘸了,也不管用。
老顧咂著牙花子說,您理解錯了,我的意思是,您身體哪兒好哪兒不好的,您自己知道,我給您把完脈,如果能說出個四五六來,我想您應(yīng)該相信,我沒跟您說假話。
女老板不耐煩了,說,就算你是院長,你以為我會相信你嗎?
老顧說,為啥不相信我?
女老板說,沒那么多為啥,說實在的,如果你真是院長,要說你坑患者,賣假藥,行賄受賄,欺負你們的小護士,這個我信,也許我佩服你的誠實,會幫你這個忙,說你關(guān)愛你們的遺屬?一個沒用的老太太?呸——騙鬼去吧!
老顧回來時開始沒打車,不是不想打車,而是女老板的那一番話之后,茫然之中近似錯亂的選擇。當(dāng)他走出五六百米,在路邊一個水果攤被攤主喊住問是否買水果,意識才恍然清醒。這時他來不及答對攤主,感覺心里仿佛射進一簇箭,他蹲在水果攤旁邊痛苦地埋下了頭。他在心里跟自己說,老顧啊老顧,你是天底下頭一號的笨蛋呀!孫二娘屋子冷,濕木頭燒不歡,你可以買干柴送她,干柴也能落下炭火,為什么非要買炭呢?為了買炭,浪費半天時間不說,看臉色遭冷落挨訓(xùn)斥斯文掃地顏面盡失,你還有點尊嚴嗎?火鍋城的女老板和她的羊肉一樣讓人惡心。她憑什么不相信你?不相信你的身份還情有可原,上過當(dāng),挨過騙,怕了,提防點沒壞處??伤尤粦岩赡惚M的院長之責(zé)。不,她不是懷疑,是肯定的語氣告訴你,你這院長是個坑患者、賣假藥、行賄受賄、欺負小護士的不法之徒。只因你沒有誠實的態(tài)度,不敢承認,她才不幫這個忙的。你后悔了吧?要是一開始就把自己偽裝成一個玩世不恭的小丑,再給她編一個與流氓有關(guān)的故事,啥結(jié)果你想得出來嗎?老顧這樣問自己時竟打個冷顫。小販以為他暈車想吐,勸他買一斤橘子,往下壓壓。老顧站起來擺擺手,仰頭朝著城里方向噓一口長氣,似乎清醒了許多。想起老魏打給他的電話,就攔下一輛出租車,往孫慶生家趕。
走進孫慶生家的當(dāng)院,胡亞桂迎了出來,說,我們慶生脾氣不好,您別跟他一般見識。老顧不明真相,隨口應(yīng)道,沒事,有錢人脾氣都大。挑門簾進屋,見老魏坐在沙發(fā)里,滿臉煞氣挺嚇人。孫慶生坐在炕上,盤腿護住炕桌正喝酒。
胡亞桂又跟老顧說,我們慶生三天兩頭不著家,跟他吃頓飯,就跟過節(jié)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村主任呢。老魏說,村主任敢跟孫慶生比嗎?他剛才說啥來著,有錢就是大爺,村主任有啥牛的?不也是孫子嗎?胡亞桂說,你想哪兒去了,我是說,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都忙,跟老婆吃頓飯就算過節(jié)了,一年里頭能有幾次呀!孫慶生說胡亞桂,你理他干啥?他這個村主任當(dāng)膩了,下屆我干。老魏不屑的神態(tài),重重地哼了一聲,把脖子扭向墻壁。
老顧坐到老魏跟前,說你喊我回來有事?不容老魏說話,孫慶生問老顧,聽說你買炭去了,是不?老顧說是。孫慶生問買到了嗎?老顧說運氣不大好。孫慶生說,本來吧,我想請你們二位吃頓飯,要說現(xiàn)在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真不易。特別你顧院長,雖說欠著我姑姑遺屬費,但今天這事,感人吶,我就讓我媳婦弄幾個菜,趕上我在家,陪你們喝兩口。
老顧真信孫慶生了,說不用不用。
不用就不用吧,還跟我頂牛。孫慶生刺啦一聲使勁抿一口酒,故意把聲音弄大,說實在的,敢跟我頂牛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老魏把脖子又扭過來,眼睛瞪著孫慶生說,不是咱自個吹自個,我這村主任不是花錢買的,村民每人一票,得票率百分之七十,我行得端,走得正,怕個屌?
老顧拍拍老魏的大腿,讓他消消火。因為他還蒙在鼓里,不知道倆人因何事翻臉,就沒法說和評判。但他看出孫慶生心懷叵測,說什么頂牛?誰跟他頂牛了?難道不買他的糟木頭買木炭,就算跟他頂牛嗎?就說,孫老板,我跟你解釋一下,我買炭可不是想跟誰頂牛,你姑姑屋里冷,看電視凍手凍臉的,木炭容易引著,濕木頭不起火。孫慶生說,你可以到我那里給她買干木頭嘛,同樣都花錢,為啥把錢送給別人?這不是頂牛是啥?老顧說,我剛才跟你說了,為啥買炭不買木頭。
老顧覺得多說無益,心想我買什么我做主,就看了一眼老魏。老魏心領(lǐng)神會站起來,說,顧院長,我請你上農(nóng)家飯莊吃血鴨去。又手指孫慶生提高了嗓門,你要是爺兒們,后晌跟我上鎮(zhèn)政府,咱讓鎮(zhèn)長評評這個理,是他媽你虧心,還是他媽我虧心。孫慶生說,找閻王爺評理我都不在乎!別覺得你幫我辦點事,就敢跟我放肆,你等著,下屆選舉,我砸鍋賣鐵也要把你拱下臺。
孫慶生說的后半段話老魏和老顧是在當(dāng)院聽見的,除了聲嘶力竭的叫囂,還聽到一陣嘩啦啦的爆破音。孫慶生掀翻了飯桌。
老魏站住朝屋里喊,有那好吃的,真不如喂狗呢,過晌咱們鎮(zhèn)政府見。
倆人在農(nóng)家飯莊吃飯時,老魏告訴老顧,他上午在果園剪枝,胡亞桂跑來告訴他,說午飯到她家吃,孫慶生在家等著呢。老魏想了想就答應(yīng)了。老魏不是嘴饞的人,他答應(yīng)吃這頓飯,是想與孫慶生溝通,往后對孫二娘好一點。單位照顧得再周到,畢竟沒家里人方便,何況前后院住著,難道親姑姑還不如個旁人嗎?心是好心,意思表達得也比較委婉,傷及不到對方的自尊。孫慶生卻聽不進去,說老魏,我請你來,不是聽你教訓(xùn)的,你和那個姓顧的聯(lián)手跟我作對,是為啥?老魏聽了,覺得這頓飯不能吃,就沒往飯桌旁邊坐,陷在沙發(fā)里聽孫慶生好一通數(shù)落,實在忍不下去了,還了幾句嘴。孫慶生火氣更沖,不依不饒的,點著老魏腦門罵,于是倆人對吵起來。
對吵的時候,老魏聽出來了,日雜店那個女老板與孫慶生關(guān)系不一般,倆人通了氣,有炭也不賣。老顧納悶,孫慶生咋知道我要買炭呢?老魏說是魏金生告訴胡亞桂的。老顧氣道,魏金生嘴可真他媽快。老魏“嗨”了一聲說,我那個爺爺呀,實心眼,你答應(yīng)發(fā)他獎品,當(dāng)時又沒兌現(xiàn),跑果園里沖我要,說顧院長買炭不把獎品捎回來,那兩樣?xùn)|西讓村委會出。他說他都跟胡亞桂說了,拿不到獎品,自己受損失沒啥,顧院長可就沒信譽了。老顧笑了笑,繼而說,日雜店的女老板跟孫慶生好,那個開火鍋城的女老板呢,也好?老魏說,門市部要是買不到,別處你都多余去,現(xiàn)在啥年代呀?老顧感嘆,說我可能太天真了,就把買炭的經(jīng)過講了一遍。講完后有些泄氣地說,我不想買炭了,買一車干柴送給孫二娘,也算對得起自己良心了。老魏一聽急忙說,咱不能當(dāng)縮頭烏龜呀,孫慶生看咱的哈哈笑,不蒸饅頭也得爭口氣。再說了咱大小也是領(lǐng)導(dǎo),哪能遇到挫折就后退呢?
買炭本是老顧的事,老魏卻一口一個“咱”,跟早晨建議買炭時的姿態(tài)完全不一樣了。他將自己拉進來,有跟孫慶生賭氣的意思,可老顧卻感受到一股不小的力量,就像被浪頭打到岸上的一條魚,孤獨無助甚至絕望之時,又被一股浪頭將他裹挾起來,拋向深水。老顧心想,老魏說得有道理,我憑什么要改變初衷屈服于人呢?既然今天是從買炭開始,就應(yīng)該把炭買到手,辦事有始有終,這才是你老顧的性格,何況買不到炭,老魏面子也過不去呀。想到此便問老魏下一步怎么辦,有必要去鎮(zhèn)政府找鎮(zhèn)長嗎?老魏說當(dāng)然有必要,咱的目的是請鎮(zhèn)長出面,讓孫慶生服軟。顧院長你知道嗎,孫慶生口出狂言,說他讓那個賣炭的女人立著,她不敢坐著,劈開不敢合上。那娘們兒聽孫慶生的,孫慶生敢不聽鎮(zhèn)長的?老魏也許受孫慶生的貶損太重了,心里仍然感到憋屈得不行,又給老顧講了一個細節(jié)。說孫慶生辦森林砍伐證時,在城里請他洗桑拿,看見孫慶生那陽物又粗又長,洗完澡也不穿衣服,滴溜當(dāng)啷這一趟,滴溜當(dāng)啷那一趟,在人面前顯擺他那個大。那是他媽配人的,又不是配驢配馬,長那么大干啥?
老顧想笑卻沒笑出來。思忖半天,覺得找鎮(zhèn)長不妥,又說不出具體的理由。回絕不去鎮(zhèn)政府,又怕傷老魏心,就試探著說,還是別去找鎮(zhèn)長了,衛(wèi)生院有難處,得去衛(wèi)生局找局長,找鎮(zhèn)長算咋回事?老魏說,這不光是衛(wèi)生院的事,他孫慶生是由鎮(zhèn)長管著的,他干缺德事,不找鎮(zhèn)長找誰?老顧說,你別著急,咱先演示一下,我現(xiàn)在就是鎮(zhèn)長,你來找我怎么說?老魏愣怔一會,說,村委會跟衛(wèi)生院的關(guān)系不用說了吧,孫二娘怎樣怎么難也不用說了吧。我就給你舉兩個例子:早些年,孫慶生跟他姑姑使一個電表,為省那塊八毛的電費,他給老太太限電。這是一。還有,老太太當(dāng)院里的棒子、腌在壇子里的咸雞蛋,孫慶生和他媳婦沒少當(dāng)饞嘴貓。老顧說,都過去的事了,提它還有用嗎?老魏說,那不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孫慶生現(xiàn)在又辦了缺德事。老顧說,不就是個炭嘛,孫慶生又不是賣炭的,你說那個賣炭的女人跟他好,聽他的,有證據(jù)嗎?再說了,衛(wèi)生院是在盡自己的職責(zé),跟孫慶生有啥關(guān)系?他又沒攔著不讓買炭。老魏張嘴鼓腮地打量老顧。老顧假裝嚴肅道,老魏,別忘了你是村主任,孫慶生可是你村民,他哪好哪賴,回村委會去理論,我是鎮(zhèn)長,這會兒沒工夫調(diào)解你們那些扯淡事。
要說的話沒說出來,老魏氣得想蹦高。老顧?quán)鄣匦娏?,濺了老魏一臉的飯粒子。老魏擦著臉說,我都快讓孫慶生給氣死了,你不給我開胸順氣,還看我笑話,難道真想買干柴,不買炭了?老顧說,炭當(dāng)然要買,不過今天恐怕買不成了。老魏說,等到春暖花開,買炭還有個屁用!老顧說,瞧好吧你,我不會讓你失望的。老魏端詳著老顧,忽然沖門外高聲喊,服務(wù)員,給我拿瓶酒來。
原打算找鎮(zhèn)長的,開始沒要酒。老魏說現(xiàn)在不去了,酒氣熏天怕個啥?喝!老顧只喝一口就不喝了,心里有火助著,那酒在喉嚨口打旋兒,咽不下去,就讓老魏自己喝。說,買不到炭,這酒沒法喝,再說我都吃飽飯了。
讓老魏一個人喝悶酒,老顧有點于心不忍。更多的是不放心,他怕老魏借酒撒氣控制不住自己,再找孫慶生打架。老魏說,你甭?lián)奈?,我好歹也是村主任,不是沒素質(zhì)的人,等我喝完酒,就回家睡覺去,誰也不搭理。老顧說,喝完了,先去告訴孫二娘,明天晚上保證火盆里有炭。老魏說,你該不是去祁縣買炭吧?老顧說,你說對了,咱不蒸饅頭爭口氣,我就不信,孫慶生把祁縣的炭也給控制嘍?老魏興奮起來,端著酒杯說,顧院長,不管你上多大火,也得干了這杯酒再走,等你回來,路費我給你報。
祁縣是鄰縣,坐車到城里不過三小時,車費也沒多少。老顧次日走時在車上給魏蘇東發(fā)短信,交代魏金生的獎品必須給,院長的決定不能當(dāng)耳旁風(fēng)。原打算買一袋炭,因為包裝小,就買了兩袋。兩袋也僅有五十斤。一手一袋,拎著往車站趕車,邊想這些炭被添進火盆里,熾熱的光亮烤著孫二娘的臉和手,那情景讓老顧著實激動,心里也有了熱乎乎的感覺。便想,孫慶生說我跟他頂牛,這個牛還真頂上了。
返回中途遇到一場車禍,堵住一大溜,有半公里長。老顧下車想去前面看看,司機說是追尾,時間長不了,別走遠了。老顧朝前頭望了望,也看不見事故現(xiàn)場,就站路邊給老魏打電話,告訴他炭買到了,一共兩袋,每袋二十五斤,不少吧?老魏說不少了,五十斤炭夠?qū)O二娘烤兩個冬天了,你啥時候到家?老顧說堵車了,估計得天黑。老魏說甭管啥時候到家,我都在農(nóng)家飯莊候著,咱得慶賀一下呀是不是……
給老魏打完電話,老顧沒馬上回車里,又給妻子李玉打了電話,告訴她夏經(jīng)理那邊說妥了,他答應(yīng)等父親出院了再上班。
老魏在農(nóng)家飯莊門口等老顧。飯莊老板讓他屋里等,外面多冷?。±衔翰贿M屋,后來就溜達到公交車的站牌底下等。這時天完全黑了,公交車早已停發(fā),老顧過來得打車。老魏怕他打車直接到村里去。他不想把動靜弄得太大,讓孫慶生知道炭是從祁縣買的,總覺得不好,但他又不想明示老顧。終于發(fā)現(xiàn)一輛出租車有停住的意思,就急忙跑過去。老顧推開車門,老魏問是先吃飯呢,還是先送炭?老顧說,吃飯不著急。兩人便各拎著一袋炭,一前一后往孫二娘家走。離孫二娘家還有一小段距離,就看見她家院子燈火通明的。堂屋門口,木柵門上都亮著電燈泡,跟過年似的,只是沒有任何聲音,靜悄悄地有點嚇人。
倆人站住了,相互對視一眼,感到奇怪。孫二娘的院門是木柵的,沒有門燈,屋檐下也從未安過,今天怎么了,為啥要把院子弄得這么亮堂?老顧說,孫慶生又耍妖蛾子呢。老魏說,他耍啥妖蛾子呀?咱又沒啥短處讓他攥著。老顧說,恐怕沒那么簡單。老魏說,進去瞅瞅再說。剛要邁腿,就看見孫慶生從梨樹下的陰影里走出來,走到木柵門前,旁若無人的樣子沖屋里喊,老婆,把火盆端出來。話音未落,胡亞桂端著火盆走出來了。孫慶生關(guān)上木柵門,轉(zhuǎn)過身故意放大嗓音喊,炭呢?我給姑姑買的炭呢?胡亞桂端著火盆說,那么一大袋子,你讓我扛?我可扛不動。孫慶生說,你咋跟他媽村主任似的,廢物蛋一個,連個炭都弄不來?胡亞桂說,村主任是廢物蛋,院長可不一般,他都能把祁縣的炭弄這兒來呢。孫慶生說,祁縣的炭是他媽臭狗屎,他敢弄咱家來寒磣我,我就給他扔豬圈去。胡亞桂說,你懂啥,人家那是學(xué)雷鋒呢。孫慶生說,別弄死人嚇唬我,把我逼急了,我上電視臺請記者,讓他對著話筒坦白交代,這么死乞白賴地買炭,是不是為了升官?不是為了升官,那他是為了啥?
孫慶生兩口子說話的時候,火盆里燃起了火苗。胡亞桂從屋里捧出一把炭靠在火苗周圍,只一小會兒,那些炭就紅了,紅起來的瞬間,偶爾迸濺出幾顆火星。老顧聽著看著,眼睛就有些犯花,咽口唾沫,眨巴幾下眼皮,跟老魏說,咱們回去吧,他們是有意讓咱倆聽著呢。老魏說,怕他個屌,我找他們打架去,他們這么干,到底是為了啥?老顧拉住老魏的大衣袖子,說,算了,咱們喝酒去。
第二天早晨,老顧在岳父的病房里往單位打電話,值班的還是魏蘇東。老顧說,把我辦公室里的那兩袋炭,給孫二娘送過去,昨天回來晚了,沒來得及送。過了好長時間,老顧接到魏蘇東的電話,說孫二娘不要單位買的炭了,孫慶生給她買的炭,幾個冬天都烤不完。老顧沉悶了一會兒,說,那就還放我辦公室吧,別弄散了。
次年正月,老魏過來請老顧喝酒,看見辦公室里的那兩袋炭還在,就讓老顧賣掉。還說要是不缺那點錢,塞鍋爐里燒了,看見它就來氣。老顧沒賣也沒燒,兩袋炭始終在他辦公桌對面那個褪了色的文件柜上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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