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章明
《紅樓夢》有《好了歌》,《好了歌》中“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終朝只恨聚無多,積到多時眼閉了”四句,沉痛利落,讓愛財守財成奴者驚出一身冷汗。時光倒轉(zhuǎn)到上古時期的《詩經(jīng)》時代,同樣的醒世歌謠卻有著另一種寫法:
山有樞,隰有榆。子有衣裳,弗曳弗婁。子有車馬,弗馳弗驅(qū)。宛其死矣,他人是愉。
山有栲,隰有杻。子有廷內(nèi),弗灑弗掃。子有鐘鼓,弗鼓弗考。宛其死矣,他人是保。
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宛其死矣,他人入室。
這是《唐風?山有樞》的全篇。每章前兩句屬起興,古今讀者并無爭議,多數(shù)解詩者也沒有于此過多著墨。揆諸情理,以往不必言傳而讀者自可意會,隨著時日消磨,如今這起興句的詩意竟?jié)u漸不可追尋,以至新近有人認為,“這些起興物與主體內(nèi)容聯(lián)系不大,只是在突出詩作的音樂氛圍與特征,并起到一種自然發(fā)端的作用”。
此詩之妙恰在起興部分,假如忽視這幾句中的意象和它們營造出來的詩境,詩味就會淡去許多。顯然,那山陵與原隰間生長著的,不只有樞、榆、栲、杻、漆、栗,而這幾種樹木也不是詩人隨口吟詠即目所見的物什,他們在功用方面,暗自切合詩中所言的吃穿住用玩等方面,譏諷財物所有者空有其物,為物什所奴役,極其愚蠢顢頇。舉例而言,漆樹和栗樹都喜歡生長在向陽潮濕的地方,漆樹汁液即古代裝飾家具和工藝品的天然涂料,樹干釘釘不裂,又是制作家具和裝飾品的良材?!墩撜Z》說:“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笨梢娎鯓涫羌漓胗闷?;《禮記》記載“婦人之摯,椇、榛、脯、脩、棗、栗”,栗子既可以用來饋贈貴婦人,就說明它并不是今人一般認為的尋常食品。故清人錢澄之《田間詩學》中明言:“漆,可成琴瑟。栗,可供籩實?!?/p>
隨著文化的演變和習俗的變遷,要理解起興句所用意象的含義,存在一定的困難,讀《詩經(jīng)》時有必要參考揚之水《詩經(jīng)名物新證》、胡淼《〈詩經(jīng)〉的科學解讀》之類的書籍。
我們通過名物制度可以了解詩歌的文化背景,而要想深刻體味詩人觀察世界的細膩和描摹自然、感發(fā)人心的才情還需走近詩歌。《山有樞》并不像《好了歌》那樣,開門見山式地直言極諫,而是從衣服車馬、庭院鐘鼓、酒食享樂三個方面分別敘說、議論;又在每一章的前面各用六字起興,營設優(yōu)美意境。吟唱之中,詩人勾勒出山川原隰的錯落之美,蓊郁青翠的草樹密布其上,一派盎然生機。用這蓬勃的景象襯托守財奴那不事灑掃的庭院、閑置不用的車馬、灰塵滿眼的鐘鼓琴瑟,以及庋藏箱篋櫥柜中的華服佳肴,還有那節(jié)衣縮食、了無生趣的主人公——現(xiàn)代讀者或許會聯(lián)想到果戈理《死魂靈》中的潑留希金。如果詩人眼中沒有具體而清晰的自然和世象,如果詩人沒有高雅且昂揚的才情和志趣,自然不能用這寥寥數(shù)字的起興,把起伏不平的黃土川原攏入筆端,也無法使整首詩變得抑揚跌宕、對比鮮明,更不能循循善誘地感發(fā)人心,在警戒貪鄙的同時,激發(fā)讀者的情志。
揚之水的《詩經(jīng)別裁》曾不惜筆墨地贊嘆:“雖山與隰分開說,其實乃互為照應,共同構(gòu)成輪廓。山隰既隱含著一個大的界域,則樞也,榆也,漆也,栗也,自然不會是一,于是它隱含著豐實、茂密,于是它帶出了漫山的郁郁蔥蔥。一個‘有字,因為放在山與樹之間而平添了表現(xiàn)力——后來漢賦中的鋪排,也可以看作是從這‘有字生發(fā)出來。在《詩》里,這是一個圖案化的句式,它是由視覺提升來的感覺和知覺,其中包蘊了無限豐富而又高度濃縮的景觀。因為簡得無可再簡,這一句式變得格外響亮,而在《山有樞》中,最可以覓出這一特殊的效果?!?/p>
《山有樞》的起興效果確實比較特殊,可也絕非孤例。緊隨“唐風”之后的《秦風》中的《車鄰》的二三兩章就有相近的用法:
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并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并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范處義《詩補傳》卷十一云:“漆可以為飾,栗可以為食,桑可以為衣,楊可以為宮室器械,言禮之材用甚備也?!敝赋隽似鹋d之物與詩旨的關(guān)系。詩歌因景起興,在如此令人身心愉悅的環(huán)境下,與朋友歡聚作樂,卻也生出了華年易逝的感傷。與《古詩十九首》中“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這種直抒胸臆式的感嘆相比,此詩預設了生動的場景,更顯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的無奈與留戀。
揚之水推崇《山有樞》卻忽略了這一首詩的起興之美。她認為:“阪有漆、有桑,隰有栗、有揚,除范氏所說實用的一面,且還包括了封殖的意思。《鄘風?定之方中》寫衛(wèi)之復國,舉‘樹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也是兼此兩意。《詩》言樂,每及于日月易逝,壽命無常,如《小雅? 弁》,如《唐風》中的《蟋蟀》和《山有樞》,但總依情境韻不同而各有寄意?!笔前?,每一首詩的情境韻各不相同,所寄之意也千差萬別。我們不能因為“山有漆,隰有栗”或者“阪有漆,隰有栗”這樣的起興句重復出現(xiàn),就把“漆”、“栗”等意象符號化,把“有”字句結(jié)構(gòu)化。就《車鄰》來說,它與《山有樞》一樣,用起興句表達詩人對眼前景物的觀感,也體現(xiàn)出詩人刻意營造詩境,以示“今者必樂”的良苦用心。
《詩經(jīng)》產(chǎn)生的那個時代,人人都可以成為詩人,那些詩人也都不曾遠離滾滾紅塵。詩眼覷紅塵,總能在自然風光中感受到美,用這種自然美來象征人生、愛情,表達喜怒哀樂。詩人吟唱“綿綿葛藟,在河之滸。終遠兄弟,謂他人父”(《王風?葛藟》),吟唱“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鄭風?野有蔓草》),意在自傷或是懷人,我們卻可以由自傷的情緒或所懷之人倒推過來,感受到詩人眼中那蔓延開來的河邊野葡萄藤蔓、清揚婉轉(zhuǎn)如美人的青翠含露的蔓草枝條,感受塵世中那些常被我們忽略的尋常草樹的純美!
西漢大賦的開山之作——枚乘的《七發(fā)》,虛設吳客以鋪陳描摹各種自然物象,激發(fā)精神瀕于崩潰的楚太子的情志,把讀者帶入了對神奇的自然力量的想象當中?!百x者,古詩之流也”,自《詩經(jīng)》以來的親近自然、感悟自然的傳統(tǒng),對今天那些沉溺聲色近于耳聾目盲,以至于喪失了對大自然最單純的感知的人們,不正有啟發(fā)作用嗎?
起興句是如此,其他的詩句何嘗不是這樣呢。不管是取譬物象,如“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衛(wèi)風?碩人》)、“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小雅?斯干》)、“視爾如荍”(《陳風?東門之枌》),還是專意鋪陳描摹,如“嘒彼小星,三五在東”(《召南?小星》)、“東門之 ,茹藘在阪”(《鄭風?東門之 》),所有關(guān)于自然物象的詞匯都不是一個抽象甚至空洞的存在,與之相對應的,一定有一種鮮活的生命狀態(tài),以及對于這種生命狀態(tài)的用心體察。王夫之讀《小雅?采薇》,從“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四句中,讀出了楊柳、雪花那鮮活的生命狀態(tài),也感受到詩歌主人公那飽經(jīng)滄桑的情懷,指出作者是在“以樂景寫哀情,一倍增其哀樂”(《薑齋詩話》),實獲人心,廣受稱許。他讀《詩經(jīng)》的態(tài)度和方法,對于我們這些普通讀者來說,是值得學習的榜樣。讀《詩經(jīng)》的時候,我們不能忽略詩句本身給讀者營造的自然氣候,不可漠視這種自然本真狀態(tài)下的生命形式和體察生命的詩心,要把那些濃縮的景觀還原復位,嘗試接近那原汁原味的醇厚詩意,享受《詩經(jīng)》給我們帶來的情感體驗,進而得到心靈的涵養(yǎng)與陶冶。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課程與教學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