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鹿鳴》是周宣王繼位之初寫自己宴會宗族大臣的詩,其主旨在于親和宗族?!对娦颉氛f:“《鹿鳴》,燕群臣嘉賓也。既飲食之,又實幣帛筐篚,以將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得盡其心矣?!编嵭豆{》、孔穎達《正義》也依《詩序》為說,皆以為君王之作,對詩的主題的把握也大體正確?!秲x禮?鄉(xiāng)飲酒》鄭玄注也說:“《鹿鳴》,君與臣下及四方之賓燕,講道修政之樂歌也?!卑粗姳疚?,與以上諸說相合。鄭玄注《儀禮》用《齊詩》說,則《齊詩》與《毛詩》說同。王先謙據《后漢書》和《三國志》有關資料,考知《韓詩》也和《毛詩》、《齊詩》之義相同。而唯《魯詩》以為刺詩,作于“王道衰,周志傾”、“小人在位,周道陵遲”之際。既然認為是“刺詩”,自然也就不認為是君王所作。
研究《詩經》全書,四家詩說,都有其合理的部分,但因傳之既久,也都有謬誤之處。毛、齊、韓三家雖主張為君王宴饗臣下之作,但囿于周代有此王道之象者只能在周初的思想認識,皆認為《鹿鳴》是“文王燕群臣之詩”(陳奐《詩毛詩傳疏》),至今有的學者尚說“當作于盛周”(陳子展《詩三百解題》)。其實,在盛世君臣關系正常的情況下,君臣之禮在,未必會有詩中所表現拉攏、親和臣下的舉動。《小雅》開頭的《四牡》、《皇皇者華》、《常棣》、《伐木》、《采薇》、《出車》、《杕杜》等皆為宣王時作品,則《鹿鳴》也應是宣王時之作。以時代背景言,《魯詩》之說不為無因;以思想內容言,《毛詩》、《齊詩》、《韓詩》之說合于詩意。此詩應是宣王中興之際為了消除厲王暴政所造成的宗族離心、大臣離德的狀況,為親和臣下而作。所以就作者身份言,《毛詩》等說近是,應為宣王之作。當時宣王年紀較輕,詩中“人之好我,示我周行”等,正反映了宣王的思想愿望。下面看原詩: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呦呦鹿鳴,食野之蒿。我有嘉賓,德音孔昭。視民不恌,君子是則是效。我有旨酒,嘉賓式燕以敖。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
詩共三章。第一章“呦( yōu )呦”,鹿鳴聲?!疤O”,一種植物,今稱掃帚草。清人曾釗《詩異同辨》說:“《爾雅》:‘蘋,蓱。其大者 。則蓱是水草。此詩云‘野之蘋,不得以水之蓱解之。疑蓱當作荓。《爾雅》:‘荓,馬帚。毛蓋以馬帚之荓釋此經之蘋,后人傳寫加以水耳?!瘪R帚即掃帚草。初生時葉枝皆脆嫩可食。陳奐《詩毛氏傳疏》以曾釗之說是,并引《大戴禮記?夏小正》“七月蘋秀”句《傳》“蘋也者,馬帚也”,按云:“《小正》作‘蘋,《爾雅》作‘荓,此即‘蘋、‘荓通用之證。”其說并是也。鄭玄《箋》釋為 蕭,郭璞《爾雅注》以為即 蒿。應亦指掃帚草,而非水中之 。陳奐說:“此章之蘋與下章之蒿異名同類,其用意則一也?!?/p>
《毛傳》說:“鹿得蘋,呦呦然鳴而相呼,懇誠發(fā)乎中,以興嘉樂賓客,當有懇誠相招呼以成禮也?!甭乖诠湃搜壑袨槿诗F,那么,毛公所說也就不能算是附會??追f達《疏》說:“言人君之于群臣嘉賓,既設饗以飲之,陳饌以食之,又實幣帛于筐篚而酬侑之,以行其厚意。然后忠臣嘉賓佩荷恩德,皆得盡其忠誠之心以事上焉?!庇终f:“懇誠發(fā)乎中者,以鹿無外貌矯飾之情,得草相呼,出自中心,是其懇誠也?!边@些都是從鹿的性情方面解釋何以以鹿為喻。我以為本詩三章都以鹿起興,還有一個原因,即它反映著我國從古至今存在著的一種習俗:諧音取義,以可見之物,喻抽象之意。《國風》中下層人民群眾的歌謠中唱到鹿,只是作為一種動物;《詩經》中寫狩獵的詩中“麀鹿”連稱,也只是作為一種動物而言;但貴族階層在燕飲詩中寫到鹿,則是取“鹿”字之音與“祿”相同,有吉祥義。這同《詩經》中以“卷耳”諧音“眷”(眷念),“梅”諧音“媒”,“諼草”諧音“諼”(忘記)的情形一樣。至近代一些居室陳設圖案中仍以鹿象征“祿”,以蝙蝠象征“?!?,以佛手(一種植物果實)象征“壽”。不知此,則難以理解寫君臣燕飲,何以以鹿興之。
“鼓瑟吹笙”,“鼓”為彈奏之義?!盎伞?,也是一種樂器,似笙而大。詩中寫君不僅奏樂以迎來赴宴之臣僚,還捧著筐贈送賓客幣帛?!俺锌鹗菍ⅰ保俺小?,奉,雙手捧著以示尊重。“將”,送,以物贈人。贈送幣帛為當時宴會款待嘉賓的一種禮節(jié)?!笆尽?,指示?!爸苄小?,大路。這里代指處事所應遵循之道。這兩句是主人贈送賓客幣帛時所說的話,意思是說,大家對我的喜好與支持,體現在指示給我好的治國之道上。由這一章即可以看出君王設宴招待公卿大臣的用意:希望在治理國家的過程中得到公卿大臣的指點與支持。由本章末二句即可以看出這首詩是特殊歷史背景下的產物,它只能產生在國家經歷了禍亂、國步維艱,國君希望盡快穩(wěn)定局勢、鞏固國基之時。
第二章、第三章起興之詞基本相同,只是分別換“蘋”為“蒿”、為“芩”。第二章說“我有嘉賓,德音孔昭”,“德音”指內在的德性和外在的言語。朱熹《詩集傳》:“言嘉賓之德音甚明,足以示民使不偷薄,而君子所當則效?!薄翱住?,很?!罢选?,明。“視”,鄭《箋》以為即“示”之借字,展示。“恌( tiāo )”,“佻”的借字,輕佻、茍且?!笆健?,語助詞?!把唷保矘?。“敖”,通“遨”,游樂。上章側重從希望得到大臣的支持方面說,隱含著公卿大臣有此責任這一層意思在內。此章則從大臣本身的道德修養(yǎng)方面說,希望時時聽到公卿大臣的聲音,含有對公卿大臣的贊美與表現自己尊賢重德的一層意思在內。
第三章,“芩( qín )”,也是蒿類植物??追f達引三國吳陸璣《毛詩草木鳥獸魚蟲疏》云:“莖如釵股,葉如竹,蔓生澤中下地堿處。”今人吳厚炎以為“或即鐵皮石斛(霍山石斛)”(《〈詩經〉草木匯考》,貴州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湛( dān ),盡情歡樂,《毛傳》:“湛,樂之久?!毖鄻罚R瑞辰:“燕樂猶上言‘式燕以敖耳?!边@一章全寫君臣和樂。因為前二章已將主旨從不同方面點明,這里寫君臣相聚之喜,和樂無極,正預示著以后的君臣相得,國家興旺。
這是周宣王(名靜)早期所作描寫宴飲宗族大臣場面的詩作?!对娊?小雅》中有數首反映貴族宴飲的詩,如《常棣》、《伐木》、《魚麗》、《南有嘉魚》、《湛露》、《彤弓》、《賓之初筵》等。周王朝是建立在血緣宗法制之上的,宴飲也就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它更是溝通、融洽部族成員的一種手段,進而關系到邦國的命運,故宴飲為周代貴族重要政治生活內容之一。《左傳?成公十二年》載晉郤至之言:“世之治也,諸侯間于天子之事,則相朝也,于是乎有享宴之禮。享以訓共儉,宴以示慈惠。共儉以行禮,而慈惠以布政。政以禮成,民是以息。百官承事,朝而不夕,此公侯之所以捍城其民也?!薄按然荻颊奔词茄顼嫷哪康?。由宴飲而增進感情,使得貴族心甘情愿地為部族、邦國甚至王朝效力,而主人之誠心乃是這一切的基礎。
這些都是對的。但以上看法同前人對《常棣》、《伐木》、《天?!?、《庭燎》、《鶴鳴》、《采菽》等宣王初年作品的解說一樣,因未弄清作品的背景,故只是作一般的解說。要深切領會此詩之意,體會到詩中的情感及詩的思想價值,首先要弄清它的背景。西周末年,厲王暴虐,國人襲擊王,厲王出奔于彘,而太子靜藏于召伯虎之家,國人聞之,圍召伯家,召伯虎以己子頂替太子靜交國人,被處死,太子靜得免一死。厲王在彘十四年后死,期間召、周二相行政,號曰“共和”。厲王死后,召、周二相立太子靜,即宣王?!岸噍o之,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遺風”(《史記?周本紀》)。當時因厲王暴政及國人起義的沖擊,親宗渙散、公卿離心,而外患頻仍。都中無天子,雖二相行政,但有些宗族大臣未必聽命。宣王即位之后,除感激召公等的關愛扶持,也很希望能團結整個宗族卿大臣以重興周邦。詩中周王顯示出極謙恭親切的態(tài)度,表現出對大臣們支持、指點的感激之情,正由于此。
《鹿鳴》一詩,突出地體現出周宣王在宴飲公卿禮樂中的誠心。全詩情調歡快,心情懇切。三章均以鹿鳴起興,有著深厚的民俗上的原因,顯得吉祥、親和,接寫演奏瑟、笙、簧等弦、管音樂,詩篇便被歡樂的氣氛所籠罩?!昂蜆非艺俊闭菍@一景象的概括。主人的誠意在詩篇中處處流露,且貫穿全詩?!拔矣屑钨e”,一則表現出君王對群臣到來由衷的喜悅和自豪、欣慰之情。自然,這當中也帶有為了親和關系而恭維的意思,因為如果沒有厲王末年的動亂和國人攻王,雙方已是親密無間、兩心相應,這類話是不必形之于言詞的。“人之好我,示我周行”,正是“道情通款,冀聞善言之意”(胡承珙語),表現了宣王履新更始的決心。鼓樂、設酒、行幣帛,雖是宴飲的儀式,但也可看出周宣王的殷勤之意。整首詩表現出了周宣王早年的忠厚懇摯之意、殷勤熱烈之情。
此詩結構布局也頗為巧妙。全詩主客線索分明,章法錯落有致。馬瑞辰說:“此詩三章,文法參差而義實相承。首章前六句言我之敬賓,后二句言賓之善我;二章前六句即承首章‘人之好我言,后二句乃言我之樂賓;三章前六句即接言賓之樂,后二句又申言我之樂賓,以明賓之樂實我有以致之也?!倍姷闹黝}更在錯落參差中被揭示。從儀式言,首章寫奏樂,二章寫飲酒,末章奏樂、飲酒并言之,氣氛越來越熱烈,達到“和樂且湛”的高潮,詩的主題也就完全顯示了出來。當然主題的表達,還在于詩人繁簡安排的得當。詩對笙簧琴瑟之聲一再渲染,是其能較好地表現宴飲歡樂的氣氛,至于行幣帛、飲酒,卻只用“嘉賓式燕以敖”的一個“敖”字,來表現其中的和樂之情,而其中的繁文縟節(jié)卻全部略過。這樣,詩雖是寫宴飲這種詩中常見的題材,卻也頗有情致,頗有特點。
正因為此詩歡快的情調,在先秦使用頗為普遍,燕、射、鄉(xiāng)飲,甚至始入學,皆用之,《儀禮》中多言之。從漢代開始,《鹿鳴》又為朝廷所用雅歌詩之一,一直沿用到晉泰始年間。到了科舉的時代,在鄉(xiāng)試發(fā)榜的第二日,宴請主考、同考、執(zhí)事各官及鄉(xiāng)貢士,還叫做“鹿鳴宴”,也還要歌《鹿鳴》,只不過已不是古樂而已。
(作者單位:西北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