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民 蔡煥松 張小文
“照片的社會價值不取決于攝影師本人的主觀意愿,而取決于社會需要?!?/p>
蔡煥松:你的訪談和報道太多了,大家對你也比較熟悉,我們就聊點新鮮的。談談你拍的兩個兒子30年的組照吧,你拍他們是有“預謀”的嗎?
張新民:每個人都會這么做,有了小孩就會給孩子拍照片。
蔡煥松:但這組影像呈現(xiàn)的時候恰好和改革開放30年聯(lián)系在一起了。
張新民:聯(lián)不聯(lián)系在一起是別人的事,跟我無關,我從沒想過要把我兒子的照片拿出來做展覽。其實這要感謝陳小波,那年她做我的訪談,問我有沒有小孩?我說有兩個,是雙胞胎。她說你有沒有給他們拍照片?我說從他們1979年出生100天開始拍,一直拍到2007年他們結婚娶媳婦兒。陳小波對這些照片很感興趣,說一定要用這組影像。最早是帶去日本札幌,參加一個關于中國老百姓日常生活的展覽。后來跟改革開放30年聯(lián)系起來,真不是我拍照片的初衷。我就是給小孩拍照片而已,他們長大了,我回頭再看那些照片,除了會想到帶小孩的艱辛,還會想那個時候怎么那么窮??!
蔡煥松:這些照片帶有時代的烙印,肯定會讓觀者產生聯(lián)想。這組照片在改革開放30年的影展上得了大獎。
張新民:我沒想過要得什么獎,就是支持一下那個展覽。他們說這些照片跟展覽的主題吻合,讓我拿過去,我就把電子文件發(fā)過去了,后來他們讓我寫一些文字,我就寫了,算是一種支持。我拍照片這些年,很多人支持我,包括編輯、策展人、批評家、讀者、發(fā)燒友等等,反過來,他們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一定支持他們。
蔡煥松:這組照片從拍攝到最后拿獎,對于你這個極少參加各種影展的攝影家來說,是件很有趣的事情?,F(xiàn)在業(yè)界有一種觀點認為紀實攝影的價值往往是社會附加的,你怎么看待這個觀點?
張新民:1996年《新周刊》做了一個關于我的訪談,當時我就說照片的社會價值不取決于攝影師本人的主觀意愿,而取決于社會需要。攝影師不能左右照片最后的傳播效果,他所能把握的就是把照片拍好。
所有的攝影都有紀實功能,離開了現(xiàn)實,照片就不存在。我理解的紀實攝影,前面應該加兩個字“社會”,叫做社會紀實攝影。2005年我寫過一篇文章,我說,“笑到最后的是照片”。我舉了一個例子,南京大屠殺的時候有兩個日本士兵比賽殺人,還拍了照片登在報紙上,他們拍照片的初衷肯定是為了炫耀戰(zhàn)功,但后來審判他們的時候,這些照片就成了罪證,而且是鐵證。
還有一個例子,柬埔寨金邊S—21監(jiān)獄那批照片,最早刊發(fā)在阮義忠的《攝影家》雜志上。你仔細看那些照片,它們的質量不一樣,應該不是一個攝影師拍的。那些照片的拍攝初衷是為了驗明正身,拍攝沒有任何技巧,人們都是直視鏡頭,但是那些照片記錄下了即將被殺害的人們對這個世界最后的凝視,相當有力量。
張小文:那些人在面對死亡時似乎沒有什么恐懼感,包括小孩、婦女、抱著孩子的母親,他們面對鏡頭的感覺好像殺人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張新民:這里面包含很豐富的信息,人類面對同類的屠殺,沒有絕望,很平靜很淡然,由此可以想象當年在柬埔寨殺人確實是司空見慣的事情。
張小文:那些被殺害的人不是我們平常所理解的罪犯,他們是清白的、干凈的,從照片中能夠感覺到他們有一種尊嚴感。
張新民:《攝影家》那一期??臉祟}就是“面對死亡”,那批作品還在廣東美術館展出過,很震撼。所以說照片離不開傳播,如果不傳播,照片對于社會來說就是不存在的。影像的傳播涉及到社會形態(tài)和意識形態(tài)。
蔡煥松:我們回到另外一個問題,攝影師拍完之后很難左右影像的傳播,但在大千世界里進行拍攝必須要有選擇,要有著眼點,不可能什么都拍。作為一個攝影師,你是怎么選擇拍什么和不拍什么的?
張新民:每個人都有各自不同的把握,因為每個人拍照片的目的不同,在大千世界里選擇的東西也不同。個人的想法決定了他看問題、拍照片的方法和角度,攝影師提煉什么、隱蔽什么其實都是他內心的反映。如果要強調真實,影像反映的只能是攝影師眼中的真實。
張小文:你的每個選題代表著你個人的選擇,你對這些選題產生的社會作用和傳播效果是怎么看的?
張新民:我們那個年代的攝影師其實沒有選擇,出版物也罷,資訊也罷,幾乎是鐵板一塊。那個時候紀實攝影在中國是不存在的,照片只是宣傳工具。80年代攝影界開了一個門縫,西風吹進來,大家慢慢才知道劉香成的《毛以后的中國1976~1983》和阮義忠的那兩本書。我看了這些書之后才發(fā)現(xiàn)攝影原來是這樣的,攝影師原來是這樣的。
張小文:這些著作對我們這一代人的啟發(fā)也非常大。我們那代人最早只知道安塞爾·亞當斯和亨利·卡蒂埃·布勒松,其他的都不知道。靳宏偉去國外留學的時候,外國人問他,你知道世界上有哪幾個攝影師,他說我只知道亞當斯和布勒松,其他的就不知道了,他就被人家笑話了。這件事情之后,他開始尋找一些攝影方面的原作看,這就相當于啟蒙,一扇天窗打開了。
蔡煥松:大家都經歷過這么一個時期,我特別感興趣的是在打開門縫以后,你是如何感悟到要以社會學的角度進行拍攝的呢?
張新民:用社會調查這個方法拍片子,是后來拍《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最后的標本—流坑》(以下簡稱《流坑》)時候的事了,早期沒有這個概念。我是很封閉的,在四川的時候我有很多東西都不知道,1988年我到海南,懵懵懂懂拍了一些,但拍得很少,基本都是海口街頭的大學生練攤(組圖),那時候還沒有紀實攝影這個概念,最新的詞就是系列。
當年的海南確實很精彩,大概有10萬人從內地涌入海南,但大部分人找不到工作,滿大街都是擺攤的人,我拍了很多這樣的街頭景象。當時很多攝影器材在海南買不到,必須去深圳買,我就借買器材的機會去深圳桂園路《現(xiàn)代攝影》編輯部,在那里認識了李媚。李媚看了我拍海南的那組照片,說這個很好,但拍得還太淺,應該繼續(xù)拍下去,拍成系列。后來我沒有繼續(xù)拍下去,因為我在考慮要不要在海南繼續(xù)呆下去的問題。
我從內地走出來,對人生抱有很多幻想,但眼前的一切都是亂哄哄的,我適應不了。我真的是懷著攝影是藝術的信念在追求攝影,但后來發(fā)現(xiàn)我所追求的那種攝影在現(xiàn)實世界里根本不存在,海南根本沒有那種攝影。
“其實攝影就是一個表達你對世界看法的工具?!?/p>
張小文:在海南呆了多長時間?
張新民:呆了將近一年,那也是海南最精彩的一段時間。
蔡煥松:后來為什么去深圳了?
張新民:我不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妻子和孩子都在四川,我必須找一個穩(wěn)妥的地方安家,我不會選擇一個人在海南呆著,因為那個時候的海南是一個無序的、百廢待興的地方,什么都沒有。
深圳蛇口碼頭附近有一家報紙叫《蛇口通訊》,在當時是非常前衛(wèi)的報紙。我有一個堂弟在深圳,他帶我去《蛇口通訊》報社,我認識了那里的編輯和記者,跟他們交流,感覺他們這個地方的思想特別活躍,是我想呆的地方?!渡呖谕ㄓ崱返目偩庉嬕苍敢饨蛹{我,1988年年底我就從海口到了蛇口,做《蛇口通訊》的美術編輯和攝影記者。盡管這份報紙在1989年11月被吊銷刊號,但我一直沒有挪過窩,還是在那里。估計深圳很少有像我這樣的人,20多年不換單位。
蔡煥松:攝影界的人士最早認識你是從股潮風波那批作品開始的,你自己是怎么看待這批作品的?
張小文:這批作品也被攝影界認作是紀實攝影的標桿。
張新民:股潮風波只是一個新聞事件,我遇到了,作為一種本能,我去拍了,很投入地拍了,而且拍到了一張大家都覺得不錯的照片。其實那張照片放了很久都沒人看,連本報都發(fā)不出去。
1989年《蛇口通訊》???,編輯記者都失業(yè)了,這徹底改變了我的價值觀。當你沒有工作的時候,很多東西是騙不了自己的,當你工作的這份報紙被封了,辦報的人都被審查的時候,它徹底粉碎了你所有的希望。當這一切都變成粉末的時候,而且連你自己的飯碗都沒有了的時候,我哪有那么宏偉的目標和周密的計劃去拍攝?什么都沒有。
那個時候我的關系和戶口已經調來深圳了,但我都想回四川,我說在深圳繼續(xù)呆下去沒意思,我意識到攝影這件事不能這么干下去了。那從什么地方開始干呢?我想就從腳底下干起吧!就這樣,1989年我開始關注左鄰右舍,拍打工妹,1989~1992年,我全神貫注在這個拍攝上面。
蔡煥松:股潮風波是你影像系列中的副產品嗎?
張新民:不是副產品,因為我的工作是攝影記者,我就是拍照片的,有這樣的大事件出現(xiàn),我肯定是很玩兒命地去拍。照片沖洗出來后,我也沒太把它當回事,那張照片是1992年8月10日拍的,一直壓在抽屜里。到11月份已經3個多月了,李媚到我這兒聊天,看見了那張照片,她說這么好的照片怎么不發(fā)呢?我說深圳發(fā)不出去,她說深圳發(fā)不出去,全國呢?我說我還沒想這事,她說馬上送去發(fā)。
當時《人民攝影》有一個年度新聞攝影比賽,我問截止投稿了吧?她算了一下,說還有十幾天,你趕快郵寄過去。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那天李媚不來,那張照片可能就一直壓在抽屜里了,當然它遲早會面世,但不一定引起那么大的社會反響。
蔡煥松:剛好趕在那個時間點發(fā)表了,引起了很多人關注。
張小文:之前的系列作品是通過非主流媒體傳播的,而這幅作品是通過主流媒體傳播,所以它的影響是非常大的。
張新民:其實我很早就意識到照片除了拍攝還有傳播,傳播相當重要,而且是作者駕馭不了的,它受到政治、經濟、文化等方方面面因素的影響。
張小文:你剛才講很多攝影家自己都想不到影像最終的傳播效果,實際上它是一個綜合因素,方方面面到了那個狀態(tài),社會效果一下子就出來了。
蔡煥松:《流坑》這個系列是怎么開始的?
張新民:其實很簡單。為什么1989年攝影對我有那么大的觸動?不是皮毛的觸動,而是我捫心自問,攝影究竟是什么?其實它就是一個表達你對世界看法的工具。那為什么還要去拍跟你內心無關的東西?這個轉變對我來說極其重要,我得感謝1989年。
蔡煥松:也就是說,1989年是你攝影生涯中的一個轉折點?
張新民:對。1992年鄧小平南巡以后,南方出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民工潮,其實在1992年以前已經出現(xiàn)了這樣的現(xiàn)象,只是比較零星,沒有形成大規(guī)模的“潮”。深圳在潮頭上,是廣東外來務工人員最集中的地方,蛇口又是深圳外來工最集中的地方,我就在蛇口,干嗎不拍呢?1992年以后我除了拍蛇口、南山、深圳,也拍東莞、珠三角。這個題材拍多了,視野也變寬了,我就覺得這是相當大的一件事情,不可能在一組或幾組照片里面說清楚,要花很大的力氣去拍,這個時候我是真的扎進去了。這樣拍了五六年,到1995年左右,我開始梳理這些東西,開始明確意識到這是中國社會轉型時期最重要的一個變化—農民進城。因為我當過農民,我知道農民是怎么回事。
蔡煥松:其實你一直在關注這個題材,并且在拍攝和關注過程中不斷地往源頭方向尋找。
張新民:拍到1995年的時候我才把《包圍城市—中國農民向城市的遠征》(以下簡稱《包圍城市》)這個題目定下來,定下來以后我的思路基本上就清晰了。我雖然有過當農民的經歷(1969~1970年到農村插隊),但畢竟已經過去20多年了,現(xiàn)在的農村究竟是什么樣子?我也不清楚。所以我就想找一個很地道的農村,去看、去拍,就這樣,流坑出現(xiàn)了。
我記得是廣州一家報紙上豆腐干大小的一篇報道,說一個村莊一千年沒有變,就是江西省流坑村,這個村子很吻合我心目中那種很地道的農村,我就去找,當時沒有任何線索,它在哪個縣?這個縣該怎么去?都是我一步一步打聽去的。1996~1999年,我去拍了很多次。
在廣州的紀實攝影研討會上,我展示了前兩次去流坑拍的片子。劉樹勇、袁東平看了之后說:“我們想看流坑,但我們看到的是張新民的攝影?!边@句話對我啟發(fā)很大,之后我又去了很多次,不光拍照片,還做一些調查,也就是后來評論家們所說的用社會學方法去拍,這些是之前拍攝沒有想過的。
因為你既然要把這件事情說明白,就必須做大量的調查研究,簡單地按一下快門就走,很容易給人以假象。流坑有很多明清時期的老房子、古跡,但打動我的不是這些東西,而是那里的歷史與現(xiàn)狀,是村民生存狀態(tài)的急劇變化,這些東西可能很快就會消失,畫冊出版的時候我加了一個副標題“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最后的標本”?!读骺印泛汀栋鼑鞘小?,實際上是一個東西。
蔡煥松:那后來呢?
張新民:拍《流坑》的同時我主要還是在深圳活動,拍《包圍城市》,到2000年,我一下子覺得這個題材的拍攝應該結束了。經過這十年,中國的戶籍制度已經全面松動,早期農民進城是為了要城市戶口,后來他們覺得城市戶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2000年很多東西都變了,新一代的農民工出現(xiàn)了,他們的想法和他們的父輩又不一樣,所以《包圍城市》拍到2000年自然而然就結束了。
蔡煥松:謝謝你給我們介紹你的紀實攝影專題是怎么從《打工妹》到《民工潮》,又演繹出《包圍城市》,直到《流坑》的問世,這是一個主題不斷深化的過程,這個過程貫穿了整個90年代。那么在2000年以后你主要拍了哪些作品?
張新民:我拍照片不像有些攝影師那樣,先定一個選題,然后根據(jù)這個選題做計劃、做方案,然后去完成它。我是摸著石頭過河,2000年《流坑》出版,《包圍城市》的拍攝也基本結束,但這之后還是有一個慣性和延續(xù)性,還有很多后續(xù)工作要做,我要對這些片子進行整理和編輯,不能一大堆東西都放在那里。
2000~2003年那段時間我基本是在做這個功課,包括回到當年插隊的農村調查30年來農村的變化。2003年我開始全力投入到文案的策劃和圖片的編輯工作中,現(xiàn)在我還保留著當時編輯的幻燈片,分為“鄉(xiāng)村”“進城”“城市”三個部分。其實也很奇怪,你沒準備好的時候沒有人來和你談出版,等你編得比較成熟的時候,就有出版商來找你。2003年冬天,萬夏找到我,把這個選題作為他“黑鏡頭”系列叢書的第一部,2004年出版了,出版以后很快就有各式各樣的社會反響。
這個時候我開始考慮下一步要拍什么。當時有一個機會,2005年哈佛大學人類學與考古博物館有一項基金,在全世界委托他們認可的理論家和評論家推薦十多位紀實攝影師,最后由哈佛方面來決定誰得到這筆5萬美元的基金。這個基金不是獎金,是支持你完成下一個選題拍攝的錢,哈佛來函讓我拿出下一個選題的文字闡述和拍攝計劃,那個時候我才真正把選題梳理出來—《中國的失地農民》。當時根本沒有想到土地問題后來會成為中國最血腥的問題,反正就把這個計劃交了,按《包圍城市》的方向往下走,下一步是《失地農民》。
這個事情到年末有了結果,哈佛博物館館長來信告訴我,說我進入了最后兩個人的決賽,勝出的是那位南非攝影師。但他說他們非常喜歡我的影像,希望能把我這批影像的電子文件留作博物館的館藏資料,供哈佛大學對中國問題感興趣的學者和學生無償使用,錢不多,只有象征性的5000美元,我說行。
圈地、征地和拆遷問題,近幾年成為中國最尖銳的社會問題,幾乎所有的群體事件都跟這個問題有關系,大多是血腥的。我不想多說這些事件,作為攝影師,我只能盡力而為,把事實傳播出去。而且我相信這個世界很大,肯定有很多人在做同樣的事,用不同的攝影語言、不同的方式完成同一個理想。
去年的廣東美術館當代藝術三年展,給了我整整一個展廳,展了四面墻的作品,其中一面墻展出的就是我2000年以后的部分作品。
“優(yōu)秀的攝影師應該也是優(yōu)秀的編輯。”
張小文:我記得原來你對中國紀實攝影的基本判斷,包括表現(xiàn)手法、編輯語言都比較老套,現(xiàn)在你怎么看待紀實攝影?特別是專題紀實攝影,你是否覺得需要一些突破、一些更新和一些新的感覺?
張新民:我覺得這不是手段的問題,而是編輯的重要性沒有提升到它應有的位置,對好編輯的尊重與社會認可在中國是稀缺的。我特別敬重編輯,我覺得中國其實不缺優(yōu)秀攝影師,缺的是優(yōu)秀編輯,因為編輯是替他人做嫁衣的,很多人心理上過不了這一關。
張小文:編輯看問題可能更理性,更清楚。你做過編輯嗎?
張新民:我自己是攝影師,也做過正式的編輯。1991年和2002年我做過報紙文化版的編輯,2004~2008年我做過視覺總監(jiān)兼圖片版的編輯,文字和圖片全是我負責,攝影專題的挖掘和分類也都是我通盤考慮的。
作為報紙的記者,他看到的是一個現(xiàn)場,現(xiàn)場以外的事情他顧不上,好的記者能眼觀兩路、三路、四路,但是編輯應該是眼觀六路的,這對編輯的素質要求很高。好的編輯為什么比作者還著急?因為他看到的好東西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但他不僅受制于作者,還受制于審查,甚至受制于人際關系,眼看著好東西不能做出好效果,所以他比作者急。另一方面,好成果都是作者的,名利也是作者的,編輯通常不為人知。所以我說,沒有幾個人心甘情愿替他人做嫁衣裳。
張小文:你覺得圖片故事這種形式是不是有些老套,有沒有新的探索方向?
張新民:圖片故事是深度報道,關鍵還是深度。
張小文:但選擇有責任感的、比較沉重的選題一般不見得好。
張新民:這要看你做得怎么樣,有一些沉重的選題閱讀量也很大,比如盧廣的《環(huán)境污染》。好的圖片故事不能只是圈內人感興趣,圈內人感興趣只是琢磨這個故事是怎么整出來的,照片是怎么拍出來的,怎樣才會引起社會的關注。好的圖片故事應該能夠跨越攝影圈,吸引更多人關注。
蔡煥松:我們剛才說的是把作品交給編輯以后這一部分,作為攝影師你拍了很多,前期對照片的整理、編輯是不是也得有一個自己的想法?
張新民:攝影師必須先拿出自己的模型來,通過分類、整理和編輯這個過程,提升對自己作品的認知。我甚至認為,優(yōu)秀的攝影師應該也是優(yōu)秀的編輯。
蔡煥松:你每次拍完之后是怎么整理照片的?
張新民:拍完之后我首先要看一遍,哪些是我要的,先把它們拎出來。不是說哪些照片好哪些照片不好,而是看照片跟你的拍攝主題是否有關,然后從這些照片里面再篩選,之后要看缺少哪些環(huán)節(jié),能補的一定要補上,缺一個環(huán)節(jié)肯定是不行的。
比如我拍93家房客,去了兩三次,拍了很多,但還是覺得有一張必須要有的畫面沒有,就是全家福。但他們說人湊不齊,有的人上夜班,有的人上白班,有的人星期天加班,我說能湊幾個算幾個,這張照片一定要拍。實際上作為作者,你把所有初選的東西審過以后,會發(fā)現(xiàn)可能缺少某個環(huán)節(jié)或某節(jié)鏈條,一定要補上。初選是減,然后還要加,加完了以后還要減,我自己就是這樣選片子的。
蔡煥松:實際上拍完以后在編輯的過程中自己會很矛盾,有時候會覺得這張很好那張也好,舍不得丟,你是怎么處理的?
張新民:這取決于視野,為什么對編輯的素質要求比較高呢?就是你的視野,你的知識結構達到一定程度以后,具體淘汰哪一張片子,你就不會猶豫,所有的局部選擇都服從于你最后呈現(xiàn)的效果。用照片和用人一樣,你說他笨,什么都干不好,那倒未必,把他放到恰當?shù)奈恢蒙希赡芫筒槐苛恕?/p>
蔡煥松:小文是不是編過新民的圖片?
張新民:他以前在《南方周末》的時候給我編過,那個時期是中國紀實攝影的黃金時代,90年代后期,各大報紙都在推攝影專版,《南方周末》是最奢侈的。
張小文:那個時候圖片故事這種方式還很少見,我記得是1995年底1996年初才開始出現(xiàn)這種形式。很多老人不理解,有一個老作家打電話給我們主編,說你們《南方周末》用一個整版來編一個人的圖片故事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一張照片就能說明問題了。然后主編征求我的意見,我就說,如果用一個整版的文字寫一個人,你不覺得也很浪費嗎?那不也是一兩句話就能寫清楚的嗎?主編聽完之后覺得有道理。那個時候圖片故事在很多人眼里是奢侈的,但隨著我們慢慢地做下來,人們逐漸就接受了,后來我們獲得了很多好評。
人是需要啟蒙的,中國人的知識結構是以文字為主,很多人認為文字越多,這個人就越有文化。圖片語言讓人接受起來既有容易的一面,也有不容易的一面。
張新民:但是好編輯編出來的東西確實不一樣。
張小文:我剛開始做圖片編輯,并沒有想到編輯會這么重要,那個時候沒有圖片編輯這個概念,都是身體不好、文化水平低的人做圖片編輯的。
張新民:圖片編輯很重要,就像掌勺的大廚,一堆菜買回來,大廚對火候、刀功、選料的感覺是要有靈性在里面的,這樣做出來之后才可能色香味俱全。
張小文:每個人的價值觀和價值判斷是不一樣的。我現(xiàn)在經常碰到一個問題,很多東西讓我親自操作的話,我是希望把它往深處、往滄桑感的角度去編,但是交給80后的編輯,他們更多的是從好玩的角度去編。
張新民:因為社會環(huán)境不一樣了,受眾的閱讀心理也不一樣,沒有多少人會耐心去琢磨嚴肅和深刻的東西。
張小文:更多的人只追求輿論效果和視覺感官效果。
張新民:這跟整個社會的心態(tài)有關系,沒有什么辦法,我們有時候確實無能為力。我覺得還是需要時間,80后也會步入中年,他們編的東西最終還是要經過時間的檢驗。如果是社會紀實的東西,不管誰編,肯定是著眼于未來的。我們能做的就是把我們的立場、信念堅持下來,能做多少是多少。
張小文:我們這一代人都有一個情結,在編輯圖片的過程中會更注意社會價值觀,而年輕人更多的是提取它的娛樂元素。
張新民:其實我們都很愛好娛樂,作者也好,編輯也罷,其實還是想把事情做得有趣一點,大家都能夠很自然、很樂和地接受。其實有很多娛樂是針砭時弊,比如諷刺、挖苦、自嘲、解構等等。
“現(xiàn)在的攝影就得往靈魂深處走,往內心和人性方面走?!?/p>
張小文:現(xiàn)在整個社會越來越強調主觀性,包括圖片編輯的價值判斷都越來越主觀了。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張新民:這種現(xiàn)象有一個理論依據(jù),就是所謂的主觀紀實和內心紀實。我們以前一直在強調客觀,忽略了人的主觀內心,但主觀確實是存在的,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社會現(xiàn)實。我認為對人內心的記錄在所有的紀實攝影作品里是比較少的,如果有人強調內心紀實,我個人認為是件好事。很多觀念攝影師早期的作品都是客觀的,他們都是從那個時候走過來的,我覺得這些人都是很優(yōu)秀的攝影師。
張小文:新一代攝影人更愿意表現(xiàn)一種主觀感受。
張新民:從他們的作品中我讀到的就是主觀感受,不管穿什么馬甲,以什么方式表現(xiàn),他們還是他們。其實我從大多數(shù)作品讀出來的結果是非常尷尬的,但這個社會就是這么尷尬,我想這就是他們作品的社會價值。
張小文:現(xiàn)在攝影已經超脫直覺的層面,很多東西必須要對它進行文化背景的了解才能去做。
張新民:我能接受新一代攝影人的作品,就是源于這一點。我們那個年代沒辦法,都是直覺起主導作用,比如我剛才講的很多理念都是跟著直覺走。其實條條大路通羅馬,影像最終還是質量取勝,質量好才是真的好照片。
張小文:比如越南戰(zhàn)爭出了很多好照片,之后的阿富汗戰(zhàn)爭、伊拉克戰(zhàn)爭就沒有太多好照片,沒有那種特別精彩的東西。
張新民:現(xiàn)在我們再用傳統(tǒng)的經驗和攝影語言去面對急劇變化的世界已經不夠用了。好像所有的驚險都已經呈現(xiàn)過了,你還能怎么拍?
蔡煥松:現(xiàn)在整個戰(zhàn)爭的形式變了,傳統(tǒng)的攝影跟不上了。
張新民:很多精彩的瞬間攝影師還沒有趕到就已經過去了。說白了人人都可以拿相機去拍,而且拍得也很精彩。
張小文:比如前兩天我看到幾個街頭小販在吵架,有一個新疆人拿著手機在那里拍視頻,一個賣新疆甜品的小販,他都有意識拿機器去拍。
張新民:我認同那句話:“攝影的英雄主義時代已經結束了”。
張小文:這句話很經典,攝影到了真正草根的時代了??啃缕骢r見的場面去打動人已經不可能了。人人都見過,碰上了都能拍?,F(xiàn)在只能換一個思路去拍,這樣才會覺得這個社會好像還有點新東西,如果還是按照原來的思路去拍,就沒什么可拍的了。
張新民:換一個新的思路就有新的題材可做。其實現(xiàn)在的攝影就得往靈魂深處走,往內心和人性方面走。我對所謂“內心紀實”有認同,是因為人最終還是要走回內心,你怎么對待自己的內心?現(xiàn)實就是這么荒誕,問題是你自己荒不荒誕,你可以用荒誕的語言、荒誕的手法,但最終表達的還是你真實的內心。
責任編輯/段琳琳
張新民簡介
1952年出生于中國四川省德陽市,現(xiàn)居深圳。
1990~2000年拍攝專題《包圍城市—中國農民向城市的遠征》,2004年出版(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1996~1999年拍攝《中國傳統(tǒng)農業(yè)社會最后的標本—流坑》,2000年出版(浙江攝影出版社)。
2007年《包圍城市》被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與考古博物館收藏。
聯(lián)展:
2004年“中國人本”攝影展,廣東美術館
2004年“世紀轉身—當代中國的視覺記憶”攝影展,美國紐約華美協(xié)進社
2005年“包圍城市”廣州國際攝影雙年展,中國廣州
2006年“天地間”紀實攝影大展,北京
2006年入圍第一屆“羅伯特-加德納攝影基金”決賽
2007年11月“包圍城市”第三屆吳哥攝影節(jié),柬埔寨暹粒
2008年4月“中國·洞察”大型紀實聯(lián)展,美國俄克拉荷馬州弗雷德瓊斯藝術館
2008年“法國國家建筑遺產之城展覽”,巴黎(9月),巴塞羅那(11月)
2008年7月“空巢”上海第九屆國際影展邀請展
2008年7月“觀看中國”攝影展,日本札幌市會議中心
個展:
2009年5月第二屆沙飛攝影獎獲獎作品展,廣東美術館
2009年6月“中國面孔”,加拿大多倫多攝影節(jié)
2011年9月第四屆當代藝術三年展,廣東美術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