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需
山脈
時光靜止。波濤靜止。遠(yuǎn)古的圖騰,凌空欲翔。
星月疏淡。平原昂起挺拔的頭顱。一匹土褐色的駿馬,在北方的朔風(fēng)里,鬃毛獵獵。
遠(yuǎn)處,是誰在喊?聲音蒼茫而渾厚。
山村,炊煙橫斜,太陽永恒。莊稼成熟了一茬又一茬。夢破滅了又復(fù)蘇:復(fù)蘇了又破滅。
轆轤、女人和井。一種至善至美的造型:古樸、典雅。
山坡,有悠悠牧笛在吹。吹遠(yuǎn)了歲月和風(fēng)。
哦,山脈其實(shí)也是一種高處的流淌,蘊(yùn)含著一個民族永久的信仰和風(fēng)骨。
那綿延的起伏,起伏的綿延,雄渾逶迤,而又鎮(zhèn)定自若。
山脈,是用神的旨意雕鐫的一種大氣磅礴的定格:傲然天地,不卑不亢!
三月
如果可以,我會用我小小的真誠,捂住遠(yuǎn)山這幾星殘雪僅存的凜冽。
三月,已用它無所不能的柔軟,嚼碎所有的堅(jiān)硬和骨頭。
我看到一棵柳樹,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接著,是幾只鳥,那么靈巧地飛過大地和山岡。再接著。是房后的一聲朦朧的蟲啾。淺淺的、嫩嫩的……
如果可以。我會用盡一生的熱愛,把持住這季節(jié)交替時小小的滅亡和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萌生。
哦,是什么在輕輕敲打著我的小窗?
是什么一撞一撞地?fù)羲槲业男呐K?
讓堅(jiān)挺的都化作怯懦;讓細(xì)細(xì)微微的覆蓋,一手遮天。從每一棵草、每一粒種子的根部開始。爾后,再幸福地萌生,縱橫……
三月,在膨脹里充滿膨脹,在欲望中占有欲望。如果什么都不可以,那么,我就只能在一條山泉的腹部。和歲月一同聆聽:
山泉從夢里睡醒后的歡悅和低咽!
童年的河沿
大水湯湯,濁浪排空。黃昏,父親舉一把撈頭,在河沿?fù)撇窈獭?/p>
他依舊只穿一條粗棉布大褲衩,神情曠遠(yuǎn)。
蹲下,起來;起來,蹲下。
河水,在河道里轟響。而河沿往里,是一大片一大片已結(jié)滿豆莢的豆苗,碧綠泛翠。那深處,有魯迅筆下的土撥鼠在叫,有螞蚱和蟋蟀的淺唱,有我童年的夢在飛翔。
此時,夕陽渾圓且土紅。像誰放飛在天上的一只紅氣球。而還在專注撈柴禾的父親,正好被包裹人那圓圓的紅暈里,父親,很小很小。像一只螞蟻。
動一下,再動一下。
爾后,一切便漸漸沒入平靜;再爾后,紅氣球破了。西山層林盡染,歸鴉隱形。
父親突然又高大起來。
夏風(fēng)輕拂,河水上漲。我遙遠(yuǎn)的童年,被一根長長的馬藺草絆倒,沉醉,悠悠人夢……
大地上,誰在喊
秋天,莊稼收割,田野靜穆。
遠(yuǎn)遠(yuǎn)處,只有那幾棵成了精的老柿樹,還把紅撲撲的臉膛,一會兒浮現(xiàn),又一會兒掩隱。
大地上。有誰在喊?
是我已在土地走遠(yuǎn)的鄉(xiāng)親已經(jīng)回來。此刻,他們一定約好,要在時光的某處集結(jié)、慶祝。
那喊的人。一定就是那年在一場大風(fēng)中走失,至今還沒找到回家路的一位漂泊者。
他在喊。聲音急切而凄美。大地上,喊聲愈來愈大。起初只一人,繼而,就匯集成多人。
喊。多么遼遠(yuǎn)、空曠,多么親切、雄渾。
我聽到我的心也在隨著喊。喊!
喊。讓百鳥唱和,祥云繚繞。
喊。讓五谷豐登,眾生納福。
哦,大地上,是誰在喊?既連接著以往的紅塵滾滾,也維系著我今生今世的承擔(dān)和熱愛!
一個人走在嶺坡上
一個人走在嶺坡上。他頭上扎的白毛巾,一閃一閃。
路是小路,羊腸一樣扭曲;人是小人,一棵草一樣卑微。夕陽,是偌大的背景。
生長鳥鳴和花開的嶺坡。背陰。向陽。
盛綻五谷和雜草樹木的嶺坡。下雨打滑。天晴一派錦繡。也刮毛卷風(fēng)、飛沙走石的嶺坡。河道在下,村莊在上。
一個人,用自己的一生走在嶺坡。他是啞巴。一輩子都把要說的話埋在心底。
辛酸,埋頭爬坡;喜悅,仰頭看天。
他,也曾娶妻。無子。
他,也壯實(shí)如山。被時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磨損。
他,也心靈手巧。會剪紙山雀、蝴蝶一樣好看的窗花。
他,活著,影子在嶺坡;死了,靈魂在嶺坡。
哦,悠悠顫顫的嶺坡;巍巍聳聳的嶺坡。
沉默寧寂,從晨到昏、從春到秋都不說一句話的嶺坡。至今,夢里依稀的啞巴叔,還依舊在嶺坡爬上爬下,從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