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克鋒

曹丕的《燕歌行》其一是一首較早的成熟的文人七言詩，在我國古代詩歌史尤其是七言詩發(fā)展史上有重要地位。其最為人稱道者，一是感情的委婉真摯，二是借景言情的手法和情景交融的意境，即胡應麟所謂“開千古妙境”（《詩藪》內(nèi)編卷三），三是語言的清麗。然以往論述此詩者，大多就詩論詩，而對其情景模式的典型性、形成過程及其對后世的影響，論析較少。而這恰恰是研究詩歌史者應該注意的問題。

《燕歌行》其一是一首代擬之作，寫一位婦女對遠方丈夫的思念。其抒情手法有三：一是直抒胸臆，如“念君客游多思腸”、“慊慊思歸戀故鄉(xiāng)”、“憂來思君不敢忘”；二是通過動作行為、神態(tài)表情表現(xiàn)內(nèi)心感受，如“賤妾煢煢守空房”、“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fā)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其三是借景言情、以景寫情，如開篇和結(jié)尾處。

詩的開頭三句所寫為秋天最典型、最富有特征性的景物：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白露為霜、群燕辭歸、大雁南翔。這些景物都是最容易引發(fā)悲愁情緒的景物。蕭瑟的秋風給人以寒涼的感受，而寒涼的感受通常會讓人情緒低落、憂郁、感傷；在蕭瑟、寒涼的氣氛中，最容易醞釀出相思懷念和孤獨寂寞的感情；花草的枯萎和樹葉的凋落、遍地刺目的白霜讓人聯(lián)想到生命的短促、無常以及被摧傷，因而最容易引發(fā)悲愁情緒；南飛的大雁和辭歸的燕子很容易讓在家的人聯(lián)想到遠方不歸的游子，催發(fā)思念的悲愁。

詩的結(jié)尾處同樣用景物描寫來寫思念之情。詩人所選擇的景物是：明月照床、星漢西流、長夜漫漫、牽?？椗歉艉舆b遙相望。這些景物同樣是最易觸發(fā)思念和悲愁情緒的。“明月皎皎照我床”，而“我”與空床獨守，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孤獨、悲傷不言而喻?！靶菨h西流”意味著夜已深了，“夜未央”是說長夜無盡，詩云“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故寫夜長而寂寞、惆悵自顯?！盃颗？椗b相望”是一幅隔絕而苦苦相思的典型畫面，在一個未眠人的眼中，更多了幾分憂傷。

這兩處集中的景物描寫表面上純?yōu)閷懢?，但因為每組景物每個意象都很容易感發(fā)出思念和悲愁的情緒，所以不言情而情在其中，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這就是中國古代文學獨有的以景寫情的手法。這種手法建立在情景對應的基礎上，即一定的景物與一定的情感之間有一種相對固定的、且為人所熟知的聯(lián)系。程金城先生認為中國古代“詩詞中的物象由于歷代詩人的承續(xù)相因，不斷地賦予這些物象越來越廣泛而特殊的象征意義，并與特定的心理情境相對應，使之具有‘原型的特質(zhì)……”（程金城《中國文學原型論》，甘肅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8年版）的確如此。就這首詩而論，其中的一些物象（意象）便是“由于歷代詩人的承續(xù)相因”，不斷地賦予其象征意義，從而形成與特定心理情境的相互對應關(guān)系的。

首先來看有關(guān)秋天的物象與思念、悲愁情緒的聯(lián)系。

以嚴霜襯托悲愁，最早可追溯到《詩經(jīng)·秦風·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彼乔锾斓絹淼牡湫驼飨?，霜的白色給人寒冷、凄清和空曠的感受，而這種感受和思念，追尋伊人而不得的主人公內(nèi)心的感傷、惆悵是一致的。由此，露和霜這兩個自然物象就與思念和悲愁的感情建立了一種聯(lián)想路徑。西漢時司馬相如的《長門賦》寫陳皇后被棄后徹夜未眠，“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感嘆秋霜對生命的摧傷，悲情沉痛；東漢時秦嘉的《贈婦詩》以“嚴霜凄愴，飛雪覆庭”來襯托妻子獨居之孤獨惆悵；張衡的《定情賦》系歌以“繁霜降兮草木零”寫思美人之愁怨；傳李陵《別詩》寫憂愁不寐，有“寒風吹我骨，嚴霜切我肌”之句；宋子侯的《董嬌嬈》“高秋八九月，白露變?yōu)樗?、《古詩十九┦住っ鳘月皎夜光》“白露沾野草，時節(jié)忽復易”等皆以霜露表現(xiàn)女子對時光流逝、青春不再的感傷。

最早把秋風蕭瑟、草木搖落的物象和思念的悲愁情緒聯(lián)系起來的是《湘夫人》：“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边@兩句緊承“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以秋風吹落樹葉，掀起洞庭湖波渲染出一種蕭瑟、渺茫、空闊的氛圍，表現(xiàn)出湘夫人等待夫君而不遇的失落與傷感。

《詩經(jīng)》和屈原作品中的秋天物象還只是個別的，到了宋玉的《九辯》，作為一個季節(jié)的秋天和悲愁的情緒之間便建立起了一種整體的、穩(wěn)定的聯(lián)系，秋天的眾多典型物象如蕭瑟的秋風、萎黃的草木、辭歸的燕子、南飛的大雁、寒涼的霜露、悲鳴的鹍雞，以及寒蟬、蟋蟀等，都一一被描繪。與《蒹葭》和《湘夫人》所不同的是，宋玉借這些典型的秋天物象抒發(fā)了貧士失職不遇之悲，而非男女相思之悲。兩漢的悲秋之作基本上都沿襲了上述物象，如“秋風起兮白云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漢武帝《秋風辭》），“白露紛以涂涂兮，秋風瀏以蕭蕭”（劉向《九嘆·逢紛》），“秋風兮蕭蕭，舒芳兮振條。微霜兮眇眇，病夭兮鳴蜩”（王褒《九懷·蓄英》），“涼風起兮天隕霜，懷君子兮渺難忘，感予心兮多慷慨”（趙飛燕《歸風送遠操》），“北風初秋至，吹我章華臺”（《古八變歌》），“秋風蕭蕭愁殺人，出亦愁，入亦愁”（《古歌》），“大火流兮草蟲鳴，繁霜降兮草木零”（張衡《定情賦》），“白露沾野草”、“促織鳴東壁”、“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古詩《明月皎夜光》），“凜凜歲云暮，螻蛄夕鳴悲。涼風率已厲，游子無寒衣”（古詩《凜凜歲云暮》）等等，皆寫秋日思鄉(xiāng)或男女相思，物象則不出《九辯》之外。

再來看月夜與思念、悲愁情緒的聯(lián)系。最早把這兩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詩經(jīng)·陳風·月出》。詩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敝祆洹对娂瘋鳌分^“此亦男女相悅而相念之辭”，最為切當。三章連用“勞心悄兮”、“勞心慅兮”、“勞心慘兮”表現(xiàn)思念之切，使得悲愁情緒十分濃郁。從此，月夜相思就成了古典文學中一個最為常見、最能撩撥騷人詩情的典型情境，同時，與“月”、“夜”相聯(lián)系的其他物象，也逐漸地被融入到這一情境中來。如司馬相如《長門賦》寫月夜無眠而援琴抒發(fā)愁思，起坐仰視明月與眾星；傳李陵《贈蘇武詩·爍爍三星列》表現(xiàn)游子思歸之情，除了描寫秋之寒涼、蕭條，蟋蟀的悲鳴和秋葉的飄零外，還用“月”、“星”、“天漢”、“寒夜”等意象來渲染悲愁；秦嘉《贈婦詩》以“皎皎明月，惶惶列星”寫對妻子的思念，寂寞惆悵之情在于言外；古詩《明月皎夜光》則以“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寫思婦的徹夜未眠；古詩《明月何皎皎》在“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的景物描寫之后，緊接著便是“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的情感抒發(fā)，“明月”意象與悲愁之情緊緊相連；古詩《迢迢牽牛星》以河漢兩側(cè)牽牛星與織女星的“脈脈不得語”寫人間男女間相愛而不得的痛苦?？梢姡茇А堆喔栊小菲湟挥妹髟抡沾?、星漢西流、長夜漫漫、牽?？椗艉舆b望的景物描寫來表現(xiàn)思婦的悲愁這一抒情方式，是在歷代詩文家不斷探索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

我們看到，在魏晉以前，“秋天”和“月夜”及其相關(guān)意象基本上是兩個各自獨立的意象群，但卻與共同的情感體驗和心理意緒——思念、悲愁——相聯(lián)系，在“秋天”、“月夜”和“思念”、“悲愁”之間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慣性聯(lián)想。《燕歌行》其一的獨特之處在于它將這兩個意象群有機地統(tǒng)攝在同一首詩中了。這就是程金城先生所說的“意象的復合重組”。程先生認為，中國古代抒情文學尤其是詩歌，把自然物象作為人的心理情感的寄托和象征，通過意象的重復運用和不斷的置換重組來表現(xiàn)特定的心理體驗和情感。重復使用前人已經(jīng)使用過的某些具有相同象征意味或指向同一心理體驗的意象，便可將某種特定情境下的情感意緒自然地呈現(xiàn)出來，從而喚起讀者類似的心理體驗和情感意緒；而意象的置換重組則體現(xiàn)出作者獨特的體驗和個性風格，從而避免了意象重復運用所帶來的程式化弊病?！堆喔栊小菲湟恢阅艹蔀楦腥酥辽畹那Ч琶鳎鋳W妙就在于：它在前人習用的“秋天”意象群和“月夜”意象群中選擇出了最具典型性的若干意象，并以思念游子這一情感主線將它們貫穿起來，從而使這些特定意象所蘊含的情感意緒得以疊加、融合，形成了超邁眾作的藝術(shù)效果。

那么，曹丕的這種寫法，是妙手偶得呢，還是自覺探索的結(jié)果？

曹丕的《雜詩》其一和《寡婦詩》也是抒寫思念和悲愁的詩，其意象、語言、結(jié)構(gòu)均與《燕歌行》其一有相同之處。《雜詩》其一寫秋夜思鄉(xiāng)之悲愁，先用景物渲染悲愁氣氛：“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比缓髮懺乱古腔仓?、所聞、所感：“彷徨忽已久，白露沾我裳。俯視清水波，仰看明月光。天漢回西流，三五正縱橫，草蟲鳴何悲，孤雁獨南翔?！边@些皆為秋天月夜的典型景象，與《燕歌行》其一基本相同，但在意象組合的密集、連貫，畫面感的強烈，富有感染力等方面，則稍遜色。《寡婦詩》先集中寫秋景以渲染悲愁氣氛：“霜露紛兮交下，木葉落兮凄凄。候雁叫兮云中，歸燕翩兮徘徊?！币庀笈c《燕歌行》其一開篇三句基本一致，能以景寫情；但后半部分寫月夜相思，除“星月隨兮天回”一句寫景外，其余皆寫女主人公的動作與心理，與《燕歌行》其一的寫法不同，感染力較弱。這就說明，曹丕在用特定意象表達特定情思方面已經(jīng)有了比較自覺的探索，而《燕歌行》其一就是這一探索的最成功之作。

如果我們將曹丕的兩首《燕歌行》做一比較，則《燕歌行》其一的成功就顯得更加明顯了。這兩首《燕歌行》都是代擬之作，都寫一位女子對遠方丈夫的思念，但寫法不同。其二以直抒胸臆為主，雖有景物描寫，如“山川悠遠路漫漫”、“寄聲浮云往不還”、“仰看星月觀云間”、“飛鸧晨鳴聲可憐”等，但這些意象間缺乏有機的聯(lián)系，不夠集中、連貫，因而其藝術(shù)感染力便遠遠不及第一首。葉嘉瑩先生說：“一首好的詩歌，它的所有形象總是集中指向同一感發(fā)作用的焦點?！保ā逗迷姽残蕾p》，中華書局2007年版）《燕歌行》其一就是這樣的一首好詩。

曹丕《燕歌行》兩首對后世影響很大?！稑犯娂肪砣嬩洸茴！㈥憴C、謝靈運、謝慧連、蕭繹、蕭子顯、王褒、庾信等南朝宋以前的《燕歌行》十二首，均為曹丕《燕歌行》的擬作，其后也有擬作。這些擬作在用語、情景、結(jié)構(gòu)、主題等方面，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曹丕《燕歌行》其一的影響。如曹?！堆喔栊小芬运肚至琛⑶锊菘菸r托悲情：“白日睕睕忽西傾，霜露慘凄涂街庭，秋草卷葉摧枝莖。”謝靈運《燕歌行》寫月夜遙望河漢而輾轉(zhuǎn)難寐：“調(diào)弦促柱多哀聲，遙夜明月鑒惟屏。誰知河漢淺且清，輾轉(zhuǎn)思服悲明星。”明人李攀龍的《燕歌行》二首將“秋天”和“月夜”兩類意象結(jié)合在一起，其一既有對秋天蕭條景物的描寫：“秋風蕭瑟吹我裳，蟋蟀寥寥啼我床”、“短歌微吟激繁霜”、“胡馬北鳴雁南翔”，又有對明月、河漢的描寫：“仰看明月流清光，二十八宿羅成行”、“高臺非閣遙相望，河漢縱橫難為梁”；其二結(jié)尾描繪在星月的背景下鴻雁南飛的景象：“眾星歷歷月低河”、“鴻雁嗷嗷鳴相過”（《滄溟集》卷一）。明人孫賁的《秋風辭》三首將“秋天”和“月夜”意象融為一體，其一：“秋風裊裊天意晶，寒蟲唧唧霜露零。白云孤飛雁南征，念君歲闌遠游行……銀河橫天湛空明，哀猿寥寥共凄清。”其二首開頭：“秋風颯颯林木空，吳山楚山千萬重?！苯Y(jié)尾：“黃姑斜河夜正中，牽牛七襄淡橫從，夫君胡為苦匆匆?！逼淙_頭：“秋風淅淅停宇虛，日行南路露如珠。江空木落芳歲徂，念君遠游今如何?！苯Y(jié)尾：“繁星麗天明月孤，城頭夜起白頭烏，夫君胡為未寧居？”（《西庵集》卷三）模仿曹丕《燕歌行》其一的痕跡很明顯。

有的詩雖不以《燕歌行》為題，但卻直接襲用《燕歌行》其一的意象、句式，如元末詩人胡奎的《春夜詞》有“牽牛織女遙相望，欲渡不渡河無梁”句，明代詩人楊榮的《送許編修歸省》有“秋風蕭瑟天氣涼，梧桐落葉鴻雁翔”（《文敏集》卷五）句。

曹丕之后，出現(xiàn)了不少以“秋夜”為背景寫思念之悲愁的詩。僅《藝文類聚》卷三收錄唐代以前的就有左思《雜詩·秋風何烈烈》、夏侯湛《秋可哀》《秋夕哀》、湛方生《秋夜詩》、宋孝武帝《秋夜詩》、劉鑠《歌詩》、謝琨《秋夜長》、蘇彥《秋夜長》、何瑾《悲秋夜》、沈約《秋夜詩》、鮑泉《秋日詩》等。這些詩中的意象不外乎秋風、枯木、落葉、霜露、秋蟬、蟋蟀、長夜、明月、星宿，只不過每首詩對這些意象的取舍、組合不同，用詞、句式略有差別而已。如夏侯湛的《秋可哀》描寫“秋”“可哀”之處在于：“秋日之蕭條”、霜露降臨、草木凋落，雁、燕南飛，“良夜之遙長”，“月翳翳以隱云，星朧朧以投光”。其《秋夕哀》與《秋可哀》一樣，也是寫主人公秋夜之悲思，其所見、所感之景象也大同小異：“秋夕兮遙長”、“聽蟋蟀之潛鳴，睹游雁之云翔”、“覽明月之流光”、“木蕭蕭以被風，階縞縞以受霜”、“玉機兮環(huán)轉(zhuǎn)，四運兮驟遷”。兩首詩均為騷體，只是前者句式長短參差，后者句式較為整齊。

再舉一首宋人邢居實的《秋風三疊寄秦少游》。這首詩有三疊，其一曰：

秋風夕起兮白露為霜，草木憔悴兮竊獨悲此眾芳。明月皎皎兮照空房，晝?nèi)湛喽藤庖刮囱?。有美一人兮天一方，欲往從之何所之兮路渺茫。登山無車兮涉水無航，愿言思子兮使我心傷。

此詩通過化用《大風歌》、《蒹葭》、《九辯》、《前赤壁賦》、《四愁詩》等成句，營構(gòu)了一個秋天月夜相思的情境，表達了內(nèi)心的孤獨與悲傷，雖然句式與曹丕《燕歌行》其一不同，但意象相同處甚多，意境則堪稱神似。

綜上所述，曹丕《燕歌行》其一用明月照床、星漢西流、長夜漫漫、牽?？椗艉舆b望的景物描寫來表現(xiàn)思婦之悲愁這一抒情方式，是在歷代詩文家不斷探索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在曹丕之前，“秋天”和“月夜”及其相關(guān)意象基本上是兩個各自獨立的意象群，但都表達思念和悲愁的情緒，曹丕《燕歌行》其一將兩個意象群中最具典型性的若干意象進行了重組，而且由于組合的密集、連貫和自然，其蘊含的情感意緒得以有效的疊加、融合，從而使這首詩在意境的優(yōu)美和情感的動人方面，達到了超邁眾作的水平，并對后世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作者單位：集美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