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福元
白嫂,頭發(fā)很黑,臉很嫩白。一笑,便露出兩排整齊堅實亮白的小碎芝麻牙。
白嫂的男人老肖,失蹤三個多月了。兒子、兒媳早就張羅著貼尋人啟事,可都被白嫂按住了:你們誰也不用去找。他早晚會滾回來!
五個月之后,白嫂的男人,老肖,爬了回來。
白嫂審賊似的問:“你,腿怎么啦?”
“不是腿,是腳?!崩闲ぴ谄拮用媲?,囁嚅道,“適才,在門外邊還好好的。剛要見你,就嚇得轉(zhuǎn)了腳脖子。”
“是嗎?你橫草不捏,豎草不拿,油瓶倒了都不扶;出口氣你能把腰扭了,放個屁也能把腳后跟砸了。來吧,把腳放在板凳上?!卑咨┮贿呌檬种附o丈夫按著腳脖子,一邊問,“這疼嗎?這疼嗎?”緊跟著喊一聲,“你疼什么疼!”雙手一托一舉一扳一擰,只聽“咔嚓”一聲,腳給正過來了,還沒容丈夫喊聲疼。
白嫂繼續(xù)說:“這回,你跟我說實話,不然我就真不要你了,輸了多少?”
“十七萬?!?/p>
“是輸了十七萬,還是,還欠人家十七萬?”
“還欠人家十七萬,你看看欠條,一式兩份的?!?/p>
白嫂一邊給一沓欠條審計,一邊問:“這錢還不還?”
“還!”丈夫說得斬釘截鐵。
“是條漢子?!卑咨┍頁P完男人,歪過頭問:“怎么還?”
“……”
白嫂又來了一句:“啞巴啦?”
“都聽你的?!崩闲Π咨┍響B(tài),“戒煙也行,戒酒也行,戒賭也行?!?/p>
“煙酒就不必戒了,賭,必須戒。我就不信,我們老娘們就管不了你們老爺們。”說完,白嫂向丈夫約法三章:一,我收回你的退休工資卡;二,一切行動聽我指揮;三,你不準私自再和別人借錢。
然后,白嫂與丈夫制定了還款的期限:五年。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白嫂就蹬著一輛三輪車從家中出發(fā)了。身后的三輪車上是鋁合金玻璃罩,里面鋪著厚鐵板餅,上面碼著炸好的薄脆,食用油桶倚著雞蛋筐。底下車廂里,一個節(jié)煤爐和一群蜂窩煤。每到上坡的時候,丈夫老肖用長腿支著自行車,一只手向前推著三輪車的后槽幫。
于是,在開發(fā)區(qū)的路口、啤酒廠的門口,又多了一個很火的煎餅攤。
白嫂就是一道亮麗的風(fēng)景:白工作帽,白口罩,白圍裙,白套袖,再加一雙雪白的手。白嫂弄好,舀起面漿,懸倒在熱鐵板上。在“咝啦”聲中,用小竹耙子一轉(zhuǎn)圓圈,煎餅四周開始翹皮,用小鏟一翻,煎餅在空中打一個旋兒就飄然落下了。然后抹黃醬、磕雞蛋、布香菜、放蔥末、撒辣椒粉,還外卷香椿魚。再用開刀切割折疊,一個香軟酥脆的圓筒煎餅就做成了,不會超過一分鐘。
老肖的任務(wù)是收錢和記賬。白嫂有指示,記賬不用記數(shù),每賣出一個煎餅,就在專用的本子上畫一個圓圈。到了晚上,白嫂在灶上炸薄脆,讓丈夫在本上數(shù)圓圈。錢、賬兩清,一天一咣當(dāng)。
一年以后,老肖的賭癮又犯了,卷走了一天的攤煎餅錢又出去了一個星期。
老肖回來就傻了眼,一紙離婚協(xié)議書攤在他面前,白嫂逼他簽字。協(xié)議書上的條件很苛刻:將他掃地出門。
老肖沒有簽字。他左右開弓,用手掌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說自己一張紙畫一個鼻子——沒臉。又順順溜溜跟著白嫂攤煎餅。
但到了第四年頭上,老肖又禁不住牌友的誘惑,毅然出走,這回是八天。
回家的時候,老肖的頭“嗡”地一下就大了。白嫂正和一個長得很齊整的老頭說笑,并向丈夫介紹:“這是我新找的老伴,倉上小區(qū)有一套樓房。”又將丈夫介紹給老頭,“這是我前夫,玩牌連媳婦兒都玩丟了?!?/p>
老頭走后,老肖面對白嫂,雙膝跪地。
真用了五年時間,白嫂和丈夫用退休金和攤煎餅的錢,還清了賭債十七萬。
這一年的大年三十夜里,白嫂在桌子上拍出兩千塊錢,對丈夫說:“今天都是家里人,你放開玩兒,打麻將、扎金花,反正肉爛在鍋里?!?/p>
老肖手氣還是背,兩千塊錢都被二兒媳贏去了。這時,白嫂對丈夫說:“十七萬里邊不包括你偷偷跟你二兒媳借的兩千塊。今天,算你還了?!庇謫栒煞?,“我們總共攤了多少煎餅?”
“五年零三天,你一共攤了十二萬八千八百八十六個煎餅。”老肖不用翻本本,記得非常清楚,也動了真感情,“你看看你,這五年,你白嫂變成白毛老太太了?!?/p>
“你呀,年輕時就怕我跑了?!卑咨┮恍?,“做人就得有人味。說話、做事,不能跌在老街坊、親戚朋友、兒女晚輩們的舌頭底下。身子可以受苦,臉上不能受熱?!?/p>
今天的白嫂,頭發(fā)全白了,臉色也有些蒼白。一笑,滿嘴還露出幾個黑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