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勝
五月的北國,和風拂面,冰雪消融,興安杜鵑悄悄開滿了山崗。
天空剛下了一場春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春的氣息;榆樹在枝頭孕育了暗紅的花苞后,就展開了久違的新綠——一串串晶瑩的榆錢兒,在風中搖曳。
我凝望著枝頭那一串串新綠,不由得又想起了故鄉(xiāng)的榆錢兒。我的故鄉(xiāng)在日照,原屬臨沂地區(qū)。那大概是1976年清明節(jié)前后,房前屋后的一株株榆樹就迫不及待地綻放了新綠,把春天的希望帶到了人間。
那時我們全家剛從山上搬下來,新建的四間瓦房,在生產隊是最漂亮的。我雖然還小,但依稀記得那時家家都采榆錢兒充饑。
“陽春三月麥苗鮮,童子攜筐摘榆錢”,這詩里說的就是采榆錢兒的情景吧。老家的榆樹大多長得彎彎曲曲,老枝橫斜的樣子。每當采榆錢兒時,一群穿著破破爛爛衣服的孩子就三五成群,挎著竹筐、夾著布袋,一邊打鬧著,一邊說笑著,全然不解當時大人們的陰郁心情。
男孩子爬到樹上,把袋子搭在樹枝上,或把筐掛在樹枝上、夾在樹杈間,開始捋摘榆錢兒。女孩子則站在樹下,仰著臉望著樹上的猴子們,不停地叮囑要小心,別掉下來。但掉下來也是常有的事,不過那時的孩子都很皮實,摔不壞。
爬樹最擔心的是磨褲子,費鞋子。我們常常甩掉鞋,脫了布衫,赤著腳,光著膀子爬樹。大孩子手腳并用,一會兒就爬上去了,而我只能用雙臂摟住樹干,把自己緊貼在樹上,然后一點一點地往上挪。下樹就更難,一不小心就從樹上滑下來,把肚皮都蹭白了,但那時沒有人在乎。
在樹上先捋一把最嫩的榆錢兒放在嘴里嚼著,自己先吃個夠,然后再往筐里、袋子里裝。
母親將榆錢兒摘掉蒂,篩干凈,用清水淘洗兩遍,然后均勻地鋪在簾子上,再在上面撒些豆面,放到鍋里蒸。
我們圍著鍋臺,眼睛盯著從鍋沿冒出的絲絲熱氣。等揭開鍋,就迫不及待地把蒸熟的榆錢兒飯塞進嘴里,粘粘的,滑滑的,還有一股清香味。
后來榆樹都被捋光了,就只能偷偷地去剝榆樹皮。
大人用石頭先在樹根部砸開一個口子,蹲下去用雙手抓住翹起的樹皮,然后猛挺起腰用力往起扽,一張樹皮就這樣剝了下來——那時我不知道樹被剝了皮是會死掉的,然而大人肯定是知道的。
我們趁天黑把樹皮藏在僻靜的地方涼干,用石頭砸成小塊,再用石磨磨碎,就可以做著吃了。
1977年10月,我們全家搬到了阿榮旗,一個在當時看來雖然偏遠但可以不挨餓的地方。
雖然有的多是饑餓和貧窮,但那時并不缺乏快樂。我慢慢地咀嚼著那段時光,總想從中品出點別的什么滋味,每次也總能有不一樣的感受。記得有人曾經說過:經歷就是最好的財富,我將終生受用并將永遠珍藏這份寶貴的財富。
2006年6月,我回了一趟老家,參加小妹的婚禮。老家的變化是巨大的,我已經很難再找到童年的舊跡了。
小妹帶我回到老屋前,我記憶中的漂亮的房子已經變得破舊矮小,與周圍非常不相應,已遠不是記憶中的模樣了。
我沿著記憶中的小路,尋找著記憶中的榆樹。它們有的已經老去,有的因為建房被砍掉了,只有靠近河邊的一株還頑強地生長著,倔強地向四周伸展著虬枝。
我撫摸著被歲月環(huán)繞成的粗壯樹干,感慨萬千:當年爬樹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大成人,當年扎著圍裙做榆錢飯的母親也已經去世很多年了,唯有這株榆樹還依然挺立,見證著這些年來身邊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和人世滄桑。
樹雖無言,但我仿佛聽到了它急速的心跳聲和對往昔的低喃。
三十多年過去了,如今人們早已不再剝榆樹皮了,吃榆錢兒也變成了一種時尚,城里人很前衛(wèi)地享受著這來自大自然的饋贈。
我不知道過來人是否還會記得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孩子們是否聽說過父輩們的這些故事,但榆樹始終都是人類最忠誠的朋友,榆錢兒始終都是我們最難忘的患難之交。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