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傳剛

1909年6月，直隸總督楊士驤病逝，朝廷急調(diào)兩江總督端方補任。直隸總督為疆吏領袖，為人矚目。端方上任后不久，朝野喧傳端方將被調(diào)入軍機處，輿論認為他行將大用，但在11月下旬他卻突然被革職，政情的詭譎變幻真是出人意料，端方因何緣由被革職？

端方（1861—1911），托忒克氏，字午橋，號陶齋，滿族正白旗人。在晚清政壇顯赫一時，頗負才名，是旗人中大大有名的三才子之一，所謂“北京旗下三才子”——大榮、小那、端老四。大榮即榮慶，小那即那桐、端老四即端方，他們3人在晚清政治版圖中都據(jù)有一席之地。端方的仕途經(jīng)歷在3人中最為豐富，一生歷仕南北，在諸多事件中都擔當了重要角色。

1905年，作為五大臣中的一員，端方遠赴歐美考察憲政。鍍金歸來后，“氣概之盛，不可一世，視政府諸公蔑如也”。遇人就滔滔不絕地談世局，言立憲，常言中央政府在憲政一事上的不積極作為。他思想較為開明，在督撫中頗有才名，加上又是滿人，前途自是無可限量。

端方任直督后不久，慈禧太后梓宮安葬遵化州菩陀峪定東陵，端方以地方疆吏，例應供差。李鴻章之孫、農(nóng)工商部左丞李國杰以散秩大臣世襲一等肅毅侯隨扈，摭拾沿途照相及裝設電桿細故，于該年11月20日上折彈劾端方“大不敬”，其在參折中說：

“不知陵寢何地，端方何人，當梓宮奉安之時，為臣子者，搶地呼天，攀號莫及，而乃沿途拍照，毫無忌憚，豈惟不敬，實系全無心肝……該督平日之間，藐視朝廷，膽大妄為，無所不至。推原其故，蓋由皇上正在沖齡，監(jiān)國攝政王謙和馭下，乃敢目無法紀，肆意妄行。若不明申禁令，加以嚴懲，恐臣下紛紛效尤，而履霜堅冰，朝綱將從此盡隳?！?/p>

李國杰之所以參劾端方，乃是懷著為其岳父楊崇伊出氣而報復端方的心理。楊崇伊是慈禧發(fā)動“戊戌政變”前出馬挑釁的急先鋒，是死硬的頑固派，而當時端方熱衷維新運動，以三品京卿銜督辦農(nóng)工商局新政，政變后遭削銜撤差，很是自危，后來向慈禧呈進《勸善歌》，才得以保全自己，因此，端方對楊崇伊自無好感。

后楊氏以浙江候補道丁憂回籍守制，在蘇州因爭妾和人大打出手，鬧得滿城風雨。兩江總督端方為此事參劾楊崇伊，建議朝廷將楊氏即行革職，永不敘用。奏折上后，上諭允準了端方的奏請。

被革職后的楊崇伊，寫信給其女婿李國杰，在信中稱：“吾齒暮，此恨今生弗能報，汝當為我雪之！”而現(xiàn)在機會來了，李國杰自然不會放過。

李國杰參折既上，攝政王交部議處，端方聽聞之下急向舊友總管太監(jiān)小德張求救，“屈意相求，至于長跪。為濤貝勒所見，又乞哀請為緩頰。以為布置周妥，在議處中，仍請訓出京，若無所事。”饒是如此，僅僅3日之后，端方就被革職查辦。坐鎮(zhèn)一方的封疆大吏竟因“照相”一事被迅速革職，可謂荒唐至極。

《大公報》就此以嘲諷的筆意調(diào)侃道：“今直督端方竟因此而蒙不敬之罪，殊屬出人意外。由此推之，凡近來以攝影為紀念，以電機通言語者，要皆以不敬待之耳，否則何解于端方之革職？”

后人往往將端方的革職單純歸于李國杰的參劾，其實不然。李國杰的參折只是端方被革職的引線之一。他的革職也并非出于攝政王載灃的本意，照相案案發(fā)之后，載灃在軍機大臣前還對端方加以維護，“端方辦事頗有才略，朝廷夙所深知”。端方之所以最終被革職，乃是因為得罪了光緒帝的皇后，即此時的隆裕太后。

據(jù)《新聞報》載，在慈禧葬禮上，隆裕的乘輿經(jīng)過時，照相者支起鏡架欲拍照，但是“侍衛(wèi)、大臣等即大呼有刺客，指鏡架為炮架。太后大警，遂立傳懿旨，嚴拿當晚護衛(wèi)大臣?！闭张f例，陵差隨駕的王公、大臣及內(nèi)監(jiān)等，直督均須給錢打點，但是端方的一毛不拔招致了他們的不滿，這部分人“指鏡架為炮架”的原因即在于此，否則一幫權貴怎會沒見過拍照時所用的鏡架呢？

一直羨慕慈禧太后的獨斷及對臣下的駕馭和震懾能力的隆裕太后，被拍照事件搞得頗為狼狽，王公、大臣現(xiàn)場的夸張行為和事后李國杰的參折無疑是火上澆油，更使隆裕覺得自己缺少權威，所以照相案案發(fā)后，她立即召見肅親王善耆，神情震怒地說：“余不預政事，故不足以起人敬畏，爾等試思，倘有對于孝欽皇后為此舉者，爾等可擔得起否？”隆裕又將此意告訴載灃，有嚴懲端方之意，于是“內(nèi)畏隆裕，外畏福晉”的載灃無奈同意將端方革職。

先是，端方出洋考察憲政歸國后，常常在人前稱贊“歐美立憲真是君民一體，毫無隔閡”，“無論君主、大總統(tǒng)，報館訪事，皆可隨時照相，真法制精神也，中國宜師其意?！苯Y(jié)果他在慈禧葬禮上的拍照，反而造成了自己被莫名其妙地以“大不敬”之名革職的悲劇。

鄭孝胥評價清末時人曾言：“岑春煊不學無術，袁世凱不學有術，張之洞有學無術，端方有學有術?！敝皇遣恢股钪H，“有學有術”的端方靜靜思及因兩年之前自己所拍的一張假照片，使“不學無術”的岑春煊開缺的往事時，會不會興因果循環(huán)之嘆！

時在1907年，丁未政潮中“濁流”奕劻、袁世凱集團為自身利益出發(fā)，成功說服慈禧將素有“清流”之名的郵傳部尚書岑春煊外放兩廣總督，但是岑春煊依仗有慈禧太后的寵眷蟄居上海，伺機反撲，拒不赴粵。為徹底扳倒岑春煊，黔驢技窮的袁世凱乃問計于其契友兩江總督端方。

端方和上海道臺蔡乃煌商量后認為，慈禧最恨維新派人物康有為和梁啟超，于是找來康、梁的照片和岑春煊的照片合拍一照，照片中的3人作交談甚歡狀。假照片造成后，端方派人兼程送往京城，后由袁世凱、奕劻使人將此照片送到慈禧面前，并使人繪聲繪色地說：“岑春煊在上海與康、梁秘密會面，簡直是暗通亂黨。”這深深觸動了慈禧的忌諱。慈禧見到此照片后“驚愕至于淚下”。

正因為這一張造假的照片，慈禧才下旨將其素所寵眷的岑春煊開缺。岑春煊這次真成了冤大頭，莫名其妙地就被開刀！而正是端方獻上的假照片，才最終促使慈禧太后將開缺岑春煊的“刀”舉起。可以說，在袁世凱和奕劻導演的最終將岑春煊扳倒的這場戲里，端方扮演了至為關鍵的角色。

但誰能想到僅僅兩年之后的1909年，端方也會因“拍照門”而被革職呢？誰又能想到他的革職是因為拍照片得罪了另一個太后？歷史的詭譎與巧合之處，真是讓人既迷戀又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