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燕
這里確實是個城,雖然不大,但已有相當(dāng)歷史。這就是哈密的命運:沙漠+綠洲;荒涼+繁華;沉寂+喧囂。
在哈密,我曾見過這樣一件衣服:是維吾爾族女士的外衣,但紐扣,是漢族人的盤扣,而其上綴著的扣子,圓盤狀,四邊裝飾著羅馬文字!
哈密人是不怎么講排場的。講給誰?沒有祠堂,沒有族人;哈密人又是不怎么說大話的。要在這里定居,必得拿出誠信,不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
每個城市,無論大小都會有自己的形象氣質(zhì),比如上海是現(xiàn)代,廈門是溫馨,深圳是開放,成都是怡然,那北疆小城哈密的氣質(zhì)又應(yīng)該是什么呢?有人說是“甜蜜”——這大概是從哈密名產(chǎn)“哈密瓜”聯(lián)想起的;也有人說是“活力”,的確,作為茫茫沙漠中的綠洲城市,哈密天然就帶著生命的活力……
哈密的氣質(zhì)難以評價,哈密人的特征則更難歸納,特殊的地理、民族、歷史給了哈密太多的積淀。而身為這片土地的子民,哈密人身上似乎籠罩著散不開的紗幕,只有走近了,接近他們,與他們一起徜徉時光,這個遙遠之地的城市人群才會展現(xiàn)他們的獨特、深沉和與眾不同。
哈密瓜:上蒼賜予哈密的禮物
哈密是絲綢之路進入新疆后的第一個綠洲;此后向西,每經(jīng)過一段戈壁,便能望見天邊有一點綠。如此,從新疆至中亞,至小亞細亞,再至北非的埃及、卡薩布蘭卡……另一條通往世界的道路由駝?wù)埔谎釉傺印9糯闹性娙嗽锌何鞒鲫栮P(guān)無故人。而哈密,則是西出陽關(guān)后的第一個城市。這里并非荒涼一片——意外的坎兒井、葡萄架,意外的哈密瓜、桑樹枝,總讓人疑心成海市蜃樓。然而,這里確實是個城,雖然不大,但已有相當(dāng)?shù)臍v史。而這也是哈密的命運:沙漠+綠洲;荒涼+繁華;沉寂+喧囂。
這樣地域環(huán)境下的哈密人,踏實肯干地求著生存,又因為骨子里流淌著哈密歷史的根脈,自成著一份大氣圓融。而哈密的“小”和哈密瓜的“甜”又讓哈密人生活得如此滋潤和自在。
哈密的一切都要從哈密瓜說起:那是甜蜜的瓜,不可取代的瓜,必須要引起足夠重視的瓜。哈密瓜就在那里,在瓜地里,逐漸成長,成為一包“蜜糖”;但它實在不只是一個水果,無論草莓、芒果、葡萄、桔子、火龍果,哪里有它那般幸運,名氣沖天。
哈密的名氣得益于哈密瓜,哈密瓜是上蒼賜予哈密的禮物: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培植出甜蜜的水果;特殊的歷史環(huán)境,造就了這種水果被當(dāng)作貢瓜,被清帝欽點,揚名中原。在新疆,能培植甜瓜的地方很多,譬如伽師瓜,也許口感并不比哈密瓜差,但名氣卻無法望哈密瓜項背;吐魯番總顯得憤憤不平,似乎要和哈密爭奪哈密瓜的原產(chǎn)地,然而,對新疆之外的人來說,似乎早已形成定論:哈密瓜=哈密,哈密=哈密瓜。
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的個性和風(fēng)格,雖然個中滋味不能被量化,然而若深入其中,則不得不被其感化。在重慶吃過火鍋后,總覺得廣東人吃火鍋,是在吃某種形式,而不是滋味。如果北京塑造自己的形象是大氣,上海是現(xiàn)代,廈門是溫馨,深圳是開放,成都是怡然,也許哈密應(yīng)該塑造的形象是甜蜜。甜蜜,首先由哈密瓜無與倫比的含糖量所決定,這是個可以量化的標(biāo)準(zhǔn);然后,推而廣之,深之。是否可以打出這樣一條廣告:到哈密,吃哈密瓜,過甜蜜的生活。
不一樣的城:新疆地貌的微縮版
久居哈密不外出的人,也許恍惚中,以為哈密和別的城市沒有太大差別,但是,不,哈密是個完全不一樣的城市:它的周圍被沙漠、戈壁、雪山、草原包裹,這種景致,基本上是新疆地貌的微縮版。
雖說裝下了整個新疆的特點,但哈密人的性格又迥異于新疆其他地域。譬如北疆人,因草原遼闊而多顯豁達;南疆人,又因沙漠奇崛多顯幽默;位于東疆的哈密人,深受中原漢文化浸染,同時,又雜糅了哈薩克族、維吾爾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傳承,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只屬于這個地區(qū)的某種文化心理定勢。在筆者看來,哈密人的性格大致可分為務(wù)實、大氣、淡定3種。
哈密人肯干(不干就無法生存),愿意動腦子(自然環(huán)境惡劣),不輕易求人(可怕的烽火臺……),不頑固(到底是交通要道),這種務(wù)實的性格,實乃地理環(huán)境塑造而成。哈密是中原的結(jié)束、西域的開始,雙重疊加的命運讓這里的人不得不變得更機敏,才能求得一線生機。
哈密是遙遠的,遙遠不僅是地理的結(jié)果,更能成為一種刑罰——遭皇帝貶斥后的紀(jì)曉嵐,被流放至西域;而蘇東坡,流放至嶺南;同樣,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流放至西伯利亞。看起來,古今中外,讓一個人去遙遠之地便是懲罰,便是比殺頭還殘酷的折磨。筆者曾在哈密通往巴里坤的道路上,看到那些依舊挺立的烽火臺,心里一陣陣緊縮。遙想古人,當(dāng)外敵入侵,點燃狼煙,期盼救援時,要經(jīng)受怎樣的煎熬。而來自京都的指令,到達哈密時,已如強弩之末。
遙遠……這是內(nèi)地人無法理解的詞。當(dāng)筆者定居嶺南東莞,驅(qū)車穿過三四個小鎮(zhèn)而不知時,每每會想起那些烽火臺。各小鎮(zhèn)雖有中心地帶,但其邊緣處并無明顯界限,一條街粘著一條街,一座山坡背后是另一座,到處都是人,是加油站,是修理鋪,是便利店,是賓館,是餐廳。同為流放地,東南和西北完全不同:東南氣候溫潤、植物繁茂,雖口音倨傲、貌似蠻夷,可到底還是更容易生存;但西北——荒漠地帶缺水,只這一點,便能輕易了結(jié)人的性命。隨時隨地大風(fēng)吹翻火車、冰雪中牛羊成片倒下……自然,在這里,比之其他地區(qū)都更暴戾,讓這里的人們求生存時,要付出更艱辛的努力。這也就要求哈密人不得不務(wù)實,否則,危及生存。
在哈密人的性情中,有一種難得的雍容大氣之風(fēng)。哈密人的大氣,得益于它的歷史。早在哈密還被稱作“伊洲”時,已是不可小覷之地;及至清朝,哈密之重要性,幾乎達到頂點。清廷以巴里坤縣(鎮(zhèn)西)為據(jù)點,由政府組織,大規(guī)模移民,在這里屯田戍邊(唐在鼎盛時期,亦有過此舉)。大量移民涌入,融入新鮮血液,和本地文化交融、碰撞,塑造出特殊的文化、特殊的個性。
哈密人:雍容大氣和淡定的性格
在哈密,筆者曾見過這樣一件衣服——維吾爾族女士的外衣,但紐扣卻是漢族人的盤扣,其上綴著的其他小扣子,四邊竟又裝飾著羅馬文字!這種服飾恰恰反應(yīng)出哈密的文化等于本地土著文化+中原漢文化+西方文化。在多重文化熏陶之下的哈密人,逐漸形成雍容大氣的性格:處變不驚、進退有度、松張有馳。比之中原內(nèi)地人,哈密人更懂得天外有天;比之身居草原、沙漠深處的北疆人、南疆人,哈密人又因是新疆門戶,信息交流便利,更容易接納變革,更具有圓融精神。
在新疆傳統(tǒng)音樂“木卡姆”中,哈密木卡姆不似刀郎木卡姆那般激越,也不似十二木卡姆那般明快,藝術(shù)氣度典雅、高貴、內(nèi)斂。哈密木卡姆在其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經(jīng)歷了從民間到王宮,再返回民間的流傳整合過程,充分吸收了來自中原、中亞、西亞的音樂藝術(shù)營養(yǎng)。筆者在哈密鄉(xiāng)間參加過麥西來甫(聚會),看到裹著頭巾的老婦手持一朵玫瑰花,款款走向一位少年,少年起,右手撫在胸口,鞠躬,接過玫瑰花,隨節(jié)奏舞蹈。一曲畢,走向另一妙齡少女,向她敬獻玫瑰花。彬彬有禮、氣度非凡、節(jié)制內(nèi)斂:舞蹈中的哈密人,形象地反映了這個地區(qū)積淀的文化。
哈密人的性格里,還有一種難得的淡定——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是筆者后來離開哈密后才慢慢體悟到的。到了北京,天子腳下,總感覺緊張。這種緊張是沒來由的,但又確實存在,幾乎所有的外地人都能強烈地感受到。而在深圳地鐵站,反復(fù)播送:不許帶氣球的人進入;在某個特殊時段,深圳的公園里,不允許放風(fēng)箏。深圳的街道寬、大、干凈,總擺出給別人參觀的模樣。無論首都還是特區(qū),在這些被特別定義過的城市里,那定義便是雙刃劍,生活在其中的人由不得自己,要隨無數(shù)規(guī)則、禁令起伏跌宕。
哈密是個小城,是個邊疆地區(qū)的小城,不僅遠離首都,甚至遠離區(qū)府烏魯木齊,沒有被格外地關(guān)注,也沒有被特殊地照顧,某些時刻,哈密是處在被遺忘的狀態(tài),而這,也正好提供給哈密人淡定性格的基礎(chǔ):更注重活在當(dāng)下,活給自己,而無需做樣子給別人看。哈密人是不怎么講排場的。講給誰?沒有祠堂,沒有族人;哈密人又是不怎么說大話的。要在這里定居,必得拿出誠信,不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哈密人于是變得格外淡定,一淡定,便舒服;一舒服,便更人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