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
近年來,一種有害于文化遺存的做法正在相效成風,這就是:遺址公園化。
說到遺址,便會想起我那年剛從埃及考察歸來,一位朋友問我最強烈的感受是什么?我說,埃及大地到處是公元前數(shù)千年的歷史遺址,給人一種極強烈的文明的初始感、源頭感。
從開羅的金字塔到盧克索的國王谷——這些法老墓葬的遺址中,無處不是巨大的石雕碎塊和灼熱的荒沙。誰也說不清它們的歷史,連這些堅硬的石雕究竟毀于何時,也無從得知;時間在這里仿佛失去長度。當歷史走過時,沒有留下任何能尋找它的線索,只有問號。這些問號彌漫在殘垣斷壁碎石流沙之間。于是空茫、荒蕪、寂寞和寥落,霧一樣濃重地籠罩在遺址上;然而這才是遠去的歷史遺留在大地上特有的生命感——也是遺址獨具的氣質與魅力!
為此,世界上所有遺址的保護者,都是知道遺址必需保留全貌,保留它的歷史感。從古希臘、兩河流域、古波斯、印度直到中美的瑪雅那些遺址,一概都是原封不動。遺址是一種特殊的遺存,盡管它只是殘剩的一些兀立的殘垣和石柱,甚至是草坑與土堆,但它是歷史生命僅存的最后的實體,是唯一可以觸摸到的歷史真實。如果遺址沒了,歷史便完全消失。你說它有多重要?然而,在我們這里卻被改變了。且不說,許多遺址正在被粗暴的施工所破壞;從河南的殷墟、西安華清池到京西的圓明園遺址,到處在破土動工,修筑圍墻,植樹種花,豎立雕塑,點綴小品,更有甚者,還添油加醋地增添各種“景觀”于其間,努力把歷史遺址“打造”成一座座公園。
做這種事的人,完全不懂得遺址的價值就是它的“原生態(tài)”嗎?不懂得文化和歷史也有尊嚴、也是神圣不能侵犯的嗎?
在羅馬,許多重要的歷史文化遺址往往并不在城外或者更遠的地方,而是在城中,與人們“生活”在一起;但從沒人把這些草木叢生的大片大片殘垣斷壁視做垃圾,去動手清理。相反,把它們作為凝固的歷史,有形的歲月,真正的城市文物,不敢去碰它,更甭說動它。羅馬人懂得一根老柱子倒了是不能扶起來的,因為這是時間老人和歷史巨人的行為。如果扶起來,修補好,歷史時間隨即消失。誰敢去改動歷史?它殘缺,卻正好把另一半交給你去想象。當然還有一種殘缺美。殘缺美也是一種歷史美。因此,遺址保護就是嚴格地保護原狀。只準大自然改變它,比如風吹日曬對它的消損——人能做的只是去加固它,延緩它的壽命;但決不準人為地去改變它。
不可否認,一些將遺址公園化的人,可能對遺址的價值及必須恪守的保護原則不懂,但不懂得歷史文化的人怎么能去管理文化遺產(chǎn)呢?如果不懂,為什么要破費大筆錢財為遺址圍墻造景、植樹栽花呢?其目的無人不知,便是開發(fā)旅游、招引游客,圖謀賺得更多銀子。
一旦文化服從了經(jīng)濟,以經(jīng)濟為目的,輒必按照商業(yè)規(guī)律來改造自己。與此同一潮流的,便是各地興致勃勃大干特干的歷史街區(qū)景點化、非遺產(chǎn)業(yè)化、名人故里搶奪戰(zhàn),以及各種文化名目的“打造”熱。這一來,便形成了對歷史文化遺存新一輪的破壞。
或許有人反駁,遺產(chǎn)不能旅游嗎?
歷史遺產(chǎn)當然具有旅游價值,但是它不只有旅游價值,還有見證價值、研究價值、教育價值、欣賞價值等。不能為了一種價值而去破壞和犧牲其他價值。其實,即便是遺產(chǎn)的旅游價值,也體現(xiàn)在它的原真性上,而不是喬妝打扮、添花加葉、披金掛銀、整舊如新,才能招徠游人。這種急功近利的浮燥混同著低俗的審美,正在把一個個遺址變成俗不可耐的公園。這樣下去,一定要鬧著在遺址上“恢復重建”來再現(xiàn)昔日皇城王宮的威風了。因為從市場的角度看,重建會更有商業(yè)吸引力,現(xiàn)在有的遺址不是已經(jīng)做起重建的文章來了嗎?
就這樣,遺址正在一個個變成公園,變成賺錢的機器,歷史被我們變成消費品了……我們真的要把所有文化都變成GDP、變成現(xiàn)金,才心滿意足,才認為自己有能耐,才視做“文化繁榮”嗎?
我們真的不怕沒有了遺址的歷史?不怕沒有了令人敬畏與尊崇的精神性的文化而帶來的淺薄與蒼白——不怕那種腰纏萬貫的淺薄和富得流油的蒼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