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仲文
在上海話里,“十三點”的含義比較寬泛,不懂上海話的人難以體會。老派廣東話里也有一句“十三點”,我外公曾說,這是指“大聲夾(加上)嘸準”。一只鐘走到十三點鐘已然是不準確的報時,可它偏要當當地大聲敲出來,真是“大聲而無準”,傳神得很。多年前,我曾經也做過廣東話里“十三點”的事,至今想來愧疚萬分。
那是廿年前,在影城我曾對蔣天流老師說過,當時李天濟學長也在旁,我說:“弄了個本子,要請?zhí)炝骼蠋熤餮荩瑒∶们医凶觥洞虤⑹Y介石》吧。是講某年某月在上海,各派勢力諸如共產黨、國民黨某派系、日本帝國主義、汪偽政權,甚至蘇聯(lián)人、美國人和共產國際,還有什么青紅幫、精神病患者以及想一舉成名的極端個人主義者,或者加上邪教反動道會門等等,在統(tǒng)一各自利益的前提下,全體同意齊心協(xié)力干掉老蔣。最后又因為殺蔣之后利益如何分配發(fā)生分歧,此事作罷留了老蔣的一條命。故事大概就這么鋪墊,無軌電車開過去,開到哪里算哪里。”
我繼續(xù)說,“這部戲里的主角,也就是殺蔣行動的關鍵人物,是一個什么都不確定的婦人,講不出她的年齡、身份、政治立場背景、受教育程度以及生活經歷等等,甚至連她的長相模樣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片頭劇中人名字就“婦人”兩個字。這個婦人出場永遠是同一個鏡頭畫面:坐在一間小客廳的麻將臺上打麻將,下半身自然是看不見的,她有腿沒腿我都不知道。更有甚之,厚厚的窗簾遮著室外的光線,香煙抽得煙霧騰騰,麻將燈拉得低低的,燈罩的影子落在眼睛下面,她只有下半張有點朦朧的臉,上半張臉永遠處在陰影當中。連兩點眼神光都不用燈光打亮??傊?,天流老師不能在臉上做出任何表情,也沒有一句臺詞。當然不是泥雕木塑。天流老師要精心設計一套打麻將的動作,比如擼牌砌牌、抓牌看牌;有時抓了牌不看,只靠中指摸牌面;還有打出、攤牌、擲骰子、理籌碼等等。這套動作都要賦以特定的意義:比如思考、調整心緒,作出決定,下達‘干!或者‘等一等各種含義。一部戲就靠您天流老師一個人這樣串起來了?!?/p>
天流老師聽到這里像個孩子似的開心地拍起手來,她說:“我一輩子就想演這么一個神秘女人,一個像謎一樣的女人。沒有表情不講一句臺詞更好,你怎么想得出用打麻將小動作來表達意思的呢?”
我老老實實說:“看了老電影《烏鴉與麻雀》之后,對其中吳茵老師在牌桌上偷看旁邊人的牌這個小動作,準確地表達出她演的這個小人物的許多信息,我印象深極了。還有,小時候大概坐在牌桌邊太多了,既無聊又困乏,在昏暗的光線和香煙煙霧的麻醉中,我常常會做許多白日夢,長大了就想有機會將這個場景再現一番?!?/p>
天流老師高興地說:“小楊,靈咯靈咯,儂快點寫出來,我一定來拍迭格角色?!?/p>
我對邊上注意地聽著的天濟學長說:“這部戲里要請李天濟演你的丈夫這個角色。因為你是永遠坐著不動的,這外面的聯(lián)系活動就要靠你的丈夫來進行。每次都是他來到你身邊對你耳語,只見嘴唇噏動不聞其聲。天流老師聽罷考慮一下,再用各種打牌小動作回答他的請示匯報,然后他就躬身退出。不過,重頭戲也在這兒,李天濟要用豐富細膩的表情和略帶夸張的動作,既是回天流老師的話,也是把天流老師不出聲的意思解讀給觀眾,這個傳達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因此,非你們兩位搭檔來演不可?!?/p>
天流老師說:“李天濟你來演老公這個角色太好了,太好了。”
李天濟就說:“這個角色阿拉演定了,跟天流大姐配戲不勝榮幸,無上光榮?!?/p>
他又從編劇的專業(yè)角度說:“這部戲是荒誕劇嘛就是要越荒誕越好,千萬不要交代太多,讓觀眾有充分想象的余地才好?!?/p>
我說:“也有不荒誕的地方,戲里你從老式洋房的扶梯上走下來,碰著小大姐(年輕女傭),拉住她摸摸她那藕似的白嫩手臂,嘴里贊賞說‘像只小蹄髈?!?/p>
李天濟不禁大呼:“阿彌陀佛!小赤佬不要作孽,糟蹋我老頭子不作興的。你是心懷不滿,打擊報復!”
我堅持說:“這不是小過場,這點戲不能去掉。這部戲雖然荒誕,可里面活動的人都是實實在在活生生的人。”
李天濟又說:“你不是說我們兩個是核心人物嗎?怎么好丑化英雄形象呢?”
我說:“這兩個核心人物我從來就不講他們是好是壞是哪一派,片頭劇中一個叫婦人,你就叫做丈夫。劇中其他人稱你‘先生,沒名沒姓的。你硬要定性是革命英雄人物,難道共產黨人就沒有七情六欲嗎?茅盾在《子夜》里就寫到當年兩個地下黨搞工運時的一些溫存場面,很真實嘛。”
李天濟說:“這不,你矛盾了吧。你這種小動作一擺,就容易誤導觀眾定性他們是反動勢力了。不就違反你的初衷了嗎?”
天濟兄確實能言善辯,他就是要維護自己的形象罷了。我堅持說:“我在戲劇學院上課對吳天戈、梁山他們說,‘好人要寫出他的壞來,壞人要寫出他的好來。人物的思想層次才深刻,人物的形象才飽滿。男人摸摸女人的手臂很正常,魯迅先生還讓阿Q摸摸小尼姑的光腦殼呢。你真是的,文革一過就把瞿白音的《創(chuàng)新獨白》全忘啦,文章里頭講的,‘惟陳言之務去。珍惜一點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可以不可以?”
天流老師眼看我快要招架不住了,就助拳說:“李天濟不來演就算了,我們請程之來演,讓他過過癮。”
這下李天濟只好敗下陣來,他說:“好好好,小祖宗,可不能再丑化了,就此打住,咱們定格在這兒,攝影機三角架擺在腰以上的高度,不往下照,可別糟蹋了改革開放?!?/p>
我當然順風落蓬勿再硬撐,高手過招,點到為止。話題一轉就說:“主要場景放在文學部(永福路52號)二樓的小客廳就蠻好,就是黃蜀芹拍的《圍城》里頭,陳道明跟我戲里的老婆打麻將那場戲的地方?!?/p>
這個地方李天濟再熟悉不過了,他天天在那兒上班,也就點點頭說:“挺好,蠻合適的,有特色,容易出氣氛?!?/p>
我又說:“我想在片子結束的時候,天流老師將牌一推說一聲:‘和了,這個‘和字大家都念‘糊字,想用這個諧音來表示一件轟天大案就這么‘糊了。這是天流老師在整個戲里唯一的一句臺詞。當然這個時候也可以突然一下打出她的眼神光,要像兩點寒星一般冷冽,最后突出一絲殺氣來做煞拍?!?/p>
稍事停頓,我繼續(xù)說:“我又想,也可以有兩個人,是模糊的身影,走在錢家塘陋巷的彈格路上。飄來一陣京胡聲,其中一個人跟著過門唱了一句,‘勸千歲,殺字休出口,這是《烏盆記》里唱的。想用這種偶然的巧合來結尾,寓意是這場陰謀終究沒有殺人。這點是跟老導演徐昌霖學的,他把這種結局比做是評彈里的‘冷落回呢?!?/p>
天流老師說:“你對京劇也蠻在行的嘛?!?/p>
我連連搖手說:“哪兒能跟你老師比,你能上整出京戲,我不過是喜歡而已,家里有人喜歡,我在邊上聽聽而已?!?/p>
李天濟緩過神來,淡定地:“這個結局問題你現在不必考慮過多,到時候我們編劇會幫你加工潤色,只要戲好,結局不成問題?!?/p>
我故意拱他,就說:“你不會給我加條光明的尾巴吧,蔣介石不殺掉光明不起來的。”
李天濟就考問我了:“怎么會動起腦筋來寫這部戲?”
我不敢弛怠,老老實實告訴他,在美國學校里讀到過薩特的《存在與虛無》這本書,知道了“人的存在充滿了矛盾,不明確和不安?!边@部暗殺蔣介石的電影,就是想讓片子里充滿了“矛盾、不明確和不安”。戲是在美國就擬了個大綱,真正動筆寫是回來之后。
天流老師就催我,“儂快點寫,快點寫好就拍,迭格人物我喜歡咯?!?/p>
我就順口講了句大話,“你剛才提到程之老師,我想到如果把老前輩都請來,在這部戲里自己定一個一輩子最想演的角色,自己想出一段各人最出彩的戲,那多好啊?!?/p>
我轉而對李天濟說:“這么些人和戲要串得起來,少不得仰仗天濟學長的功力,好好編劇一番才行?!蔽抑v這話倒是很誠心誠意的。
只見李天濟笑而不言,嘴巴更扁,下巴更抄出,兩眼在鏡片后面瞇成了縫。
突然天流老師又提到了唱京戲的事,事后我再細思量才明白天流老師其實是非常熱愛京劇的。她說道:“記得你在干校拉過京劇樣板戲的,你胡琴拉得不錯嘛?!?/p>
我誠惶誠恐地說:“這是完成任務,要認真拉戲,那是荒腔走調板眼都不知跑哪兒去了。我加這點唱京戲的戲,是因為小時候在錢家塘住過幾年。那時候,尤其是夏天晚上,驟雨初歇,難得一陣涼風吹過,總會傳來陣陣京胡聲。也許是雨后空氣浸潤的緣故,這京胡聲特別清晰,分外動聽,我像著了魔似的。這么些年過去了,現在遇到炎夏雨后,我還依稀聽得到京胡聲聲在耳,我都懷疑自己產生了幻聽的毛病?!?/p>
天流老師就說:“你要學戲,肯定是一塊小生的好料。真的,可惜著了呢?!?/p>
李天濟就說:“打住,你怎么不想想他學戲唱戲的苦難重重。保不住唱紅了七斗八斗連條小命都玩兒完,你還是趕緊去寫你的劇本吧。”
……
這件事就好像發(fā)生在昨天,然而時至今日,方才認識到我徹底錯估了自己的能力,我根本無法駕馭這么多的重重矛盾,更無法將它們有機地糾結在一起,寫來寫去就是“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整一個拉洋片式的戲,跟本連環(huán)畫差不多。我不禁想到,在西方人文學科中講過,“當一個主體被得出兩個相互矛盾的判斷時,這種判斷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兩個矛盾的判斷不能同真、也不能同假,但其中必有一真。在邏輯學上稱這種情況為強推斷,因為必定能斷出一個真來。第二種是兩者不能同真(只能有一真),但有可能兩者同假,因為真是在這兩個矛盾的判斷之外存在著。邏輯學稱這種情況是弱推斷,因為就這兩個矛盾的判斷來說,是不一定能推斷出一個真來?!贝蟀胼呑拥奈冶磺耙环N認識固定了自己的思維模式,對后一種認識根本不知曉、不敢學、不敢想、不敢碰,甚至見到了躲躲開,怎么能懷疑“一句頂一萬句”的真理呢?心誠口服地不敢??!盡管人家西方人講習這個邏輯矛盾已經有了千年的歷史,可我還在從頭學起,學不好當然這個本子也就寫不好了。
如今天濟兄早登仙界,程之老師也羽翔多年,九十一歲的天流老師臥病在床,我的那個破本子還不知怎么個弄法,只剩有深深的愧疚在我心頭久久拂之不去。是想做好一件事,也曾努力去做過,然而確實沒有做好。當時講得那么大聲,而今卻沒個準頭,不正是廣東話里的“十三點”嗎?
真正“大聲夾嘸準!”(粵語)
(電視中見到回眸《太太萬歲》影片往事,張伐與蔣天流在其中扮演一對主角夫婦,憶及往事,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