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妮
影子和破壞力
五月的夜光穿透我
五月的冷色描出更瘦長的陰影。
天通苑石磚上
篩子般的夜行人們
正急促地踩踏另一個自己
一步步挺進,一步步毀滅。
沒有任何抵抗
天光把路人一分為二。
京郊的無名小路,月光鋪得均勻
再三踐踏也不覺得難受。
我推著我的影子走
踩著灰兔子或者白狼的皮氈
人類正在反人類。
絞刑
云彩很多。
仰頭時想到了絞刑
蒙眼布和繩索,有縫隙的活動踏板
我仰頭,等著最后的撲通一聲
誰來動手?
心跳,腳探到向下的臺階
真不是什么好感覺。
月亮隱約吊在高處
超級平靜,已經(jīng)死過,已經(jīng)涼了。
今夜輪到哪個動手
行刑人在暗處抻他的皮手套。
黑漆漆翻卷著厚云彩。
執(zhí)燈人
月光正來到這孤獨的海島。
連綿的山脈,一個個胖墩似的執(zhí)燈人
一個接一個的傳遞
想必那燈很有些分量。
守在窗口,隔一會兒,忍不住看一眼
這浩浩蕩蕩的光明隊列
好像和我有關(guān)
好像我還有機會加入
好像我急著去迎那高處的光亮。
好像還懵懵懂懂有妄想。
在19樓天臺上
這豐盈的光的池塘
送我白衣裳。
今晚的月光止步在人間第19層。
城市實在太亮太眩了。
小地方的來客
獨自出門的月亮一想到進城就緊張。
幸好我在這兒攔住它。
隨我來的有糯米酒
草蒲團下鋪滿野菊花
我們盤坐,只說小酒館里的行俠仗義
在半明半暗里扮一會兒英雄。
烏云密布壓到了地
月亮偶爾擠出來
月亮立著,寒光挑戰(zhàn)眾猛獸。
云的厚皮肉被剖開
有黑有白。
從古到今,每年每月
那耀眼的復(fù)仇者占據(jù)了制高點
在人不可接近之處依舊傷人。
鄉(xiāng)村里有人走出
月黑下去,他緊跟著滅了
骨立的臉上露著青光
兩只粗手下沉
滿滿的提的是烏云的肉。
今夜我出門在外
不得不穿過眾多失血的尸體。
烏云藏刀哦,想不害怕都不行。
去上課的路上
月亮在那么細的同時,又那么亮
它是怎么做到的。
一路走一路想
直到教學樓里鈴響
83個人正等我說話。
可是,開口一下子變得困難
很難找回能說話的我。
也許缺一塊驚堂木
舉手試了幾次,手心空空。
忽然它出現(xiàn)了
細細的帶著彎刀的弧度
冰涼的一條。
今晚就從徹骨的涼說起。
菠蘿熟了
喂,月亮,早聽說你的威力
現(xiàn)在,你跑到我眼前
沉靜又遼闊地照耀這片菠蘿地。
刺猬們列隊享受月光浴
甜蜜的墓園
一片灰白。
我心驚膽戰(zhàn)
戰(zhàn)敗者竟然都活著
我聞到了菠蘿毛刺的氣味。
滿心害怕,橫穿過這骷髏密布的土地
它們鼓著,個個都熟透了
個個都等著爆出來。
凌晨蛙叫
荷塘上那亮片那手鼓那流光
蛙群爭著竄跳水面
小額頭,頂撞天。
天光出賣這些歡騰的啞嗓子
蛙在起跳,四爪在閃爍中暴露
水邊潛伏無數(shù)殺手。
失眠的晚上,彈簧糾結(jié)于水影
我睡在荷花墊上
聽著一片哀鳴。
仇恨
沒有月亮的這一夜,什么都出來了
太白星和大熊星座
神仙和猛獸躲在暗處發(fā)抖。
一個念頭
草棚下走出蓬頭的少年。
噴水磨刀,月黑風高
拇指拭過了那條光
少年起身,白晃晃的什么也不怕。
究竟是什么仇哦
等不及披件素白衣
等不及月光照土路。
被卡住的感覺
黃的月亮
卡在爛尾樓和亂電線之間
熟透的木瓜
無論如何被擎著,不給它落地。
那著急的黃,明艷的黃
將爛在空中
吐出魚眼般的種子。
魚群在半空中極目遠望
水面全是鱗光,人間全是皺紋
哦,不死不活好難受。
刺秦夜
一切都趕在月亮之前。
沒人發(fā)現(xiàn)我
松林慢慢拉下黑面具。
荊軻也許就在左右
不知道他投下多少挎刀的影子
大地緊閉,按住勇士的心。
銀光高升,月亮蹦出來
樹脈血管條條蒼白。
快被蒙死了
幾千年的灰土,使勁拍使勁打。
我沒喊荊軻
這月夜,誰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