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紅志
一
冠以知青那年,我不足十六周歲。我插隊的鄂北農(nóng)村,戰(zhàn)爭年代隸屬桐柏地區(qū),中原野戰(zhàn)軍的勢力范圍。
我們村,距離河南不足百十里,其物種、鄉(xiāng)音、習性,均可劃歸北方板塊。主打食物,饅頭面條;喜聞樂見,豫劇、梆子。甚至男人的粗口,也是“北罵”,不論喜怒哀樂,壯丁孩童張嘴必定先“尻”,既可作為開場白的語氣詞,也可獨立成句,言簡意賅。就這,我們還鬧出了個笑話。初進村,四下的狗乍見生人,尾隨其后,對我們齒此牙咧嘴、狂吠不止。你跑它追,你駐它停,“十六字令”的游擊戰(zhàn)法用得爛熟。我們對其恐嚇道:“再跟,敲死你!”一幫跟著看熱鬧的大人小孩聞之大笑不已,我們自覺莫名其妙。后經(jīng)人點撥方知,我們漢腔的“敲”,與當?shù)氐摹板辍本尤煌簦y怪貽笑大方。
知青苦與樂,欲說在農(nóng)活。如果要將我所干過的農(nóng)活排序,最刺激當屬插秧。這是一項競技娛樂性很強的農(nóng)活,對手的敏捷、靈巧度要求極高,自然非心靈手巧的婦女莫屬,五大三粗的男人基本不染指,只是負責耙地、挑秧、甩秧。俗話說,“沒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下到田里打頭陣的必定是手腳最快的一個,其他人根據(jù)各自的實力依次排列。每個人負責面前六七行的間距,插秧時,左手握秧把,并熟練地用指頭捋送一兜兜秧苗,右手則快速往返于左手和田間,將秧苗插進田里,秧插得快不快,完全取決于雙手的配合和速度,既要橫豎齊整,又要疏密得當。插秧是“倒行逆施”,大家一面說笑,一面暗地較勁,嘴上輕松愉快,手上不敢懈怠,謹防被后面的人超越。那情景如同打麻將,“盯著上家、卡著下家、防著對家”,緊張、刺激。一旦被后面的人包抄,就會在你身后倒插過來,形成四周都是秧苗的口袋,把你裝在里面出不來。這個游戲就叫“拉口袋”。誰若不幸落入“口袋”,必被已經(jīng)候在田埂上的人嬉笑取樂一番。其愉悅毫不遜于當今電視里的娛樂節(jié)目。
我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自以為有運動基礎手腳麻利,定要與一幫“婦聯(lián)”(當?shù)匕褘D女稱之為婦聯(lián))一比高下。打頭不敢,擺尾不肯,于是夾在她們中間,手忙腳亂地插將起來。我下手不如“婦聯(lián)”們輕巧,回回手落水起,泥漿濺到臉上全然不顧,腰如滿弓不敢直立。一路緊趕慢趕,好歹沒有落入“口袋”,心里竊喜,然而,直起身來,一臉泥漿麻子,逗得“婦聯(lián)”們笑得前仰后翹。
最辛苦當屬割麥子。北方的麥田一眼望不到頭。收割正值夏天,頭頂驕陽似火,地里溽暑難當,就是憑空站在地里都耐受不得,何況還要舉鐮揮臂。更要命的是,割麥時必須一身長衫,倘若肌膚裸露,麥芒就像一把把鋒利的刀片,把臂上、身上劃出一道道血痕。那種桑拿天,在酷熱難耐的地頭,長袖善舞的滋味,至今想起依然后怕,遠不如插秧快活。
再者,麥稈粗且硬,即便剛剛磨利的鐮刀,割不了幾茬,就鈍了下來。為了不誤砍柴工,不得不一次次敗興下來,去磨刀霍霍。麥稈是上等的柴火,能管上幾個月的燒火做飯,所以割麥時,盡可能地放下身段貼近地面,把最短的麥茬留在地里。這就極其委屈了腰。腰酸背痛遠比手僵腳麻難受,往往向前不了三五步,就得直一回腰,越往后,直立的周期越短,以至于不得不蹲地割麥,女知青就更慘了,甚至汗淚交織地跪地揮鐮。這種創(chuàng)新型的割麥招式,估計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由此,我對晉人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清高,不敢茍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不折腰,何來米?士大夫就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我對割麥的切膚體會有二:一是,常言道,“累斷了腰”,絕非夸張;二是,“望眼欲穿”的最佳體驗,是去割趟麥子。
如果說割麥子是個體力活,那么捆麥子絕對是個技術(shù)活。將幾束割下來的麥桿結(jié)成繩狀臥地,再將割好的麥子抱放其上,多少以麥繩正好捆住為宜。捆麥時,要手腳并用,膝蓋緊緊壓住麥垛,雙手悠著勁將麥繩的兩頭,交錯擰緊扎入麥繩,再松開膝蓋,借著麥垛向外的張力,遂將麥垛捆緊。這里面自有不言自明的力學原理,農(nóng)民沒學過物理,但祖祖輩輩都會捆麥子
挑麥子也有個說道。挑麥子的工具叫“沖擔”,它是一根木制的扁擔,圓圓滾滾,兩頭尖尖翹起,尖頭包裹著鐵皮。麥稈輕,麥穗沉,挑麥子必須將麥稈朝上,麥穗朝下,這樣麥垛不會頭重腳輕地掉下來,走起來才會穩(wěn)當。捆好的麥垛橫臥在地,挑時,先將沖擔的一頭扎進一捆麥垛上至后肩,然后,雙手壓住沖擔空著的一頭,扎進另一個麥垛,起肩平衡。由于麥穗朝下,途中擔子是不能下肩歇腳的,只能換肩歇息。從崗地的麥田到公路旁的稻場足有二里地,俗話說,“路遠無輕擔”,要想省勁,必須學會合著沖擔上下起伏的節(jié)奏甩開步子,這樣才輕省。我的頸后,至今還有一個隆起的大包,就是當年挑擔子落下的。
那時的人民公社是“三級核算,隊為基礎”。隊里實行公分制,最高是十分,能拿到十分的,必定是一等的棒勞力,純爺們?!皨D聯(lián)”多為五六分。拿多拿少也是浮動的,每年隊里都評定兩次,根據(jù)能力和貢獻確定每個人的得分。插隊頭年,我享受的是婦聯(lián)待遇,第二年,力氣見漲,活路見熟,態(tài)度見實,公分漲到了八分,躋身于二等勞力。那時的我,從裝束到語言基本本土化了,就連扎在破棉襖上的腰帶,也學著農(nóng)民就地取材用稻草擰成。記得年底分紅時,我竟然意想不到地拿到了九十多塊錢,那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筆勞動所得。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完全自食其力了。
二
從學校到社會,我遇到的第一個領導,就是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人民公社時期,公社社長是正兒八經(jīng)的國家干部,每月能拿二十幾塊錢。生產(chǎn)隊的大隊長是半脫產(chǎn)的干部,沒有國家干部身份,但有補貼,從大隊積累中列支。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則是地地道道的民選干部,既無國家干部的身份,又無補貼,只是外出開會什么的,視同出工罷了。不過,小隊長的權(quán)力不可小覷,就像電視劇里說的,“別拿村長不當干部?!标犂锬信仙僖欢偬柸?,大到分糧派活,小到鄰里糾紛,全由隊長當家作主。
初見隊長是在隊部。所謂隊部,其實就是隊里倉庫的保管室,室內(nèi)昏暗雜亂,幾把散亂的椅子,唯一的一張五屜桌,也與隊長無關,是會計做賬時用的。
大隊把我們幾個知青帶來時,隊長、會計都在。隊長三十出頭,中等個,渾身滾圓,禿頂,幾根依稀可見的毛發(fā),猶如沒有薅盡的野草,懶散在光亮的頭頂。一張圓臉像鍋里的烙餅一樣扁平?!皝砹?,知青娃?!标犻L笑時,有如卡通一樣夸張。鄂北的農(nóng)村,有稱呼帶“娃”的口語,如男孩就稱之“男娃”,女孩就稱之“妮娃”,就連拖拉機也被冠之“拖拉機娃”,很擬人化。
農(nóng)民的住房都是自己的私產(chǎn),自然沒有我們的容身之處。隊里除了堆滿谷物的倉庫,沒有住房可提供我們居住。隊長、會計合計半天,決定把隊里以前養(yǎng)豬的豬圈,騰出來讓我們安家。豬圈是一廳兩廂三間破舊的土房,我們打掃過后,又找來石灰把四周的墻粉刷一遍,搬了進去。當時覺得有豬圈棲身就心滿意足了,畢竟“寒窯雖破能避風雨”,吃苦受罪,我們有足夠的思想準備。缺吃少穿的農(nóng)村,誰也不會把知青請來,當菩薩供著。
那時“文革”正值走火入魔,盡管農(nóng)村不像城里大跳“忠字舞”,但話前背誦一段毛主席語錄,那是必須的。每天大清早,會計敲鐘上工后,社員們都集中在隊里倉庫的空地上,聽候隊長派活。隊長面對眾人,總是一字不差地背誦一遍當時極為盛行的“老三段”,之后再開始派活。有趣的是,隊長還能根據(jù)需要,創(chuàng)造一些毛主席語錄,如“抓革命,促生產(chǎn)”,隊長會尾隨其后加上一句,“還要鋤草?!苯又桶才艔埲钏娜ヤz草。他創(chuàng)造的語錄都跟工作密切關聯(lián),所以格外貼切、自然,沒有人質(zhì)疑過語錄的出處,任由他隨心所欲地發(fā)揮,起碼話前背誦語錄的程序,是絕對正確的。我由衷地佩服隊長的膽識和想象力,這要是在城里,不被打成現(xiàn)行反革命才怪呢!但貧下中農(nóng)卻對此深信不疑,隊長說是毛主席說的,那還能假?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是,隊長居然是個目不識丁的文盲。自幼父母雙亡,身為孤兒,他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不是解放,他恐怕早就餓死了,哪還有錢上學?。]有文化,他理所當然,理直氣壯。之所以能當干部,沒文化沒關系,根紅苗正,群眾信任就行。
那時,村里家家都安有一個有線揚聲器,只要拉一下線繩開關,就能收聽縣里的廣播。隊長想出一個鬼點子,在自家裝了一臺擴音器,把縣里廣播的進線接到他家。趁著中午或晚上,家家戶戶點火做飯時,他就掐斷縣里廣播,一個人在家對著擴音器自語自話。內(nèi)容多為對當日活計的評點,表揚無微不至,批評指名道姓。過后,隊長關上擴音器,挨家挨戶微服私訪,觀察大家的反映。要是發(fā)現(xiàn)誰家的揚聲器關著沒開,隊長會虎著臉訓斥開來,嚇得那家人賠著笑臉,趕緊打開揚聲器,隊長這才心滿意足離去。隊里也有跟他躲貓貓的,他要是數(shù)落誰,誰就關上揚聲器,等他數(shù)落完了再打開。
恩格斯說,權(quán)威是在斗爭中產(chǎn)生的。隊長的權(quán)威除了身先士卒、克己奉公,還拳腳相加。一次雨天,全隊集中開會。噯,開會可是視同出工的,所以大家聚在一堆喜笑顏開。隊長在前面講話,后面的人談笑風生,隊長提醒了兩次,后面的人依然故我。這無疑挑戰(zhàn)了隊長的權(quán)威,他疾步竄到后面,沖著一個說笑聲較大的小伙子怒吼起來。隊長絕對明白,只有挑出一個最強悍的對手制服,才能起到殺一儆百的效果。若是私下,這小伙子也許就隱忍了,但在全隊的眾目睽睽之下,他選擇了應戰(zhàn),與隊長爭辯起來。僅此一句,隊長的拳腳就劈頭蓋臉而來。旁邊的人趕緊把二人扯開,隊長哪里肯依,跨步上前,一把抓住那小伙子的頭發(fā),硬生生扯下一把,那小伙子疼得哭天喊地??梢詳喽犻L沒有學過經(jīng)濟學,但他卻無師自通地懂得,謀求利益最大化,機會成本是必須付出的。為了以儆效尤,隊長又處罰那小伙子挑了一個星期的大糞,足以教育全隊上下,這就是挑戰(zhàn)隊長權(quán)威的下場。
當然,幫助隊長樹立權(quán)威的,還有他無以匹敵的酒量。真正讓我大開眼界的,是隊里上水利那次。冬天農(nóng)閑,縣里領到的任務是趕赴鄰縣,參加水利工程會戰(zhàn)。上水利吃住都得自行解決,全隊幾十號勞力,帶著鋪蓋和工具,浩浩蕩蕩步行兩天到達鄰縣。在人家的地界上安營扎寨,不拜碼頭是不行的。隊長安排殺豬、備酒,把當?shù)氐年犻L請來對飲,雙方主將對主將。我們不喝酒,站在一旁觀戰(zhàn)。所謂菜就是大盆的紅燒豬肉,酒是用吃飯的粗瓷碗盛滿。那情景,就如梁山上一般,“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睂Ψ疥犻L的酒量也了得,來者不拒。喝著喝著,隊長的酒路子就顯露出來。只見他面色潮紅,頭頂和腳底板冒汗,頻繁如廁,下三路解酒套路盡顯無遺。終于,隊長酣暢淋漓地將對方隊長喝翻在地。酒桌上的統(tǒng)治力,在農(nóng)耕社會里,同樣具有讓男人俯首稱臣的權(quán)威。那晚,大家圍坐著隊長歡慶勝利,隊長像凱旋的英雄一臉榮耀,酒未醉,話卻大,要是那會兒有人跟他開口找個姑娘,興許他都敢答應。醉酒的對方隊長爽快地應允,讓我們在他們的地里搭建臨時工棚,并提供飲水之類的方便,這都是倚仗隊長“煮酒論英雄”換來的。
前些年,我回過一次隊上,曾向當年的民兵連長問及隊長。他黯然地告訴我,隊長已病故多年。我不敢相信,一個充滿活力、無比健碩的人,怎么就闔然離去。我知道他終身未娶,一人單過,按照中國人的傳統(tǒng),他是不完美的。我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也許只有在另外的世界,他才能繼續(xù)隊長生涯。
三
“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绷髫炦@一地區(qū)的唐河,是這里重要的水資源。沿河修建橫跨幾縣的灌溉渠,必須舉數(shù)縣勞力的大兵團作戰(zhàn)。插隊的第二年,我隨隊來到鄰縣的唐河水利工地。一路上不斷碰到一支支跟我們一樣趕往工地的人馬,那場景就像電影《車輪滾滾》里,踴躍支前的千軍萬馬,好不壯觀!工程上馬時,各路人馬沿線數(shù)十里一字擺開,彩旗飛揚、萬頭攢動、人聲鼎沸的熱鬧場面,是今天無法想象和再現(xiàn)的。計劃經(jīng)濟就是能充分發(fā)揮“一平二調(diào)”的優(yōu)勢,舉全民之力,大興水利。客觀地講,現(xiàn)在的農(nóng)村基本還是啃著當年水利的老本。
任務就像現(xiàn)在工程層層發(fā)包一樣,由指揮部分配給縣里,縣里分配給公社,公社切分割給大隊,大隊則拉著皮尺,一節(jié)節(jié)量給小隊。取土的地盤也照此辦理。除運土的板車由隊里提供外,其他的勞動工具一概由社員自備。隊伍就地展開后,可是不能亂竄,一不小心,就會迷失方向,找不著自己的隊伍。
鄂北的冬天濕冷濕冷。早上出門,地面上覆蓋著厚厚一層白霜,在血色的陽光下,格外刺眼。凜冽的寒風迎面撲來,不但能穿透棉襖戳著筋骨,還能封堵嘴巴倒灌體內(nèi),人往往只能扭轉(zhuǎn)身來側(cè)行。為了趕工期,每天早上四點多鐘我們就被隊長叫起,食之無味地扒進一碗干飯。那時缺糧,平日三頓飯是兩干一稀,但上水利吃的是隊里的公糧,頓頓都是干的。這本是夢寐以求的大好事,無奈清時八早,睡眼惺忪,莫說一碗干飯,就是一桌海鮮,也味同嚼蠟。
吃罷飯,拖著板車就披星戴月趕往工地。周圍一片漆黑,腳下坑坑洼洼,出行必須把馬燈掛在車把上,否則就會馬蹩前蹄,來個人仰馬翻。一路上還要不斷抵御睡意襲來,每天都是這樣踉踉蹌蹌趕到工地??偸歉闪藥讉€時辰,太陽才極不情愿地露出臉來。取土的地勢低,水渠的地勢高,滿載泥土的板車要一路爬坡而上,下坡反倒是空車而回,簡直存心折騰人!
最恐怖是快到晌午,這時已是饑腸轆轆,拉著滿載的板車爬坡,雙腿打顫,眼冒金星,這時決不可絲毫懈怠,必須卯足了勁,貓腰蹬腿,奮力向前。一旦不支,板車會以加速度迅速下滑,板車套在肩膀上的繩索,就會勒住身體向后猛帶,極易造成車毀人亡,工地上不止一次地上演過這類慘劇。這時,最強烈是“妹娃兒要過河哪個來推我”的企盼,若是千鈞一發(fā)之時,出現(xiàn)一個“雷鋒”,挽狂瀾于既倒,搭上一把,送上一程,救我于險境,我肯定感激涕零!老實說,在我無助之時,果真不止一次碰到過援之以手的“雷鋒”,回首那些素昧平生的面孔,至今依然心存感激!
最難熬是等待收工。收工不能隊里自行決定,必須指揮部統(tǒng)一號令。每日,總是太陽依依不舍地完全落土,才有一個肩扛鋤頭、手提銅號的人姍姍來遲。我仔細觀察過,那人總是要緊不慢地卸下肩上的鋤頭,從鋤頭把上取下雙鈴馬蹄表,凝視片刻,才要緊不慢地舉起銅號。估計工地上所有的人都瞪大眼望著他。號響屆時,整個工地一片歡騰,如鳥獸散地歸去。每當暮色蒼茫時分,我總是眼巴巴地盼望那人出現(xiàn),從他粗布衣著和肩上的鋤頭判斷,倒也不像是吃皇糧的主,近乎我們領公分的一族,只是他扮演著牢獄里獄頭的角色罷了。不論如何,他畢竟掌管著上萬人作息的權(quán)力。權(quán)力不管大小,總是個好東西,要不,怎么值得這么多人去追逐、向往!
最開心是水利伙食。缺菜、少糧始終困擾著我們知青生活。水利上這些困頓一掃而光,糧食供應有隊里保障而且還有專人做飯,不僅無慮填飽肚子,而且還能吃公攢私,把隊里分的口糧省下來度春荒。我們隊在公社相對富裕,工地上開飯時,亮出的米飯、饅頭貨真價實,很令那些早晚還喝紅薯稀飯、瓜菜面湯的窮隊眼饞。不過,即便頓頓干糧,也經(jīng)不住放開肚皮的人多口闊,所以,餐餐照樣吃得鍋底朝天。
農(nóng)村也有自得其所的娛樂。出工“歇撥”(中間休息)時,一起干活的男女,就以特有的形式相互說笑。一般都是男的打些暗藏黃底的謎語,讓女的猜。要是女的不解其意,不著邊際,男的就會循循善誘地加以啟發(fā),如果女的繼續(xù)執(zhí)迷不悟,男的就會當眾揭開謎底。通常謎底的尺度比較大,女的聽罷,必定像電影里表現(xiàn)的那樣,繞著一堆哄笑的男女,追打那個出謎的男的,那男的也必定是一臉得意地躲來閃去。也有過于直白的謎語,要求被猜的女的,自然心領神會,當即笑著給出一句鄉(xiāng)罵“尻你媽”!這種娛樂多為喜劇收場,少有動怒,而且只限于已婚“婦聯(lián)”,男的不受限制。這種根植于鄉(xiāng)土的娛樂,日復一日、樂此不疲地在田間地頭上演著,農(nóng)民僅有的能相互取悅的資源,只能是自己的炕頭和器官了?,F(xiàn)在有高雅人士指責東北“二人轉(zhuǎn)”低俗,那是他不了解中國的農(nóng)村,“二人轉(zhuǎn)”的起源,就是大量闖關東的男人,在東北農(nóng)村貓冬時,為了從精神上滿足性饑渴,又只能拿自己或家人開涮而形成的一種娛樂形式。高雅的藝術(shù)到不了冰天雪地的窮鄉(xiāng)僻壤,又何須譴責農(nóng)民自娛自樂為低俗呢!鍋里炕頭,食色性也。不過,對于這種娛樂,知青只是“出來打醬油”的。
鄂北農(nóng)村深受中原文化的影響,喜好豫劇和梆子戲,揚聲器里常常播放這類戲曲。隊里的大人小孩張嘴都能哼上幾句??h里的豫劇、曲劇團偶有到區(qū)里演出,村里會扶老攜幼、傾巢出動,滿大街都是爭先恐后去看戲的人群,那晚肯定比清晨趕集還要熱鬧。至于身為“國粹”的京劇,在這里反倒邊緣化了,縣里地方劇團、歌舞團都有,唯獨沒有京劇團。插隊第二年,全國掀起了聲勢浩大學唱樣板戲的熱潮,連農(nóng)村也聞風而動??h里要求以公社為單位,組織一次調(diào)演,任務由公社派到了我們大隊。全大隊共有七個小隊,其中三個小隊有知青,雖有十幾個人,但有文藝細胞的為數(shù)不多,我有幸成為其中一個。為了體現(xiàn)以農(nóng)民為主體,大隊又挑選了幾個稍有文藝基礎的青年農(nóng)民,和我們幾個文藝知青,搭起了臨時戲班子。鑼鼓家什倒是齊了,唱什么劇種、演什么戲倒成了難題。唱當?shù)剞r(nóng)村的豫劇、梆子,知青肯定抓瞎,現(xiàn)學來不及趕上調(diào)演,反復權(quán)衡,最后決定排練京劇《紅燈記》第一場。由我扮演李玉和,李奶奶、李鐵梅由農(nóng)民女青年扮演。唱段、對白通過唱片學習。在區(qū)里供銷社就能買到那種紅色塑料的樣板戲唱片。
開始排練時,我們憑著看電影的記憶比畫。我扯著喉嚨喊幾嗓子倒也不至于把人嚇跑,但擺起POSE就有些慘不忍睹了。不久,縣劇團派演員到各地輔導,出場時老是先要墊起前掌再抬腳,前來輔導的老師說這叫“起霸”,他反復示范、糾正,無奈我生性愚鈍,就是不得要領。那人見我如此不可救藥,也懶得勞神費力,拂袖而去。幾個月的排練,雖說緊張吃力,但不用下地干活,不用自己做飯,倒也足夠令天天在地里撅著屁股干活的那幫兄弟羨慕不已。
記得縣里調(diào)演的那晚,隊里的拖拉機開了幾十里把我們送到縣劇場。臺上臺下滿處是人,各路人馬粉墨登場,其他公社都是唱地方戲,唯獨我們唱京劇,讓滿場耳目一新、刮目相看。演完后謝幕,臺下居然掌聲雷動,要我返場。幸虧肚子里還有點存貨,我又唱了一段《沙家浜》里郭建光的“祖國的好山河寸土不讓”,贏得滿堂喝彩。返回隊里,得瑟得我一夜沒有睡著。
知青的稱呼已經(jīng)塵封,知青的歲月已經(jīng)久遠?;仨酂熡?,有些依稀仿佛,有些刻骨銘心。托爾斯泰說過,苦難是人生的財富。對于早已返城的,知青的經(jīng)歷可能是財富,對于至今棄留農(nóng)村的,知青的日子可能是磨難,對于永遠命斷農(nóng)村的,知青人生無疑是悲劇。從苦難中能夠咀嚼出快樂和幸福,那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境界,但并不能顛覆苦難的本質(zhì),讓人誤以為那是甘霖。
《紅燈記》的親們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由知青被招工進城。在返城的火車上,負責招工的師傅得意地說:“不瞞你們說,《紅燈記》講的就是我們廠的事,”他拍著胸脯,“我們就是《紅燈記》的傳人!”說著,他的手向上一揚,那手里的香煙,猶如一盞高懸的號志燈。圍在他身邊的新工人,全被震撼了!當時,我腦海里冒出一股奇思妙想:莫非工廠的女工盡是“李奶奶”的姊妹?男工都是“李玉和”的兄弟?那“李鐵梅”虧大了!就算是見了我們這些比她還小的,那也是祖輩、父輩的了,口害!
工廠坐落在漢口的江岸地區(qū),占地幾平方公里,工廠這頭到那頭,坐公交足有兩站地,比我們生產(chǎn)隊大多了。更蔚為壯觀的是上下班的時侯,廠區(qū)大道上,李玉和們、李奶奶們,個個身著藍色鐵路工裝。那時工廠提供生產(chǎn)熱能給職工蒸飯,雖然大家上下班手里提著的不是飯盒而是鋼筋鍋,但一個個氣宇軒昂、昂首闊步的神情,足以證明他們就是《紅燈記》的親們。
一
有著七十多年歷史的老廠,既是“二七大罷工”的策源地,又是《紅燈記》的故里,革命傳統(tǒng)教育自然是我們這些新生《紅燈記》親們的第一課。瞻仰二七烈士紀念碑、參觀紀念館、聆聽廠史,就像生產(chǎn)流水線一個接著一個。尤其是通過新舊對比,讓我們深切感受到舊社會的“萬惡”,新社會的“幸福”。只是工廠院墻外,毗鄰京漢鐵路的大片棚戶區(qū)依舊故我,似乎始終定格在過去。據(jù)說上世紀八十年代,身為國務院副總理的方毅到漢視察,乘火車進入市區(qū),看到沿線大片的棚戶區(qū),感慨地說:“三十年代我在武漢當?shù)叵率形瘯洉r,就是這個樣子,怎么現(xiàn)在還是這個樣子?”幸虧當時市里沒有財力扒了蓋樓,凡是熬到今天被開發(fā)拆遷還建的都發(fā)了。
我們進廠時,“文革”已進入“還是以安定團結(jié)為好”時期,各派群眾組織均已解散,主政的是軍宣隊。廠區(qū)除了“安全生產(chǎn)”、“大干快上”的標語外,偶見“打倒X小毛”、“向X小毛討還血債”的標語。我們初來乍到,不知其何人。后據(jù)廠里師傅說,X小毛是“文革”初期“打砸搶”起家的造反派頭頭,身負血案,軍宣隊進駐后,被抓起來,關押在廠武裝部。
X小毛對我們原本是只事不關己的“死老虎”,但在那個“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的年代,還硬是把他和我們“講”到了一起。廠里安排了一個由新工人召開的批判大會,聲討X小毛的罪行,連大會發(fā)言的也是新工人。我居然在幾百個新工人里,被稀里糊涂地推選出來作為發(fā)言人。當時,我們幾個要發(fā)言的都傻了眼,X小毛連人都未曾謀面,“罪行”從何談起?不過廠里早有安排。我們被叫到廠武裝部,一個干部從卷宗里,拿出一摞以前用過的批判發(fā)言稿分發(fā)給我們,神情嚴肅地說:“你們好好看看,就照上面寫?!笨磥砼蠿小毛根本毋需我們標新立異、嘔心瀝血。我們正欲起身離去,立刻被那個干部喝住,“材料不能帶走,你們就在這里寫?!蔽覀冾D時嚇得不敢挪窩。后來閑暇時,見他與人對弈悔棋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
批判大會是在工廠禮堂召開的。禮堂內(nèi)坐滿幾百號新工人,大家表情輕松,就像看大戲等待開鑼似的,完全看不到一點階級斗爭的弦緊繃的樣子。主席臺上方懸掛著大幅會標,臺上設有發(fā)言席,我們五六個發(fā)言的坐在發(fā)言席的后排。大會由那個布置我們寫發(fā)言稿的干部主持,據(jù)說他是股級,但已有了領導的做派。當時工廠為處級,車間為科級,廠長是個老紅軍,雖然他只是個被背過雪山草地的娃娃,但也是行政十三級的大干部,抽的是“中華”煙。車間主任平素都難以直面,廠長更是一面難求了。哪像今日,掉塊磚頭砸著的一定也是個帶長的,當個處長都不好意思在外說,怕人笑話。
大會開始,臺下還嘀嘀咕咕地交頭接耳。但聽主持人大吼一聲:“將X小毛帶上來!”全場頓時鴉雀無聲。只見兩名身強力壯的武裝部干部,架著一個雙手被縛的人,從側(cè)面進到主席臺一角。那人在指定的位子站好后,兩個架著他的人就立在他身后。這情景在電影里倒是屢見不鮮,但還原現(xiàn)實中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心頭不禁一陣發(fā)緊。我好奇地探頭側(cè)望,只見那人五短身材,渾身滾圓,滿臉橫肉,胡子拉碴,并無懼怕地注視著臺下。估計他也好生奇怪,哪來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娃娃,居然沒有一個識得。臺下一陣騷動,不知哪個角落有人小聲唱道,“我邁(勒)步出監(jiān)……”即刻被周圍的目光喝止住了。幸虧沒有被主持人聽到,否則,定要這個喪失階級立場的家伙上臺陪展。主持人對X小毛厲聲吼道:“把頭低下來!”那吼聲如同戲中的威殺棒。但那X小毛并不應聲低頭,一副“赴刑場,氣昂昂”架式。身后兩人見狀,幾番用力才將X小毛的頭強摁下去。
大會發(fā)言開始,我們幾個悉數(shù)登場,就像文藝作品里描寫的那樣,個個義憤填膺、慷慨激昂,口誅筆伐地聲討X小毛的罪惡行徑。其間,會議主持人振臂領呼口號,臺下隨之涌起一片拳頭,響起一片聲浪,臺上臺下真情互動,同仇敵愾。至今回想,X小毛的具體罪狀已無從記得,但那朗朗上口的形容詞還歷歷在目。如罪行是“罄竹難書”,程度是“登峰造極”、態(tài)度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
時過境遷,X小毛那頑劣不化的樣子還依稀若現(xiàn)。把他也算作《紅燈記》的親們,只恐革命群眾不肯答應,弄不好把他與《紅燈記》里的叛徒“王連舉”放在一起,入了另冊也未可知。
二
我們家鐵梅道:“年齡十七不算小?!蔽疫M廠那年還不到十七歲,就成了鐵梅的“表叔”,沒辦法,誰讓我跟李玉和一輩呢。
俗話說,“倚老賣老”,而我偏偏是“倚小賣小”。進廠沒幾個月,我就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著。廠里著手恢復重建“文革“初期被砸爛的工會。工會是工廠最大的群眾組織,那年頭入團入黨門檻很高,查祖宗、受考驗,不是每個人都入得了的。就拿我來說吧,在廠里“迫切了”多年,黨的大門始終沒有向我敞開。但入會就容易多了,只要是廠里的正式職工,沒有歷史和現(xiàn)行問題,經(jīng)本人申請就能加入工會。工會組織非常健全,廠里有廠工會,車間有車間工會,班組有工會小組,職工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全都管。記得車間選工會女工委員時,很多人對提名人選對不上號,馬上有人提醒道:“就是每月發(fā)衛(wèi)生紙的那個。”大家這才“哦”地恍然大悟。
廠工會是個常設機構(gòu),相當于廠部機關的一個科室,只是工會主席由廠領導兼任,規(guī)格比一般科室高。廠工會有專職的副主席和專職工會干部,廠工會委員則是在全廠范圍內(nèi)選出來的,大多是兼職的。那時盛行“老中青三結(jié)合”,工會自然也不例外。我一個剛進廠的新工人,在五六千職工里被作為廠工會委員的人選,沒有人告訴我個中的理由,但我還是明白事理的,不是我如何出類拔萃,而是我年齡的優(yōu)勢,我的年齡放進去一平均,工會委員的年齡就下來一截。
一天,車間書記派人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一臉慈祥地說:“廠里就要恢復重建工會了,已經(jīng)確定你為廠工會委員,趕緊寫份入會申請吧,在車間工會把入會手續(xù)辦了?!蹦强跉饨z毫不容商量。我不敢奢望入團入黨也能這樣。見我懵懵懂懂、不知好歹,車間書記啟發(fā)道:“全廠大幾千人,能把你選中,那是組織對你莫大的信任!這既是你個人的榮譽,也是全車間的榮譽啊?!蔽疑砩象E然有了強烈的“性感”(重要性和榮譽感),眼淚都快出來了。車間書記見他的教誨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進而親切問道:“你今年多大?”“十七?!蔽亿s緊答道?!半y怪?!避囬g書記望著我,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廠工會成立那天,倒也鑼鼓喧天、彩旗飛揚。那是個寒冷的冬日,大會在廠禮堂召開,我起先和其他的工會代表坐在臺下。會議的議程早已淡忘,只記得發(fā)到手里的選票上赫然有我,盡管已有思想準備,卻依然興奮不已,捧著選票,眼發(fā)亮、手發(fā)顫,這回跟書里描寫得一樣。因為是等額選舉,結(jié)果毫無懸念,我順利當選為廠工會委員。
我們被當選的委員,在熱烈掌聲中上臺就坐。生平第一次“坐臺”,放眼臺下,李奶奶們、李玉和們,正新奇地打量著我們,心里不禁一陣狂跳,難以擱置的目光四處游離。臺上領導講話,根本無心傾聽,無法安分的眼睛,不停側(cè)視并排而坐的新委員們。老中青三結(jié)合的班子,不論男女清一色的鐵路制服,果然是《紅燈記》的親們。
當選廠工會委員后,回到車間班組,一群新工人們學著井岡山時期的口吻,沖我戲謔地喊道:“鮑委員回來了!鮑委員回來了!鮑委員又回到我們中間來了!”班組里一片哄笑。明知調(diào)侃,但我心里依然美得不行,有點頭重腳輕的飄飄然。
不過,當選廠工會委員后,并未給我?guī)砣魏蔚母淖?,一切“濤聲依舊”。工會的大小事毋需我“參政議政”,也無任何有別于其他會員的特殊待遇,拿現(xiàn)在的話說,“該干嘛干嘛去!”
三
一九五八年后,廠里就沒有大規(guī)模招過工,有些青黃不接,我們這批一下來了幾百新工人,各車間喉嚨里都伸出手來要人。工廠分為前方車間和后方車間,前方車間直接參與火車皮修理,后方車間則是為前方車間配套服務的。廠里為了熟悉了解我們這批新工人,把我們集中放到建筑車間勞動鍛煉,就像部隊三個月的新兵連生活。由于本人“文武雙全”(會打球、寫字),被建筑車間“近水樓臺”正式留用分配到了泥工班。當時那個郁悶啊,恨不得一頭撞到火車上。那時,新工人都向往前方車間,就像當兵想打仗,不想喂豬一樣。你想,作為李玉和的傳人,身穿鐵路制服,手里拿的不是號志燈,而是一把泥瓦刀,太不靠譜了吧!不過,想想還在廣闊天地修補地球的難兄難弟們,心里又稍許平衡。
在那個“政治掛帥”的年代,靠攏組織、要求進步,幾乎是所有人的態(tài)度和追求。青年想入團,團員想入黨,哪個不巴心巴肝!所以,我很快就向車間團支部遞交了申請書。我們一起的十幾個新工人沒幾個團員,那時團組織生活都是班后,利用業(yè)余時間。最讓人羨慕的是,下班后,我們往家走,團員則從食堂買兩個饃饃,行色匆匆地跟我們迎面而過,等我們開口問及,他就一臉神秘地小聲道,“過組織生活。”聽著人真想流涎!
車間團支部在木工班樓上,那本是車間唯一的會議室兼活動室,團支部沒有自己固定的場所,就見縫插針地棲息在這里。擔任團支部書記的是車間黨支部青年委員,他是個復退軍人,木工,手藝不敢恭維,但政治上可靠。他總是身著一套洗得發(fā)白的軍裝,頭頂軍帽的帽檐,沒有精神地耷拉著,跟趙本山頭上的帽子一模一樣。他顴骨突出,被煙熏得焦黃的大牙,參差不齊地向外突兀著,致使一張大嘴終年難以合攏。在臉譜化審美的當年,讓他在《紅燈記》里扮演個匪兵甲、匪兵乙的,再合適不過了。其實,他也不易。一個二級工,每月三十八塊三毛錢的工資,要養(yǎng)兩個孩子,老婆是從農(nóng)村來的,沒有戶口,在外做臨時工。他煙癮奇大,木工工作時是不讓抽煙的,他經(jīng)常躲到車間外,把煙癮過足再進去干活。有人說他煙癮大,他連連擺手謙虛道:“真正煙癮大的你們沒有見過,一天只用一根火柴!”他夸張地伸出一根指頭,我至今都還記得。只是他抽的煙全都是幾分錢的“圓球”、一角幾分的“大公雞”。
為了靠攏組織,我利用業(yè)余時間向他匯報思想,投其所好,我把家里憑票供應的“永光”煙偷偷帶給他抽,三角八一盒的高檔貨!記得那晚,我倆在車間二樓的活動室里,足足呆了幾個小時,我一邊匯報思想,一邊不停遞煙。他來者不拒地大口吸著,一副盡情享受的樣子。直到那煙盒空了,我們的談話才“且聽下回分解”。他語重心長地開導我,“要端正入團動機,接受組織考驗?!迸R別時還不忘加上一句:“噯,要多向組織靠攏?。 贝嗽挷o弦外之音,只是本人自作聰明,妄加揣度。這樣的思想?yún)R報,以后我們又進行過多次,每次我都揣著不低于“永光”的煙。由于我匯報思想的時間長、頻率快,頗遭其他要求入團的進步青年質(zhì)疑,他們私下向我討教,我自然不肯實情相告,心中暗自得意。思想?yún)R報勤,并不等于入團就快,就像現(xiàn)在培養(yǎng)后備干部,進入“三梯隊”,有“爬梯子”和“扶梯子”之分,并非個個都能提拔。一連發(fā)展了幾批團員,都沒有我的份,心里像貓子抓,嘴里還不能說,只能悶騷!入團以后,我不再匯報思想了,倒是團支部書記碰到我主動笑著提及:“怎么好長時間不找我匯報思想了?”我心里笑道:“因為我思想已經(jīng)入團了。”
四
我所在的建筑車間泥工班,除了由七八個師傅和十幾個徒弟組成的正式班底外,還有一支和我們?nèi)藬?shù)相當?shù)母惫り犖?,全是三四十歲的已婚婦女,她們就像隨軍家屬一樣,大多來自農(nóng)村,其丈夫是廠里的正式職工。這支隊伍足有上千號人,她們有自己的組織,當時叫“五七連”,那時時興響應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號召,走光輝的五七道路,各行各業(yè)只要自謀出路、不要國家負擔的,都稱之為五七道路。后來“五七連”更名為“勞動服務公司”,副工班就是“五七連”派出的。
副工施職“沙來泥巴來”,說白了,就是給我們泥瓦匠打下手。我們?nèi)珡S滿世界施工,我們到哪,她們就跟到哪,就是十多米的高空作業(yè),她們也得跟我們男師傅一樣,攀登腳手架爬上爬下。對她們而言,不僅要手腳利索,還要克服恐高。腳手架上只有兩條四十公分寬的竹板,一半碼放著供砌墻用的紅磚,在上相對而行,只能側(cè)身而過。碰到年久、壞損的竹板,走在上面,竹板會不規(guī)則地晃動,吱呀亂叫,令人心驚肉跳。而且,身后沒有任何保護設施,稍有不慎就有跌落的危險。這種雜耍般的工作條件,對我們都是膽戰(zhàn)心驚,何況一群已婚婦女,實在有點強人所難。好在她們出自農(nóng)村,吃苦耐勞、鋌而走險是她們的強項。她們的勞動工具,是一根拴有鐵鉤的繩子,地面和好的灰漿,就是經(jīng)由它一桶桶提上節(jié)節(jié)攀升的腳手架。她們配發(fā)的是帆布手套,我們用的是棉紗手套,最讓她們開心的是,我們把富裕的棉紗手套“施舍”給她們,她們攢到一定數(shù)量,就將其拆成棉線,再織成棉線毛衣,但凡在工廠看到穿這類毛衣的,肯定是出自她們的手。
副工們雖然身份、體制有別于我們,但工作卻是密不可分的,一個副工對口一個師傅和他帶領的幾個徒弟。她們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不論是師傅、徒弟,對她們吆五喝六都從不抗命。她們相互之間就沒有了芥蒂、分寸,只要湊在一起,張家長李家短扯個沒完,互相擠兌,什么臟話、丑話張嘴就來。
她們中的佼佼者,當屬“X瘋子”。她四十毛邊,長得五大三粗,女人男相,一副嘶啞豪放的嗓門無人匹敵。據(jù)說,她丈夫前幾年病故,自己帶著兩個兒子苦熬,從她滿臉溝壑里就能解讀出她生活的艱辛。但她是天生的樂天派,終日嘻嘻哈哈。干活、罵架都不要命,人稱“X瘋子”。
一日下午,班組聚在一起等待班長派活。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副工,惹毛了“X瘋子”,兩人當著全班幾十人的面罵開了。初始,二人還就事論事相互指責,誰知,這只是運動前的熱身,幾個回合下來,二人就展開了激烈的人身攻擊,吵架的起因被拋在了一邊,就好比寫文章跑了題。率先發(fā)起進攻的無疑是“X瘋子”,她專撿對方的床笫之事抖落,細節(jié)之微,有如親眼所見。對方既然敢挑戰(zhàn),也自然是個角色,她睚目此必報,雙方打了個平手。“X瘋子”看沒討到便宜,哪里肯依!她另辟蹊徑,轉(zhuǎn)而攻擊對方的子女,描摹人家的私處,語言之刻薄、動作之夸張,無以復加。剛開始還有人扯勸,“X瘋子”本來就是“人來瘋”,哪里肯從,便無人再上前。師傅們坐在椅子上喝茶、抽煙,悠然自得地一旁觀賞,如同園子里看戲一般。圍觀的人群不時發(fā)出陣陣哄笑,整個泥工班就像過年般快活。那場景就像魯迅筆下,吳村的人看阿Q調(diào)戲小尼姑似的過癮?!癤瘋子”手舞足蹈,聲情并茂。在“X瘋子”凌厲的攻勢面前,對手漸漸招架不住了,聲音由強變?nèi)?,間或抵抗幾句,很快就偃旗息鼓,敗下陣來,就著他人的勸說,溜之大吉?!癤瘋子”罵著罵著,不見對方應聲,拿眼一瞟,已無人蹤,就好比對抗賽驟然變成了一個人的比賽,頓時勁就泄了一半?!癤瘋子”打住,讓圍觀者很不情愿,仿佛自己花了大價錢,只看了個意猶未盡。
過后,據(jù)我觀察,“X瘋子”如同無事一般,腳手架上,與人說笑依舊開懷,干活仍然拼命。時隔不久,“X瘋子”與那個罵架的副工,又談笑甚歡,形同姊妹,我心釋然。李奶奶對隔壁鄰居說,“不拆墻咱們是兩家,拆了墻,咱們就是一家子?!备惫儽緛砭褪擎⒚没锏?,哪能不是一家子?!癤瘋子”她們雖然夠不上《紅燈記》的親們,但也算是《紅燈記》里的“群眾甲”、“群眾乙”吧。
五
新工人進廠不論哪個工種,必須當幾年學徒,當學徒就必須拜師,徒弟對師傅,必須言聽計從,從師如父,師傅對徒弟,口傳心授,如同己出。我一進泥工班,班組就給我安排了師傅。
論長相,我的師傅濃眉大眼,長得像朱時茂,一副明星相。他的喉結(jié)很大,外凸著,說話時像安了滑輪似的,隨之上下滑動。一副男中音的嗓子渾然天成,車間會前唱歌,他的聲音永遠那樣卓爾不群。我曾想,他是入錯了行,若去歌唱,或許會多一個歌唱家,少的只是一個泥瓦匠而已。殘酷的是,人生不能“悔棋”。那時實行八級工資制,我?guī)煾狄痪盼灏四赀M廠的,二級的工資,一拿就十幾年沒動過,四十歲的人,膝下一兒一女,日子過得緊巴巴。當然,師傅也有自己成就的地方,他擔任泥工班長,每天給人派活能喝來喚去。
我們跟師傅學徒的共有三個,每天跟在師傅屁股后頭,師傅干什么我們就干什么。砌墻、抹灰,師傅都手把手地教,絕無半點掖藏。過年,做徒弟的自然要給師傅進貢煙酒什么的,當師傅的也要在家里擺上一桌,招呼徒兒們到家一聚,以示師徒“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血緣親情。不過,師傅們之間有一條不成文的行規(guī),就是手藝只傳授給自己的徒弟,管教也只限于自己的徒弟,既不插手別人師徒,也不允許別人插手自己師徒。別的師傅尚能恪守,可我的師傅常常犯忌。他以班長自居,時因批評他人徒弟,跟別的師傅發(fā)生齟齬,數(shù)次幾乎動粗。其實,班長是個既不拿錢又不升官的職務,說白了,就是出力不討好的差事,但他依然我行我素,不思悔改。
泥工只是個輔助工種,不是廠里的“主力部隊”,但在工廠周邊的棚戶區(qū)卻很受歡迎、大有市場,節(jié)假日總有廠里的職工托人,請我們?nèi)兔Α胺N”房子。尤其是師傅領銜的,我們一定屁顛屁顛地跟去。“種”房子也有個講究,那時一周休息一天,長假也不過兩三天,體量小的房子利用一天完工,體量大的房子就得利用兩三天才能完工。利用休假給人幫忙的私活,大家都很賣力,再說早完早收工。那時不興給紅包,一大早去,干活前一人一碗榨菜肉絲面,上下午各一包煙,抽不抽都有,拿如今的話說是個“待遇”。中午、晚上兩頓飯很是豐盛,在那個短缺經(jīng)濟的年代,只有過年才能享受到。我不抽煙,總是偷偷把煙塞給師傅,他從不推脫地笑納。
能請動師傅那是“屁股上畫眉毛——好大的面子”,尤其像我們這樣沒出師的徒弟,我有幸請動了師傅一回。學會泥工活后,我在自家天井里搭蓋了一間廚房,但不會砌爐灶。這種手藝在單位上是學不到的,全靠在外“瞟”學。我打聽到師傅會,便斗膽開口請他。師傅見自己徒弟家里的事,一口應承。星期天,師傅騎車來到我家,我給師傅打下手。師傅一邊干活,一邊悉心教我。那時燒的是蜂窩煤,師傅對爐膛的大小、深淺很是精到,說爐膛過大,蜂窩煤燃燒過快,費煤。爐膛過淺不拔火,火力不集中,燒水煮飯慢。爐灶兩邊的鐵湯罐,不能離爐膛太遠,否則湯罐里的水熱得慢。那天我為師傅備的“永光”煙和一桌豐盛的酒菜,師傅平日里并不善飲,那天卻喝得很開懷,眼珠通紅。過后,還跨上自行車“酒駕”而歸。
泥工班,副工對口師傅基本是固定的,彼此熟悉了解,配合起來也得心應手。跟師傅和我們當副工的三十開外,身材、模樣俱佳。唯一的缺陷是兩顆虎牙向外齒此咧著,以后看到斯琴高娃在《駱駝祥子》里扮演的虎妞,也是那副造型,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懂得審美,錯怪了那個副工。那個副工非但手腳麻利,而且人也乖巧,屬于“起眼動眉毛”那種。除了干好份內(nèi)工作,她還把夏天的冷飲、冬天的熱茶,及時端給師傅,當然也少不了我們徒弟的,很讓旁邊的人羨慕。日子一長,是非就來了。尤其是男女緋聞,國人從來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師娘不知聽聞到什么,一天,終于怒不可遏地鬧到泥工班來。起先是找那個副工廝打、叫罵,師傅上前將二人分開,師娘又對師傅破口大罵,一向溫順的她已無半點的溫存。那個副工伺機溜之回避,師娘不肯善罷甘休,又鬧到二樓車間辦公室,找領導哭訴。連我對師傅和那個副工所謂的私情都斷然沒有察覺,師娘不在近前,怎么會明察秋毫呢?我百思不得其解!過后,聽車間一個男技術(shù)員和一個女干部私下議論,說,“他們很長時間沒在一起了。”我那時年輕不解事,聽見不禁大聲反駁道:“哪個說他們不在一起?我昨天還看到師傅和師娘在一起!”那兩人并不搭理我,只是沖我一臉怪笑。
六
剛進廠那幾年,運動初期疾風暴雨式的群眾運動已經(jīng)過去,但一些讓人一頭霧水的批判、學習,一個接著一個。批林批孔時,有個工人由衷地感嘆道:“這個運動真是厲害,那個姓孔的埋藏了上千年都能躲不脫!”不久,上面又要求學習馬列五本原著,而且廠級、車間層層辦班,這就讓大字不識幾個的老工人犯難了。記得車間學習時,一個老師傅跑去對搞輔導的人說:“五本書四本都讀不懂,只有一本一看就明白?!备爿o導的人驚訝地問是哪本書?老師傅說:“就是那本《波拿巴霧月十八的政變》啊?!崩蠋煾颠M而道:“中國的農(nóng)歷沒有‘霧月,我估摸就是臘月,冬天霧多嘛?!冒筒痪褪俏覀兂煸谧爝叺摹畫尩膫€疤嗎。你說外國人怎么跟我們中國人罵人一樣咧?”接著老師傅自語道:“搞政變的哪有好人?肯定都是個‘媽的疤!”
學習、批判還得有個陣地,那時,工廠、車間都有大批判專欄。我最喜歡看的是廠里辦的專欄,不論是畫畫、寫字、排版,都堪稱一流。每期刊頭的畫,都色彩鮮艷、氣勢恢宏。每篇文章的字,正文的行、草,盡顯功底,標題的隸、魏,字字入帖,廠里真可謂人才濟濟。午飯時間,批判專欄前,總是圍滿了端著飯盒的人。不過,大多數(shù)人都是沖著上面的字畫而來,文章無幾拜讀。
車間的批判專欄就有些慘不忍睹了。在木工班的門前,幾根立著的木樁間連著幾片竹席,每期的??陀脻{糊糊上去。由于竹席凸凹不平,為了保證后面貼上去的平整,前面的幾期留著墊底不能撕去。車間舞文弄墨人才匱乏,我和另外一個新工人被勉為其難地推舉出來,負責批判專欄。我抄寫,他畫畫,每月一期。辦批判專欄,對我們是個快活差事,一來筆墨紙張岔用,自己選購,公款報銷。二來辦批判專欄,可以貓在活動室里,不用上工地汗流浹背、風吹雨打,而且每月一貓就兩三天,相當于女同志一月一次的半個“大姨媽”。只要車間領導跟班組打聲招呼,我就可以穿著干凈上樓了,沒人敢過問、責難,知道我們辦批判專欄是領導欽點、政治任務,誰會跟領導和政治過不去呢!遺憾的是,我沒有利用那大好光陰,把自己練成王羲之、柳公權(quán)、顏真卿,真是追悔莫及!每次貼出去的專欄,除了我們兩個辦刊的,端著飯盒在那里孤芳自賞,車間的工人基本無人攏邊。用現(xiàn)在的話說,屬于那種“誰寫誰看,寫誰誰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敝魇碌能娦犗矚g文體,廠里的球隊、宣傳隊就辦得紅紅火火。廠里規(guī)定女工不得留長發(fā),但對扮演“鐵梅”的卻網(wǎng)開一面,她的一頭長發(fā)“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球員、隊員都是寵兒,一聲招呼隨時可以脫產(chǎn)。俗話說,技多不壓人。我在停課鬧革命那幾年,天天泡在籃球場上,不曾想進廠成了特長。廠籃球隊從幾百新工人中,選拔出我們幾個補充進去,隔三差五打比賽,要是趕上部里組織聯(lián)賽,那更是十天半月脫產(chǎn)不打班組的照面,還能撈著享受鐵路免票出差的機會呢。這是廠里的政治任務,車間、班組更得服從支持了,況且我們的后臺是軍宣隊。只是我這樣的三流水平,在籃球隊里以坐冷板凳為主,上場也是垃圾時間。不過倒是能混幾套球衣、球鞋在廠里招搖過市,“背后背個死老鼠,冒充打獵的?!?/p>
像我這樣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注定十八般武藝樣樣稀松,末了,到底還是“西瓜下山——滾了”?;叵胫两瘢瑢W技不成、從工不能也罷,但連《紅燈記》的親們都做不成,總心有不甘!
責任編輯 楚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