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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天空

2012-04-29 00:44:03薛友津
鴨綠江 2012年7期
關(guān)鍵詞:紅心航行

薛友津,江蘇省徐州市某機(jī)關(guān)干部,徐州市作協(xié)副主席,國家二級作家。1984年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迄今已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近三百萬字。出版作品有長篇小說《女人不言夢》,中短篇小說集《小鎮(zhèn)女流》《嘶風(fēng)》《在愛情邊緣徘徊》《濁血》,長篇報告文學(xué)《小康離我們還有多遠(yuǎn)》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摘自領(lǐng)袖語錄

任航行與趙紅心是在一次學(xué)習(xí)毛著積級分子報告會上認(rèn)識的。趙紅心是演講者,任航行是聆聽者。

當(dāng)時任航行是與團(tuán)支部書記許寶迎一起去參加報告會的,許寶迎是任航行的徒弟,任航行比許寶迎大不到兩歲,可這并不影響他們師徒關(guān)系的存在。俗話講,師徒如父子,所以任航行在許寶迎的面前總是以一個長者的身份自居,以至于二人坐得那么近,許寶迎的氣息都噴到師傅的面頰上了,而任航行卻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任航行本想到會上打個照面就偷偷溜出去與連小波、順子到故黃河垂釣的,魚桿都已經(jīng)綁在自行車上面了。任航行最怕開會聽報告,一開會聽報告人就迷糊,他盤算著等會議開始后,最多再耽擱三五分鐘就走人。哪知一見到趙紅心,任航行釣魚的欲望就被趙紅心的美麗給瓦解了。

任航行的雙眼一眨不眨始終盯著臺上;臺上共有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他一眼沒看,女的他一眼沒落下。后來知道那女的叫趙紅心,在環(huán)衛(wèi)處工作。那個趙紅心長得真是太好看了,是任航行見到的女人之中最最漂亮的一個!臉若石灰墻那般潔白,人似臺前那盆杜鵑花般燦爛。任航行真為趙紅心惋惜,這樣一個漂亮的女人怎么舍得叫她去掃馬路的呢?真是有點兒太殘忍了!起碼說有點兒委屈了她。如果安排在我們紅旗機(jī)械廠還差不多,最好是給我當(dāng)徒弟,果真如此,哪怕叫我當(dāng)廠門口那根旗桿都愿意!

臺上那個男的歪著屁股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趙紅心,任航行看著心里酸溜溜地妒嫉,心說你老盯著人家女孩子的臉瞅個什么勁兒呢?你也不年輕了吧!估計老婆孩子都有了吧?你還想怎么著?說輕了,白浪費你的精神,朝重里說,說你眼睛流氓也不為過!任航行又發(fā)現(xiàn)一個問題,趙紅心講到激動的時候,常常與那個男的進(jìn)行感情交流,卻不向臺下的他進(jìn)行感情交流。任航行本打算溜號,坐在最后面的旮旯里,他為沒有坐在前面的位置而后悔不迭。好不容易逮住了趙紅心的目光,然而那目光卻像滑泥鰍似的溜掉了。令任航行心情暗淡著且快樂不起來。

趙紅心演講得十分成功,臺下不時爆發(fā)出陣陣掌聲。任航行滿腦子漿糊,連一句也沒入耳,只記住趙紅心最后兩句激動人心的口號:我要用手中的掃帚,掃出一片紅彤彤的天地,掃出一條金燦燦的光明大道來!

報告會結(jié)束后,在“大海航行靠舵手”歌聲中,任航行充滿著無產(chǎn)階級感情,唱得是那樣斗志昂揚(yáng),那樣意氣奮發(fā),那樣堅定有力,喉嚨發(fā)揮到極致。他想趙紅心一定會聽到他的歌聲的,因為他看到趙紅心的目光從他的身上掃了過去。他本麻木的肢體像是被一縷陽光照耀著,心中被一種叫做激情的東西感動著,久久揮之不去。當(dāng)徒弟許寶迎猛然抓住他的手的時候,他非但沒有反對,而且心甘情愿地任她抓著,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微笑,他的感覺是那個趙紅心在抓他的手。

幾天來,任航行被一種莫名其妙的幸??簥^著,同時又被那種莫名其妙的幸福困擾著。心中本來純潔的地方突然一下有個人站在那里,又是個令他魂牽夢繞的女人,叫他怎么能清靜得了呢?任航行是個有事不知如何表達(dá)又不知向誰表達(dá)的男人,像這種幸福的事他就更不知怎么好了。一門心思,只有將這種快樂埋藏在心底,獨自在那里欣賞,獨自在那里陶醉,嘴里像是始終含著一塊冰糖疙瘩,將他的五臟六腑都甜透了,有滋有味地向外溢著。所以,任航行近來的狀態(tài)空前的好,干起活來,特別賣力,嘴里美滋滋地反復(fù)唱著:老三篇不但戰(zhàn)士要學(xué),干部也要學(xué),老三篇,學(xué)起來容易,真正做到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最了解任航行的,當(dāng)屬他的徒弟許寶迎。許寶迎看到師傅心里汪著香油,多多少少也知曉一點兒信息。那天一出會場,任航行就問她,你看這個趙紅心怎么樣?許寶迎就實話實說,怪能干的,也怪會說的。任航行說,我不是問的這個,我是說你覺得她長得漂不漂亮?許寶迎說怪漂亮的。繼而問任航行,師傅你看上她啦?此時任航行就巴望著有人能望穿他的心,他覺得他的幸福必須與人一起分享。任航行點點頭。半晌嘆一聲,人家的條件那么好,怎么會看上咱們呢!許寶迎說那也不一定。理由?任航行多么希望有人給他一個充分的理由啊!許寶迎說,喜歡一個人,或是被人喜歡,還要啥理由呢?許寶迎心說,就如我喜歡你一樣,還要什么理由呢!

任航行在許寶迎的心中早已根深蒂固,可任航行連一點兒也沒覺察出來。任航行腦子里根本沒這根弦,看不到許寶迎對他的愛慕,看不到許寶迎對他的關(guān)心,任航行把許寶迎對他的照顧看成一種很正常的事情。比如將菜里的肉挑給愛吃的師傅,比如給師傅洗手套洗工作服,比如給師傅打毛衣。這些事情在任航行看來,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任航行從來沒往深處想,也想不起來往深處想。只苦了許寶迎剃頭挑子一頭熱在那里單相思。許寶迎又是那種比較內(nèi)向的女孩子,沒有勇氣向任航行表白,也不好意思找別人介紹,彼此那么熟,又那么近,又覺得是那么陌生,相隔那么遙遠(yuǎn)……

這天快下班的時候,任航行對許寶迎說,你晚走一會兒,我有話和你說。許寶迎一聽這話,心里激動了老半天。等人走得差不多了,任航行從工具箱中拿出一包東西,對許寶迎說,送給你的。許寶迎心里激動得“砰砰”直跳。什么東西?任航行說日記本。許寶迎怕人看見,急忙將紙包塞進(jìn)手提包里。她只覺得心就要從嗓子里蹦出來了!沒敢停留,急急忙忙離開了車間。許寶迎邊走邊啄磨,不年不節(jié)的,師傅平白無故送我東西干什么呢?這里面一定有文章。一定是那一層意思。許寶迎多么希望這一層意思就是她所期盼的那一層意思??!

回到家,許寶迎飯沒吃就想著去打開師傅給她的那個紙包。好吃的東西,要等到實在抗不住讒嘮再吃那才有味道,喜悅的事情要等到心情平靜下來再慢慢享受那才會更加開心??墒?,這會許寶迎有點兒等不及了。但她還是忍住了。

姐夫沈躍進(jìn)剛給姐姐洗好澡,抱著她從洗澡間里出來,一股香皂味,浸入許寶迎的心肺,許寶迎覺得心中舒暢死了。寶迎下班了?姐夫沈躍進(jìn)打了聲招呼,將女人放在椅子上,拿來拐杖遞到她手里。姐說小妹,你的臉上怎么這樣紅的呢?許寶迎說是的嗎?緊接著進(jìn)了自己的房里,將手中的東西放好,站在鏡子前呆愣了半晌。只聽姐夫沈躍進(jìn)在外間屋說道,寶迎,飯要等一會兒才能好,我已給你兌好了洗澡水,你洗完澡再吃飯吧。許寶迎答應(yīng)著出門,說謝謝姐夫。

在建筑站拉板車的姐夫沈躍進(jìn)雖是農(nóng)村人,可他心地善良,家務(wù)事沒有他不會做的;蒸饅頭,搟面條,踩縫紉機(jī),織毛衣樣樣在行。姐姐寶鳳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走路不穩(wěn),不能工作,一切全靠姐夫沈躍進(jìn)。姐夫是個老好人,又勤快又知體貼人,對許寶迎就像自己親妹妹。許寶迎也沒拿沈躍進(jìn)當(dāng)外人,拿他就和自己的親哥哥差不多。想著沈躍進(jìn)的好,許寶迎不由人地就想起了師傅任航行,假如真的與師傅結(jié)成婚,師傅能像姐夫?qū)ψ约阂话牒镁托臐M意足了!

吃完飯,許寶迎躺在床上聽了一陣子收音機(jī),也不知聽的是什么,心早被師傅那個紙包兒給勾引跑了!她慢動作解開紙包,果然是一個紅塑料皮的日記本。第六感覺,里面一準(zhǔn)有封信,果不其然真的有一封信。當(dāng)時許寶迎真的有點兒心花怒放了,不用看,她已經(jīng)猜到了信中的內(nèi)容,但她還是用她那顫抖的雙手打開了信:小許,你雖然是我的徒弟,可我從來都拿你當(dāng)我的妹妹看,現(xiàn)如今哥哥有個困難,想求你給我?guī)蛶兔Γ阋遣粠臀揖蜎]有人幫我了……我喜歡那個趙紅心,非常非常地喜歡??晌矣植恢趺崔k,我想女人與女人之間是比較好說話的,你能幫我找找那個趙紅心嗎?成與不成,我都得感謝你,我給你買件的確良褂子好嗎?……看后將信燒掉。千萬千萬!

要說許寶迎人生最悲哀的,莫過于看到這封信了。許寶迎一下被這封信給打倒了!這封信真是太殘酷了,不但將一個青春期的女孩的神給傷了,還將一顆熱烈的、澎湃的、摯愛的心給撕碎了。淚水順著雙頰無聲滴落,許寶迎陷入一種極端的痛苦之中。她真想大哭一場,卻又不敢哭出聲,沒有哪種辦法能叫她痛快淋漓地將心痛洗去。許寶迎把枕巾咬在嘴里,便咬住了痛苦,淚腺隨即打開了閘門,“嘩嘩”地向外流淌。淚流干了,心也平靜了,思想也通暢了,許寶迎豁然開朗,不為師傅,不為自己,她也必須去見見那個叫趙紅心的女人。那為的是誰呢?許寶迎又糊涂了……

趙紅心的工作單位很好找,就在小廣場附近。這個城市提起小廣場沒人不曉得,叛徒特務(wù)走資派、地富反壞右經(jīng)常在那兒接受批斗。趙紅心很少到單位去,除了一三五上午學(xué)習(xí)。那天恰巧是星期四,所以許寶迎撲了個空。許寶迎問怎樣才能找到她,傳達(dá)室老頭舉著一雙警惕的小眼睛,將許寶迎重新審視一番,問道,你找她有事嗎?許寶迎心說沒事找她干什么?就點點頭,然后從身上掏出介紹信。老頭仔仔細(xì)細(xì)將介紹信看了一遍,半晌說了句模棱兩可的話,這會兒她也許在哪條馬路上掃地呢。能在哪條馬路上呢?許寶迎耐著性子問。老頭說了幾條馬路,許寶迎就走了。老頭在身后說,若是馬路上沒有她,你去她家里看一看,她家住在向陽街19號。

許寶迎找了幾條馬路,沒有遇見人,正想去趙紅心家看看,猛然有輛垃圾車從那邊過來了,拉車的正是她要找的那個人。許寶迎一眼就認(rèn)出了她。

趙紅心今天打扮得像個男孩子,頭戴長沿工作帽,身穿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工作服,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毛巾,胸前別著挺大的毛主席像章,是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接見紅衛(wèi)兵的那枚。許寶迎走上前去,她說我可找到你了!趙紅心不認(rèn)識面前這個女孩子,態(tài)度就有些冷淡。許寶迎忙解釋,你不認(rèn)識我,我聽過你的報告,就是在大會堂那天。趙紅心這才換上友好的面容。找我有事嗎?許寶迎掏介紹信,說我們廠想請你去作報告,給我們團(tuán)員青年上一課。趙紅心未表態(tài)。許寶迎又說,那天我聽了你的報告,挺激動人的,所以我就和我們廠的徐工宣匯報了,徐工宣特別支持。趙紅心將介紹信還給她,說到哪兒作報告,不是我說了算的,要縣革委會批準(zhǔn),然后通知我們所里,所里再通知我。是這樣的程序。許寶迎想想也對,也別難為人家,凡事都是有規(guī)章制度的。她說我到縣革委會找誰呢?趙紅心說你去找誰找誰,而后去縣革委會找潘主任,他同意了我才好去。許寶迎握著趙紅心的手,說再見。她感到趙紅心的手一點兒也不柔軟。

與趙紅心分手后,許寶迎一點兒也沒眈擱,直接去了縣革委會。通過兩三道手續(xù),她才見到那個潘主任。其實她認(rèn)識他,上次那場報告會就是他主持的。

潘主任笑吟吟地接待了許寶迎,還給她倒了一杯茶葉水,然后低頭去看介紹信。介紹信只有幾行字,可潘主任反來復(fù)去看了好幾遍。許寶迎一杯茶喝干了。潘主任起身給許寶迎的杯子里續(xù)上水,又回到辦公桌前看介紹信。半晌慢條斯里地說,小許同志……你們廠里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團(tuán)員青年這種迫切要求也是令我十分感動的。不過,我們縣革委會要全盤考慮這件事情。一個,我們要考慮趙紅心同志繁重的工作,二來,報告會廠礦企業(yè)一般是不單獨安排的。許寶迎一聽急了,說潘主任,你一定要考慮一下我們的要求,團(tuán)員青年希望趙紅心同志能去我們廠作報告都盼了許久了呢!你一定得支持!許寶迎又說,我找了好幾條馬路才將趙紅心找到,她說你批準(zhǔn)就行,你就批準(zhǔn)了吧!接下來,許寶迎又講了許多充分的理由來說服潘主任。連許寶迎自己也覺得奇怪,平常見了徐工宣說話都臉紅,今天見到潘主任這樣的大官,膽子反倒大了起來,說話也不打怵了!

潘主任仿佛被許寶迎的真情打動了,說好吧,今天就看在你小許的面子上,破例一次。我與趙紅心同志的單位聯(lián)系一下,最近就派趙紅心去你們廠。說著走過來,對許寶迎伸出了手。潘主任的手真大,許寶迎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是那樣的倉白無力,許寶迎感覺,仿佛有一道電波通過手臂傳到了她的身體,心中有一股暖流在流淌……

臨出門的時候,潘主任突然問道,小許同志,你的家庭是什么成份?許寶迎不知道潘主任問家庭出身干啥,就回答說是貧農(nóng)。潘主任說好好。潘主任又問了問紅旗機(jī)械廠里的事,最后叮囑許寶迎,有空常來玩。許寶迎說行。冷不防,腮幫被潘主任捏住了。許寶迎的臉一下臊紅了。從沒有人這樣對她無理過,特別是陌生的男人。心中難免生厭,可覺得欠人家的情,又是領(lǐng)導(dǎo),才不至于發(fā)作。許寶迎借故推開潘主任的手,小跑著走了。

事情辦成了,按理說許寶迎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她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她覺得那個潘主任太不穩(wěn)重了,有失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身份,怎么能那樣的呢?對人家女孩子動手動腳的,既不尊重別人,也不尊重自己,這樣不正經(jīng)的人怎么配做領(lǐng)導(dǎo)的呢?許寶迎心中感到很委屈,一想到為的是師傅,這種委屈又不算什么了。心情漸漸地開朗了許多,剛才那種不愉快早已跑到九霄云外去了!可她又突然矛盾起來,趙紅心這次去廠里作報告,萬一真的看上了師傅,那該怎么辦呢?你這不是拱手將自己喜歡的人往別的女孩子懷里推嗎?你是憨是傻哩!許寶迎心中不由好一陣倀惘。

當(dāng)任航行聽到趙紅心要來廠里作報告的消息,心里整個兒樂開了花。正好車間里這時沒有人,任航行舉起了雙手振臂高呼:敬祝偉大的領(lǐng)袖、偉大的統(tǒng)帥、偉大的舵手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敬祝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我們敬愛的林副統(tǒng)帥,永遠(yuǎn)健康!永遠(yuǎn)健康!許寶迎說,八字還沒有一撇哩,你看你高興的,就像是趙紅心已經(jīng)答應(yīng)嫁給你似的!任航行說,我一定要珍惜這個機(jī)會,我一定要抓住這個機(jī)會!哎寶迎,你說到那天我穿什么衣服呢?許寶迎說,咱們是工人階級,當(dāng)然要穿樸素一點兒的啦!就穿你平時穿的那套工作服就行。今晚你就換下來,我給你洗干凈。任航行說好,用大運(yùn)河肥皂洗,那肥皂好聞。許寶迎一撇嘴,人家趙紅心是來作報告的,不是專門來聞你身上的味的!任航行呵呵一笑,我不是想給她留個好印象的嗎!許寶迎說,依我說,這幾天,你好好將毛主席的語錄多背幾條,人家趙紅心是學(xué)習(xí)毛著積極分子,你與人家相比得趙紅心一定差不離才行?。〉融w紅心來作報告那天,你上臺背幾段語錄,趙紅心一定欣賞你!任航行激動得鼓起掌來。寶迎,你真是我的好徒弟,叫我怎么報答你呢?許寶迎說,說什么報答呢?只要你心里知道我對你好就行了!任航行說,我怎么不知道的呢?我早就知道了!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我要是有你這樣的妹妹就好了!一句話將許寶迎的淚給說下來了。任航行說哎哎,你這是怎么啦?許寶迎說,我這是為你高興的。任航行說真是謝謝你了。許寶迎想起什么,說師傅,晚上回家少睡一會兒,別忘了背語錄。任航行點點頭,說嗯哪。

為了不耽誤生產(chǎn),趙紅心的報告會在星期天舉行。全廠內(nèi)外紅旗招展,人心沸騰,團(tuán)員青年來了,工人們來了,還有許多家屬。將小禮堂擠得滿滿的。報告會由徐工宣親自主持,許寶迎認(rèn)識趙紅心,又是團(tuán)支部書記,也上了主席臺。會前,許寶迎與徐工宣匯報過了,讓任航行在會上背語錄,一是交流,二是也活躍一下報告會的學(xué)習(xí)氣氛。徐工宣一點兒也沒考慮就同意了。所以任航行就有了在趙紅心面前表現(xiàn)的機(jī)會。

任航行對主席臺深鞠一躬,又對臺下深鞠一躬,然后開背: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各級領(lǐng)導(dǎo)同志務(wù)必充分注意;領(lǐng)導(dǎo)我們事業(yè)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chǎn)黨,指導(dǎo)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chǔ)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四海翻騰云水怒,五洲震蕩風(fēng)雷急;春風(fēng)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反對……

任航行是高中畢業(yè),背這些是不犯難的,一口氣背了十幾首,還要背,被徐工宣勸住了,徐工宣怕沖淡主題。

報告會結(jié)束后,趙紅心十分興奮,主動要求唱一首歌,歌名叫“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問臺下有沒有與她合唱的?任航行反應(yīng)敏捷,一個箭步?jīng)_上臺,與趙紅心唱了起來:毛主席的書,我最愛讀,千遍(那個)萬遍(喲)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細(xì)心領(lǐng)會,只覺得心里頭熱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場及時雨啊,禾苗上掛滿了露水珠啊,毛主席的雨露滋潤了我呀,我干起了革命勁頭兒足!

報告會結(jié)束后,許寶迎代表徐工宣送一送趙紅心,到了廠門外,趙紅心就不讓送了。趙紅心說小許,我問你個事。許寶迎說你問。她已經(jīng)猜到了趙紅心的心。趙紅心說,剛才與我同臺唱歌的,就是先前背語錄的那個青年人叫什么?許寶迎就怕她問這話,她到底還是問的這個!許寶迎說他姓任,任務(wù)的任,叫任航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那個航行。趙紅心說噢。許寶迎又說,他是我的師傅。趙紅心有些驚奇,說是嗎?

就因為趙紅心這句話,任航行激動得一宿沒合眼。一大早他就跑到許寶迎的家,要小許幫他分析分析。任航行說寶迎,你說趙紅心是不是對我有一種好感呢?許寶迎說有這種可能。這種可能性有多大呢?許寶迎說我觀察不出來。下一步我該怎么辦呢?許寶迎沒好氣地說師傅,我又沒談過戀愛,我咋知怎么辦呢?那倒也是!任航行嘆一聲,突然靈機(jī)一動,說寶迎,假如你是趙紅心,你希望我怎么辦呢?許寶迎心中說,我倒想是那個趙紅心呢!可惜我不是她!你不如給她寫封求愛信試試吧。任航行心中那只迷航的小船,猛然找準(zhǔn)了方向。連聲說謝謝,爬起來就跑。弄得許寶迎一臉傻傻的。

任航行去商店買來信封信紙,單等中午一下班,瞅個沒人的地方便寫起了情書。任航行是個感情豐富的人,愈寫愈激動,信沒寫完,早已是淚眼■■,涕泗滂沱了!許寶迎沒有等到他吃飯,就先吃了,怕飯菜涼了,用布將飯盒包起來,放在熱氣管子上。任航行寫好了信,上班的時間也到了,他只好空著肚子干活,不但不覺得餓,相反勁頭兒還挺足的。許寶迎附在他耳旁說,愛情的力量真大??!機(jī)器聲太吵,任航行將車床關(guān)了,說寶迎你說什么?許寶迎又不好意思說了,她說你的肚子不餓嗎?任航行一笑,說不餓!

下班后,任航行嘻皮笑臉央求許寶迎幫他將信送給趙紅心。她心中十二分地不愿意,可手卻不由自主接了。等任航行轉(zhuǎn)身走了,自己又后悔了不得,罵自己,你說你這是干的啥事情哩!

許寶迎有趙紅心的地址,不費事就找到了她的家。趙紅心正在家學(xué)毛著,見到許寶迎,有些愕然,說你怎么來了?又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家的?許寶迎笑笑算作回答。她將信交給趙紅心。趙紅心說什么?她說你看看就知道了。又說你等我走了再拆。趙紅心笑笑,什么東西還這么神秘?說著往外送她。許寶迎有心觀察起趙紅心來。趙紅心長得白皙,膚細(xì),像是一條沒被污染過的河流那么潔靜;身材勻稱,五官端莊,是女人見了都不由驚嘆的那種女人!難怪師傅一見為之傾倒么!可我在他面前兩三年了,難道就沒看出一點兒好來嗎?難道我就沒有一點兒值得你看的地方嗎?許寶迎心中不由生出一絲酸楚來!趙紅心也沒在意她的表情,說你不坐坐啦?她說不了。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連許多天,任航行也沒有接到趙紅心的回信,心情一落千丈,歌曲也不唱了,連話也很少說。許寶迎明知是怎么回事,也不好問,也不便勸。只好表面上也裝出很同情的樣子,在任航行面前繞來繞去的長吁短嘆,可她心中別提有多高興了。時刻沐浴歡暢的幸福里。她心中那顆太陽從云彩里出來了,始終照耀著她,叫她怎么能不快樂呢!她多么希望趙紅心看不上她的師傅??!趙紅心那么漂亮,人尖子一個,又是個紅人,條件又好。她不是抵毀師傅,相比較,無論從哪方面來講,師傅與趙紅心是有點兒不太般配。所以許寶迎抱定主意,等師傅撞了南墻死了心,不然的話,他心中老想著那個趙紅心,她想怎么著都不行。不過許寶迎是個實心的人,大凡這種人就會死心眼,她心中明明喜歡任航行,非但不主動,相反還替人家牽線搭橋,這不是與自己過不去嗎?現(xiàn)在她只有在心里祈禱,上天保佑我吧,千萬別叫那個趙紅心有信來!

不早不晚,信就在這個時候來了,就在任航行與許寶迎都覺得不可能來的時候來了。

那天早上一上班,傳達(dá)室的章老頭就喊許寶迎拿信。信沒貼郵票,是誰從門縫里丟進(jìn)來的。章老頭如是說。許寶迎拆開信,里面還有一封封好的信,是給任航行的。信很輕,許寶迎拿在手中,卻感到有千百斤重。

信很短,簡簡單單幾句話:小任同志……你的小資產(chǎn)階級的情調(diào)太濃了,你的無產(chǎn)階級感情哪里去了!你要多多學(xué)習(xí)毛主席的著作,斗私批修,徹底肅清封資修的流毒……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戰(zhàn)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萬歲!

信雖不長,不但沒有愛的宣言,且平淡得就像一杯白開水,字里行間還有一點兒批評的味道,可任航行還是蠻激動的。這說明她看了他的信,不光看了,而且還認(rèn)真地看了,要不怎么能說出這么一番大道理來呢?任航行找個沒人的地方,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喊許寶迎來看。許寶迎說這是你的私信我不看,看人家的信是犯法的!任航行說,是我叫你看的,又不是你私自看的,犯的哪門子法哩?再說,你是個媒人呢,誰不看你都得看!

許寶迎就看了。許寶迎心說是你叫我看的,你可別到處宣傳我!當(dāng)然她知道這種事情誰也不會輕意四處廣播的。

看了那封信,許寶迎并沒有天要塌下來的那種感覺,相反覺得陽光真實地照在了她的身上。一絲暖意從心口窩的深處,一陣一陣往外散發(fā)出來……

趙紅心給任航行寫了那封信,當(dāng)時感覺是鬧著玩的,也沒太怎么想,這是她第一次給男孩子寫信。過后忽然覺得,喲,是該考慮個人的事情了呢!一晃都二十三歲了,身邊像她這么大的,起碼也是一兩個孩子的媽媽了。不過她自個倒沒覺得這么大了,還覺得像是十七八似的。趙紅心第一回有了這種心事,手中的掃帚就不那么輕松了,腳底下這一千多米的小馬路,往日她一口氣就掃到頭了,還不覺得累,今兒個身上卻有了輕微的汗潮,手臂也有點兒酸乎乎的。

這時候有人叫她,是所里的小孫。小孫通知她,說是潘主任來電話,叫她立即去縣革委會,有急事。趙紅心知道,縣革委會無論啥事都是急事,估計又是作報告的事。小孫說你去吧,我來掃。趙紅心說孫姐,又煩勞你了。小孫說,你也是公事,別客氣。趙紅心就笑。小孫又說,等你高升了,別忘了我就行。趙紅心說孫姐,瞎扯什么呢!小孫說,你這么積極,又是縣革委會的紅人,跑不了的!

趙紅心騎著小孫的自行車,急急忙忙趕到縣革委會,潘主任早已等在那里,連茶水都給泡好了。趙紅心來熟了,也不客氣,一口氣將茶喝光了,自己提過茶瓶加滿水,一屁股坐在潘主任對面的椅子上,說潘主任明天去哪兒作報告?潘主任笑而不語。趙紅心說怎么了潘主任?嘴里像是含塊水果糖似的!潘主任說小趙,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趙紅心沒當(dāng)回事,說啥?又端起茶杯喝水。潘主任說你猜一猜。趙紅心說我猜不出。潘主任說不讓你猜了,然而卻又不說,一對小眼盯著趙紅心的臉看。趙紅心的目光與潘主任的目光遭遇了,一下擱淺了。趙紅心突然覺得,潘領(lǐng)導(dǎo)那雙眼睛里藏著一種令人心中發(fā)懸的東西。趙紅心說潘主任,你這么望著我干什么?說著摸下自個臉,我臉上有臟氣嗎?潘主任忍不住笑了,他說小趙恭喜你了。趙紅心摸不著頭腦,喜從何來?潘主任說,經(jīng)過縣革委會集體討論,決定提你當(dāng)候補(bǔ)委員,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你的身份就變了,成為國家干部了。趙紅心說這怎么可能呢?潘主任說,這不就可能了嗎!趙紅心說我恐怕我干不了。潘主任說,慢慢鍛煉鍛煉吧,誰也不是一生下來就會當(dāng)干部的!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交給趙紅心,叫她現(xiàn)在就填。趙紅心還是畏手畏腳的,她說潘主任,我當(dāng)干部了,還叫我掃馬路不?潘主任說,那當(dāng)然不能再掃了。你想想,你現(xiàn)在是個縣級領(lǐng)導(dǎo)干部了呢!哪能去掃馬路呢?成何體統(tǒng)?趙紅心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都是為人民服務(wù)的,……”假如當(dāng)干部就不能掃馬路了,那不是脫離群眾了嗎!若是這樣的話,我不要當(dāng)這個候補(bǔ)委員了,還是讓我去掃馬路吧。潘主任有些為難,考慮了一下說,不然這樣吧。馬路你可以去掃,但不是你的主要工作,今后縣革委會啥時開會,你都不能耽誤。趙紅心說沒問題,心里高興得了不得,趙紅心說謝謝你潘主任,潘說你和我還這么客氣干嘛呢!

又坐了一會兒,趙紅心站起來要回去,說小孫還替我掃馬路呢?不知掃完了沒有,我去看看。潘主任往外送人,欲說什么又止,趙紅心說潘主任還有啥事嗎?潘主任說趙委員,今后我就叫你趙委員了,趙紅心說還是叫我小趙吧,委員長委員短的我聽了心里別扭,潘主任說委員是個職務(wù),這樣工作起來方便些,趙紅心微微一笑說你喊啥都行。正是夏初的天氣,花園里一片生機(jī)勃勃,花團(tuán)錦簇,暗香四溢。潘主任說趙委員,我有件事想求你給幫個忙,趙紅心說潘主任有啥事你只管說。潘主任略停,不好意思地晃了晃腦袋,是件私事,按理說,我不該麻煩你的,不過我實在想不出其他合適的人來。趙紅心說潘主任你急死我了!潘說小趙,我老婆出身不好,我已經(jīng)與她離婚好幾年了,平常光顧革命工作,將自己的事給耽擱了,現(xiàn)在我突然想起來,我該再成個家了。趙紅心是個多精的人哪,說潘主任是不是讓我給你保媒?潘主任點點頭!趙紅心說這人我認(rèn)識?潘說那是當(dāng)然啦!趙紅心問道是誰?潘說就是上次你叫她來找我的紅旗機(jī)械廠的小許,你不是跟她挺熟的嗎?趙紅心說你是說那個許寶迎啊,我和她說熟也熟,說不熟也不熟,不過這件事我可以找她試試。潘說那就謝謝啦!趙說潘主任你這條大鯉魚,看起來我有希望吃了?潘敞懷大笑,我當(dāng)然希望能這樣啦!

許寶迎下班回到家,姐夫沈躍進(jìn)已經(jīng)將飯菜預(yù)備好了,沈躍進(jìn)說寶迎,你是先吃飯,還是先洗澡?許寶迎說還是先吃飯吧。沈躍進(jìn)說那也好,我去叫你姐出來吃飯。許寶迎說姐夫,今天開工資了,說著從身上掏出一沓錢來,交到沈躍進(jìn)手中。沈躍進(jìn)說,我的工資夠家里花銷的,你的錢你攢起來吧,留將來結(jié)婚用。許寶迎臉一紅說,我結(jié)婚早著哪,你拿著吧。沈躍進(jìn)說那我?guī)湍愦驺y行吧,許寶迎說隨你的便。許寶迎拿碗盛飯,沈躍進(jìn)將妻子寶鳳抱到飯桌前,一家三口剛欲吃飯,突然來了個人,是趙紅心。

許寶迎沒想到趙紅心會上她家來找她,她心里想,肯定是為她的師傅任航行的事來的,所以心里有些不悅,又不好露在臉上,就客氣地讓她一起吃飯。趙紅心說她已經(jīng)吃過了。許寶迎也不好意思把人家晾在那,說我也不怎么餓,到我屋里說話吧。趙紅心還想客氣,許寶迎說我真的不怎么餓,其實許寶迎有她的鬼主意,我不吃飯,你趙紅心就不會坐長久的。依許寶迎的心思,一刻都不想留趙紅心。

倆人坐在床沿上,趙紅心本來就不拐彎,見許寶迎不吃飯陪她說話,便開門見山地說,小許,今年多大啦?許寶迎想不出趙紅心怎么想起來問這個,就說干嗎?想給我介紹對象?趙紅心說你猜中了,許寶迎說是誰?趙紅心說你別問是誰,你現(xiàn)在愿不愿意談?許寶迎弄不清趙紅心究竟為她提的誰,一時語塞。趙紅心說,你還沒吃飯,我也不繞彎子了,就是縣革委會的潘主任,你見過的……你別驚奇,潘主任雖然年紀(jì)大些,可也不顯老,條件那是沒說的,根正苗紅,又是縣革委會的副主任,才三十幾歲,年輕有為,當(dāng)然咱不圖她這個,官再大,也都是為人民服務(wù),……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說:“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我理解這“共同的革命目標(biāo)”就是緣分!你考慮考慮,想好給我回個話。

許寶迎不知趙紅心何時走的,她叫趙紅心說的這個事情給弄傻了,她是一點兒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怎么可能哪?她怎么可能嫁給那個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的人呢?想起那天她去縣革委會被那個姓潘的捏一下臉,現(xiàn)在想起來還覺得惡心,她拿來毛巾,照著鏡子,對著臉上姓潘的捏的那塊地方擦呀擦,直將臉擦紅了,擦疼了,她才停手。她想那個趙紅心怎么想起來的呢?你說那個姓潘的怎么怎么好,你也不小了,你怎么不嫁給他的呢?真笑死人了,她本來對趙紅心還有一些好印象的,現(xiàn)在全沒了,相反對她還有一種怨氣,甚至有些恨意!

許寶迎心中很煩,也不想吃飯了,姐夫沈躍進(jìn)要去熱飯,她說我想洗澡,沈躍進(jìn)說我去給你兌水,剛給你姐洗好,爐上的水剛好開了。洗澡間里有水氣味,還殘存著香皂味道,許寶迎關(guān)好門,一件一件地脫著衣服,望著自己的身體,默默地在心里想,姓潘的你做夢去吧,你別想得到我,我死也不會嫁給你的,別說你是個小小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即便是國家副主席,我也不稀罕!

水溫怎么樣?姐夫沈躍進(jìn)在門外問道。許寶迎說正正好。姐夫沈躍進(jìn)說,小心別燙著!許寶迎說,我知道啦!許寶迎在心中贊嘆,姐夫這人真好!

今天輪到趙紅心夜班,所長找到趙紅心,說趙委員,你如今是縣領(lǐng)導(dǎo)了,白天你參加勞動也就是了,晚班你千萬別再干了。所長是個女人,姓齊,干一輩子清潔工,人挺好的,就是不識字,大家都喊齊姨,趙紅心說齊姨,不勞動是可恥的,勞動最光榮,再說我算啥領(lǐng)導(dǎo)呢!齊所長說,趙委員,趙紅心說齊姨你還是叫我小趙吧。齊所長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黑牙,齊所長打十六歲就開始吸煙,現(xiàn)在每天沒有兩包煙過不去,一般男人吸不過她,所以將滿嘴的白牙給糟蹋了。趙委員……你說我這嘴,好,齊姨就叫你小趙。小趙??!你現(xiàn)在身份不同了,齊姨怕你累著,也擔(dān)心你的安全,黑更半夜的,若是遇見了壞人,你叫齊姨怎么向縣革委會交待呢?趙紅心說,現(xiàn)在革命形勢,不是小好,是大好,壞人是不會輕舉妄動的,你放心吧齊姨。

趙紅心吃完飯,新學(xué)了段毛主席語錄,又寫了幾頁紙心得體會,然后上床躺一會兒,好起來上班。然而卻一點困意也沒有了,她想著潘主任和許寶迎的事,想著想著不由人地就想到了自己。想到自己,難免就想起那個叫任航行的男青年,她對他沒有多少好感,也沒有多少惡感,不過細(xì)想起來,他不太適合她,尤其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當(dāng)了縣革委會的候補(bǔ)委員,各方面的情況都起了變化。她不是瞧不起工人階級,實在是她們不在同一起跑線上。上次她一時興起給了那個任航行寫了那封信,不知他看了作何感想,仔細(xì)一想,又覺得那封信有點兒太于嚴(yán)厲,的確有些不應(yīng)該。談對象不是學(xué)毛著,她不該那么嚴(yán)肅對待人家的,通過這次政治面貌(指她當(dāng)上了縣革委會的候補(bǔ)委員)的變化,她更加堅定了信心,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要認(rèn)真學(xué)習(xí),努力改造自己的世界觀,現(xiàn)在絕對不能考慮自己的個人的私事,要把學(xué)習(xí)和工作放在第一位。為了不影響自己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趙紅心決定現(xiàn)在就給姓任的寫封信,叫他死了這個心。說寫就寫,鋪好了紙,提筆寫道:……任航行同志,我與你那個事情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黨不允許我現(xiàn)在考慮這件事,革命事業(yè)也不允許我現(xiàn)在這么做。別為了我耽誤了你的青春,你今后別再給我寫信,否則,我就將信轉(zhuǎn)到你們廠里去!……希望你今后刻苦學(xué)習(xí),發(fā)憤圖強(qiáng),做一個對祖國對人民有用的人,做一個忠與毛主席,忠于林副統(tǒng)帥的人……握手,此致,革命敬禮!

趙紅心將信折好,裝進(jìn)信封,貼上郵票,在上班的路上,將信投進(jìn)了綠色的郵筒里,這時她才長舒一口氣,心情也格外地舒暢,掃起路來,也格外地有勁、賣力。

許寶迎今天本來上的是中班,臨時通知她有政治任務(wù),立即去廠里。許寶迎心里胡亂猜疑,會是什么政治任務(wù)呢?離廠里還有一段路的時候,只見彩旗迎風(fēng)招展,插有二里地去,廠里的喇叭早已響起來了——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我們有多少知心的話兒要給您講,我們有多少熱情的歌兒要給您唱。千萬顆紅心向著共產(chǎn)黨,千萬張笑臉迎著紅太陽,敬祝您老人家萬壽無疆!……院墻墻壁上貼滿了紅色標(biāo)語,其中一張標(biāo)語的內(nèi)容引起了許寶迎的警覺:“熱烈歡迎縣革委會的領(lǐng)導(dǎo)蒞臨我廠指導(dǎo)抓革命促生產(chǎn)工作”。許寶迎心中不由琢磨起來,來的別是那個姓潘的主任吧?

師傅任航行滿頭是汗,正領(lǐng)著一幫人在那兒操練鑼鼓。徐工宣手中托著幾盤炮正指揮工人懸掛燈籠。許寶迎就問,徐工宣,什么政治任務(wù)?徐工宣沒聽清楚許寶迎的問話,說,快進(jìn)去吧,換好工作服,縣領(lǐng)導(dǎo)快要來了。許寶迎將師傅任航行拉到一邊去,說師傅,縣革委會來的哪位領(lǐng)導(dǎo)?任航行說,你認(rèn)識的,就是那位潘主任。

許寶迎的心情一下一落千丈,師傅任航行還想與她交待一下車間里的活,見徒弟一臉不是一臉地走了,就沒叫住她,他心里也奇怪,這個寶迎今天是咋的了?剛才臉上還是陽光燦爛的,怎么突然一下變天了呢!

許寶迎換好工作服,然后動手擦車床,愈擦愈沒精神。每天她擦機(jī)器的時候,邊擦嘴里邊哼著語錄歌,今兒非但不哼歌,臉上還掛著冰霜,所以同車間的姊妹就看出來了,問她那兒不舒服?寶迎說沒有,又問她家里有啥事情嗎?寶迎又說沒有。像許寶迎這個年齡屬于特別敏感的年齡,大家心里也都有數(shù),知道許寶迎與她師傅任航行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就喊著問,任師傅呢?怎么任師傅沒來哩!有人說,在廠門口敲鑼鼓家伙呢!許寶迎心中明白,她們這是喊給她聽的,她不理會,低頭只顧擦車床,擦了一遍又一遍,若不是廣播喇叭通知全廠工人到大禮堂去集合,她還要擦呢?

許寶迎與一幫小姊妹向大禮堂走去,她想,一定是那個姓潘的快要來了。她實在是不想見到他,而她又不能不見到他,他坐在臺子上,你總不能一直低著腦袋吧!怎么辦呢?許寶迎猛然想到一個主意,她“哎喲”一聲突然蹲下身子。同行的小姊妹問她怎么啦?她說我肚子疼,剛剛還是好好的,怎么說疼就疼了呢?不然去廠醫(yī)務(wù)室瞧瞧吧。她說不行,疼得很,我得去醫(yī)院。同行的說,找個人陪你去吧?她說不用了,我自己能行,你們替我向徐工宣帶個假吧。

許寶迎沒有從前門走,她蝦著腰溜著墻根向后門走去,她怕萬一碰上那個姓潘的。邊走嘴上邊哼哼,裝得還挺像的。出了門,她才將腰直起來,想起剛才的樣子,不覺得好笑,就笑了。心中十分得意,這時就聽到廠里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廣播喇叭里響起了不絕于耳的歌聲。不用猜,準(zhǔn)是那個姓潘的進(jìn)門了,她不由加快了腳步。

離廠老遠(yuǎn),許寶迎這才發(fā)現(xiàn)壞了,身上還穿著工作服哩,想再回廠換衣服又怕被人撞見,也只好就這么著了。可是她穿著工作服又能到那里去呢?本來想去逛商店的看來不可能了,哪有穿著工作服逛商店的!那時候不興這一套?;丶乙膊恍?,若是姐姐問起來,上班時間你怎么回來了?叫她怎么回答呢!這個時候往哪兒去呢,這下可難壞了許寶迎。

紅旗機(jī)械廠地處城郊,許寶迎不能回廠,又不能進(jìn)城,只好漫無目標(biāo)地向郊區(qū)走去。遠(yuǎn)處是麥田,前兩天剛下了一場雨,麥苗在白燦燦的日照下,泛著綠光,小風(fēng)一過,閃過一道綠波。許寶迎本就喜歡綠色,腳步輕盈地跨進(jìn)麥田,蹲下身,用手撫摸著綠油的麥苗,心中蕩起一種欣欣向榮的景象。

很晚,許寶迎才回到家,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家中空無一人。往常這個時候,姐夫沈躍進(jìn)早將飯菜做好,就等著她下班一起吃了,可今天這種情況是從來沒有的。許寶迎心想,若是姐夫沈躍進(jìn)加班或是有事,姐姐總會在家的呀!姐姐行動不方便,很少出門,每天做點簡單家務(wù)活,比如撿菜,淘米,蒸飯,還有縫縫補(bǔ)補(bǔ),漿漿洗洗力所能及的事情,即便有啥特殊的事情要出去的話,總該留個字條啥的,可許寶迎找遍里外間,卻啥也沒有發(fā)現(xiàn)。再說這個時候也沒有不在家的理由呀!寶迎坐臥不寧,像只無頭的蒼蠅在外間屋轉(zhuǎn)圈子。突然想起來,姐姐與姐夫可能有急事出去了,兩人忘了或沒來得及留條子,因為姐夫不識幾個子,也許是給鄰居張大媽留口信了也說不定。于是,許寶迎便去敲張大媽的房門。張大媽聽許寶迎一說,也覺得奇怪,說你姐很少出去的?。≡僬f,她真的有急事出去的話,總要給我說一聲的呀,我一下午都沒出門呢!即便她有啥事總該和我講一下的,沒理由的嘛!

許寶迎這下真的有些急眼了,又沒地方打聽去,也只好等等看情況再說了。她便動手做飯,家中有蒸好的饅頭,她熬了一鍋的稀飯,又炒了一盤素菜,這一切做好以后,就坐在外間屋等。這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許寶迎連電燈都忘了拉亮。

不知過了多久,猛聽得一陣自行車響,許寶迎聽出是姐夫沈躍進(jìn)的自行車聲,忙跑出去,果然是姐夫。許寶迎劈頭就問,姐姐呢?沈躍進(jìn)說你姐發(fā)燒三十九度,我下班回來,急忙送她去醫(yī)院了,走得太匆忙,也沒給你留個條子,怕你急,所以我回來給你說一聲。許寶迎說嚇?biāo)牢伊耍疑鲁錾妒虑?,姐姐現(xiàn)在咋樣了?沈躍進(jìn)說,打了兩瓶水,高燒已經(jīng)退了,在那觀察觀察,沒啥事就可以回家了.你還沒吃飯吧,我去給你做。許寶迎說,飯菜已經(jīng)做好了,先去醫(yī)院看看姐姐再回來吃吧。沈躍進(jìn)說別了,估計你姐也沒啥大事,你先吃吧,我這就去接你姐。許寶迎下午在外面弄了一身汗,見姐沒事也就放心了,說姐夫我洗個澡,等你們回來一起吃飯。沈躍進(jìn)說我去給你將水兌好。當(dāng)初鐵皮水桶置放的有些高,許寶迎如果往桶里加水,需得踩著凳子才行,每次洗澡都是沈躍進(jìn)先將水兌好,她才去洗,因為沈躍進(jìn)個子高。所以沈躍進(jìn)要替寶迎兌水,她也沒反對。

沈躍進(jìn)走了,許寶迎拿了換洗衣服,進(jìn)了洗澡間將衣服脫了,自我欣賞一番自己,洗澡前她有這個習(xí)慣??粗约河褚话愕丶∧w,美麗地曲線,撫摸著自己凸與凹地部位,心中充滿一種自豪與優(yōu)越感,她用手試了一下水龍頭的水溫,感覺正好,心中感激姐夫的心細(xì),接著開始洗澡。

洗著洗著,許寶迎感覺身上有些涼意,她不由抬頭望了一下門,這一望不要緊,嚇得她魂飛魄散,門不知何時開了,有一個人就站在那里,定睛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姐夫。水熱不熱?正不正好?沈躍進(jìn)輕描淡寫地問。許寶迎不知怎樣回答,也想不起來怎樣回答。你出去!你出去!許寶迎歇斯底里一般的喊叫。寶迎你是咋的啦?沈躍進(jìn)還是那樣坦然地說話。許寶迎這才想起來自己光著身子,急忙扯過衣服,將身體護(hù)住,憤怒地吼著:滾哪!滾哪!你這個流氓!

打死許寶迎,她也不會想到老實憨厚地姐夫竟是這樣的人,自從沈躍進(jìn)進(jìn)門,許寶迎拿他就像自己的親哥哥,無論哪方面,也都不怎么避諱他。沒想到他竟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她不止一次地怨自己,洗澡時為啥不將門插死的呢!平常,她洗澡時從來不插門的。她的確沒拿沈躍進(jìn)當(dāng)外人,有時早晨沈躍進(jìn)叫她起來吃飯,都是直接到她床前喊。她睡得死,所以她的房門從來不插。假如今天洗澡的時候?qū)㈤T從里面插上的話,那么就不會發(fā)生現(xiàn)在的事情。她真的好恨自己,為啥這樣粗心的呢!她想等她姐姐回來,一定不能輕饒那個人面獸心的家伙!

任航行在充滿美好希望的心情下接到趙紅心那封信的,在拆開信的一剎那,感覺是久枯的禾苗得到了及時雨。那成想是封絕交信,心中那片湛藍(lán)的天空突然暗淡了,猶如一顆滾燙的心掉進(jìn)了冰水里,他覺得世界末日來臨了,有時他真這么想,還不如地球來個大爆炸哩!也省得美國佬虎視眈眈的了!地球果真毀滅了,那真叫世界大同了,什么窮富,什么好壞,什么愛情,什么仇恨,統(tǒng)統(tǒng)地死亡了,當(dāng)然包括他的和趙紅心以及所有人的生命!……

機(jī)器轟鳴,在不停地轉(zhuǎn)動;外面地天空依然是陽光燦爛,車間的房頂照樣是那么巍然不動,任航行又回到現(xiàn)實中。他也明知剛才只不過是他的一種假想罷了,事實上,他也不想這么年輕就去見馬克思,他還有好多好日子沒過呢!他還有好多理想沒有完成呢!目前任航行的理想就是能與趙紅心談對象,可這個理想破滅了,到現(xiàn)在他才明白,原來一個人沒有了理想是這樣的痛苦??!他想找一個人訴說自己心中的苦痛,想來想去,只有徒弟許寶迎是他的傾訴對象,可她今天突然請了病假,好端端的怎么會生病呢?在他印象中,自許寶迎到紅旗機(jī)械廠上班,還沒請過一次病假,如果許寶迎在跟前,起碼任航行的心情還不至于這么悲觀,什么事情一經(jīng)許寶迎開導(dǎo)和分析,也許就沒事了,說不定她會親自去找那個趙紅心談一談,問個清楚明白,也說不定那個趙紅心有意拿拿架子,試探試探他任航行的心誠不誠!假如這樣,那真是最好不過了。可如果趙紅心真的不想與自己相好那又該怎么辦呢?任航行心中那扇剛剛有點兒縫隙的小窗戶又關(guān)閉了,她雖然是工人階級,可怎么與趙紅心相比呢?趙紅心長得那么漂亮又是縣里學(xué)毛著的典型,如今又是縣革委會的候補(bǔ)委員了,無論從那方面講,他任航行都與人家不相配,趙紅心看不上自己也是有道理的!那該怎么辦呢?任航行不知如何是好,如果他知道該怎么辦,他就不會那樣唉聲嘆氣的了,也就不那么沮喪了!

連小波和順子沒事好往任航行一起湊,兩人這時手中的活兒干完了,摟頭抱腰過來找任航行閑啦呱。連小波見任航行一臉的愁容,就說任哥,是丟錢了還是夜間跑馬了,臉色那么難看。順子說,任哥害的是相思病,你沒看他徒弟小許請病假了嗎!任航行心中煩,所以口氣也就不善,你倆都給我上一邊去,我心里有火,別惹我!連小波和順子都不由“咦”了一聲,兩人一擠眼,然后各扯任航行一只胳膊將他拽到蓄水池跟前,二人喊號子說一二三,然后將任航行的頭摁到水中。連小波說,你不是心里有火嗎?給你去去火!憋了好一會,才放他昂起頭。任航行也不反抗,抖抖頭上的水,啥話不講,掙脫二人的手,自顧自地走了。連小波和順子都不由愣了,見任航行眼里還噙著淚,更加莫名其妙了。兩人覺得玩笑開大了,不然任航行不會一聲不吭的。連小波平時是個小氣鬼,今天也大方起來,從身上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硬給任航行點上,自己和順子也都點燃煙。連小波說任哥,你別生氣,咱倆與你鬧著玩的。順子說任哥,你是不是受了誰的欺負(fù)?你告訴我們,你曉得咱倆的性格的,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沒人打架,你說說是誰?任航行說你們都別煩了好不好,啥都沒有,你就讓我靜一靜。連小波說那不行,你今天不說出來是啥事,咱倆就不走!順子說對,不走,咱仨是兄弟,有福大家享,有難大家擔(dān),你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不放你走!任航行無奈,只好將實情敘說了一遍。二人聽了,都不由笑了。順子說我當(dāng)啥事嘞,感情是這個事啊!連小波說任哥,就不是上次來咱廠作報告的那個小丫頭嗎?任航行說正是。連小波說任哥,這個熊事交給兄弟了,不是兄弟夸???,我保證叫你倆成。任航行說你有啥辦法?連小波說天機(jī)不可泄漏,任航行說你不說明白我不放心。連小波便趴到任航行的耳邊嘀咕了一番。任航行有些懷疑,這樣能行嗎?連小波說你就按我說的辦,保準(zhǔn)那個丫頭對你另眼相看,到時候你就等好吧!順子說啥主意?連小波說等下再告訴你。連小波對任航行說,到時候事情辦成了,你得給我和順子各買一條“大前門”。任航行說那沒問題,我就是擔(dān)心,假如這事串幫了……!連小波說,我聽了這么多古書,這點事小菜一碟,你就按我說的辦吧,保證出不了問題!

許寶迎關(guān)上門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下傍晚才起來。姐姐寶鳳正坐在外間屋等她,寶鳳說,起了小妹?我敲了你幾次房門。寶迎說姐,你身體好些了嗎?寶鳳說燒退了,也就沒事了。姐姐是無辜的,寶迎不能與姐姐生氣,寶迎說我去洗把臉。寶迎邊洗臉邊在想,這件事怎么與姐姐說呢?雖然是自己的親姐姐,她覺得這么丟人的事,實在是不好啟齒。按昨晚氣頭上,她真想立馬就離開這個家,永遠(yuǎn)不見那個披著人皮的沈躍進(jìn)!可是那現(xiàn)實嗎?只要姐姐不與沈躍進(jìn)離婚,她就不可能不見到他??裳巯逻@種狀況,姐姐會與沈躍進(jìn)離婚嗎?這之前,沈躍進(jìn)可以說是個很不錯的男人,對姐姐好,對這個家也負(fù)責(zé)任,可他們一旦離了婚,姐姐行動不便,她又不能那么全身心地照顧姐姐,那又怎么辦呢?她真希望姐姐能立即與那個沈躍進(jìn)離婚,可她又怕姐姐離婚!像姐姐這個樣子,再去找誰呢?許寶迎心里就這么矛盾著,現(xiàn)在連與姐姐訴說昨晚所發(fā)生事的心情和勇氣也沒有了!

寶迎到了外間屋,她感覺姐姐的目光好像在她身上,她不敢正視姐姐的眼睛。她想,她如果將昨晚發(fā)生的事情告訴姐姐,姐姐會多么傷心啊!那時候,她該怎么辦呢?還是勸姐姐與沈躍進(jìn)離婚,還是自己搬離這個家?這兩種做法無疑對姐姐都是一個沉重地打擊。假如姐姐一時想不開……唉,那真是后悔也來不及了!

小妹,你一天沒吃飯了,你姐夫也沒回來,我給你做了一碗湯,我這就給你熱熱去。沈躍進(jìn)一天沒回來?這種情況過去是沒有的,再忙再累,沈躍進(jìn)都會回家,即便是遇到加班。他也會先回家給姐做好飯再走。寶迎說姐,我不餓,我想和你說說話。寶鳳像是早有準(zhǔn)備,說那好吧。是昨晚的事嗎?寶鳳隨即問道。這下寶迎倒被問倒了,她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很顯然,姐已經(jīng)曉得昨晚所發(fā)生的一切。

……昨晚上,你姐夫確實不是故意的。不過呢,他說他當(dāng)時的確是忙暈了,他擔(dān)心我在醫(yī)院里,又擔(dān)心你燙著,所以一慌忙就……

真的是慌暈了?真的一慌忙……寶迎有些憤怒了!

寶鳳說小妹,你知道你姐夫平常是很關(guān)心你的,當(dāng)然也關(guān)心我和這個家,他起早貪黑,忙里忙外,省吃儉用,為的啥?還不都是為的這個家!即便你姐夫一時湖涂做錯了事,你也要原諒他,一是為我,一是為你自己。為我自己?寶迎有點茫然。寶鳳說小妹,我說為我,這話很明白,我是個殘疾人,不能做只會吃,一切都是靠你姐夫??梢赃@樣說,沒有你姐夫,我一天也活不下去;為你自己怎么說呢,你想啊,如果這件事傳出去了,你怎么做人?今后又怎么找婆家?所以說小妹,為了姐姐,為了你自己,你就原諒你姐夫這一回吧,我給你跪下了!說罷丟下手中拐杖,直直地跪在寶迎的面前……

寶迎急忙上前將寶鳳攙起來,說姐姐,姐姐啊!……姊妹倆抱頭痛哭起來。

好不容易寶迎將姐姐勸睡下了,回到自己屋里,寶迎忍不住趴在床頭痛哭起來,她一肚子委屈,沒地方訴說不說,相反發(fā)生這一切倒像是自己的過錯,她不知今后自己該怎么辦,怎么面對沈躍進(jìn)和這個家。她想,如果找好對象,嫁出去也就算了,永遠(yuǎn)不見他們就省心了,也就沒有煩惱了,可一時半會哪去抓一個呢!又不是買青菜蘿卜,這下可叫寶迎難住了,她想到了師傅,可他心中有其他的女人,和她一點兒也沒有那方面的意思。因為自己一門心思在師傅身上,所以她的周圍還沒有一個合適的人,平時有的男孩子想追求她,都被她推三阻四地回掉了。唉,她多么想立馬找個男人嫁出去??!即便是明天,她都嫌晚!她一刻也不想在這個家里呆。

有人敲門,寶迎估計是沈躍進(jìn)回來了,急忙起身將燈拉滅了,聽到拐杖搗地的聲音,她知道姐姐起來開門了。一把拉過被子,將頭蒙了起來,她現(xiàn)在連他聲音都不愿聽到,她真是怨恨死了他了!

來人不是沈躍進(jìn),寶迎雖然蒙著腦袋,但她的耳朵卻由不得她,她聽到兩個女人說話的聲音。一個是她姐姐,那一個是誰呢?正在寶迎集中思想去辨別另一個女人聲音時,只聽到姐姐在她的房門口喊道:寶迎,趙大姐來了。寶迎一時沒弄清哪個趙大姐,拉亮了燈,那個人就進(jìn)來了,是趙紅心。

聽說你病了?趙紅心關(guān)切地問。

寶迎只好裝出病態(tài)來,說沒有事,有點兒感冒。

趙紅心又說了一些工作方面的事,又問了問寶迎廠里的一些情況,略頓說道,上次潘主任去紅旗機(jī)械廠視察工作,他說他沒有見到你。許寶迎說,不錯,那天我也生病了,是肚子疼。趙紅心話題一轉(zhuǎn),說小許同志,上次我與你說的那件事情你考慮得怎么樣了?許寶迎猛然泛過醒來了,這個趙紅心是來為那個潘主任的事情來的,她聯(lián)想到家中發(fā)生的這個事,心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她突然心一橫,說我愿意!

上半夜下了一場小雨,正攆上趙紅心上夜班,一般人就不出工了,趙紅心則不同,她是積極分子嘛,她不但出工,而且早出工。她帶了手電筒,穿上雨衣,扛著掃帚,拉著平板車,剛過夜間12點,她就出來打掃了。

路面濕漉漉的,灰塵被雨水沖走了,只有一些被風(fēng)刮落的樹葉殘片。趙紅心就喜歡在這樣的天氣里干活,沒有灰塵,空氣又新鮮,掃起地來,感覺特別地輕松愉快。不多時,她所管的那條馬路已經(jīng)掃一多半了。

這時,下夜班的人都陸陸續(xù)續(xù)過來了,有認(rèn)得趙紅心的,不時與她打著招呼。還有幾個女工,因為知道趙紅心是縣革委會候補(bǔ)委員,就將廠里的抓革命促生產(chǎn)的進(jìn)展情況以及階級斗爭新動向向她匯報。趙紅心停下手中活,掏出日記本,擰亮手電,將女工們反映的這些情況記下來。還有的女工反映郊區(qū)道路的路燈不亮。工人,特別是女工都很不安全,希望趙紅心能向上面反映反映,別讓壞人趁機(jī)作亂。趙紅心對此問題很重視,她說,我明天就去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系,叫他們馬不停蹄地干,保證明天夜里路燈就亮。

掃完了馬路,趙紅心一身褲褂已經(jīng)濕透了,她脫掉雨衣,又將延路掃的垃圾裝進(jìn)車?yán)铮瑒傆掳嗷厮?,猛然想起剛才工人反映的路燈問題,就想親自去看一看,便又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向通往郊區(qū)的那條路走去。

由于沒有路燈,一條路黑古隆冬的,有的路還坑坑洼洼的,很不好走。趙紅心準(zhǔn)備明天一早就發(fā)動全所的同志,將路墊平整。又在心里將電線桿數(shù)了一遍,記了個數(shù),準(zhǔn)備明天反映給路燈管理部門。

趙紅心拉著車子往回走的時候,雨又開始下了,她不穿雨衣,爽當(dāng)叫它淋去,反正衣服也都叫汗溻濕了。天黑路又不好走,四處又是那么寂靜,趙紅心不怕鬼,也不信神,也不怕階級敵人,不過,在這種天氣里,她心里多多少少有點兒緊張,她便放開喉嚨唱歌壯膽:唱支山歌給黨聽,我把黨來比母親,母親只生了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奪過鞭子,奪過鞭子揍敵人!

唱著唱著,趙紅心突然停住了,她發(fā)現(xiàn)有兩輛自行車在她一左一右慢慢地騎著。她走快自行車就騎快,她走慢,自行車就騎慢。趙紅心想,難道今天遇見壞人了嗎!但她還有點兒不太相信,在祖國一片形勢大好的局面下,還會出現(xiàn)階級斗爭的新動向?她就想問一問,也是想壯壯自己的膽。她問:你們是那個廠的?剛下夜班嗎?見他們不回答,趙紅心將車子停住了,那兩個騎車人也下了自行車。她這才看清楚,那兩個人都是蒙著面的。她知道事情不好了,便大聲喊叫,抓壞人哪!抓壞人哪!抓……嘴卻被人家用東西堵住了。

路旁是玉米地,玉米已開花結(jié)穗了。趙紅心被人挾持著往玉米地深處走去。趙紅心聽到玉米桿被踏得發(fā)出呻吟的聲音。

趙紅心沒被嚇住,她想這兩個壞人的膽子實在是太大了,她明知自己掙扎也是徒勞,但她還是拼命地掙扎。嘴被堵住不能咬,她就腳踢手刨,用盡全身力氣反抗。這一刻,她還在想,剛才那幾聲喊叫,會不會有人聽見呢?一想在這僻靜的路上,又是漆黑的雨夜,會有誰打此路過呢?趙紅心開始絕望了……就在這時,趙紅心猛然看見從路上下來一個黑影,到了近前,三拳兩腳,便將那兩個黑影打倒,趙紅心那顆繃緊的心一下子松了下來,然后就啥也不知道了……

那夜,趙紅心只是受到了驚嚇,并沒有遭到歹徒的傷害,所以到了醫(yī)院里她就醒過來了。當(dāng)她看到陪在她身邊的是任航行時,反而覺得奇怪,她問,你怎么來了?醫(yī)院的女護(hù)士嘴快,說趙委員,就是這個同志將你送來的。趙紅心還是半信半疑,又問任航行道,那么晚了,你怎么在那兒的呢?任航行說,那條路是我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地,我剛好上的是夜班,快下班的時候,車床又出點兒毛病,我將它修好了才走,所以下班晚了……真是巧了,早一點晚一點,都趕不上救你。趙紅心臉上出現(xiàn)了笑容,謝謝你了,她說。若不是你及時趕到,后果不堪設(shè)想。任航行說,沒想到是你,后來看到路旁的拉圾車才注意到原來是你。噢對了,趙紅心突然想起什么,我那輛垃圾車現(xiàn)在在那里?任航行說你放心吧,車子我已經(jīng)送你們所里了。趙紅心說,太感謝你了。任航行說,你可別這么說,誰遇上都不會不管的。趙紅心問,那兩個壞人抓到了嗎?任航行說,當(dāng)時光顧著救你了,叫他們溜掉了。正說著話,齊所長帶領(lǐng)所里一幫女人提著罐頭一轟隆進(jìn)來了。問這問那,“唧唧喳喳”地將病床圍了個水泄不通。任航行被擠一邊去了,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趙紅心,心中竊竊自喜。

環(huán)衛(wèi)所的人前腳剛走,縣革委會的潘主任帶著軍管會的同志來了。潘主任坐在床前問了下趙紅心當(dāng)時的情況,告訴趙紅心說,軍管會的楊主任很重視這個案件,叫我徹查這件事!他讓趙紅心細(xì)致地談一談。對于昨晚發(fā)生的事情,趙紅心已經(jīng)爛熟于心,敘述得很詳細(xì),最后還將英雄任航行介紹給來人。潘認(rèn)得任航行,說原來是你啊,我代表縣革委會對你表示衷心感謝!任航行受寵若驚,他說,這是我們工人階級應(yīng)該做的!潘主任說好好!潘主任對趙紅心說,今后你千萬要小心了,這起案件的發(fā)生,說明階級敵人并沒有死心!現(xiàn)在你的地位變了,我建議你不能再上夜班了,如果你一定要上的話,我已和軍管會的同志說了,叫他們派兩名戰(zhàn)士保護(hù)你。趙紅心笑了,她說潘主任,謝謝組織上的關(guān)心,以后我多加注意就行了。我上班,再有兩個當(dāng)兵的跟在我身后,那我要不要干活了?群眾看了以后,會怎樣議論?再說,那樣影響也不好。潘說我考慮考慮再說吧。接著,他又安排隨來的軍管會的同志,叫他們將任航行帶到別的房間,將案子分析一下。等他們出去以后,潘這才又問趙紅心,你估計會是什么人干的呢?趙紅心搖搖頭。潘說我已經(jīng)布置下去了,那條路附近的幾個廠子都要進(jìn)行排查!趙紅心說,潘主任,我看不要興師動眾的了,一方面影響不好,二來我也沒受到什么傷害。潘說那不行!趙紅心猛然想起了什么,她說那條路整個路燈都壞了,共計需要129只燈泡,請潘主任與有關(guān)部門聯(lián)系一下,抓緊將燈泡換上。不是因為我發(fā)生的這件事,主要是群眾反映很大。潘掏出隨身的日記本,一一記上。然后說我回去就督促有關(guān)部門落實。

縣革委會的新聞報道組的幾個同志聽說此事,立即趕到醫(yī)院,潘主任給他們讓個地方采訪。趙紅心便又將案件的過程敘述了一遍。之前,她首先念了一條毛主席語錄,她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導(dǎo)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你不打,它就不倒,你若打,它就倒!……”

上午,潘主任從下面一個單位做完形勢報告,回到縣革委會,已近中午了。車子停穩(wěn)以后,他準(zhǔn)備直接去食堂用餐,這時通訊員小李跑過來,說潘主任,你的辦公室有個女同志等你一上午了。潘問是誰?小李說問她她不說。你問她有啥事情嗎?她說等你回來再說。潘主任邊向辦公室走去,心中邊琢磨著,會是誰呢?他又回頭又問小李,那個女的年齡有多大?小李說,二十露頭吧。潘主任向后揮揮手,那意思叫小李走。隨即潘主任又將小李喊住,說告訴食堂,炒兩個菜,打兩份米飯送到我辦公室去。小李說現(xiàn)在嗎?潘主任想了想,說稍等一會兒吧。

進(jìn)了門,潘主任不由愣了一下,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萬萬沒想到,令他朝思慕想的許寶迎竟然會到他的辦公室來找他。他有一種預(yù)感,許寶迎準(zhǔn)是為他們兩人的事情來的,而且是好消息。

潘主任“哈哈”一笑說:小許同志,你怎么來了?許寶迎正在悶頭想事情,被潘主任那干部式的官腔驚了一下,慌忙站了起來。潘主任說坐坐坐坐。然后拿茶杯倒水。許寶迎說潘主任,你別倒水,我說句話就走。潘主任說忙什么呢!上午我去作報告了,不知你來,等好久了吧?許寶迎下意識地點點頭。略頓,潘主任問道,你來找我有什么事情嗎?許寶迎本來有一肚子話想說,這會兒反倒不知說什么了,甚至于對自己盲目地來縣革委會有點兒后悔。潘主任見許寶迎不講話,更加證明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她心里有點兒緊張,便換一種方式問道,你今天上的啥班?今天本該上白班,可許寶迎請了病假。她說我今天休息。她也不明白為什么與姓潘的撒這個謊。

天氣有些熱,潘主任拿來折扇,自顧扇了起來,隨后,又將椅子向許寶迎跟前挪了挪,邊給自己扇,又給許寶迎扇。

許寶迎臉被扇紅了,不好意思地將身子撤開了,說潘主任我不熱!

這時,通訊員小李端著托盤進(jìn)來了,托盤里放著一葷一素兩盤菜,兩碗米飯,還有一碗雞蛋湯。潘主任將飯菜放在許寶迎面前的茶幾上,說到中午了,就在這吃吧,沒啥好菜。許寶迎說我不餓,我說了話就走。小李說潘主任,如果還需要什么,你叫我一聲。潘說好好。潘拿雙筷子遞給許寶迎,說,咱們邊吃邊說好嗎?許寶迎接了筷子,又放在茶幾上。她說潘主任,你和小趙說的那個事……見許寶迎欲說又止,潘主任那顆心又懸了起來,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氣也就喘不勻了。許寶迎說,我考慮清楚了,我同意!……我的天,就這么簡單哪!一點兒周折和懸念都沒有,她就這么輕而易舉地答應(yīng)了?潘主任只覺得渾身被一種五彩云霞沐浴著,想不快樂都不行!

潘主任點燃一支香煙,悠哉游哉地吐著眼圈兒。

許寶迎站起來,對潘主任說,這件事我不想拖,盡早辦,愈快愈好!……說著,噙在眼里的淚水突然一下子傾泄出來了。她連招呼都沒有和潘主任打,便一個人跑了出去。

老半天潘主任還在想,小許怎么啦?這事應(yīng)該高興才是?。∷趺纯蘖四??是激動所至,還是另有隱情呢!不管怎么說,娶到這么年輕的,又是這么標(biāo)致的女孩子,可以說是他潘某人的福份!

倏忽一下,潘主任感覺自己突然間年輕了許多。一想到自己馬上就要做新郎官了,不免心花怒放,勒不住心猿意馬,渾身激動得亂顫!他知道自己在想女人了,那是雄性激素在他的身體內(nèi)部產(chǎn)生了特殊效應(yīng)的結(jié)果。

一九六八年的第一場雪來的有些早,且突然;寒冷橫掃殘秋,人們在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形之中,被撥拉進(jìn)了哈氣成冰的冬天。

今天是潘主任的大喜日子。

潘主任在臘月的某一天清晨被自己收拾得十二分地精神,他頭戴一頂九成新的軍帽,上身的卡中上裝,胸前別著一枚“毛主席去延安”的夜光像章;下身是疊成一道杠的軍褲,腳上穿的是駝色翻毛皮鞋。

雪不太厚,下巴泛青的潘主任走在上面格外地輕柔;院子里的冬青和花枝受到早雪的款待,格外的碧綠和舒展。潘主任心里盈滿了喜悅,臉上流淌著幸福,在院中觀賞著雪景。

這時,通訊員小李從大門口跑了過來,喊潘主任,說汽車來了。潘急走幾步,這時扎著紅彩球的吉普車就駛進(jìn)了大門。車上坐著新娘許寶迎,還有伴娘趙紅心以及伴郎任航行。

移風(fēng)易俗,喜事新辦,潘許二人的婚禮不搞儀式,不辦喜酒,回潘主任的老家轉(zhuǎn)一圈,權(quán)作是旅游結(jié)婚。

潘主任的老家在潘摟,離縣城五十多里。雪路不好走,直到快中午了,車子才進(jìn)了莊子。這時太陽猛然一下冒了出來,忽拉拉一下灑在了身著紅裝的、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的新娘子許寶迎的身上。潘主任禁不住詩興大發(fā),脫口而出:須晴日,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竟折腰……

潘家兩間西屋是生產(chǎn)隊里新給蓋的,紅磚藍(lán)瓦房。任航行和趙紅心各住一間。此時兩人都沒有睡著。趙紅心是新?lián)Q地方不適應(yīng),任航行是有心事。兩間房子只隔一道墻,墻只壘到房梁的地方,所以哪邊有點兒動靜對方都聽得十分清楚。

自從上次任航行“英雄救美”,趙紅心對任航行的態(tài)度來了個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她的確對任航行有了新的認(rèn)識,而且她有時真的在考慮她與任航行的戀愛關(guān)系問題,特別是看到潘許二人閃電式的結(jié)合,她也有了想結(jié)婚的念頭。只覺得條件還沒有完全成熟,所以事情就這么懸著了。不過這期間,她倒是主動約任航行去看了一場電影,是朝鮮的《賣花姑娘》,本來她想借此機(jī)會與任航行聯(lián)絡(luò)一下感情的,說些悄悄話什么的,哪知被“賣花姑娘”那悲慘的遭遇給惹悲傷了。從頭到尾,啥也沒有做,啥也沒有說。淚雨滂沱一場電影。

趙紅心說:睡著了嗎?任航行說:沒有。你呢?趙紅心一笑:我要是睡著了,還能和你說話嗎?任航行想自己蠢得好笑,就笑了。趙紅心說,我們認(rèn)識不短時間了,你看我身上有啥缺點,你給我指出來。任航行想也沒想,沒有。趙紅心說,那是你不講老實話。任航行說,真的沒有。趙紅心說,我假如有缺點,你不給我指出來,等將來變大了,就會犯錯誤!就像身上長個瘡,如果不及時治療,就會變成毒瘤!任航行有些急了,我說的是真心話!趙紅心說,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如果我們有缺點,就不怕別人批評指出,只要你說得對,我們就改正 !任航行說,我服了你了,好吧,我就給你提一條!趙紅心說,我虛心聽著哪!任航行說,你這個人啊沒有缺點,其實就是缺點,你想啊,金無足赤,人豈能無過呢!趙紅心說,我發(fā)現(xiàn)你還是很有思想的,說具體一點兒!任航行本來也就是順嘴說說的,真要具體說他還真的說不出來。任航行開玩笑地說,你這么漂亮就是缺點!假如你臉上長幾顆雀斑就好了!趙紅心說,你真會吹捧人!哎呀!我的媽呀……任航行連忙問,怎么了趙紅心?發(fā)生什么事了?趙紅心說,這屋里有老鼠!任航行說:我不怕老鼠,我去給你逮!趙紅心說,那——,我還是到你屋里去吧。

趙紅心到了任航行屋里,任航行要將床讓給她,說我看著你睡,你放心,我絕不會欺負(fù)你的。趙紅心說我相信你。

結(jié)果任航行一夜沒合眼,趙紅心一夜沒睡著。天快明的時候,趙紅心從包里掏出語錄本,說小任,咱們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吧?

任航行說:學(xué)就學(xué),反正睡不著!學(xué)什么?

趙紅心翻開其中一段念道: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次日雪停了。趙紅心因為上午要去一個單位作報告,潘主任就安排司機(jī)送趙紅心回城,任航行也要跟車回去,許寶迎說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多孤單?。≮w紅心說小任,你是小許的師傅,不然你留下陪她吧。潘主任也說,就是小任,你留下吧,我事先已給你們廠里打了招呼,替你們請了三天的假,你忙什么回去呢!

任航行只好留下了。

一大早,大隊長潘金貴來找潘主任匯報,說是準(zhǔn)備在姓潘的至親中辦幾桌喜酒,慶賀一下。潘主任說千萬不能,我是縣革委會主任,不能帶頭搞鋪張浪費,回去我不好交待。潘金貴說,大喜事總不能就這樣悶不拉幾的吧?潘主任考慮了一下,說不然這樣吧,你去準(zhǔn)備一下,我們潘姓今天集體吃一頓億苦飯,這適合當(dāng)前形勢,大家聚一聚,我從城里帶來幾包喜糖,當(dāng)眾散一散,憶苦思甜,既不鋪張,又達(dá)到賀喜的目的,這不兩全其美嗎!

晚上,潘主任在自家置辦一桌酒席,將大小隊干部請來,一是感謝,二來也是覺得結(jié)婚沒有酒,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所以小范圍辦了一桌。

席間潘主任酒量不行,加之喝得猛了些,在喜酒不醉人的勸說中,潘主任直喝得酩酊大醉,不醒人事被抬進(jìn)了老太太的房中。

沒有了趙紅心,新房子更顯得格外地冷清,雖然剛才喝了一點兒酒,可任航行還是不好入眠,固然昨晚一夜未睡。

在潘家大院里,此時沒睡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新娘子許寶迎。

許寶迎面對孤燈獨守著空房,心中被后悔填滿,到現(xiàn)在她不得不承認(rèn)她一賭氣所換來的代價。雖然潘解放無論從人品到地位都算是很不錯的,可是,許寶迎對潘解放就是產(chǎn)生不了感情,她的情感一直連在她的師傅任航行的身上。昨晚,若不是趙紅心的原因,她就去找任航行了,她要將埋藏在心里的所有思念和愛戀,統(tǒng)統(tǒng)地向他打開閘門,固然她明白她自己此時已木已成舟,即便任航行再怎么對她已經(jīng)晚了,她還是想這么做,否則的話,她活著也不坦然。

許寶迎端著一杯茶水來敲任航行的房門。任航行應(yīng)該想到卻沒有想到來敲他房門會是許寶迎。怎么是你呀?不是我會是誰?許寶迎心說,你也許想的會是那個趙紅心吧?可惜她已經(jīng)走了。你怎么還沒睡?你也不沒睡么?這房子真冷!他跺跺腳。你身上冷,而我卻冷在心里!他不明白她的話,只有“嘿嘿”干笑著。她將茶杯遞給他,你喝點水暖暖吧。他這時感覺有點口渴,便一口氣將杯子里的水喝光了。你與趙紅心進(jìn)展得怎么樣了?還行。你們多么幸福??!怎么你們……不幸福嗎?她凄然一笑,稍時說道,師傅你知不知道有個姑娘一直在暗戀著你?有人暗戀我?誰呀?我認(rèn)識嗎?那人遠(yuǎn)在天邊,近在眼前……你……我一直都拿你當(dāng)徒弟和小妹妹看的!她說我長得哪點兒不如趙紅心!不是因為這個,我的確……我真的沒有這個想法!我誰也不怨,要怨就怨我們這輩子沒有緣分!你和潘主任不也是兩情相悅的嗎?她哀嘆一聲,然后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人得認(rèn)命,不認(rèn)命也不行!許久她才又說,師傅,我想求你一件事情。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我的身子是干凈的,我求你今夜和我……我死也甘心了!不、不、不行!寶迎,你不能看不起你自己!師傅,算我求你了!不、不行,絕對不行?假如我那么做,我既對不起潘主任,更對不起你!她冷笑一聲,突然從腰間掏出一把剪刀出來,師傅,今夜你若不答應(yīng)我的話,我就死給你看!寶迎,寶迎,算我求你了,你千萬不能做傻事?。烤瓦@一次,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我是認(rèn)真的,我說到做到!寶迎,你為什么這樣作賤自己呢?我怎么能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呢!淚水順著雙頰在許寶迎臉上恣肆著,她絕望地說道,師傅其實我早應(yīng)該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我又是那么地愛你,我真的不知道羞恥??!說著舉起手中的剪刀……寶迎,你別這樣,我答應(yīng)你還不行嗎!

五更天的時候,潘主任酒醒了,其實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房子里有現(xiàn)成的解手家什,他還是披衣去了外頭。他心中燃燒著一團(tuán)火,他想將那團(tuán)火找個地方發(fā)泄一下。目標(biāo)當(dāng)然是他新娶的女人許寶迎。

外面被殘雪映照著,亮得很,潘主任被冷風(fēng)刺了一下,打了個冷顫,急走幾步到墻旮旯撒尿,正撒得歡暢的時候,猛然發(fā)現(xiàn)從西屋走出一個人,他的尿線隨即斷了,他怕尿聲驚動來人。定睛一看,兩眼一下擱淺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女人許寶迎。

從潘樓回來之后,趙紅心與任航行的關(guān)系有了突飛猛進(jìn)的發(fā)展。與過去相比,趙紅心好像換了個人似的,頻繁約任航行出來,二人在一起談學(xué)習(xí)體會,談理想信念,談工作貢獻(xiàn),有時也談婚姻家庭。不知不覺,兩人已悄悄準(zhǔn)備各自結(jié)婚的物品。時間不久,二人就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婚禮定在了春節(jié)舉行,一來不影響工作,二來也是想在革命化春節(jié)中舉行革命化的婚禮!既有特殊的紀(jì)念意義,又使趙紅心這個名人不受到政治的影響。

環(huán)衛(wèi)處分給趙紅心兩間平房,趙紅心只要一間,她說,兩人過日子要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那一間房子還可以安排另外一戶人家呢!齊所長說趙委員,你以后還要添小孩子,到那時就感到緊巴了。趙紅心說,即便是三口人,也住得開。

任航行買來一些石灰,將房子的墻壁粉刷了一遍,又找來些舊報紙糊了個頂棚,很像樣的一間房子。

婚期臨近,二人去商場購買了一張床,這是結(jié)婚的必需品。又買一張桌子,供學(xué)習(xí)之用,這也是不可缺少的。其余的一切,該省就省了。革命化的婚禮嘛,就得體現(xiàn)“儉樸”二字。不然的話,還叫啥革命化婚禮呢!

二人躺在了新買的床上。

趙紅心說哎,結(jié)婚后,你不能拖我的后腿,得支持我的工作。任航行說,那還用說,全力支持!趙紅心說哎,我們得相互學(xué)習(xí),共同進(jìn)步。任航行說你講咋學(xué)就咋學(xué)!你想咋進(jìn)步就咋進(jìn)步。趙紅心說哎?你得答應(yīng)我,我們現(xiàn)在不能要孩子!任航行說這個啊!趙紅心說哎!你必須得答應(yīng),不然我就不與你結(jié)婚!任航行說好好好好,我答應(yīng)!不過,你也得答應(yīng)我一件事。趙紅心說啥事情?任航行說,今天太晚了,我們就在這兒睡吧。趙紅心一翻身坐起來,一天不結(jié)婚我們就不能住在一起。萬一明天被人家看見了,丟不丟人哪!任航行說,我們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就是合法的夫妻了。趙紅心說那也不行。任航行說紅心,我今天真是太想了!趙紅心說,還有幾天,你就不能忍一忍嗎?任航行說,求你了老婆,答應(yīng)我這一次吧!趙紅心有些遲疑,萬一懷孕了怎么辦?任航行說我有辦法,那個東西不流進(jìn)去,就不會懷孕的。趙紅心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任航行,你好像蠻有經(jīng)驗的嘛!你是不是和別的女孩子有過這事?任航行說,絕對沒有,假如我哄你,就叫我被雷劈死!任航行欲去解趙紅心的衣服扣子,趙紅心說將燈關(guān)了。任航行起身拉滅了燈,兩人摸黑匆匆忙忙辦了人生中最快樂的那件事。真疼,趙紅心事后說,火辣辣的!任航行想起與許寶迎那夜,隨口說道,也許以后就不疼了。趙紅心說你是怎么曉得的?任航行說我猜的。趙紅心猛然想起了一件事,說任航行我們也算是有緣分的,若不是那次你救了我,也許我們就不會有今天的結(jié)果。任航行就笑。趙紅心說你奸笑什么!任航行說反正我們現(xiàn)在是夫妻了,再瞞你也沒啥意思了。他就將那天晚上英雄救美的內(nèi)情如實地講了出來。沒等任航行講完,趙紅心已氣得兩眼往外噴火。她說任航行你真低級趣味!任航行拉著欲走的趙紅心,說紅心你別生氣,聽我慢慢給你解釋??!趙紅心說,有啥好解釋的?我真后悔相信了你這個卑鄙的小人!任航行說紅心。趙紅心一摔手,說哼!轉(zhuǎn)身離開了新房。

從農(nóng)村回來的當(dāng)天晚上,許寶迎與潘解放因為一些瑣事大吵了一架,吵得非常厲害。這場架本不該吵,不知怎的兩人就吵了起來,起因就是許寶迎嘴里提到了任航行。

潘解放替她數(shù)著哪!潘解放說你一晚上已經(jīng)提了四五遍任航行了,你與他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許寶迎說師徒關(guān)系。又反問道,你猜是什么關(guān)系!潘解放冷笑,說什么關(guān)系你心里不清楚嗎?許寶迎說我不清楚,所以才問你!潘解放說咱今晚不提這個話題了,他想緩和一下氣氛,一是新婚燕爾就吵架,被鄰居聽見笑話,二來他還想夜里與老婆干一場轟轟烈烈的事情呢!如果這樣吵下去的話,做那事還有什么情趣呢!即便女人答應(yīng)的話。為這件事情,潘解放已經(jīng)盼了三天兩夜了,他必須作出讓步,不然的話,今夜那件事情又該泡湯了。他身體內(nèi)的荷爾蒙已經(jīng)到達(dá)了頂點,再不施放的話,興許會出啥問題。

天不早了,咱們休息吧。潘解放換上一種和藹口氣。連他自己都覺得感情變化得有點兒太快了,以至雙方都感到不太好接受。

潘解放看著許寶迎身體沒有表示,自己去將被子鋪好,又倒了一杯茶端到許寶迎的面前,說寶迎,咱們別生氣了好不好。

許寶迎坐在那兒,沒有動。

嘿嘿嘿嘿!潘解放干笑著,說寶迎,剛才是我的錯,我不該小心眼。你比我小好多歲,我該讓著你的,好好好好,我向你賠不是,這樣總該行了吧!

許寶迎還是沒有動。

潘解放放下手中的茶杯,雙手溫柔地來扳許寶迎的雙肩,寶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再一次向你檢討!

許寶迎仍舊不言語。

潘解放說,路走錯了可以回來,話說錯了就不好更改了,我保證今后,不、永遠(yuǎn),再不說這樣的話。好了,我的心肝寶貝,咱們休息吧!說著上前欲抱許寶迎。

許寶迎用手一檔,說你睡吧,我不困!

潘解放說都快半夜了,哪有不困的道理呢!再說我們明天還都要上班呢?

潘主任,許寶迎說,我假如與任航行真的有關(guān)系,你會怎樣!

潘解放“哈哈”一笑,別說笑話了,我已經(jīng)向你道過歉了,今后咱不提這個事了,好不好!

許寶迎說,我實話對你講,我就是和任航行有關(guān)系!

潘解放嬉皮笑臉地說,有關(guān)系我也認(rèn)了!我不怕戴綠帽子!說著來解許寶迎的襖扣子。

許寶迎打開潘的手,別碰我!

潘解放惱了。他已經(jīng)忍受好久了,他實在忍受不住了,他說許寶迎,你是我的老婆,我為什么不能碰你?我不但碰你,還要日你呢!說著撲上來,去撕許寶迎的衣服。

許寶迎也不示弱,與潘解放撕打起來。畢竟是女同志,她哪里是身強(qiáng)力壯、渾身充滿荷爾蒙男人的對手呢,不到一會兒,她就筋疲力盡了,衣服全叫潘解放給剝光了。

潘解放點燃一支煙,獰笑著觀賞著蹲在那里凍得瑟瑟發(fā)抖的許寶迎。

我和你說許寶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姓潘的也是一個堂堂的縣革委會主任,我會怕了你!你若是老老實實地與我過日子呢,咱好說,否則的話,休怪我不客氣!

我和你說許寶迎。潘解放吐出一串煙圈兒。實話對你講,我潘某人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你能猜出我這幾年玩了多少女人嗎?說出來恐怕你不相信,大概有一個排了吧!還都是大閨女呢!“哈哈哈哈”!……

許寶迎悲哀地望著窗外黑漆漆的夜……潘解放,咱們離婚吧!

笑話!潘解放吐掉嘴上的煙屁股,咆哮著,真是個天大的笑話!結(jié)婚不到三天,我還不知女人的×是啥樣的,你就要離婚。接著沖上來,撿起地上許寶迎的內(nèi)褲及胸罩,摸過剪刀,邊剪邊說,我叫你離!我叫你離!……

趙紅心發(fā)現(xiàn)自己這月身上沒來,急忙去醫(yī)院做了檢查,果然應(yīng)驗了她的猜測,她那個氣呀!差點沒把任航行生吃了!一連許多天都不理任航行。任航行陪著笑臉說,反正咱們快要結(jié)婚了,這樣才好呢,不是雙喜臨門嗎!趙紅心說你真不要臉,還雙喜臨門呢!你就不怕眾人戳脊梁骨?我要出去工作,有時還要出去作報告,挺著個大肚子,你還叫我怎么有臉見人呢!任航行,你是拿我的政治生命開玩笑,你懂嗎!我算是看透你了,你真自私,太自私了!任航行無話可說,誰叫自己圖一時痛快的呢!話說回來,男女在一起,不圖痛快,在一起還有什么意思呢!

趙紅心誰也沒告訴,自己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一天也沒歇,照常上班,照常出去作報告。等任航行知道此事,早已是過去的新聞了。任航行又急又氣,本想不久就當(dāng)爸爸的美好愿望成了泡影。不過任航行安慰自己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等他們結(jié)婚后,想生個孩子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事實證明任航行的想法錯了。

婚后,趙紅心比過去更加忙了,經(jīng)常去縣革委會參加各種會議,又要經(jīng)常出去作報告,本來她的工作任務(wù)就比一般人多,最近新開了一條馬路,她又主動將清掃的任務(wù)承擔(dān)下來。趙紅心給自己提出一個口號:地球轉(zhuǎn)一圈,她要轉(zhuǎn)三圈;所以任航行要見新婚的妻子都很困難。早晨天瞎黑就出門,晚上三更半夜才回來。一回到家,連手臉都沒顧上洗,坐在椅子上就睡著了。任航行又疼又生氣,打來水,給老婆洗臉洗腳,沒說三句話,老婆早躺在床上呼呼睡著了,本來任航行計劃好晚上做那件事的,這還怎么做呢!只有望人興嘆!

比起其他女人,趙紅心對于性生活要求幾乎是零。工作學(xué)習(xí)忙起來,她沒空想,即便哪一天晚上早回來了或者有了“閑工夫”,她也想不起來。再說,趙紅心煩性生活的一個主要原因,她夜里一做那種事,第二天干活就沒有氣力,作報告也沒有精神,所以她極力反對過“夫妻生活”,一提這事就煩得鼻子眼睛滴醋!任航行則相反,對作愛特別地迫切,恨不能天天都干這事,所以任航行在這件事情上一直處于劣勢。任航行從開始的暗示到后來明目張膽地要求,若是碰到趙紅心那天心情好,照顧一下任航行這株久旱的禾苗,任航行都能恣死!但趙紅心辦事前有個要求,一定要帶工具,不然她不辦。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她在這方面再也不相信任航行的“鬼話”了。就這樣,她還不放心,事畢還要服上一粒避孕藥,然后打來一盆溫水,反復(fù)清洗下身,做到“三保險”,以免惹來麻煩。

這樣一來,任航行便像熱鍋上的螞蟻,長期受到性壓抑,愈壓抑愈想,愈想就愈壓抑。有時他無意就想到了與許寶迎的那一夜,那真是他有生以來最最幸福的一次,他置身于急風(fēng)暴雨里,享受著世外桃源般的歡樂,他的身體都快要被發(fā)瘋一樣的許寶迎給融化了……每每想到這里,任航行便控制不住自己。由于沒有“靶子”,只好自娛自樂,發(fā)泄自己的情欲。

即便這樣,趙紅心對任航行還是不太滿意,她經(jīng)常批評丈夫,你的腦子里為什么天天都想那些不干凈的東西呢!你為什么不多想想學(xué)習(xí)和工作呢!你這樣下去是很危險的,你懂嗎?

任航行心里很不舒服,他說趙紅心,我已經(jīng)快成太監(jiān)了,你還要我怎樣呢?照你這么說,兩口子每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滿腦子工作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工作,那還叫人嗎?人為什么結(jié)婚呢?不如都出去當(dāng)和尚、當(dāng)尼姑好了!

兩口子經(jīng)常為此類事情吵,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這種事情又不能到外面說去,兩人就關(guān)起門來在屋里辯論,越辯論越生分,越生分就越?jīng)]有感情,兩人性生活本來就少得可憐,這樣一來就基本上斷絕了。兩人要就不說話,要說話就吵,內(nèi)容還是那件不能出門說的事情。后來趙紅心干脆搬回娘家去住,一住許多天。任航行無可奈何,一個人獨守空房,時間長了,心就軟了,主動去接趙紅心回來。趙紅心不回,他就去她工作的地方,甚至去她作報告的會場去“纏她”,趙紅心顧及影響,只好又搬回來住。

突然發(fā)生一件事情,令他倆的關(guān)系又緊張起來。順子被逮捕了,罪名是綁架縣革委會領(lǐng)導(dǎo)趙紅心,屬現(xiàn)行反革命!連小波在逃。這事不用問,肯定是趙紅心出賣的。任航行質(zhì)問趙紅心為什么這么做。趙紅心說這是他們罪有應(yīng)得!任航行說他們是我的兄弟,你這樣做,我以后怎么見他們?趙紅心說,你別咬牙切齒,既然他們犯了法,就要受到懲處,你為他們鳴不平,你也就是反革命!任航行給女人一個響亮的耳光,說趙紅心你這個賣國賊!

那天,許寶迎休息,一人在家。潘解放去地區(qū)開啥會去了,說是兩三天后才能回來。許寶迎難得落個清凈。這一段時間,兩口子雖然也經(jīng)常鬧氣,但許寶迎明顯占了上風(fēng),兩人訂了口頭協(xié)議,只要許寶迎不提離婚,潘解放就不“侵犯”她,而且潘解放已搬到另一間房子單住。

難得有今天的好心情,許寶迎將房子收拾干凈,又用濕毛巾將家具擦了一遍,剛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就聽見有人敲門。她家的門經(jīng)常有人敲,都是來找潘解放的,所以她沒好氣地對門喊道,潘主任不在家。門還在響,許寶迎心里就有些來氣,猛的一下將門打開,口無遮攔地說,你們耳朵聾了嗎?告訴你潘主任不在家,怎么還敲啊!一看來人,她不由愣住了,門外站著的是她姐姐許寶鳳。

姐!寶迎一下?lián)淞诉^去,抱住寶鳳,姐,我想死你了呀!說著淚便撲簌簌地下來了……

許寶迎怎么也沒想到姐姐會摸到她這兒來,結(jié)婚這么久了,她多次想回家看看,一想到姐夫沈躍進(jìn),又打退堂鼓了,她實在是不想見到那個人面獸心的姐夫。

姐,你是怎么來的?坐了半天寶迎才想起來問。寶鳳說,是你姐夫送我來的。稍時又說,我知道你心中還記恨他,姐還是那句話,他對我還算不錯,今后,姐還得依靠他,所以姐一直希望你能原諒他!寶迎沒言語,半響抬起頭來,看見姐那種淚洗的、乞求的目光,心早就軟了。不由對姐點了點頭。寶鳳真是高興得不得了,連說好妹妹好妹妹,姐謝謝你,謝謝你了!

姊妹倆又說了一陣子閑話,寶鳳想起了什么。從帶來的包里拿出一床大紅喜字的綢緞被面和一對絲面的、上面繡著兩個鴛鴦的枕頭皮子。寶鳳說,你結(jié)婚,姐也沒能給你陪嫁妝,我與你姐夫商量好了,等你以后有了孩子,一定加倍補(bǔ)上。

一句話說得寶迎心中酸溜溜的,想姐也不容易,姐夫除了那件事情之外,還是一個好姐夫。這一刻,她心中真的原諒他了!

對了,忘記告訴你了,如今你姐夫也不拉板車了,當(dāng)上了他們單位的造反派頭頭了,不過和你家的那位可不是一派的。寶迎說,還是做出力活心里踏實,造反能造出糧食來嗎?寶鳳說,我也是這樣勸你姐夫的,可他不聽。猛然話鋒一轉(zhuǎn):他對你可好?挺好的。寶迎極短的一笑。那就好。寶鳳說。兩口子過日子,要相互關(guān)心,互敬互愛那樣才能將日子過好。寶迎點點頭,說嗯哪。

寶鳳要走,寶迎說他今天又不在家,我跺點兒肉餡,咱們今天中午包餃子吃吧。寶鳳說不了,哪天你回去咱們姐妹倆再說話吧,你姐夫還在外面等著呢!這時寶迎真的感到有些內(nèi)疚,姐你來了連杯茶都沒喝呢!寶鳳說,你家我認(rèn)的了,我有空會常來陪你說話的。寶迎欲說什么,只覺得胸口有股東西往上泛,急忙捂著嘴向水池跑,到那里干嘔了幾口,啥也沒吐出來。寶鳳問,是不是有喜了?一句話問得寶迎不由打了個很長時間的愣神。

半夜時分,潘解放突然間回來了,一回來就四處窺探。寶迎說你怎么回來了?你不說得兩三天才散會的嗎?潘解放陰陰一笑,怎么,我突然回來你緊張了!寶迎說,這是你的家,你想啥時候回來就啥時候回來,我緊的哪門子張呢!潘解放猛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今天家里來人啦?寶迎說來人了。誰?我姐!

寶迎用力將房門關(guān)上,然后從里插死,拉滅燈,然而她卻一點兒困意也沒有。躺在床上,一聲聲喟然長嘆。

這幾天,外面小道消息傳得哄哄的,說是支左部隊可能要調(diào)防。潘解放對于這條傳聞肯定是聽到的,為此他專門去找軍管會的楊主任落實。楊主任只告訴他這是軍事秘密,但他同時也說,作為他本人,到現(xiàn)在還沒有得到這方面的一點兒消息。不過呢,軍令如山倒,誰也違抗不了,你還是有個思想準(zhǔn)備為好,免得……下半句楊主任沒有說,但潘解放還是從中悟出了什么。

上午,革委會召開全體成員大會,專門研究這個問題。這不是個小事情,現(xiàn)在支左的這支部隊,是支持他這一派的,如果部隊換防的話,新來的支左部隊還能不能支持他們,誰也不敢斷言。萬一不支持他們的話,對方那一派上了臺,他們就要交出權(quán)力,權(quán)力沒有了,什么也就沒有了。他們的一切也就隨風(fēng)刮走了!過去就有傳聞,說現(xiàn)在的支左部隊“有錯誤”,曾被勒令修正過,后來因為上頭干預(yù),局勢才又這樣平靜下來,如果這一次真的被“修正”,一切后果可想而知。

最后大家一致意見,派人出去打聽消息。一撥人去分部地區(qū),一撥人去總部北京。事不宜遲,馬上就動身。無論這個傳言是真是假,都必須弄個水落石出,有備無患,即便真的有啥變化,也好及早采取必要的措施。

散會之后,潘解放將趙紅心留了下來,說我和你說件事。趙紅心說我正好有事情向你匯報呢!到了潘的辦公室,趙紅心沒坐穩(wěn)就急忙說道,潘主任,任航行反動。潘說他怎么反動了?趙紅心說,不知何故,他將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畫像給撕壞了,為了怕我發(fā)現(xiàn),毀滅罪證,又用火點燃焚燒,其用心何其毒也!還有,前一段時間,他背毛主席語錄時,故意歪曲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話,就是那一段,“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hù),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反對”!他背成什么了?他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那個”,凡是敵人擁護(hù)的,我們就“那個”!你聽明白了嗎潘主任?我不能學(xué)出口,那是反革命的話!

潘解放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了。他一直計劃著想整任航行,他知道自己與老婆關(guān)系不好,純粹是任航行的事。特別在老家的那天夜里,許寶迎半夜從他屋里出來,能有啥好事情!不是那個事還能是哪個事!后來他打聽到,本來許寶迎之前就和任航行關(guān)系不一般,件件事說明,他們兩人“在一起”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潘解放早就想捏個錯將任航行辦了,辦一個小工人還不容易嗎!簡直就像捻只臭蟲那么簡單!可礙于他的妻子趙紅心的面子不好下手,沒想到趙紅心自己反將男人給告了,真是太好了,這不是該栽的嗎!

潘解放欣喜若狂,但表面上還裝出難為的樣子,說趙委員,你可要考慮清楚啊,任航行畢竟是你的丈夫呢?趙紅心說,無論他是誰,哪怕他是我的爹娘,只要他反對我們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我就要堅決和他斗爭到底!潘主任說好好好好,現(xiàn)在我就去請示楊主任,先叫軍管會派人去將那個任航行逮起來再說,別讓他給跑了!

一憂一喜兩件事情促使很少沾酒的潘解放喝了許多酒;酒精的作用,將他那微胖的身軀燒得有些站立不穩(wěn)。他雙腳踏進(jìn)家門時,已到了晚間十點鐘,他還是有點兒搖搖晃晃。

許寶迎雖然不想問潘解放的事,但看他喝醉了,不問吧,又于心不忍。她扶潘解放到屋里的床上躺下來,給他脫去鞋子,又給他泡了一杯濃茶水。

喝這么多干什么呢?你又不會喝酒!許寶迎說。潘解放雖然頭暈暈乎乎的,可心里還是清楚的。自從結(jié)婚,許寶迎還沒有這樣溫柔地伺候過他,他心里立馬舒暢了許多。他說,我心中高興??!又升官啦?許寶迎譏諷道。比那還要振奮!不過你聽了不一定高興。什么事?我告訴你吧,你的那個相好的任航行即將被逮捕了!你相信吧?因為什么事?什么事?現(xiàn)行反革命!許寶迎估計是潘解放因為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有意陷害任航行的,就氣憤地說,我和任航行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這么故意整人家缺不缺德?。∨私夥耪f,這你看錯了我,不是我要整他的,是他的妻子抓他的現(xiàn)行!你說是趙紅心告的他?不信你明天去問問吧!……

支左部隊真的調(diào)防了。新來的支左部隊支持了另一派。沈躍進(jìn)當(dāng)上了縣革委會主任。

不久潘解放和趙紅心被抓了起來,罪名是他們參加了反革命集團(tuán),二人還被指控為“5.16”骨干分子。

被關(guān)押半年之久的任航行被放了出來,當(dāng)然是許寶迎通過她姐夫沈躍進(jìn)的關(guān)系。人雖然“自由”了,但行動上還是得受到管制,在街道接受勞動改造——打掃衛(wèi)生,包括兩所公廁。

潘解放沒有等到“解放”便尋了短見,用自己的褲腰帶吊死在牢門上。

那一年秋天,許寶迎的兒子被汽車撞了,在醫(yī)院的走廊上,許寶迎遇見了頭發(fā)灰白、滿臉皺褶、有些木訥的趙紅心,她在醫(yī)院當(dāng)護(hù)工。認(rèn)了半天許寶迎才敢認(rèn)出她的人來,變化真是太大了,從背影看,活脫脫一個老婦人。

許寶迎說我是許寶迎。趙紅心說,哦。許寶迎說你過得還好嗎?趙紅心說,嗷。現(xiàn)在你還與任師傅在一起嗎?趙紅心說,什么?許寶迎說,哪天喊著任師傅咱們聚一聚好嗎?許寶迎慘然一笑,我得去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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