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安,男,江蘇沛縣人,業(yè)余致力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中國作家》《鴨綠江》《雨花》《當代小說》等,現(xiàn)從事鄉(xiāng)村教育工作,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那是一個難得晴朗又暖和的冬日,太陽眼看要落入校西遠處朦朧的村莊,學校里正忙著趕快結(jié)束新課進入復習,迎接鎮(zhèn)里每年必不可少的學期末抽考或統(tǒng)考。我上完課正從一樓教室拾級而上,就見校長急匆匆下樓來,碰面就說鎮(zhèn)里來電話,讓你五點準時趕到,可能又讓你幫忙寫什么材料,快去吧,緊趕慢趕五點也就到了。我三級兩級登上二樓進了辦公室放下教本,又三把兩把洗了手上粉筆灰,下樓騎車就往鎮(zhèn)里趕。一進教委辦大門,教委辦鄭主任就說,快跟我走,鎮(zhèn)里調(diào)你到黨委辦公室負責文字工作。我一聽就愣住了。
就像許多事發(fā)生前一樣,我進入傍湖鎮(zhèn),也是有兆頭的。以前,我寫的文章不時在縣以上報刊發(fā)表,在鎮(zhèn)里也算是小有名氣。一次,與幾位教師又被鎮(zhèn)里抽去寫材料,鎮(zhèn)里負責政工的甄書記在飯桌上對我說,你要是愿意來鎮(zhèn)里,隨時都可以。我聽了沒敢吱聲。飯后,在座的人碰到我再提此事,我只說是酒桌上戲言不可當真,而提的人都一口咬定甄書記當時是滴酒沒沾,給大家倒一圈就有事離開了,我就說,最多只能算是婉轉(zhuǎn)夸我寫的文章。所以后來,我也沒放在心上,更沒有去向甄書記提要求。因為與交往深的朋友閑聊時,每每提及此事,他們都說真正憑本事的年代有兩個,一個已經(jīng)過去,沒趕上,另一個還沒有來到,不知是否屬于咱們這一代?,F(xiàn)在只要動動就得錢開路,大半年沒發(fā)工資了,吃飯已成大問題,哪還有錢買路跳槽?好不容易十年寒窗熬成個孩子王,就舍得扔下這份十分衷愛的差事去端那碗不易上口的官飯?就是去了,這捏慣了粉筆的手,就能在錯綜復雜勾心斗角的官場左右逢源游刃有余?于是就漸漸忘了這事。沒想到春去冬來,我在新千年第一個元旦來臨之際真到了鎮(zhèn)里。
黨委辦公室有三人,丁歌負責勤雜接待,向華負責會議記錄,我負責文字。向華告訴我,除寫材料,我的工作還包括文件存檔、信函報刊收發(fā)等。私下里,向華又告訴我,進黨委辦,不少人機關用盡都沒達到,你進來,說明黨委領導任人唯賢,你一定要好好干。我驚奇之后就有了感動。為了不辜負領導的期望,我要求自己盡快進入角色。每天早來晚走,先是把所有文件材料重新分類歸檔,又用最快的速度熟悉了全鎮(zhèn)各口的情況。接著,為配合趙書記外出引項目,我查閱鎮(zhèn)志考證野史引經(jīng)據(jù)典高度綜合,又幾易其稿,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從鎮(zhèn)具有傳奇色彩的起興、底蘊豐厚的文史淵源、得天獨厚的自然資源和區(qū)位優(yōu)勢,到勤勞淳樸熱情好客的傍湖人,再到如今田園風光和現(xiàn)代都市氣息相融合的小城鎮(zhèn)風貌的初步形成,寫了傍湖鎮(zhèn)簡介和傍湖鎮(zhèn)經(jīng)濟概況。趙書記多次在兩套班子會上夸我寫的材料好,甄書記一到辦公室就問我還缺什么有什么困難。考慮到我的工作性質(zhì),甄書記又在趙書記隔壁給我安排了專門的辦公室,還配了電腦和打字機。如此優(yōu)越的辦公條件,別說學校校長,就連鎮(zhèn)教委辦主任也沒有。
一天晚上,大約有八點多鐘,由于天冷,我就打算坐在床上看書,剛脫衣上床,就有人敲門喊我,我一聽是丁歌,很納悶,趕緊穿衣下床。丁歌進來說,甄書記讓我接你趕快過去。我二話沒說,上了車就走。路上丁歌又告訴我,趙、甄兩位書記都在等你,讓你今晚寫個材料。我問啥材料,丁歌說不知道。我恐丁歌分神出事,沒再多問。到了趙書記辦公室,趙書記正在擬提綱,向華在記錄,甄書記見我進來示意我坐下等。提綱擬好,趙書記說,稿子后天見報,明天排版,縣報要得急,石老師,提綱只作參考,具體還是你把握,搭個夜班,辛苦一下。我說,不辛苦,一定盡力去做。
我和向華到了趙書記隔壁,向華說,今晚接到縣委指示,新世紀開局之年,各鄉(xiāng)鎮(zhèn)都要有新打算新突破,要求各鄉(xiāng)鎮(zhèn)黨委書記每人寫篇表態(tài)文章從元旦開始在縣報發(fā),縣委安排趙書記的打頭陣,可趙書記明早五點要去外地跑項目,時間太緊,這是剛才的記錄,你抓緊時間,趙書記還等著看。我接過記錄,立即強制自己進入狀態(tài)。其間,先是甄書記進來看了看把向華喊走,沒多時,向華不知從哪抱來個取暖器給我接通電源,后又拿來香蕉蘋果等放在我的案頭,接著丁歌不時給我的水杯換上熱茶,還對我說,你安心寫,寫完我再送你回去。我說,不麻煩你了,也就幾里地,我自己想辦法。看完提綱,思路很快打開,我全力以赴,不再旁顧。隨著敲擊鍵盤節(jié)奏的加快,顯示器上很快出現(xiàn)了文稿草樣。我一鼓作氣又進行了幾次潤飾修改。半夜十二點剛過,我拿著打出的一份兩千字左右的文稿,與向華一起進了趙書記辦公室,趙書記接過文稿仔細審閱后動了幾處,又征求甄書記的意見。直到凌晨一點我打出定稿,向華安排我在一位出差的副書記屋里睡下,趙、甄兩位書記才休息。
躺在床上,我久久難以入睡。一個極普通的教師,被重用到鎮(zhèn)黨政機關工作,得到如此細致周到的關心照顧,周圍又有這么好的領導和同事,我有何理由不抓住這個機會好好地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呢?
年末歲尾,鎮(zhèn)各部門都要進行考核,匯報材料必不可少且至關重要。因此,我與向華的任務很重。為了更好地配合做好考核工作,甄書記把向華安排進了我的辦公室,主要是協(xié)調(diào)搜集各部門材料和主要數(shù)據(jù),以便我盡快歸納成文,或是兩人一起干脆把各部門送來的匯報材料,按照趙書記或李書記的意思再修改潤色。向華搬進來說,我們實際是一個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說,我來,名義上給黨委幫忙,實際上直接幫你,一般無關緊要的材料,你也要多動動筆,不能總當甩手掌柜,我也不會總在這,說不定哪天就回去了。向華說,回去當教師有什么出息?好好在這干,找機會把關系弄過來,趙書記會重用你的。我說,光擺弄這材料,天天都差點難為死,哪還有讓趙書記重用的能耐?向華說,老大哥,你在這也別三心二意,你打聽打聽,凡是從教育口借調(diào)來的,有幾個回去的?他說到這,見門沒關嚴實,忙站起來從內(nèi)鎖好,又說,實話告訴你,我干這差事,多說一年就能升了調(diào)走,你在這,就是不情愿,少說也得干一年,這一年你一定要好好幫我,我走時一定在趙書記面前極力替你說好話。我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按咱縣干部制度,哪位主要領導能在原地連續(xù)蹲三年?我要真想在這混,沒有個三兩年打基礎能有戲?再說,你都想走,難道他不想?向華說,他可以向接任領導積極推薦。我說,接任領導就能聽他的?向華說,來接任的不是平調(diào),就是鄉(xiāng)鎮(zhèn)長級干部升格異地任用,再大的縣,這個級別的又能有幾個?經(jīng)常碰頭碰臉的,誰沒托誰辦過事?咱鎮(zhèn)趙書記真要走了,一把肯定是李書記,李書記更是愛才心切,實話告訴你,你來,李書記就在中間起了大作用,一句話,都是自己人,真要查一查,相互之間都沾點扯筋連骨的拐彎親。我說,我可與官場沒瓜葛,你要再說,錯誤就犯大了。向華一愣,又笑著說,咱倆誰跟誰?為了老大哥的遠大前程,我就是犯點錯誤也值得。我說,我可不想讓你因我犯錯誤,你還是好自為之,教書育人是造福子孫萬代的大事業(yè),我真想這就回去。向華說,黨委工作更重要,事事連著千家萬戶,做不好當前千家萬戶的事,就談不上造福子孫萬代的事,好了,說一千道一萬,你在這一天,我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馬上要開班子會,現(xiàn)在請你幫我辦件事。我問,啥事?向華說,你出去買三把門鎖給一二三把換上,一般化的雙保險每把十元,講價就是八元左右,開票開二十。我說,這不合適。向華說,這是三把安排的,少了,他簽字時一看價低,肯定會說咱不會辦事。我說,鎮(zhèn)里都窮成這樣,再這樣……向華說,你不去就算了。說完就走。
同事相處,講究求同存異,官場亦如是。我與向華在文字工作上合作默契,他按照書記意圖匯總相關材料,我成文后,共同咬文嚼字敲定,他送書記審閱,我再忙另一篇,整個年前年后,我們一直在材料堆里度過,很少按時吃飯睡覺。如果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一連串的事,我們會成為一對很好的搭擋。
各部門考核結(jié)束,全鎮(zhèn)工作總結(jié)也開始草擬。稿擬就,我倆卻在工農(nóng)業(yè)總產(chǎn)值上發(fā)生了分歧。向華說,填五點二億。我說,沒那么多。向華說,工業(yè)三個億不多吧?我說,全鎮(zhèn)企業(yè)不是停產(chǎn)就是發(fā)不上工資,哪來的三個億?向華說,光隆盛酒業(yè)公司就得兩個億,還有個體工商三產(chǎn)經(jīng)營。我說,縣里也知道隆盛酒業(yè)已宣布破產(chǎn)半年,哪來產(chǎn)值?向華說,農(nóng)業(yè)二點五億不多吧?我說,全鎮(zhèn)包括開發(fā)的湖田不到六萬畝耕地,每畝收入就算一千五百元,六萬畝才九千萬,再翻一番也就一點八億,那七千萬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前任一把因為申報了個億元鄉(xiāng),撤鄉(xiāng)改鎮(zhèn)后,一甩手走了,趙書記接手后犯的難還小嗎?向華說,那就填四點八五億,不比以前多,也不能低于去年。我說,這數(shù)字,你哪能張口就來?向華說,你只管填,別多問。我又說,那你也不能說填多少就填多少。向華說,辦公室啥都聽我的,你不填我填。我說,你填了,晚上能睡著覺?向華說,照樣打呼嚕做夢。我說,你就不摸摸胸口想想,這能對得起自己良心還有全鎮(zhèn)四萬多百姓?向華說,你管不著。我順手把稿子一撕,管不著你,我可以管住我自己。向華眼一瞪,你……我把撕碎的紙往門后一扔,我生養(yǎng)在這個鎮(zhèn),不能讓手中的筆對不住這個鎮(zhèn)的父老鄉(xiāng)親。向華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我說,你去告訴書記,我就這態(tài)度,不讓干,我走人。這時錢宣委走進來,二話沒說,把我拉進了他的辦公室,他說,石老師,你看這份報表。我接過一看,是鎮(zhèn)西排灌站的養(yǎng)殖報表,第一份是養(yǎng)鴨一百只,沒等我看第二份,錢宣委說,實際養(yǎng)二十只,報一百不少吧?可縣上偏給退回來讓重報,于是就把百位上小寫的一改成九,就成了第二份上的數(shù),總可以了吧?可又給退了回來,索性又在九前寫了個一,再上報,雖沒給退回,卻給扣了頂保守的帽子,你看這事咋說呢?我說,這就太不像話。錢宣委說,不但趙書記認為太不像話,就連年初親自與縣政府簽過完成目標責任狀的李書記也很生氣,你想,咱這樣有啥好處?什么好處也沒有,可上邊逼咱這樣,你不讓他滿意,他說不好往上交差,實際上,縣上也明白咱沒有這么多,如今都這樣,咱擰頭別蛋就有些不正常了,還能有好果子吃嗎?他隨后拍拍我的肩說,石老師,活絡點,能辦就辦,不能辦就講究點說話技巧,別硬來,天南地北走到一起是緣分,為了工作傷了和氣可不值,再說,別人接手了還得這樣辦,趙書記可是格外欣賞你。我說,錢宣委,謝謝你。我沒再過問這事。后來才知道數(shù)字是李書記安排的。
學生放了年假,從中央到地方,沒有不把教師工資提上議事日程的,并明文規(guī)定,各級地方政府和有關單位春節(jié)前不得以任何借口拖欠教師工資,一定要足額發(fā)放。各宣傳媒體也相繼在突出位置或黃金時段報道各地教師工資發(fā)放情況,以顯示黨和政府新千年對教育的高度重視。可規(guī)定是規(guī)定,宣傳是宣傳,真正實施起來,傍湖鎮(zhèn)卻很困難。自進了臘月,上屆鎮(zhèn)班子欠的賬,債主每天都擁破了門,攪得鎮(zhèn)里根本無法開展正常工作,趙書記年前一直在外跑,李書記就嚴厲要求黨委辦,一定要盡最大努力擋駕,不得放一個進入書記辦公室,更不能讓債主在辦公樓里大吵大鬧,干擾兩套班子成員辦公。為確實做好擋駕工作,我也被指派加盟進擋駕行列,負責在黨委辦公室邊寫材料邊接電話,向華丁歌則使出渾身解數(shù)與債主周旋,一個也不放過。債可以緩,教師工資可不能緩,屈指算算,教師都八個月沒領工資了,平常的日子可以湊合將就,春節(jié)不多少發(fā)點是說不過去的??慑X從哪里來?唯一指望的提留款硬是收不上來,清欠工作又難度相當大,不但各村的釘子戶變著法子抗拒,而且各村也巧借名目把收到手的款捂著不交或少交,且互相觀望,見風使舵。鎮(zhèn)里便逮了一個清理難度最大的村,把支書撤了,以殺雞給猴看,可現(xiàn)在的猴子鬼精得一個勝似一個,反正不能都撤光吧?而收上來的,交了上面要的這費那費,還了法院立逼著還的這債那債,再去了鎮(zhèn)里日常必需開銷,所剩無幾。無奈之際,黨委便與教委達成一致,先用學雜費按人頭每人暫發(fā)五百元,年后再想辦法解決,并讓廣大教師理解鎮(zhèn)里的難處,帶頭替鎮(zhèn)里分難擔憂。領導把話說到這程度,安分守己慣了的教師們還能有啥話說?
由于好久沒領工資,前面也就沒交待我的工資在哪領。因為編制還在教育口,我的工資仍由驛廟小學發(fā)。我領工資的第二天,向華在擋走一撥討債的后說,石老師,請客吧。我以為又來了一筆稿費讓他攥著,就故意問,請啥客?向華說,發(fā)了工資不請客?我說,就那倆錢,不夠過年走親戚串朋友的,還值得提?向華說,別得了便宜唱恣腔,我們整天兩腿跑斷嗓子喊破,連一個子兒還沒領呢。我說,你可要把概念弄清,我們不是得便宜,領的是應得的勞動報酬。向華說,一樣工作,你們領了我們沒領,不是得便宜?我說,你們是干啥的,我們又是干啥的?向華說,你們教師難道就比我們高一等?一年就上那幾天班,還整天咋唬要工資。我說,不管上幾天班,是國家規(guī)定的,我們只要上班就忠于職守,且個個都能完成工作任務,教學成績也有目共睹,要工資天經(jīng)地義合情合理。向華說,你說鎮(zhèn)干部哪個不忠于職守?我說,忠于職守,為啥做不好黨委安排的工作完不成上級下達的指標任務?向華說,我們什么沒做好沒完成?你可不能憑空亂講,故意敗壞我們的名譽。我說,提留款到現(xiàn)在收清了嗎?上級下達的各項指標完成了,咱鎮(zhèn)還能窮得發(fā)不上工資?連本職工作都做不好,還談什么忠于職守?向華說,原因是多方面的。我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心里沒有裝著老百姓,沒有擺正工作方向建立長期扎根農(nóng)村的意識,沒有主動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精神,而是把精力用在了為自己飛黃騰達做表面工程、玩數(shù)字游戲、搞內(nèi)耗上。向華說,石老師,你不要忘了你現(xiàn)在是在哪里說話。我說,向華,我很清楚自己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可你也不要忘了你現(xiàn)在肚里的那點墨水,也是跟老師學的,你可以認為我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但你不能否定所有的老師。向華霍地站起,我一看門口又來了幾個討債的。
直到下班,我都在想著當老師的好處,因向華對老師的不恭而耿耿于懷。
晚上回家剛進門,妻子就問,還記得鎮(zhèn)中心小學那個找你修改論文的夏虹老師嗎?我說,記得,她那篇論文在縣報教育專版發(fā)了,我也從鎮(zhèn)里帶了回來。妻子說,她死了。我正掏包的手猛地停住,啥?你說啥?妻子說,今天上午剛聽說,上吊死的。我又緊問一句,到底咋回事?妻子說,細說起來這都怨鎮(zhèn)里。我急了,你賣什么關子?到底咋回事,你快說呀。妻子說,夏虹生了孩子剛上班,就碰上工資發(fā)不下,奶水又不足,每月光奶粉就得幾十塊,兩人工作時間短,也沒積蓄,又不好意思向兩邊老的張嘴,手頭就緊張。從今年暑假開學后,米面都是教委辦出面在鎮(zhèn)糧管所給賒的,油鹽醬醋等日常用品則是在附近商店記的賬,還有那為打發(fā)水漲船高的人情禮節(jié)、越收越多又不得不交的進修費用借的債,昨天領了錢本打算把欠賬還還,讓大窟窿縮縮,可還沒暖熱,她丈夫從婆家趕回來說,小妹出嫁,弟兄四個商定每人對一千操辦。夏虹說對就對吧,幾個哥哥在家種地都出,咱雙工資不出不合適。說完就把錢給了丈夫,誰知第二天她丈夫醒來,發(fā)現(xiàn)她已懸在門框上,身子都硬了。我說,看她平時性子夠開朗的,咋就想不開呢?妻子說,想想她那日子也真夠難的,咱要不是平時想著省點,我都不知這段日子咋挺過來。我說,你明天帶二百到她家看看,順便把她發(fā)的論文也捎去。
一夜沒睡好,早飯后到鎮(zhèn)里,臉就格外地難看。上樓時,見西北村的五保戶孔老漢正顫顫悠悠地上二樓,我趕緊上前扶著把他領進黨委辦公室。向華瞅瞅我,又瞅著孔老漢說,你咋又來了?孔老漢說,我來了兩次,你都說跟村里說好了,可支書硬說不知道,你就行行好,讓我見見書記,俺應得的糧款暫時不給也行,看能不能先給俺幾個錢,讓俺買床被子,床上的早就成了網(wǎng)套擋不住寒了,再給老伴拿點藥,讓她好歹熬過大年。向華說,書記都不在,等書記來了,我一定把你的情況仔細向他匯報,要不,我再給你們村支書打個電話,讓他先給你操辦點??桌蠞h說,再打也沒用。向華提高了嗓門說,誰說沒用?你看著,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他要再推三阻四,他支書就干到頭了。背著孔老漢,向華在免提鍵上連按了七下,然后拿起話筒面對孔老漢:喂,你怎么搞的,都說過幾次了,你咋全當耳旁風?天這么冷,你就忍心讓孔大爺一趟連一趟往鎮(zhèn)里跑?別給我打哈哈,抓緊把孔大爺老倆口照顧好,要是孔大爺再來一趟,我就打電話告訴趙書記,趙書記非把你撤了不可。放下電話,向華又對孔老漢說,你看見了吧?他也答應了,你就放心走吧,要不,我再打一個,讓他親自對你說?孔老漢忙說了聲別再麻煩了,就起身出了門。我瞅了向華一眼又跟了出去,把孔老漢攙下樓,想到已死的夏虹,心想弄不好又是兩條人命,就說,老人家,你在這等一下。我跑上樓進了甄書記辦公室,把孔老漢的事一說,甄書記就給西北村支書打電話,沒通??ê秒娫?,甄書記問,你咋不給李書記說?我說向華不讓進。說完,我猛地想起李書記負責財政,就急忙轉(zhuǎn)身,剛抬腳,甄書記喊住我,略一頓,從上衣兜里摸出一把錢,數(shù)了數(shù),又打開抽屜翻出幾張拾元的,合一塊兒,說,這種事各村都有,清欠工作沒完,黨委又沒研究,誰也不好自作主張開救濟這個頭,鎮(zhèn)里情況你也清楚,你先把這一百給他,過兩天我再想辦法。我說,甄書記,你哪能用自己的……甄書記把錢一把塞進我手里說,天太冷,你想辦法送送他,快去。我出了甄書記辦公室,下樓時想,甄書記都這樣,自己不掏點就不對了,便掏了掏衣兜,又到外面商店湊個整,回來對孔老漢說,孔大爺,這是甄書記給你的二百,你先用著,過幾天甄書記再給你想辦法,天這么冷,別再來回折騰了。沒容孔老漢說話,我就招呼一輛來送人的出租車,把孔老漢送走了。
回到辦公室,向華說,石老師心真好。我說,你看他連條棉褲都沒有,棉襖爛得到處是棉絮,你就忍心假打電話騙他?向華說,黨委不是慈善機構(gòu),要都像你攙上來扶下去幫著他們來胡攪蠻纏,我天天啥都別干了。我看了向華一會兒說,向華,你摸摸你的心臟還跳不跳。向華說,不摸也跳。我說,黨委雖不是慈善機構(gòu),但也不該只是笑臉如花應付好上級,而應是想方設法盡力而為讓轄區(qū)的百姓過上好日子,他來找黨委,說明他相信黨委,認為黨委能為他辦事,這是樹立黨委威信的好機會,作為辦公室人員,應該重視這樣的機會,協(xié)助書記做好這方面的工作,而你的做法,恰恰是反其道而行之,是在幫倒忙。向華說,這種書生氣的話我也會說。我說,我相信,比這更深刻的話你也能說出,但你沒有做出,別的且不說,就說今天,他要是在樓梯間摔下去有個三長兩短咋辦?到時候責任又誰負?于是,我就說了夏虹的事,向華聽完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就看死得有沒有價值。我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死的是沒有價值,但作為一個黨員,尤其是一名鄉(xiāng)鎮(zhèn)干部,聽了不感內(nèi)疚,反說三道四,與冷血動物又有什么兩樣?
轉(zhuǎn)眼間已是臘月二十八,今年沒有年三十,再過一天就是春節(jié)了,可我仍沒回家。為了配合省水產(chǎn)局策劃的全省湖田開發(fā)經(jīng)驗匯編一書,寫好縣開發(fā)局給的選題,我不斷在檔案室翻材料,打電話找有關人員了解情況。臘月二十九下午定稿后,向華說文章作者應該是他,要不就寫李書記,我沒吱聲。為啥是李書記呢?甄書記管辦公室,還是讓他定。于是,我又跟下村慰問的甄書記聯(lián)系,甄書記問,你現(xiàn)在在哪?我說在鎮(zhèn)里,甄書記又問,咋沒回家?我說,向華讓春節(jié)前把湖田開發(fā)的材料報上去。甄書記說,都放假了報給誰?趕快放下回家過年。我說,文章已寫好,就是作者不好定。甄書記說,你寫的你就是作者。我說,這能合適嗎?甄書記說,你不合適誰合適?
我收拾利索趕回家,已燈火燦爛,鞭炮一聲連一聲在耳邊炸響,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已經(jīng)開始,我看著電視填飽肚子就睡了。年初一晚上,妻子問要不要到幾位領導家串串門,我說,不去,百兒八十,人家看不上眼,多了,咱又拿不出,為人作嫁的差事,出了大力,再沒皮沒臉地向人家臉上貼,咱這份也掉得太那個了吧?再說,書記是看中咱的能力,才不拘一格的,咱真要提東西去了,那就是咱把書記的心看俗了,萬一再讓別人看見,那不是給書記臉上抹黑心里添累嗎?妻子說,只是給你提個醒,不去就拉倒,我還真怕你在鎮(zhèn)里學會了官場的一套,把咱牙縫里省的倆錢給糟蹋光了呢。我說,誰逼也不去,你就把心裝肚里吧。忽然聽到附近商店的大喇叭喊我接電話,大過年打電話的不是親戚就是朋友,時間就是金錢,刻不容緩,我到那拿起話筒說完新年好后,就恭候電話里即將傳給我的新年祝福,萬沒想到是向華,向華禮尚往來過后,就說,你趕快來,趙書記有個稿子要寫。我說,這黑燈瞎火的,你就應付應付吧。向華說,老大哥,快過來,車要在就去接你了,趙書記正等你。
我騎車趕到,向華說,可把老大哥盼來了,趙書記等不及,有事先走了,明早七點要手寫稿,估計又得熬一夜,你馬上開始吧。我說,向華,你還讓我活不活?向華笑著說,稿子要求太高,不然就不驚你大駕了。說歸說,笑歸笑,該投入時還得投入。夜里三點趕出來,向華說,老大哥辛苦,去睡吧,我再看看。
平常習慣了,該起床時,就是睡得再晚也準時起。一覺醒來,已是六點,可向華還在辦公室里,透過窗,見他手中的筆在疾速地晃動。我喊,向華,咋還沒看完。他激靈打個寒顫,隨即順手拿起一張報紙把桌上的東西蓋住。見我是在窗外東二樓上,就說,看完了, 很有深度,老大哥手筆到底厲害。我說,是不是又在給我安排別的任務?向華說,哪里話,我在忙別的,你要不睡就回家,初八上班再來。我說那稿子咋辦?向華說,你就別操心了,剩下的事由我來做,你放一百個心,這回,我絕不會走樣。
正月初八,我剛進鎮(zhèn)大院,丁歌就把我拉進他宿舍,說,年初一晚上,向華是不是讓你寫了稿子?我說,是,咋啦?丁歌說,趙書記一頁沒看完就氣得扔了。我忙問,咋回事?丁歌說,滿紙前言不搭后語,標點不對,錯別字連篇。我說,不可能吧?丁歌說,那還有假?向華給趙書記時,我和幾位書記都在跟前。我說,絕對不可能,要說稿子不對趙書記的口味,我信,要說語句不通標點不對錯別字連篇,我一點不信,我這就去找向華要原稿。丁歌拉住我說,別去了,與你沒關系了,向華事先已說是他一夜趕出來的,以為趙書記會表揚他,沒想到表揚沒撈到,挨了批評不說,連李書記都說他不該充能時偏充能。我說你咋知是我寫的?丁歌說,看字跡倒像是向華的,可他那水平,這么長的稿子別說他一夜,就是一個月也想不出,更別說把想的寫出來,我就知是你寫好他偷抄的,因為時間緊抄得慌,丟三拉四錯誤百出就再所難免了。我想起那天早晨向華的緊張狼狽樣,就說,后來那稿子……丁歌說,來不及再與你聯(lián)系,只好請了縣報社的記者,光請客就花了好大一筆錢。我說,我可一夜忙得窩囊了。丁歌說,以后他再讓你寫材料,你寫好不能直接給趙書記,也要想辦法盡快讓趙書記知道,免得他從中再做手腳,誤事又浪費不說,要是事先不說是他寫的,趙書記看完不滿意,他再栽到你頭上,趙書記準會對你有看法。我說,哪天抽機會,我一定要把這事說給趙書記。丁歌說,你千萬別說,幾位書記已經(jīng)都知道了。我說,謝謝你,要不然,我還被蒙在鼓里。
年后剛上班,趙書記因為全鎮(zhèn)中藥材田塊套種其他作物的事,又去了山東。家住本鎮(zhèn)的兩套班子成員又按往年慣例輪流坐東請客。吃請的紅光滿面或是醉意朦朧地回來后,不是閑嘮就是打撲克,李書記考慮形象就打乒乓球。我卻總是有干不完的活兒。按照縣里部署,農(nóng)村鄉(xiāng)鎮(zhèn)干部三個代表的學習已轉(zhuǎn)入第二階段,第一階段一二把手的個人學習小結(jié)、全鎮(zhèn)的學習活動總結(jié),還有班子其他成員讓我代寫的學習體會,我都要抓緊時間趕出來。每一篇寫出來稍作休息時,我都感到好笑,堂堂的黨政機關,如此嚴肅重要的學習活動,成了我一人的活動,全鎮(zhèn)干部的學習體會,都讓我一個人體會。而更讓我不能理解的是,每當給某位班子成員寫學習體會時,我必須聯(lián)系他們在鎮(zhèn)里分管的工作,必須查找相關的對口資料,可一到他們辦公室,我看到的都是如山般堆積的成捆雜志和很少打開的成疊報紙,我知道雜志都是給各村和鎮(zhèn)直單位訂的,為啥不及時分發(fā)下去呢?為啥不用閑扯和打撲克的空抽出一本翻翻呢?上面發(fā)下來的農(nóng)村三個代表學習資料匯編,開頭第一篇就是毛澤東的《改造我們的學習》,趙、甄兩位書記也在不少場合說要形成良好的學習風氣,可為什么就改不了形不成呢?難怪不少群眾說鎮(zhèn)干部,不讀書,不看報,不動手,不動腦,開大會,念講稿……此類的話,連到鎮(zhèn)里不到半年的我都聽得耳內(nèi)生了厚厚的繭子,難道鎮(zhèn)里干部就一句也沒聽到嗎?聽到了,為啥又不想著改呢?讓我感到好笑的是,直到三個代表學習結(jié)束,縣里來人檢查學習效果,不少班子成員還問我三個代表具體都是代表啥,而更讓我感嘆的是,當我把全鎮(zhèn)的學習總結(jié)送給來檢查的人時,他們一行正在李書記辦公室里間煙霧繚繞地打著撲克賭錢樂。如此的學習風氣,素質(zhì)怎能提高?又怎能帶領全鎮(zhèn)人民跨世紀?當然,這是后話。
這天,我正忙著,向華進來說,李書記聽說你乒乓球打得不錯,院里其他人沒有能打過你的,讓你去陪他玩玩。我說,正忙著,沒空。向華說,表面文章,別當大事,只要能應付交差就行,寫得再好也不一定有人認真看,多說隨手翻翻查查幾張夠不夠要求的字數(shù)。我聽了這話,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想是大過年,不高興就沒表現(xiàn)出來,只說,應付也得拿出來。向華把我手中筆奪過去放在桌上,拽著我的胳膊說,快走,李書記特意讓我來叫你去放松放松。話說到這地步,我只好跟了過去。李書記見我進來,就讓丁歌把球拍給我,我接過球拍,先是很隨意地推來擋去,但稍一用力,打過去的球,李書記不是接不住,就是打飛。我看出李書記球技很臭,偏偏向華在一旁為之大吹特吹——要不是打偏,這球石老師準接不住。我聽了很是反感。向華越吹,我越快速猛抽。向華見我打得越來越猛,漸漸話就少了,可李書記臉上的紅色卻漸漸多了。這時,我突然想起王躍文《國畫》中朱懷鏡與皮市長打麻將,在領導面前,技藝再高,也要哄著領導高興。我就告誡自己,別逞能,玩一會兒就算了,人家李書記好心讓咱來放松。咱可不能讓人家不放松。心一走神,球拍力度大大減弱,節(jié)奏跟不上,失球就多,失球一多,李書記就恢復了正常并有了笑容,就要開局,沒容我表態(tài),向華就自告奮勇當起了裁判。我想,就讓李書記痛快贏一局算了。只要李書記的球過來沾案,我都輕輕推過去,并把球墊得高高的,李書記見了高球就死扣,扣時還像鄧亞萍一樣,嘴里發(fā)出震天動地的嗨嗨聲,我一接不住,李書記就滿臉燦爛,向華很夸張地說個好后,一鼓作氣又把比分喊得響徹云霄。我心里好笑,拾起球傳過去,李書記又模仿鄧亞萍發(fā)球的架式,遺憾的是形神都不像,還表現(xiàn)得讓人生厭。我拿球拍的手不再聽使喚,再擋過去球,李書記接時總顯得慢,球就總落地彈跳,向華等圍觀的就立馬去捉,捉住又趕緊送到李書記手里。幾個來回,李書記臉又成了關公,向華口中的比分成了默讀,我則像回到了學校球臺,上攔下救,正扣反抽,旁若無人,縱情施展,已根本不關心比分是多少。正打著,李書記球拍往案上一放就往外走。我說,李書記不打了?李書記說,你贏了。我說,李書記讓我了。李書記沒再答話就走出了活動室。向華哼一聲跟了出去。丁歌見兩人走遠了,就說,你看這里面誰敢與他真打?我說,難怪球這么臭,都是你們這些人慣的。丁歌說,你信不信,他馬上就回縣城。我說,以前跟趙、甄兩位書記也打過,他們從沒把輸贏當回事,我不相信他連這點肚量都沒有。丁歌說,問題不在這,而在于你讓他在我們跟前丟了面子。我說,他的面子是面子,我的面子就不是面子?娛樂娛樂,哪能小題大作上綱上線?丁歌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你看走沒走。我往外一看,李書記真的上車出了大門。我說,他可能有事,碰巧讓你說著了。丁歌說,你這人,我不跟你說,我讓你看的那些書,你真是白看了。說完也立即走了出去。從這以后,直到我離開鎮(zhèn)里,再沒見李書記打過乒乓球。
向華申報的秘書一職,不知什么原因縣里一直沒批,麻煩事卻接二連三地找到我頭上。先是我正忙著,突然甄書記來向我要材料,我先是一楞,說,不知道。甄書記吃驚地說,怎么,小向沒告訴你?我說沒有。甄書記火了,這小向咋這么昏頭?急等上報,石老師連啥材料都不知道。轉(zhuǎn)身又喊小向,向華從李書記辦公室出來說忘了。甄書記說,那就快給石老師說,無論如何今天中午得趕出來。我就扔下手頭的活兒快馬加鞭,沒命地在鍵盤上敲擊,好在鎮(zhèn)里說來道去就那么點事,只要按要求變個說法開頭結(jié)尾再換換就行了。午飯時甄書記拿走稿子,我才去填肚子,然后又忙別的,沒有多想。而這種事連著幾次,我就有了想法,可有想法沒說,李書記卻把我叫到趙書記辦公室。趙書記說,石老師,以后寫材料要寫一篇是一篇,寫出特色。我說,寫文章有個搜集材料醞釀構(gòu)思動筆書寫修改的過程,可讓我寫材料從沒有提前說幾天,而是快到要了才讓我猛趕,就是事先輸入電腦的,也得有個重新編輯輸出的過程吧?再說,我根據(jù)材料攏材料,就說這湖里的蝦蟹混養(yǎng)塘,我來了快半年,至今不知是方的圓的,平面的還是立體的,我怎么能寫出特色?我又如何不想寫出特色呢?趙書記瞅瞅李書記,李書記轉(zhuǎn)臉對我說,石老師,石老師,你先回你辦公室。
寫材料的事再沒發(fā)生。沒過幾天,省水產(chǎn)局來人看我鎮(zhèn)蟹塘養(yǎng)殖情況,甄書記讓我寫份短小精悍的匯報材料,我字句斟酌謹慎而行,晚上十點完成后,甄書記下村抗旱還沒有回來,我正想與甄書記聯(lián)系,向華說,不要聯(lián)系,他不折騰到天明是不會回來的,你幫我看會兒電話,我下去有點事。向華剛走,電話鈴就響了。我拿起電話,電話里說,我是縣委辦公室,明天上午八點半,省水產(chǎn)局王局長去傍湖看蟹塘養(yǎng)殖,縣委張書記陪同,請有關人員在你們鎮(zhèn)水產(chǎn)站做好接待工作。我說,上午已接到通知,時間是上午九點,讓我鎮(zhèn)有關人員在鎮(zhèn)里等候,我鎮(zhèn)已做好準備。電話里說,上午是哪里下的通知?我說上面沒寫。電話里又說,可能是縣多管局,他們是直線聯(lián)系,就按你們上午接的通知執(zhí)行吧。向華回來,我拿了做的電話記錄給他后說,剛才縣委辦公室來電話,與上午不一致,是不是再跟甄書記說一聲?向華說,不用說。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丁歌把我叫到甄書記辦公室,向華也在。甄書記說,昨晚電話是你接的?我說是。甄書記又說,電話里咋說?我重復后說,當時就告訴向華與上午電話不一致,讓他告訴你,他說不用。甄書記問來電單位,我說縣委辦公室。又問向華上午電話來源,向華也說縣委辦公室。甄書記對向華說,你把電話記錄拿來。向華回來把電話記錄遞給甄書記,我從旁看到來電單位是縣委辦公室,但縣委辦公室五個字色澤鮮亮,字跡也與電話內(nèi)容不同,知是向華剛才匆匆填補的。甄書記看后說,是他們通知下得矛盾,責任在他們,你們都出去吧。我剛到辦公室,向華跟進來就把電話記錄往桌上一砸,咋搞的,連個電話也不會接,弄得李書記也跟著讓縣委張書記訓了一頓,要是趙書記在家,肯定也脫不了。我問,向華你在說誰?向華說,這屋里還有誰?我忽然明白,昨天匯報材料不是他直接安排的,而是甄書記直接交待給我,他認為是故意忽略了他的存在,是明顯地看不起他,他記在了心里,并一直都在尋找報復的機會,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個互相矛盾的電話正好成全了他。一箭雙雕,何等陰毒。我非常氣憤,就說,你別以為人家都是傻瓜,我現(xiàn)在就去找兩位書記。說完打開門,正迎著甄書記,甄書記見我一臉怒氣,就問,咋回事?我轉(zhuǎn)身拿起電話記錄對甄書記說,甄書記,你看上午電話記錄這筆跡是否一致。甄書記看完問向華,昨天上午誰值班?向華說,我。甄書記又問,電話內(nèi)容誰記的?向華說,財政所小黃。甄書記追問一句,你哪去了?向華說,在外面跟朋友吃飯。甄書記把電話記錄往向華跟前的桌上猛地一拍,小黃是干什么的?電話不是你接的,你咋又知是縣委辦公室打來的?省里來人完全與石老師的記錄一致,你不及時與我聯(lián)系,卻亂造假記錄推卸責任,你想干什么?你知道你造成了多壞的影響嗎?
可沒等到下午,全院人員都知道了電話事件,還說責任全在我。我心里那個惱——恨不得立即抓住向華揍一頓。但見到向華時,我卻出奇地控制住了自己。
三月中旬,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學習活動結(jié)束,縣撤鄉(xiāng)并鎮(zhèn)開始啟動。全縣三十五個鄉(xiāng)鎮(zhèn)場,一下只保留十六個,大量人員分流到有建制的鎮(zhèn),傍湖光兩套班子成員就分來了十個,以前較寬松的辦公樓,一下顯得擁擠起來。我本就沒分清的兩套班子成員,這下更顯得生面孔多。按照黨委安排,我白天下村采訪給縣報寫稿,有材料晚上加班整理。整天在辦公室坐煩了的我,乍一出來,像只小鳥,總覺得天格外高地格外闊,就像我后來在縣報上發(fā)的散文中寫的那樣:千禧之春,到處是花紅柳綠,到處是蝶舞蜂鳴,到處是春風鼓蕩春潮涌動,每日里騎著單車在各村穿行,置身春野,沐浴陽光春風,采一片新綠,記一個欣喜,向熟知不熟知的朋友報一個別樣的春訊……我鎮(zhèn)在縣報的上稿量多了,錢宣委自然高興,一有空就和我一起在各村轉(zhuǎn)悠。有時縣報社、電視臺的記者來,一起采訪完,按鎮(zhèn)里規(guī)定招待沒白酒,只要錢宣委讓我到外面賒,我都欣然應允。可隨著采訪的不斷深入,接觸面的不斷擴大,我的心境也漸漸暗了下來。持久的春旱,給傍湖鎮(zhèn)初步形成規(guī)模的農(nóng)村產(chǎn)業(yè)結(jié)構(gòu)調(diào)整帶來了困難,不少引種的辣椒、中藥材田塊,因技術(shù)管理跟不上,死苗現(xiàn)象相當嚴重。很多農(nóng)戶本對產(chǎn)調(diào)飽懷希望,霎時臉比蔫了的紫茄子還難看,盼星星盼月亮一樣,盼著包村干部把補救措施帶下來救急,可包村干部卻比新媳婦還難見。
一天上午,我從下面回來,剛進辦公室,分流來的工業(yè)書記提著個官場時興的鼓鼓囊囊的墨綠色的廉潔布包對向華說,誰要問,就說我下村了。轉(zhuǎn)臉喊錢宣委,錢老弟,咱一起回家。我對丁歌說,就這樣干工作,能不又白又胖?他包的那村辣椒損失最大,這種人,官越大老百姓越?jīng)]好日子過。丁歌沒接腔,眼瞅著我,朝向華努努嘴。我馬上噤了聲,暗責自己忘了白胖子是向華的遠門姑舅老表。
我不忍心這種局面再持續(xù)下去。為此,我在全鎮(zhèn)各產(chǎn)調(diào)田塊跑了一遍,寫了一篇關于傍湖鎮(zhèn)三月下旬產(chǎn)調(diào)田塊作物長勢的調(diào)查報告。報告中對各村產(chǎn)調(diào)田塊存在的問題進行了細致的梳理,指出了應該采取的措施,同時還重點指出了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直接地說,就是包村干部工作不到位,人浮于事,該帶下去的技術(shù)材料不能及時傳下去,致使產(chǎn)調(diào)作物錯過了最佳管理期。我在報告中強調(diào),作為一名黨員干部,應該始終把自己看作是黨樹起的一面旗幟,不管走到哪里,都應該飄揚到哪里,鼓蕩一方,火紅一片。甄書記下村回來讀罷,說,趙書記回來了,你送他看看。把報告遞到剛洗過臉的趙書記手里,趙書記看完,拍案而起,對我說,你去喊李書記,就說我叫他。我推開李書記虛掩的門,李書記正在看書,聽到門響,見我進來,便把書放在一邊,我掃了一眼,見是李佩甫的《羊的門》,正想隨手拿起翻翻李佩甫這本報上早火至今沒能見到的大作,李書記卻用一疊新到的報紙壓住,我連忙把伸出的手移到后腦勺撓起來掩飾尷尬。李書記問,有事嗎?我說,趙書記叫你。李書記見了趙書記,問這次出差的情況,趙書記大體說了,就把報告給李書記,李書記看完,趙書記說,我好不容易在外求來的好種子好技術(shù),家里就這樣用的?讓辦公室立即打印,兩套班子成員人手一份,全體鎮(zhèn)村干部原文學習,深刻反思。說完,就騎車下村了。李書記后來在組織學習時說,我們鎮(zhèn)的產(chǎn)調(diào)田塊,如果不出現(xiàn)石老師在報告中說的問題,絕不會損失這么嚴重。學習時,我聽著李書記的講話,一直為報告得到重視感到高興。學習完,向華就對我說,李書記說你這段時間太辛苦,讓你休息幾天,沒事在辦公室?guī)椭咏与娫捓砝硇偶罂?,這也是趙書記臨去省里跑項目時安排的。我聽后很感動,每天一上班就守在辦公室里??蓙磙k公室的鎮(zhèn)干部再沒有了往日的熱情,與我目光相遇,有的只是象征性地點一下頭,有的隨即轉(zhuǎn)向一邊,而白胖子見我總是怒目而視。我意識到,如果說趙書記只本著解決問題的目的才作出決定的話,那么李書記的具體實施是徹底讓我把全院的人得罪了。針對我在調(diào)查報告中說的,李書記完全可以考慮到可能給我?guī)淼呢撁嬗绊?,隱下報告的來源,換種方式讓全院干部知道,照樣可以解決問題,豈不兩全其美?我今后將怎樣在鎮(zhèn)里立足呢?可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并沒憑空污人清白,既然敢寫出來,就不該怕得罪人,你不熱情,我更不熱情。沒事時,我就以整理文件為由對向華丁歌說一聲,躲到自己辦公室里埋頭看報。
一個星期過去了,李書記再沒說讓我下去,我也不好要求,縣報上我鎮(zhèn)的稿子漸漸少下來,錢宣委找到我,讓我保證上稿量。我說不下去寫什么。錢宣委說,為啥不下去?我說李書記讓休息。錢宣委說,為啥讓你休息?我說,請指教,你說為啥讓我休息?錢宣委說,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接著他一拍我的肩膀又說,好兄弟,我給你提個建議,以后干工作,只干份內(nèi),別管閑事,就是好心涉及了,也不見得就有好報,就說這新聞報道,上級要求以正面宣傳為主,你就時刻牢記正面宣傳,想方設法正面宣傳,別的一概不問。我插話說,就像下邊向上邊匯報工作,報喜不報憂?錢宣委一擺手,你聽我說完。然后說,現(xiàn)在李書記不讓你下去,你也不能忘記本職工作,沒有采點,就想辦法電話聯(lián)系,再不行,就結(jié)合形勢想著寫,你寫啥就有啥。我說,哪能寫假新聞。錢宣委說,新聞的效用就是引導、示范、帶動、發(fā)展,只要這個目的達到,假的也是真的。我說,有,就寫,沒有,絕不杜撰。錢宣委頓了頓說,總以為你素質(zhì)很高,沒想到連最起碼的服從領導都做不到。我一楞,隨后說,近朱者赤,近黑者墨。錢宣委眼一瞪,你咋出口一套一套的?我說,常在領導身邊,怎能不耳濡目染?隨即話一轉(zhuǎn),錢宣委,你讓賒的酒錢,都好幾百了,外面店里逼債呢。錢宣委說,酒,你沒喝?我說,喝了。錢宣委說,報社、電視臺記者都是我們縣的新聞寫作高手,鎮(zhèn)里請他們來,宣傳我們鎮(zhèn)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為你提供學習機會,讓你盡早成為行家里手,不讓你交學費,拿兩個酒錢不行嗎?我說,行,再多也行,可你次次都許諾酒錢你負責還。錢宣委說,我許的多了,都一一兌現(xiàn),我能受得了嗎?你先想辦法還上,以后我再想辦法給你。說完就匆匆走了。
都說錢宣委一提還錢就開溜,我今天算是開了眼界。直到縣里實施鎮(zhèn)機關人員消腫,錢宣委調(diào)走時與我禮節(jié)性地握別,都沒再提還酒錢,我只好當冤大頭,用稿費堵上。
縣委把撤鄉(xiāng)并鎮(zhèn)時分流到各建制鎮(zhèn)的人員進行重新安置,叫消腫。在消腫的過程中,又把各鎮(zhèn)兩套班子成員進行了調(diào)整。在調(diào)整中,趙書記平調(diào)到了另一個更偏遠的鎮(zhèn),李書記接替了他的職位,甄書記到鄰鎮(zhèn)當了人大副主席,向華的秘書任命也批了下來。無怪乎向華那幾天私下里說,皇帝輪流坐,《百家姓》第一句要倒過來念了。調(diào)整的結(jié)果出來,我才恍然大悟。特別是向華的任命,盡管知情人都清楚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鎮(zhèn)機關還是為之大嘩,關于向華的一些傳聞,也從各種渠道匯集到我的耳朵里。綜合起來,我就知道了向華檔案上沒有的情況。向華原名何華,當年參加高考后,頂替了本縣一個名叫向華的人,在西北某大學財會專業(yè)混了三年,回來就被分到傍湖鎮(zhèn)財政所上班,也算是專業(yè)對口。趙書記主持全面工作后,本想從黨委辦公室開始,實施任人唯賢的舉措,可李書記在另一個鎮(zhèn)當一把的向華姨夫手下安排了小舅子,為表答謝,就力薦向華進黨委辦公室,還三番五次托縣上領導捎信,讓趙書記多多照顧向華。趙書記考慮到以后工作,才勉強答應。因向華不會寫材料,我也就進來做了文字工作,本作秘書培養(yǎng)的丁歌就暫且委屈靠后了。我了解這些后,也沒覺有什么不正常。這種事,從古至今,所有的官場小說中都有??烧谳浾摯髧W不止的時候,丁歌專為我設宴,又讓我?guī)滋於紘@息不止。
我至今都記得很清晰。那晚是星期六,丁歌值班,我因趕一個材料沒回家。晚飯時,丁歌說他請客,我問請誰,他說,專請你。我忙推辭。他說已在對門聚仙樓訂好。恭敬不如從命,我趕緊放下手頭活兒跟了去。落座后,招待上了兩涼兩炒兩瓶干啤。丁歌說,薄酒淡菜,請老大哥別介意。我說,你再客氣就外了。隨之推杯換盞。酒酣耳熱之際,丁歌說,趙、甄兩位書記人咋樣?我說,都是好人。丁歌說,你也看到了,結(jié)果都被擠了出去,你覺得公平嗎?我說,不公平,可又能怎樣呢?如今官場,好人又有幾個能吃開的?丁歌說,你還記得我在李書記辦公室給你拿的小說《中國制造》嗎?我說,記得,周梅森寫的。丁歌說,里面烈山縣大明公司工人苯中毒事件發(fā)生后,那個李記者在小紅樓對劉意如說的話,你還記得嗎?我說,權(quán)力四周有小人。丁歌說,就這句,兩位書記都毀在小人手里了。我說,我咋不知道?丁歌說,就是那次電話事件。我一驚,啥?丁歌又說,你只知埋頭干活,不懂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我忽然明白,假若電話事件不發(fā)生,甄書記負責安排的這次接待,也不會晚于省市領導半小時到位,趙書記雖身在外地,也沒脫開怠慢省領導的罪名。后來,我聽向華說,全鎮(zhèn)產(chǎn)調(diào)工作,除他倆包村的田塊外,其余均損失慘重,是他們光在外跑不安心坐鎮(zhèn)指導、調(diào)度全面工作造成的,還說這是他們調(diào)走的主要原因。我說,他們在外又不是游山玩水,比天天關在辦公室閑聊、看閑書強多了。向華眼一瞪,你是什么意思?我說,你是什么意思?自古忠臣良將奸佞小人,老百姓看得最清楚,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當然,這也是后話。
兩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面條上來后,丁歌又說,這段時間,咱倆一直不錯,我說句心里話,僅供你參考。我說,你說吧。丁歌說,近年來,從中央到地方,黨政機關一直都在精簡機構(gòu)裁減人員,大量分流人員都不好安置,你根本不可能再改行過來。我說,我做夢都在逃離,從沒想過在官場混,我一直都在尋找回去的機會,早晚得回去。丁歌說,我認為晚回不如早回,免得得罪更多的人。我問,咋回事?丁歌說,你在這,啥材料都讓你寫了,好多想憑筆頭子往上混混的,都讓你一人擋下了,你想他們能不恨你嗎?你走晚了,他們的年齡優(yōu)勢就沒了,機會錯過你再走,他們能罷休嗎?我說,有能耐就使出來給領導看,我能擋住誰?丁歌說,使出來要比你強,還能讓你來?別的不說,就說向華,你來后,幫他做的還少嗎?他對你又咋樣?現(xiàn)在他目的達到了,他更不會善待你。我說,暑假開學,我一定想法回校。丁歌說,你說走就走了,咱倆這么好,他能對我好嗎?沒等我接話,丁歌又說,所以在你沒走之前,想請你幫個忙。我立即說,什么忙,你只管說,只要我能做到。丁歌說,從今以后,在辦公室,你不要再跟我說話。我瞅著丁歌愣住了。丁歌說,石老師,我也是迫不得已,咱倆今天說的,你也不能告訴任何人。我說,你放心,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
沒過幾天,我在李書記辦公室看到當時熱銷的官場小說《省委大院》《地委大院》《市委大院》和《縣委大院》,好奇心頓生,立即把四本書合在一起,書口處就呈現(xiàn)出一道淺淡的黑線。我就馬上斷定,書是丁歌請我前,托我在市府給他捎來的,他說是要送給以前從這調(diào)走的一位領導。因為這道黑線,是我回來后不小心用筆畫的,我給丁歌書時,還向丁歌表示了歉意。自然丁歌請客是還我沒要書錢的情。我當時就覺得骨頭里寒氣直冒,一刻也不想再在鎮(zhèn)里待下去。
我于是寫了請回報告交給了李書記,李書記說,安心工作,等候黨委研究。就在等答復的當兒,全縣中小學校長競爭上崗開始了。公平競爭,機會共享,真能參與,既是離開鎮(zhèn)里的最好借口,又能回校一展抱負。我找了鎮(zhèn)教委辦鄭主任,說了鎮(zhèn)里的一些情況和欲參加競崗的想法。鄭主任說,你編制還在教育口,條件也夠,完全可以參加,只要認真準備,希望很大。按程序,我參加了筆試、口試、組織考評和民主評議等。根據(jù)末位淘汰擇優(yōu)聘任的規(guī)定,我的綜合積分絕對在受聘之列,我能不為自己歡呼嗎?可在鎮(zhèn)里頒發(fā)聘書前,李書記對我說,正因為你優(yōu)秀,黨委才調(diào)你來,積分只算證明你的能力,而聘不聘由黨委決定,黨委需要你在鎮(zhèn)里工作。希望霎時化為泡影,我愈加想念在學校的日子。
驛廟村小學是我執(zhí)教的學校,因為建校款一事,村里的李二猛帶人大鬧鎮(zhèn)政府,曾被我寫進一篇小說里。因為這篇小說,我也曾讓李二猛大捧了一陣。他說我人正筆也正,尤其把他刻畫得活靈活現(xiàn),借我的筆沖出了傍湖走向了全國,要是能給拍成電視劇,在電視臺一放,通訊衛(wèi)星一轉(zhuǎn),他李二猛全世界都會有知名度。這當然是去年的事。那時,我還沒到鎮(zhèn)里。我到鎮(zhèn)里后,他碰面就一個勁兒鼓動我趕快回到學校來,再教他的兒子,把他兒子也培養(yǎng)成為平民百姓鼓與呼的人民的作家??扇f沒想到,鎮(zhèn)里沒把建??畹氖陆o徹底解決,建筑隊又在今年暑假開學前封了校門。那幾天,李二猛就在村里跑著串聯(lián)人再上訪,見我就直嚷嚷,讓我請假跟著他體驗生活,再給他寫個續(xù)篇。我笑后就說,你可千萬別胡來。他說,我早就說過,進了官場早晚得變,咋樣,還沒一年,說話就不站在咱老百姓一邊了,快回來吧,浪子回頭,痛改前非,還為時不晚。我恐他再羅嗦,說了句還有事,便騎車就走。
一天,我去鎮(zhèn)里上班,剛進大門,就見辦公樓旁站了不少人,有管教育的書記、鎮(zhèn)長、文教助理,還有鎮(zhèn)人大、派出所、信訪司法辦的。就納悶,可納悶也沒停步,文教助理迎上來輕聲問,來了嗎?我疑惑地問,啥?文教助理說,你們村上訪的。我猛然想起早飯時聽到隔壁說不去鎮(zhèn)里要去市里的話,就說,這會可能到市里了。文教助理趕緊轉(zhuǎn)身,管教育的書記鎮(zhèn)長匆忙上樓,其他人也騷動起來。我剛放穩(wěn)自行車,李書記與管教育的書記鎮(zhèn)長就坐車走了。到了辦公室,我問才調(diào)進來的文秘??飘厴I(yè)的大學生小高,李書記急著去哪里?小高說,聽說驛廟村來上訪,鎮(zhèn)里有關人員從早上六點就等,沒想到,上訪的去了市里,李書記帶人去追了。我說,明知有上訪還在這干等?向華說,不等咋辦?我說,及早派人到村里,把事情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不更好嗎?向華說,那個李二猛上次來鎮(zhèn)里鬧,你知道得那么細,像親自指揮的,這回是不是又參與策劃了?我盯了向華一會兒說,是的,李書記回來你就告訴他,我打發(fā)他們上訪走,才來上班的,叫李書記讓我回校。向華說,別想那么美,想回去,哪天讓李二猛也為你帶人來鎮(zhèn)鬧一回。我說,求之不得,但愿如此。
晚上回到家,我聽村里跟去上訪的人說,李二猛領著二十輛機動三輪車,自西而東強行穿過機動車禁行的市府繁華的路段,長驅(qū)直抵市府大門,致使交通堵塞達一個小時。市府驚動。市信訪局聞之大驚,在警察的協(xié)助下,好說歹勸,才把人引到自己門下,對李二猛公正解決建校款讓孩子準時到校上課的要求給予肯定答復后,又問李二猛還有什么要求。李二猛說,你們要是像鎮(zhèn)里一樣騙我們,我們就到省里去。說完一揚手,又把人帶回來,半路上遇見來追的李書記連理都沒理。第二天,向華說,李二猛的三條腿到底跑不過咱李書記的汽車輪,沒進城,就讓李書記給截了回來。剛說完,李書記就喊他備車去驛廟。向華不敢怠慢匆匆下樓。事后聽說,以市信訪局牽頭有關部門聯(lián)合組成的調(diào)查組開進了驛廟村。到底是市里領導辦事果斷,事情很快得到圓滿解決。自然,李書記受到了縣里的批評,李書記又把驛廟村的支書、主任訓得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前車之鑒,后車之師。李書記召開了全鎮(zhèn)干部大會,要求各村及鎮(zhèn)直機關加大力度處理好自己的事,嚴禁個人上訪、聚眾集訪,杜絕越級上訪,一旦再有發(fā)生,一定從嚴追究有關人員的責任,并從重處理??衫疃退麄儏s不管這些,既然學生如期進校上了課,他們就認為勝利了。勝利的消息一傳遍全村,村里人高興,我也高興,二猛更是高興得差點上了天。
開學的第二天晚上,李二猛拿著九月一日的縣報來找我,說上面有他兒子的一篇文章。我接過來一看,是寫他兒子對我的思念,以及盼我再回校教他的心情。我看后鼻子一酸,眼窩就濕了。李二猛說,咋樣,沒給你丟臉吧?我要是你,讀了這篇文章,知道孩子們這樣想自己盼自己,我說啥也得回來。見我沒有接話,他又說,你算算看,這些年,經(jīng)你教過的學生,到了中學,不是上了大學,就是在職中學了技術(shù)走上了工作崗位,又有幾個回家種地的?你說你在那種地方有啥出息?把你的本事用在給那些官吏涂脂抹粉唱高調(diào)上,你就不認為是一種人才資源的浪費?你要明白,你在那里替他們吹得越大,他們就升得越快越高,老百姓就毀得越多越狠。我打斷他說,沒想到你兒子作文進步這么快。李二猛嘿嘿笑過說,實不相瞞,兒子功底還沒這么厚,是我請人代寫的。我說,你……李二猛說,我可不是有意來騙你的眼淚。我又說,你想干什么?李二猛說,聽說你想回,鎮(zhèn)里不讓,我準備領人替你請愿,特意來事先征求你的意見。我猛地站起,好二猛,我的事,鎮(zhèn)里正在研究,你可千萬別給我惹禍。李二猛也站起說,你既然不愿回來,我也不替你搭這口熱氣。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自以為李二猛讓我勸住了,萬沒想到,我中了他的緩兵之計,李二猛真的帶人為我鬧到了鎮(zhèn)里。
新千年的第一個教師節(jié)慶祝大會,鎮(zhèn)里準備得格外隆重。可惜因有采訪任務,我下了村。采訪回來,鎮(zhèn)大院的人見我就像不認識似的,我挺納悶,到辦公室一問小高,小高直盯著我看,向華哼一聲,丁歌也跟他走了。我問小高咋回事,小高說,你不知道?我說不知道。他見我一臉真誠,就說,沒想到石老師在下面學校威信那么高。我急了,到底是咋回事?他說,你們村那個叫李二猛的,上午帶了百把個學生,打著“石老師我們想你”、“讓石欣老師回校教我們”的標語來了鎮(zhèn)里,說是代表驛廟村全體老少爺兒們來請求讓你回去的,鬧得連教師節(jié)慶祝會都沒開好。我聽到這就愣住了。
醒過神來,我也冷靜下來。是福是禍躲不過,聽天由命吧。下班時,向華說,石老師,李書記讓我告訴你,把你的工作向小高交接完,回家聽候安排。
我回家跟妻子一說,妻子說,這二猛算是把你毀到家了。我說,他也是好心,沒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受個處分,照樣教我的書??芍钡角锸涨锓N結(jié)束,我還是沒得到重新安排的消息。李二猛再見我,直說對不起,可見我總不明不白地在家待著,就又憤憤不平起來,說,就是摔鍋賣鐵也要為我討個說法。我說,學校課都分好了,到學校也是閑著,反正干不干鎮(zhèn)里都沒錢發(fā)工資,你就別再費心了。二猛說,萬一不給你重新安排呢?我說年后就出去打工。二猛慌地說,打工?去哪打工?你千萬別去,我請你當家教,我給你開工資。我說,我不能只教你的孩子吧?趁年輕,還是到東南沿海一帶去闖闖。二猛說,那能行?我說,咋不行?咱鎮(zhèn)已有幾位教師自愿辭職去了那里,來信說,那里條件好、工資高。二猛點上一棵煙,猛吸了一口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要是別人,我也就沒二話,可你要是真去,我不是白領人折騰了?我一愣,隨后說,照理,作為一個年輕人,能有機會闖蕩一下外面的世界,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可真要丟掉現(xiàn)成的工作,獨自走馬天涯,我認為,肯定也是迫不得已的選擇。我生長在這里,盡管咱這里還不發(fā)達,我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能大富大貴,更沒想過有一天會離開這里,我只想用自己的真心和良知,為生存的這塊土地向好處發(fā)展,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可到了這步田地,我不得不做好走出去的準備,話又說回來,現(xiàn)在鎮(zhèn)里還沒明說讓我下崗,就是真因此讓我下崗,我能連個反應也沒有就一走了之嗎?何況,這也不是急的事??晌倚睦飳ψ约赫f,絕不能再等下去了。
話雖這樣說,我還是在等待中熬過了整個漫長的冬天。在一個無望的春日,我勸住了要為我再討個說法的李二猛,登上了南下的火車,來到了這座現(xiàn)已執(zhí)教多年的新興城市。這里是古書上盛產(chǎn)相思豆的地方,白日里,我雖與師生其樂融融,夜晚卻常在夢中醒來,依窗北望,人生中這段不算平常的經(jīng)歷,又一幕幕出現(xiàn)在眼前。我不知道,何時能再走進家鄉(xiāng)的課堂。
責任編輯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