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於
這是一條荒蕪了千年的艱難道路——從甘肅省西部酒泉市瓜州縣塔爾寺出發(fā),一路向西穿越戈壁,最后抵達白墩子烽火臺,全長100多公里,沿途盡是漫漫無邊的空曠荒漠,自古以來鮮有人穿行。在一千多年前,就在這條根本不是路的路上,一心求取真經的玄奘法師冒死西行,懷著一顆虔誠的心去往“西天”。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如此描述這片戈壁:“長八百余里。上無飛鳥、下無走獸,復無水草。是時顧影唯一……”
2012年春夏之交,為了重溯這條已荒蕪了千年的“路”,也為了領略戈壁無人區(qū)的絕色美景,我與隊友們踏上了征程,追尋玄奘法師當年留下的腳印,感受他所遭遇的種種艱辛,體驗他那堅定不移的信念。
還沒出發(fā),裝備就讓我們傷透了腦筋:首先是戈壁地帶紫外線太強,在曠野行走必須身著長衣長袖,但如此“全副武裝”,就意味著行進時必須忍受“密不透風”的高溫;再就是增加了防風沙設備,民諺說“出玉門,到瓜州,一個月刮了29天的風”——戈壁上大風常常裹挾著沙暴,刮走帳篷,無孔不入的沙子還會損壞相機。為了固定帳篷,我們只好帶上比平時多出一倍的地釘,還給相機裹上厚厚的防水罩,以避風沙……就這樣,行裝的重量陡然增加了不少。
1、駱駝刺如縫衣針一根根扎進褲管,讓人疼痛無比,好不容易從一片密集的駱駝刺中鉆出來,卻發(fā)現(xiàn)又陷入了另一片……
當我們一行人抵達出發(fā)點——瓜州戈壁旁的塔爾寺的時候,才知道這里居然有著中國罕見的萬人坑群。
放眼戈壁,滿目一片蒼茫,大地上布滿了一寸寬的裂紋,遠看像螞蟻,近看像蠅蛆,加上鹽堿呈現(xiàn)的那種刺眼的白色,給人一種巨大的苦澀感。我們踩著戈壁上的碎石行進了數(shù)公里后,道路的右側就出現(xiàn)了幾個高低錯落的土堆,有隊友情不自禁地喊起來:“塔爾寺到了”。
這就是瓜州戈壁中的著名塔群——塔爾寺。我從史書上曾經讀到,這片戈壁記錄了唐代瓜州城的血淚史:從漢代起,瓜州一直都是極為繁榮的河西城市,但到了唐代被吐蕃占領后,就屢遭血光之災,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屠殺。當?shù)匚墓芩墓ぷ魅藛T說,在塔爾寺周邊的地下,有好幾處“萬人坑”,當巨大的風沙把表層的沙子刮走后,一排排層層壘疊的人骨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經考證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很多骨骸被捆綁著手足,是被鈍器擊打頭部死亡后才埋入沙坑的。
遺址上,還能依稀看到當年留下的建筑痕跡:高僧大德的圓寂塔、誦經殿堂、藏經樓和僧侶居室……在正午刺眼的陽光照射下,遠處祁連山上經年覆蓋的白雪已無法看清,只有眼前這片遺址還矗立在風中,顯得肅穆而荒涼。
當?shù)厝苏f,塔爾寺因修建于唐開元年間,所以又名“開元寺”,元朝時因為朝廷崇信密宗,才改名為“塔爾寺”。在中國積貧積弱的年代,俄國文化強盜曾光顧此地,掠走大量經卷和字畫。盡管如今塔爾寺已成廢墟,但實際上它曾規(guī)模龐大,香火極盛。初唐時,這里留下了獨孤達、李昌、薛仁貴等名人的足跡,但最為人所稱道的,當屬《西游記》中唐僧的原型——玄奘法師。當年,年僅29歲的玄奘離開長安兩個月后到達瓜州,在塔爾寺講經,為亡靈超度了近一個月,并補足了裝備——包括那匹在小說里被描寫成“白龍馬”的棗紅瘦馬,才得以穿越戈壁,走向他心目中的“西天”。
現(xiàn)在,此處還明確地標記著玄奘法師出城時的具體位置。為了緬懷這位大師,我們專程折道去那里拜祭,不過,此行卻讓我們深深體會到了什么叫“草木皆兵”——戈壁灘及寺廟周圍,全都長滿了駱駝刺,行走其中,駱駝刺如縫衣針一根根扎進褲管,讓人疼痛無比,好不容易從一片密集的駱駝刺中鉆出來,卻發(fā)現(xiàn)又陷入了另一片……
2、突然,前面的隊友猛地停下腳步,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距我們一米遠處,一條尖頭毒蛇正對著我們吐信子。
離開塔爾寺,我們一行人在戈壁上走向遠方的“魔鬼城”。出發(fā)前,我們再次把相機防水罩特地加裹了一層,因為這里的細沙在狂風的裹挾下,不僅能像刀子般雕刻出雅丹地貌,還能吹進相機的每一個細隙,讓相機報廢。
領隊老王還專門為我們準備了一件T恤,上面印著《般若心經》。他開玩笑說,這是為了抵御魔鬼用的,因為在《大唐西域記》中,玄奘在穿越這片戈壁時認為自己遇到了鬼怪,希望能靠念《般若心經》來驅魔——古代瓜州人深入荒漠,都會攜帶一本《般若心經》。
但玄奘還不是第一個遭遇這個“魔鬼”的人。玄奘的前輩,東晉的法顯和尚也曾被這片戈壁嚇得毛骨悚然,稱“沙河中多有惡鬼熱風”,酈道元也在《水經注》中稱此處“少禽多鬼怪”。這當然是古人的迷信,他們所稱的這個所謂的“魔鬼”,其實就是雅丹地貌。雅丹地貌俗稱“人頭疙瘩”,是一種典型的風蝕性地貌,因風的磨蝕作用而形成。由于小山包的下部遭受的剝蝕作用往往較強,并逐漸形成內凹的形態(tài),這些陡壁外觀便如同神話中的城堡,有了“魔鬼城”之稱。
此時,戈壁上風沙四起,即使我裹著阿拉伯方巾,耳朵鼻孔里也灌滿了細沙。在一步步深入戈壁的過程中,我們果然聽到了《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中描寫的“魔鬼的呼喚”——其實,這都是雅丹地貌在作怪,因為雅丹地貌形成于極端干旱區(qū),晝夜溫差極大,常在30℃~40℃以上,熱脹冷縮的效應使得外露的巖石崩裂并發(fā)出聲響,最終形成了這如同鬼怪一般的叫聲。
3個小時后,隊伍終于越過魔鬼城,隊伍在一片沙漠綠洲里停下來休息,樹林被陽光折射得有些失真,滿眼竟是晶瑩的綠色。大家吃著面餅與牛肉干,緩解著30公里徒步旅程所產生的勞累。不過,這樣的幸福很短暫,我們接下來就要穿越32公里的鹽堿地了。
鹽堿地很硬,比在沙土上好走。初入時,我們一直依靠GPS在前方緩慢開路,把注意力集中在尋找方向上面,根本沒察覺到暗藏在駱駝刺下面的危險。突然,走在前面的隊友戴玉嶺猛地停下腳步,做了個停止的手勢,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距我們一米遠處,一條尖頭毒蛇正對著我們吐信子。
向導告訴我們,圓頭的蛇還好,但遭遇到尖頭的蛇,就一定要小心了,最好別去惹它,曾經有人被其咬傷后昏迷至死,尸體數(shù)月后才被發(fā)現(xiàn)。于是,我們幾人只得在毒蛇邊繞圈走過去,我心中還盼望那條毒蛇能讀懂我的眼神,明白我很尊重它在戈壁中的霸主地位。慶幸的是,蛇似乎也讀懂了我們,沒有襲來,慢慢鉆進了草叢,消失得無影無蹤。
3、待風沙塵埃落定后,后面的人才猛然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空寂,一切活動的物體都靜靜隱去。想到傳言中的戈壁狼群,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沒有料到的是,從2號營地前往3號營地——漢代六工城的路上,整支隊伍竟然迷路了。
兩個營地相隔30多公里,由于頻繁使用GPS太耗電,我們決定僅由前方隊員使用一臺,其他人隨行。但就在我們穿越祁連山的一支余脈時,稀稀拉拉的隊伍拉得太長,被突如其來的風沙鉆了空子,待風沙塵埃落定后,后面的人才回過神來,猛然發(fā)現(xiàn)四周一片空寂,一切活動的物體都靜靜隱去,滿目皆是碎石的道路上,只剩下被夕陽拉得長長的影子。我們身旁是無數(shù)小山丘,雙腳不辨東西南北,這不禁讓人打了個寒噤,呆立半晌。
此時,我總算體驗到了什么叫手忙腳亂。在發(fā)現(xiàn)手中的對講機被山谷阻斷信號后,我們不由自主地朝著想象中的方向跑去,心中盼望著再跑幾步,可愛的六工城營地就會從地平線上躍然而出??墒牵钡轿覀儙讉€人跑得疲憊不堪,坐在土坡上喘氣,這個想象也沒能變?yōu)楝F(xiàn)實。
眼看著太陽一點點沉下去,恐懼如潮水般一陣陣襲上心頭,想到傳言中的戈壁狼群,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們當然不能坐以待斃,此時有隊友提議,或許登上旁邊最高的那個山丘,信號可以發(fā)射出去,于是我與老戴留下部分隊員照看行裝,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登上了山丘。
就在登上山丘頂?shù)囊粍x那,我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片神秘的建筑群,其墻壁鮮紅,從建筑結構來看,那應該是一片廟宇。在與留守隊員通報后,大家決定走近一探究竟——待我們邁著疲憊的步伐接近,結果發(fā)現(xiàn)那確實是一大片廟宇,有多座神殿與神龕,供奉著不同的神像和牌位,有的嶄新,有的則破舊不堪……
這時,突然聽見老戴一聲大喊:“看到六工城了!”我趕忙走去,果然,只見大約在10公里處(最后確定為12公里)有一片綠洲,六工城的影子在綠洲后若隱若現(xiàn)——那一刻,一種重返人間的狂喜在我心中油然而生。
后來才知道,我們經過的那座山叫截山,又稱“小火焰山”,屬祁連山的余脈。古時商旅往來,常有人在其中迷路后失蹤。到南北朝時期,當?shù)厝苏埩艘晃桓呷藖碇更c當?shù)氐娘L水,高人稱山中盤有9條妖龍,必須建9座廟宇供奉山神,以鎮(zhèn)壓住它們,并指點了9個龍頭的位置。于是,當?shù)匕傩毡憔栀Y修建了這片廟宇,一時間香火極盛。但隨著歲月流逝,風沙逐漸淹沒了道路,廟宇也因為交通不便而逐漸被遺忘,只有少數(shù)老人才知道去路。曾經有不少人興沖沖而來,想進去看看這些廟宇,可都因找不到路敗興而歸。而我們居然誤打誤撞找到了,也算是緣分,說不定是山神在為我們指路……
4、在六工城遺址上,能看到散落有各種陶片、瓷片,城周圍還有許多棄耕的地面,其間渠道、田埂的遺跡依稀可辨,可見當年繁庶興盛的田園景象。
在六工城營地,我們吃到了幾天來最可口的飯菜——實際上也就是裝著兩塊羊排的羊肉湯,外加炒白菜,還有一個蘋果。狼吞虎咽地吃完,似乎體力又恢復了許多,于是大家到這座千年古城中去散步。
六工城是一座始建于漢代的邊塞重鎮(zhèn),據(jù)考證,漢代這里叫“昆侖障”,到了曹魏時期,則成了宜禾縣治所?,F(xiàn)存的古城有大小兩座城池,均保存較為完好。漫步在城內,能看到散落有各種陶片、瓷片,城周圍還有許多棄耕的地面,平坦空闊,其間渠道、田埂的遺跡依稀可辨,可以想見當年繁庶興盛的田園景象。
更讓人興奮的是,站在城墻上,還能遙望到一個風車王國——瓜州國家風電場。
古人說,瓜州的風是魔鬼的兵器,無堅不摧。在瓜州的歷史上,記載最多、最詳實的資料就是風的故事。這里每年平均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刮7級以上的大風,從唐代至今的1200年間,這里共有37座城池被風沙埋壓,變成了廢墟。
而現(xiàn)代人則解釋,這里是與北美風庫、北歐風庫、極地風庫齊名的“世界風庫”,從地形上說,這片戈壁與天山山脈、祁連山山脈、阿爾金山山脈以及疏勒河谷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喇叭狀”地形,形成氣流“狹管效應”——為了不浪費這樣的資源,現(xiàn)代人在這里建起風車王國,將瘋狂的大風轉化成了無盡的電能。
風電場的旁邊是疏勒河?!笆枥铡币辉~,最早起源于西域的疏勒國,含有“水濁”之意。疏勒河是中國河西走廊三大內陸河流之一,這條起源于祁連山冰川的河流,當年是玄奘穿越戈壁時的救命河,而現(xiàn)在也為我們提供保障——將我們身上一周來的沙塵、泥土洗凈。渡疏勒河時,正午的太陽正烤著大地,戈壁中升起了一團黏糊糊的霧氣。此時在冰冷的河水中泡泡,感覺簡直如同神仙。
有的隊員甚至從包里摸出一罐啤酒,放在水中冰鎮(zhèn)后,邊喝邊講故事:“據(jù)說當年玄奘偷渡出關后,在瓜州收了胡僧石槃陀為弟子,并帶他夜渡疏勒河西去,誰知在過河后休息時,石槃陀突然拔出刀要殺玄奘,最終被玄奘勸服,原來他是害怕了,想回去。送走石槃陀,玄奘決心獨自西行,開始了接下來的“獨闖五烽”的歷險與奇遇……”
我們的隊領導,也是這條穿越線路的創(chuàng)始人曲向東,指了指遠方的山脈神秘地說:“對了,你知道么,咱們渡過疏勒河之后馬上就要到達終點白墩子,玄奘就曾在下面的水塘偷過水?!卑锥兆臃榛鹋_從東漢起,就是通往西域的要塞,玄奘當時因私自出關成了唐王朝的通緝犯,不敢去烽火臺討水,只好去墩子下的水塘偷水,誰知被守邊將士發(fā)現(xiàn),玄奘長嘆一聲,以為自己要死了,卻不料那群士兵竟然都是佛教徒,將他奉為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