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鄰
柿子的紅
那紅,難以描述,也許可以叫作“柿子紅”。它的成熟,顏色也在變,有點素白的綠,不知不覺就稍稍帶了霜白,不顯的霜白的紅,悄悄就濃了,在冷中變,稍稍深著一點,硬著,軟了,半透明著一點,再到了軟軟的紅。
還有,它原先的綠,經(jīng)霜的殺打,隱隱含著鐵黑色,然后才紅了。
國畫家在這一點上是厲害的,朱紅色里,適當調(diào)上一些墨,深淺的墨,所有的柿子紅就都出來了。
這也和高手的烹調(diào)一樣,要甜,是需要微妙地調(diào)上點鹽的,味道是復合的,又沒有痕跡。
柿子的紅是微微矛盾著的,些許奇怪,就如同最初,世界最初的某一種紅,石頭一樣,生生冷冷的,不知不覺就在霜白里紅了,暗暗生著一點點不易覺察的微微的暖。
落葉
落葉才真正是寂靜的。
偶爾,落幾片,再落幾片。
再落幾片……
也有的,輕輕晃蕩幾下,要落,又沒有落下來。
有人走過的時候,幾片葉子就落了下來。
似乎有一點點動靜,葉子就會落。
看著那些葉子,寂靜地落下,什么都不會想。
沒一點聲音。似乎不是從樹上,而是從天上……落了下來一樣。
白菜蘿卜
白石老人似乎越老,就越是愛憐這樣的尋常物。
老人布滿了老年斑的手,緩慢地在紙上撫摩,所過之處,有著濕漉漉泥土氣息的白菜和蘿卜就一一顯現(xiàn)。白菜的葉子上還有小蟲,那種淡綠的胖胖的還在吃著菜葉的小蟲。老人只是把那小蟲輕輕地用筆桿撥掉,似乎在說,還饞哪?看都吃成這樣了。老人的手心里似乎還托著一根蘿卜,蘿卜纓子鮮綠鮮綠的,細細的根須還沾著星點的黃泥。
老人在京城,每天起來,都照例問家人,有沒有某某齋的訂單。老人賣畫維生,和鄉(xiāng)間到城里賣白菜、蘿卜的農(nóng)人沒兩樣的。
老人是勤勞的,一早就立在簡陋闊大的畫案前,研了墨,手腕也松開了。今天畫個什么呢?忽然想一個老朋友前幾天送來了些什么,得還他兩棵白菜和幾個蘿卜吧。
老人捋捋袖子,蘸好了墨,又蘸點水,就手幾筆抹出白菜肥嫩的葉子,葉子還濕漉漉的,似乎還長著,要老人再蘸了濃墨,逆順的筆鋒剔著一樣,勾出白菜的葉筋,那生長才停了下來,等著哪個早起的家常女人買了回家去的乖樣子。
嫩嫩的汁水充溢的白菜幫子,也用半濃的墨線勾了出來。菜幫子的墨線是不能用逆鋒的,要中鋒緩緩厚實地過去,要圓潤的地方,可以用一點側(cè)鋒的,側(cè)鋒的地方,筆墨薄薄透透的,白菜的幫子就似乎是透明的。
白菜的根,在我小時候是可以吃的東西。母親把皮去了,切出芯子那一塊,笑著遞給我,一口下去,半透明的,是帶著點菜味的清新,有一點微微的甜。
白石老人,似乎并沒有畫過白菜的根??墒牵瑥睦先斯P下鮮嫩的白菜幫子看,是可以覺出藏在里面的菜根的。也許有葉子,白菜就已經(jīng)完整了,畫上菜根,似乎得用點焦墨,有點澀吧。
蘿卜呢?是配著的。得幾個蘿卜襯著白菜,才得宜了。白石老人手下的蘿卜,多是圓的,近乎花心蘿卜那樣。墨是側(cè)鋒橫著擦的,薄薄一擦,蘿卜就圓鼓鼓的。纓子是要畫的,纓子是花兒一樣,小女兒頭上扎的小皮筋一樣的好看。蘿卜的根須是要畫的,還要一些細細的須,細到無痕那樣,泥土里它滋養(yǎng)的蘿卜才會沉甸甸的,充滿了半辣半甜半無味的蘿卜汁。
有這兩樣在一起,老人的世界就夠了。老人還需要什么呢?人還需要什么呢?這喜悅就夠了,新鮮的,喜歡不夠,愛不夠啊!
補記:川端康成也寫過《臨終的眼》之類,可是,他的愛憐是有些哀憐的。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的喜悅。他的愛,也是過于潔凈的,潔凈到?jīng)]有人的欲望、人的氣味。他的世界,我們只是看看,就輕輕地繞過去吧,別驚擾了他。他獨有的哀憐,要寧靜著,他才能安息的。
老樹
很多村子,人老幾輩的院子里都會有這樣的樹。
似乎越是老的宅子里,樹就越老,老到那樹和家里幾輩子以前的老人一樣。
老輩人因了什么,災荒,壯丁,疫癘,以至于血氣方剛的后生逃婚,跟一個美好、決絕女子的私奔,甚至是誰殺了人,或給人追殺,逃了這兒,覺得水土豐美,終于可以安然無事,就住下了。
地界寬敞,夯起土墻,圍了院子,慢慢蓋了房,也還有空地方。家有了,女人有了,孩子有了??纯?,還是覺得少點什么,忽然想起來,院子里沒有樹。
于是,上山砍柴,隨手挖一棵回來栽下。
樹慢慢長,孩子也隨著長。樹再長,孩子就大了。樹很成些樣子,枝葉紛披的時候,孩子的孩子降生了。
樹還在長,粗到一個人抱不住的時候,家里第一個老人去世了。接著,第二個。
他們活得夠短,但是也夠長了。
樹還在長,樹很高很高的時候,這個家族已經(jīng)有很多人去世了。去世的人,都埋在院子后面,一個挨著一個,墳墓真的像是饅頭一樣,連成一片了。
每次有人去世的時候,院子里的人都哭成一片。樹看見一個人出生,勞作,然后歇息。樹不明白的是,人為什么要哭呢?
樹還在長,越來越粗,越來越高。
很久以后,樹才有些老了。那個時候,樹長得更高了,高得它幾乎看不見這座宅院,看不見宅院后面的這個家族的一大片墳地了。
它看到很遠的地方,大地平坦,群山連綿,還有蜿蜒的河流。
它有些倦怠了,想著該歇息了。
于是它就真的歇息了。
地名
沿一個小地圖往下看:
三面窯,椿樹莊,雙扇門,艾蒿店,玉皇廟,碾子坡,西溝,月亮坪,大臺,平子,川莊子,蘇家■……都是有來歷的。
三面窯。有三個面的窯?什么窯?燒石灰,磚,木炭?已經(jīng)不知道了。
雙扇門。為什么叫雙扇門?有一個什么建筑?這里偏僻,貧窮,交通不便。有人出遠門,造化了,看了外面的氣派樣子,回來修一個雙扇的院門,竟然會成了地名。
艾蒿店。艾蒿,也許這一片生長得更茂盛?到了那日子,家家的女人都來這里取了,回去系在大門上。艾蒿,聞起來苦苦的,干凈極了的苦,苦涼涼的苦。
玉皇廟。里面有玉皇娘娘,沒有孩子的女人,會來磕了頭,偷偷摸摸自己的肚子,似乎已經(jīng)有了什么在里面。這廟,即便是不去,田里干活累了,粗糙的手擦下汗,抬頭遠遠望上一眼,心里也是暖的。空曠之處,是需要一座廟的,不管是什么廟,多么簡陋,甚至不管……有沒有僧人。
月亮坪。好名字,實在是寬敞敞的吧。夜里,月亮寬展展地照在坪上??墒且股顣r候,月亮太好,月光如水,如銀,如冷,是有些叫人害怕的。
蘇家■?!?,這個字什么意思?《新華字典》上沒查出來。還是不查的好罷。很多古一些的字,很快就消失了。也如同那些瀕臨滅絕的動物、植物,消失了也就消失了罷。
多好的地名,現(xiàn)在只是在紙上。
老鼠走路的聲音
忽然想到一句話:能聽到老鼠走路的聲音。
誰聽到過老鼠走路的聲音?
我聽到過。
住平房時候,屋頂是白紙糊的。那紙叫粉尖紙。為什么叫粉尖?我不知道,問過人,也不知道,可是紙的名字真好聽。
粉尖紙刷了漿糊,就不白了,也有些濕膩膩、蔫塌塌的,一點也不好看??墒锹闪耍斉锷细赂滤轫?,那紙,幾個小時之間就平展展的,滿屋子雪白雪白的喜慶。
晚上,躺床上,看著雪白的頂棚,新的有點睡不著,正想什么,忽然頂棚上面,嗒嗒,嗒嗒,是小老鼠來啦!小老鼠從哪兒上到頂棚上的呢?剛干了的燙面漿糊,是半甜的味兒。小老鼠輕手輕腳的,聲音那么好聽,嗒嗒,嗒嗒。一會兒高興了,忘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有點亂了。一會兒停下來了,那是在舔漿糊呢。小老鼠的舌頭,真小呀!
一會兒,頂棚上面安靜靜的,一絲聲音也沒有了??墒牵€想著聽聽小老鼠的聲音,一會兒迷迷糊糊,睡著了。
天亮了,看看頭頂上的頂棚,還想著昨晚上小老鼠走路的聲音和舔吃糨糊的可愛樣子。
地上的老鼠走路的聲音,誰聽見過呢?要是我真的能聽見老鼠在地上走路的聲音,聽見小甲蟲撥開一粒擋道的沙子的聲音,小螞蟻說話的聲音,該有多好呀!
十幾年前我寫過一首《霜夜之鼠》,不長,錄在這兒大家看著玩吧。
三步,兩步
銀灰外套的小灰鼠
躡足而行
急匆匆又忽然立住
圓圓的小眼睛睜睜
給星月來點反光
努努濕濕的小鼻子
今夜好涼
——一只院角的瓦罐搖晃了
逃走的小灰鼠
霜上的爪印
教人想起那個棗核大的孩子
今夜冷也不冷
貓
伏在京都交道口一家小旅館的窗口往下看,發(fā)現(xiàn)貓是有貓路的。
那貓神態(tài)安詳,正旁若無人地沿著細窄的墻頭優(yōu)哉游哉地走著,似乎無事地散步,也似乎巡查什么一樣。
墻頭走完,那貓的腰一弓,上了一家屋頂。屋頂有灰塵,遠,我看不清,近了,一定會看見貓輕軟可愛的梅花爪印,一下一下蓋印一樣,伶伶俐俐,乖巧好看。然后,那貓繞過這家屋頂磚砌的煙囪,尾巴向外側(cè)一彎,似乎是怕沾了煙囪上的灰,不見了。
一會兒,又從另一家的屋頂上出現(xiàn)了,尾巴有點驕傲地翹著。
貓是有固定領(lǐng)地的吧。古人所謂的食邑。我覺得這貓,每天都會沿著它的領(lǐng)地巡視一圈。假若人像貓一樣也在黃昏里悠閑散步,也很可愛,一派的神閑氣定。如果天氣不涼不熱吹一點小風就更好。假如這貓會喝點小酒,在墻頭房頂上搖搖晃晃走,又正好遇到院子里一個也喝了一點小酒的人,“倆人”或“倆貓”相視一笑,就不是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了,而是一塊搔著那一點同樂的癢了。
沒有可能去跟蹤。假若我也是一只貓,能跟著這只貓,一路行走,看它在那里走,行經(jīng)了什么路,在哪里歇息,哪里吃食,哪里和別的貓玩耍、戀愛、妒忌或吃醋,或生養(yǎng)小貓,在哪里觀察,發(fā)現(xiàn)敵人,比如別的公貓、母貓,比如耐著性子,等候必經(jīng)或偶然經(jīng)過的老鼠,會寫出很有趣的文字吧。人類的行蹤已經(jīng)不復神秘了,也才有那么多人耐住性子去觀察感受動物。
日本人夏目漱石寫了《我是貓》,很多年前看過,似乎擬人化了點。貓畢竟是貓,安靜而隱秘的,只是生活在人一邊的陰影里,幾乎沒有多少撩人的氣味。
貓的生活,也似乎還沒有人專門拍攝過。拍下來一定是很有趣的。
細想那些生活在人類周圍的貓,它們看到了人類的多少秘密,潔凈的,可愛的,骯臟的,可怕的。
某些民族認為貓是神秘的,甚至有些兇險。達利就曾特意叫人拍攝過他和貓以及一把椅子、凌空潑灑的水組合起來的照片。那張照片上,那只貓是給一個人從鏡頭外面拋在鏡頭里面的。貓有些驚恐的樣子,似乎是黑貓。黑貓似乎更加難以猜度。
貓也真是安靜的。似乎安靜也是貓的可愛之處。最厭煩的,是它的叫春,似乎它們一年里的安靜,就是為了這幾天的躁動。我只是沒辦法理解,平日里安靜的貓,那聲音怎么會歇斯底里,沒完沒了。
也許,貓也像是一枚果子,果皮果肉是平和的,只是沒有人能深入注意到它深藏的果核,果核在準備裂開生長的時候,也是會尖叫的吧,只是我們的耳朵沒有辦法聽見。
殘荷
不是李義山“留得枯荷聽雨聲”的殘荷。
湖水已經(jīng)結(jié)冰,冰厚應該不止一兩尺。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說這話的人,心是很沉郁的??墒沁@話卻給人理解到別處去了。
古人的很多話,比如“水落石出”,比如……似乎是另外一種語言系統(tǒng),神秘不可解的。古人和語言是一體的,像是人和自然一體。詞典里的解釋,有時候真的很蠢。其實就把那詞語放在那兒,默默感受,什么也不說,多好。那詞語其實是有溫度的。
比如老子的像,泉州那一座真好,半是山川河流半是人。應該是“樸”的時候的東西吧。所謂思想,其實是傻的。什么叫深刻?說白了,就是一道刀痕,極其簡單的一道刀痕,沒有什么可以體味的,都擺在那兒。
還是說荷吧。遠了。大多殘荷在秋后零落,支撐不住,折了,旋而沉入湖底。旋,看見過的人才懂得這個字,正看著,忽地一下就是旋,折下去,折進湖水,不動了。
一層秋雨一層寒,湖面平平的,就只剩下這七八莖枯荷了。
荷大略都是殘損的,莖稈沒有一枝完全立著,都折下去,和冰面構(gòu)成三角。也有三兩枝折下去的莖稈和半片褐色殘布一樣的葉子,半凍在冰層里,像是冰灰色的影子,影子和影子,孤寂地相互映著。
看一會兒,有點不忍,覺得它們給慢慢凍住的那一會兒,似乎是會又冷又疼的。
水也是會冷和疼的。曾看見過似乎是給緩緩凍住的小河,水流的樣子還在,可已經(jīng)給凍住了。那水也是又冷又疼的吧?
羊
路邊,一溜幾只羊走著。
趕羊的人,落著十幾步,不慌不忙。羊也不慌不忙,路邊有好吃的青草,就順嘴吃上幾口,可也不專門停下來,吃到就吃到了,吃不上也還是無怨的那樣子。
我知道這幾只羊,是去賣的。然后,就是宰殺。
我忽然想起一個詞:順從。
順從,命定的順從吧。
趕羊的人,偶爾甩一下鞭子,羊微微跑幾步,依舊慢了下來,依舊是順從的樣子。
其實,羊的順從是可怕的。那順從刀子的力量,久了,也會讓刀子生畏。反抗,反而解除了刀子的畏懼。
是上帝給了羊的順從。那羊帶著上帝的力量,默默迎刃而上,這才真正是可怕的。
陌生的小鎮(zhèn)
車經(jīng)過這兒,后半夜了,小鎮(zhèn)很小,一條街,一酒館,書店,郵局,一小學。
小街,不知怎么,墊了許多碎砂石,竟然比兩邊的酒館、書店、郵局、小學校高出了兩三尺。
幾乎沒有什么燈亮著。后半夜,燈亮著是有些殘忍的。這是人們安睡的時間。男人,女人,孩子,老人,連同牲畜,院子里的大車,都要安睡著。
遠處,隱隱有盞燈。應該是一家小作坊。豆腐坊?早早磨了豆子,好做豆腐、豆?jié){,清晨就可以賣了。
這些人起得太早,太辛苦了。
我也有起早的時候。太黑了,忙著忙著,天忽然就亮了。睡回頭覺的時候,想那些睡著的人,浪費了多少時間。辛勞的人,才真正有資格好好睡覺。
車稍停了一會兒,人只是下來松緩一下腿腳就走了。
這樣的地方,什么時候再來?
再來,它還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遺憾的是后半夜,若是傍晚的話,會在街邊小酒館坐一會兒。就貼著窗子,一碟花生米就行,一壺散酒,一壺奶茶也好,一個人喝。邊喝邊看著街上走著的人,一個個都是下半截。一個個的人,沒有一個認識的。
心里其實是知道的,幾乎再不可能經(jīng)過這個地方,這樣一想,心下就有些莫名的難過,可是也不知道難過什么。人就是這樣莫名的動物吧。
某年在新疆,本來要經(jīng)過達坂城的,就是《半個月亮爬上來》里面 “快把你那紗窗放下來”的那個地方,卻因為修了新路,汽車不再經(jīng)過了。
問車上的人,說那個地方小極了,就是幾間舊舊的土房子,早有些荒涼了。那么荒涼的地方,卻讓人那么惦記著。
汽車過去的時候,心里知道,這一生都不會再經(jīng)過那個地方了。
盡管,它并不遠。
一個骨骼硬朗、咀嚼肌發(fā)達的人的慢慢吸吮,似乎是在回味小時候吸吮母親乳汁的時光。這看起來那么強悍的人,在母親面前,還是如此乖小。
表情
人的表情,是裸著的,沒有毛的遮掩才可以呈現(xiàn)的。
動物呢?是要睜圓眼睛,立起毛發(fā),聳著脖子,再加上或低或高的吼聲才能傳達的。但是,人只需要微妙的一點面部變化。據(jù)說,眼睛是不能表達什么的,所謂表情,只是眼部周圍的微妙肌肉變化。
那近乎無生命的、條狀的、有些愚蠢的肌肉,竟然能表達微妙、甚至極其微妙的倏忽即逝的情感變化。也就是說,我們的眼睛,即便是那些感人甚深的,甚至是無限依戀的眼睛,那些眼神,竟然都有賴于這些肌肉的微妙變化。
還有,我奇怪的是,人怎么就知道自己的表情,比如沉思、憂郁、煩惱等等,能夠準確地傳達給別人。不會錯了?那同樣是不了思議的。
品酒
跟中國的老者相比,老外的品酒,簡直笨拙,手腕粗到那樣,動作生硬,結(jié)實,哪里會品酒!
看中國的老者,有點孱弱,甚至是有點頹廢的樣子,即便是半舊的衣衫,一盞茶,三兩樣小菜,坐相,手指,眼神,鼻息,都滿是悠閑氣息。
一小盅酒在手,拈著的手指,蒼白削瘦,乏力,送至鼻息,眼睛半閉著,慢慢抿了一口,再抿一口,再一口,杯底朝天。長長噓一口氣,似乎累了,才緩過來一樣,慢慢睜開了眼睛。眼里,空茫茫的,似山谷空茫一樣,一朵云在里面飄著,飄著,慢慢看不見了。
才萎靡著一樣,忽然,把酒盅在茶幾上輕輕一頓,搖搖頭,似乎怎么也不能明白個中三昧的樣子。
酒,也是有命的,遇到這樣的人,才算是好命。
排骨館
朋友帶我們?nèi)ヒ患矣忻呐殴丘^。知道這里人飲食粗蠻,也就不怪。
餐廳很小,甚至有些臟。我們要的包廂在后院,竟然是要穿過廚房的。極其臟亂的廚房里,近乎巨大的案子上,垛著三四個大搪瓷盆,堆滿了鹵好的排骨和大塊的五花肉。白色的搪瓷盆沿口油膩,可是還能見到白色,盆子外面就都是油膩的黑。
廚子和幾個打下手的女人在忙。七八只臟膩的手,在案子上忙活,似乎單獨的什么裸著的小動物一樣,在肉和鍋灶之間,過來過去的。那動作慢的時候,似乎蠕動。
燈光有些暗,人就似乎不是人,完全動物一樣。身上的衣服,也是暗色的,暗到動物在草叢里借著黃昏的隱蔽一樣。
廚子似乎餓了,習慣動作,順手在一塊肉上切下一片,塞在嘴里。
隨著時間的晚,食客漸漸多起來,廚子和那些女人更忙起來,滿案子的肉,似乎殺人一樣。
這里沒有看客,要么廚子,要么食客,都和那些大塊的肉,曾經(jīng)能夠迅疾奔跑的肉有關(guān)。無辜的肉,本來應該在春夏的健壯之后,到秋冬的衰老,漸漸孱弱,衰竭,復歸于大地泥土,和那些枯黃的草葉一樣,低矮下去,枯干,消散,眠睡于泥土的,可是現(xiàn)在,迅速消失了。
一行人吃將起來,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動物那樣。沒有鏡子,可即便有鏡子,也是不敢照自己嘴臉的,怕印在心里,緩不過來。
朋友說,大家可以在這兒照個合影。照相的時候,臉僵著,似乎臉僵著,就會離動物遠點。
陳年好酒
陳年好酒是麻煩的。
朋友送我一瓶二十幾年的陳年好酒。路上走,剛才喜悅,轉(zhuǎn)而就發(fā)愁。
這酒怎么辦呢?存著,還是喝了?
存到什么時候是個頭?到自己老了的時候?老了以后怎么辦?如果不喝?留給誰?
如果喝了?什么時候喝?跟誰?什么樣的下酒菜配得這樣的酒?因為什么樣的喜悅,才值得喝這樣的酒?
似乎這樣的酒,就應該一直存著。
一直到……地老天荒。
向日葵
收獲季節(jié)。
參差不齊的葵花稈子。
稈子還是新鮮的。我過去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無意還是有意間,看了下稈子上葵花折下的地方。
我忽然發(fā)現(xiàn),折下的那個地方,白色的茬口,竟然是圓潤的,似乎不是生生地折斷了去,似乎是自然的,自然的脫落一樣,安然的,分娩一樣。
向日葵是這樣的植物嗎?就這樣,因為微小的力量而脫落,繁衍。
似乎是上帝的安排一樣,知道有人會將它輕輕折下,才這樣安排了?
是這樣的嗎?
一瞬
陽光純金一樣。
一個人走出去,從浴室里裸露著徑直就走了出去。陽光純金一樣,像是死亡的迷人降臨。
那個人重新活了過來一樣,他內(nèi)心的寒冷在撞入陽光那一瞬,僵直的軀體突然感到了無法忍受的灼痛。
那個人在門口的綠草地上走過去,力量在藍天下重新聚集。
草坪,花圃,再次碧綠、鮮艷。
那個人看見一個并不回避的女人,平靜的眸子里溫柔的火焰仿佛很遙遠。
那個女人,七月湖水一樣慢慢地籠罩著他。而她的哭泣,讓那個人把她抱得更緊,死亡一樣的緊。
即便是死,這時候也是美的吧。
海灘
那海灘,可以用森然形容的。
起伏的巖石,不知多少萬年的滄桑,早就浸透了黑夜和海水的鹽分,給“鹵”了一樣,彌漫著灰白的苦澀氣息。
巖石似乎也因著鹽的緣故,滿是黑白夾雜糾纏,也有些局部泛著黯淡的鐵銹色。鐵銹色上夾雜的白,似乎也是苦澀的。
一些似乎單獨的大石頭,及至過去細看了,才發(fā)現(xiàn)下面是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整個海岸都是綿延的極厚的巖層。那些石頭,不過是因為年久的海水沖刷,似乎單獨了一樣。
一些石頭上,留著奇怪的“窩”,難以想象海水是怎么把它們沖刷出來的。
“窩”里面有海水,知道會咸,可還是想嘗一嘗。
手指蘸了一點,吮一下,果然,再吮,咸得更深。細細過去,慢慢覺得有一些過不去的苦澀,梗在喉嚨里。
再慢慢感覺,似乎覺到了鹽的“根”,海的“根”。
那些咸的“根”,離我們是那么近。
智惠子
知道智惠子,是從她的丈夫——日本詩人、雕刻家高村光太郎的文字里。高村的詩歌我不曾讀過,但他那些溫情的文字深深打動了我。
我為此寫過一首詩:
《雨》
一只柚子
晶瑩的黃
檐下竹椅上
智惠子
安然地端詳
這香氣四溢的柚子
薄薄的雨
正透出
微黃的淡淡的
苦
那依舊的紅唇和黃柚
輕輕一碰
叫人想到
新鮮又遙遠的愛情
在這首詩稿后面我注了幾句話:智惠子患精神病二十余年,高村光太郎不改初衷,相依為命,并為之作《智惠子詩抄》。
有朋友去日本,我說,若有,就買那一本詩集吧。不久,竟然真的收到了。書極小,六十四開本,封面是淡雅幾枝花卉。環(huán)襯翻過去,是花卉,雅潔、一塵不染;另一幅也是花卉。這是智惠子精神失常以后的色紙剪貼作品。
智惠子失常時,才二十幾歲,還保持著年輕女子的純真。那些色紙的剪貼作品,有著稚嫩的美。
日本古代僧人良寬有這樣的詩句:“秋葉春花野杜鵑,安留他物在人間?!边@是淡然安然的美。良寬的一生也是如此,四海為家,身無長物。
對一個有閱歷的僧人,也許這樣說還不算是殘酷。可對于智惠子來說,在還能保持著春天一樣心態(tài)的時候,精神的失常,是一種殘酷吧。雖然倒過來說,智惠子保有著稚嫩的美,可那也是無奈才只好那樣說的吧。不管怎么樣,那樣說,也是有些殘忍的。
枯干的蘆葦
陶瓶里的蘆葦,幾分黯淡,卻愈加好看了。
現(xiàn)在,它似乎不在塵世,毛茸茸的穗子,更淡一些,隱隱有似乎來自天堂的柔和潔凈的光。
它的色,枯枝色。深和淡的,近乎于泥土,卻比泥土素凈,是久違了的遺忘了的樸素;接近虛無的色,卻生生的實在;姿態(tài)的低,而不卑微。
這枯淡的色,相對于水的潤澤,是微微忘卻了干渴,忘卻了滄桑人世的。
我喜歡這“干枯”的,輕的,充滿了“干枯”味道的空氣,渺渺的,也是虛空的“木質(zhì)”一樣的空氣,和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略微地隔絕了,柔和,而微微有些遺世獨立。
蚊之愛
蚊子也是會愛的。
母蚊子有身孕的時候,花葉上的露水,已經(jīng)不夠滋潤了。
這之前,它們只啜飲露水,有著植物苦澀和馨香氣息的露水,微微“綠”的清涼涼的露水。
是沉甸甸的母愛,讓它們貪婪起來。
它吸的血太多了,變得太沉,懷孕的女人一樣,沒法從愛的男人身邊飛走了。
天快亮了,肚子飽滿的,母性十足的它,在黎明的微光里懶怠地歇息。
這饜足的,富足的,已經(jīng)忘卻了死亡。
夢著……睡著了。
鄉(xiāng)間的飯
包谷,在柳條笸籮里,葵花籽,晾在向陽的地上,墩墩肉,下了花椒鹽腌在缸里的大塊豬肉,拌蘿卜,剛從泥土里面拔出來的,西紅柿辣子炒雞蛋,一種叫破布衫的加了苦豆子的燙面油餅,還有涼面。還有酒。
一位鄉(xiāng)間寫詩的女子,一樣樣端了上來。
吃飯的時候,我?guī)缀跏怯袔追重澙返摹?/p>
這帶著泥土新鮮味兒的飯,叫人恢復了動物一樣的本性。
走的時候,我說,我要抱一下你。她大方地說,好吧。
她身上哦,有那么好聞的味兒呢。
貓
先是看到貓,疑心遺棄的。從躲著人看,即便是遺棄,也很久了。
貓沿著墻根,穿過自行車棚,隱匿到不知道哪一處。貓的起居、行走,是神秘的。那是貓“生”,和人生很難相干的。
后來,有小貓,和人漸熟,人拿些吃的,小貓近了,猶豫著,可絕不讓人觸摸。后來,見人進出,小貓總是要跟著,膩著膩著,哀憐地喵喵著。
忽然想,這小貓該是那貓的后代,家性也有野性的。
再后來,有更小的貓,一只,兩只,三只,在院子里停了很久的生了銹的汽車底下窺視著。人在這邊蹲著瞅,手里拿著吃的,半天,一只,又一只,最后似乎也是最小的一只,極好看的,只遠遠看,總也不過來。
漸漸,樓上的人,有了吃剩下的,都拿了留在門口。
這些貓,是野貓,還是家貓呢?
漸漸,小貓也大了,小貓也生了。貓多了,數(shù)不過來。一個老太太卻數(shù)得清。這個小貓是那個貓的孩子,那個小貓是那只貓的孩子。
老太太疼愛地像是說著自己的孩子、孫子。
糧食
我老是會奇怪糧食這種東西,這種對它自己毫無用處的東西。其實,人對自己也是無用的。我只是奇怪,作為種子的繁衍,麥子、稻子之類根本不需要那樣的繁殖力。
真的,糧食真是奇怪的東西。人和糧食,是有了人,才有了糧食,還是有了糧食,才有了人呢?
糧食和人的關(guān)系,真的是奇怪的。大自然也是多么奇怪的。如果沒有糧食,人也一直是食肉的動物,會怎么樣呢?
也許,是有了糧食,人才有了勞動;因為勞動,才有了手藝;有了手藝,才慢慢有了現(xiàn)在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人”。
賣菜的老農(nóng)
與老農(nóng)閑聊。原來,老農(nóng)賣的竟然不是自己地里的菜。
真是匪夷所思。
農(nóng)民不種糧,不種菜,這農(nóng)民還是農(nóng)民么?
農(nóng)民的汗,還是汗么?
忽然,我看著挑在手里的菜,覺得有點異樣了,不知道究竟應該買,還是放回去。
這老農(nóng),賣著別人種的菜,心里會是什么感受呢?
抑或是,他早就沒有了什么感受。農(nóng)民已經(jīng)不是過去的農(nóng)民了。
一個本該鄉(xiāng)下人考慮的事情,卻要一個城里人來考慮,這似乎也是奇怪的事情。
螃蟹和魚
活魚。然后是螃蟹。
魚在盛滿了水的大盆里,游弋,偶爾蹦一下。而一只螃蟹則是側(cè)著身子,不屈不撓地從盆子里爬了出來。蟹螯無目的地虛張著聲勢,蟹爪則在搪瓷上刺啦啦抓撓著,聲音極其難聽。
我在想,這只螃蟹能從盆子里面逃出來嗎?也許,它真的能夠逃出去,甚至逃到街上,可是它能從這個食客的世界里逃走嗎?
即便能,它又能救走那些魚嗎?
所謂命定,從不是虛言。我們只是偶爾忘了,又偶爾想起。
那遵從命定的人,要順從,順從到命定的幾乎忘卻了我們,到我們幾乎忘卻了命定。
也有如流水,忘卻了水之源,忘卻了河床、岸,忘卻了命定的去處。
那忘卻了的,才是得著了的??蛇€不是道。道,真的得著了嗎?
三個詞
想起三個詞:刀子、蘋果、落日。
三者之間,相合,相對,交錯,會發(fā)生些什么呢?
這三個詞,三個詞之間,單純,也似乎可以無限地縈繞復雜。
刀子的涼,薄,鋒利,不安,疼痛,力量;蘋果的圓潤,溫情,深藏在果肉里的水和果糖,隱喻的情色意味;落日的安逸、沉雄、輝煌。
以刀子向蘋果,可以清脆地切開,清脆的汁水,清脆的馨香的甜,清脆的愛;以刀子向落日,是暮色里的英雄,英雄末路,是沉沉大地上的一聲沉沉嘆息。
蛇皮果
果子,似圓非圓,一頭稍稍小一些,土黃色上面描著細細褐色花紋,如蛇身上的花紋一樣。問賣果子的人,回說,叫蛇皮果。
竟然真的叫蛇皮果!
看著這樣的果子,不知為什么,忽然想起印度。這果子是產(chǎn)自印度的嗎?它滿身是印度的氣味。
賣果子的人接著說,印度的蛇皮果。
我的感覺是對的。也許,印度早以某種精神和物質(zhì)的方式,顏色、形式、氣味,諸如婆羅門教、舞蹈、瑜伽、神油、印度香、吹笛耍蛇的人,浸透了我。這不大容易說清楚的,很深地藏在我的肉體深處,只需要某些指引,比如這些跟印度的泥土息息相通的果子的出現(xiàn)。
一種東西,也許只能出產(chǎn)在一個地方,和那里的人一起共存于相同的泥土,呈現(xiàn)出相同的色相氣息。我們不知道有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在暗中支配著,但那力量實在太強大了。
我生存的地方,出產(chǎn)洋芋,也就是土豆。洋芋是沉默寡言的,似乎這里人也是這樣。洋芋的花,幾乎是無色的,只帶稍稍一點淡白色、淡紫色,不好看,也沒一絲香味。這里降雨少,稼禾不易生長,洋芋卻是耐旱的。換句話說,洋芋幾乎就是這里人的命。后來離開這里的人,衣食不愁之后,很多人見了洋芋會感到惡心。他們不是忘本,實在是吃得太多了。
這里也有百合,卻不是那種可以養(yǎng)在水晶玻璃花瓶里,純白的,有香水味兒的。這里的百合,人們關(guān)心的是它的復瓣的白色球狀根。那球根蒸煮之后,是有些隱隱甘甜的。只是這百合,要生長六年才可以收獲。六年?想想有多長,人得有多大耐性。
干旱的地方,六年的時間,人也竟然有這樣不屈的耐性。
買菜
母親身體不好,家里的菜時常是父親去買的。周末過去,我也并不多想,幫著下廚就是了。
那天,偶然陪父親去買菜。父親在菜市場走著,似乎那么陌生。偶爾停下來,粗大的手笨拙地抓起幾棵菜,放在秤盤上。一會兒,在另一個攤子上,再抓起另一種菜。
父親,似乎不會侃價的,大略就是人家報什么,少一毛錢就行。
有時候,我會干預一下。拿起菜,仔細看看,是不是新鮮,也會和別家比較一下。我插手的時候,父親就呆站在一邊。
買塊豆腐吧?我問父親。父親說,不買,豆腐愛壞。豆腐愛壞?新鮮的買回去,趕緊吃就是了。怎么會壞?
忽然又想,父親是不會做飯的。父親買了菜,仍是要母親做的。母親有時候忘了父親究竟買了什么菜,比如豆腐,擱在那兒,天熱,第二天自然就酸了。
提著菜,跟在父親后邊走,忽然才想起,我們兄弟三個離開家,七十幾歲的父親已經(jīng)差不多買了二十年菜了。
一個人買了二十年菜,竟然還沒有學會買菜。真是難為了父親。想到這兒,心里是很難過的。
碗
我是習慣于老式的瓷碗的?,F(xiàn)代的餐館里,有時候忘了一樣,用力去端一只塑料碗的時候,忽然失重一樣,手里那么輕。
瓷碗,是很古老的東西了。小時候的碗,要更沉一些。那個時候,還沒有這么多的細瓷碗,即便有,也是很貴重的吧,而尋常的粗瓷是有些粗笨的,分量要比細瓷碗重出很多。
記憶很深的,是那種有些黯淡的,很難說是白色,甚至也不能說是現(xiàn)在的本色白的那種碗。碗邊,繪著靛藍色的細邊。細看,那藍色的細邊似乎也是不均勻的,顏色是有點洇開的,似乎一直含著水分,總也不肯干的那樣。
而現(xiàn)在的塑料碗,叫人猶移。端在手上,不管里面盛了什么樣的好食物,似乎都是有些叫人不踏實的。
其實,只是一只碗。
可是,碗和碗怎么會這么不一樣呢?
佛
時常見到佛,各樣的佛。
見得多了,心下會比較。大多是會喜歡的,可是也有些并不喜歡:有些是太奢華了,也有些是因為僧人的不素凈。
有時候倒過來想,為什么要有寺廟呢?
坦坦大地,有什么不好的呢?
有什么心愿,面向大地空曠,祈愿就是。
那些佛,不論石的,泥土的,金裝或者素面的,其實不都是來自于大地嗎?
空曠的大地,是可以展開托付的,祈求的,面對著它,有什么不可以說的?
大地,不就是佛么?
仁慈
死亡是什么呢?
是殘酷,還是別的什么呢?
我忽然想,死亡是仁慈的吧。
一個人奄奄一息,痛苦無比,親朋默默看著這個就要離去、還不能離去的人,備受煎熬,但是,又沒有任何力量,只能無奈地等著。安慰的話,也并沒有什么可以說的。
任何安慰的話,都是虛偽的。
奄奄一息,那個瀕臨死亡的人已經(jīng)沒有力量,他已經(jīng)不再想掙扎,已經(jīng)想放棄,他渴望“輕松”,想心甘情愿地早早離開這個塵世。
不是嗎?死亡有時候真的是仁慈的。
死亡的懷抱給了他,有時候竟真是溫暖的吧。
鄉(xiāng)音
車上,是各種鄉(xiāng)音,山西、山東、河北、浙江……
天還亮著的時候,還喧鬧的時候,不覺得,到了天黑以后,我忽然想,這么多人,為什么不在溫暖暖的家鄉(xiāng)呢?
人們,跑來跑去,干什么呢?
要是這會兒還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在自己的家里,飯已經(jīng)吃完了,鍋碗,桌子,女人已經(jīng)把一切都收拾干凈了,一家人坐在一起,男人、女人、孩子,親親熱熱地說些什么,也許還有一只狗,該有多好呀!
人是喜歡流浪的動物嗎?
人有個窩,一身衣裳,一只碗,一雙筷子,不就夠了嗎?
為什么不能在溫暖暖的家里呆著呢?
暖水瓶
忽然,想起暖水瓶。
這該是極其可怕的東西,不過時間久了,習慣了,人們就忘了。
尤其是八磅的暖水瓶,滾燙的水大量地灌進去、灌進去,暖水瓶里面幾乎是積聚了會定時爆炸的炸藥一樣。
瓶膽,我觀察到那脆薄的玻璃,幾乎不到一毫米厚,如何能承受那么樣的滾燙和壓力?
有時候想想,科學和科學家都是可怕的。
村子里的幾個老人
小村,靜悄悄的。我過去的時候,幾個老人站在道邊說些閑話,奇怪的是,說著話的他們,竟然也可以是安靜的。
我聽見他們說話,可是我竟然是什么也沒有聽見一樣。他們說些什么?莊稼?兒孫?他們偶然也會說說“政治”?一次,在另一個偏遠小村,一位老人忽然問我,現(xiàn)在,誰是毛主席?
以前,也許是漢唐時候,逃避服勞役的秦之后人,偶然在深山里見到外面來人時候,也會問:長城修完了沒有?
這些人,說著閑話的人,才真正是“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那樣的吧。
我現(xiàn)在看見的村子里的這幾個老人,我過去了的時候,他們還在說話,他們有點聽天由命,也有點不動聲色的樣子。
我過去的時候,他們看了我一眼,似乎真正看一個過客一樣。而這個小村是他們的,多少年都是,生生死死、祖祖輩輩都是。
生死和祖輩都在這兒,自然就是可以安靜的。
什么是在,什么是離去,對他們來說,似乎也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吧。
古城
路過一片田野。有人說,那邊有一個被掩埋的古城。也許是清代,也許更早,一次劇烈地震的時候,古城給坍塌下來的山整個埋了起來。
因為太突然,沒有人逃出來。
沒有逃出來的人,一定會有外出的人,進京趕考的人,做生意的人,走親戚的人,在外面做官的人,逃婚私奔的人,以至于還會有逃犯,乞丐,以及其他說不清什么原因而外出的人。
那些人總歸是會回來的。回來的人,百里千里,千難萬險,旱路水路回來了,轉(zhuǎn)過山腳,以為就會看到那座城,親親的城,父母,兄弟,姊妹,妻子,卻什么也看不到,心里驚駭,四處張望,絕不會錯,疾疾奔過去,四周景色還在,才知道是山坍塌下來了!
尤其,那些私奔的人、逃犯,好不容易回來的,冒死回來的,卻什么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
有人提議,將古城慢慢挖掘清理出來,是可以旅游的。
說這話的人,也是有點可怕的,冷靜而可怕。
靜靜的寺廟
喜歡這樣的寺廟:
寺門半開半掩;半舊的青磚鋪地,干凈,無一絲塵土;靠墻靜靜立著竹竿青青的掃帚;沒有香煙,沒有供果,沒有鐘磬;朱紅的漆的柱子,漆色是有些舊的,可是還沒有失卻那紅;避雨的走廊,半舊的,時隱時現(xiàn);僧人呢?有便有,無便無。
有時,一絲絲清涼的雨落下……
責編:曉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