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十
瑞祥屯最早的名字叫沈瑞祥屯,后幾經(jīng)演變,成了瑞祥屯。
沈瑞祥是一個人名。
像這樣以人名命名的村子,在東北有好多,有些至今還在使用。
在當(dāng)年,沈瑞祥是屯里最富有的人,用一句流行的話說,他就是個大地主,大糧戶,大土豪。
今天說話兒,這已經(jīng)是六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說起當(dāng)年,沈瑞祥的名字可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家財萬貫自不必說?,F(xiàn)在瑞祥屯名下的土地,包括域內(nèi)的水塘、樹林和草地(當(dāng)?shù)亟胁莸樽樱瑥那岸际撬?,加起來有三百多坰。
另有房屋近百間,佃農(nóng)七十余戶。
現(xiàn)在,瑞祥屯還殘存著沈家當(dāng)年的老房子,不過不多了,僅僅有幾間。幾間房子都是磚墻瓦頂——磚是青磚,上覆灰瓦。聽當(dāng)?shù)匾粋€村干部說,在當(dāng)年,沈家可是不得了,就說房子吧,多到數(shù)不過來。什么上房啊,下房啊,前房啊,后房啊,東房啊,西房啊,膳房啊,賬房啊,還有專門的書房和客房,還有針線房和使女房,包括長工房。
據(jù)他說,土改的時候,這些房子大多分給了屯里的鄉(xiāng)親,剩下的有幾間做了村委會(及至后來的大隊部),還有幾間給屯里的小學(xué)做了教室。那些分給各家各戶的,因為不停地分家,多半叫他們拆了。村委會那幾間,也因為擴建,在前幾年翻蓋成了新房子。只有小學(xué)校的那幾間,因為給他們批了新地塊,建了新校舍,騰出來了空在那兒,還沒來得及拆。
村干部說,現(xiàn)在各地都在搞“鄉(xiāng)村游”,最近縣里下了指示,要他們把這些房子“裝潢裝潢”,搞一個旅游景點。
就殘存的幾間房子看,好像還都很結(jié)實,且舉架很高,寬敞明亮,用當(dāng)今的話說,工程質(zhì)量蠻好。
沈家當(dāng)年人口很多。沈瑞祥一生娶了兩房太太。兩房太太各有兒女,其中大太太生了一子三女,二太太生了二子二女。兒女們也早就該娶的娶了該嫁的嫁了,又都有了自己的兒女。這樣,若再加上那幾個兒媳,加上孫子孫女,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了。
直到現(xiàn)在,凡是說起沈瑞祥的人,還都認(rèn)為他有本事。這話大概不會錯。能把家業(yè)折騰到這個程度,還操持得那么好,若沒一點兒本事,肯定是不行的。聽屯里人的意思,第一是說他頭腦活絡(luò),有心計,會算計;第二說他會看形勢,能抓住機會;第三說他善于拉關(guān)系找靠山,官、匪皆有交往,還會利用這個給自個兒造聲勢,弄得誰都不敢招惹他;第四說他有軟有硬,會軟會硬,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硬,不帶含糊的。
據(jù)查,民國元年(1912年),他還選上過縣議會的議員(初叫“臨時縣議會”),后又當(dāng)過縣協(xié)和會的分會長(偽滿時期)。
屯里人說,他可不是一般的土財主,那可是見過大世面的,穿衣戴帽都特講究。綾羅綢緞,長衫馬褂,頭戴禮帽,手拿一根文明棍,偶爾還穿穿皮鞋(天氣好的時候),往街上一站,就像一個從城里來的“老客”。再就是吃。據(jù)說他餐餐都是四菜一湯,山珍海味談不上,卻也是有魚有肉,外加時令青菜。主要還是做得精細(xì)。為此,他還花高價從城里的飯館請來了一個廚子,每天調(diào)著樣兒地給他做菜。因他喜吃爆炒雞心,家里就養(yǎng)了好多的雞,隔幾天便殺一批。他常對家里人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
這都是人們從他們的父輩或祖父輩那里聽來的。
再有一點,就是他從不高聲說話,不論什么情況,也不論跟誰,他說話都慢條斯理、藹聲藹氣的,就像跟你商量事兒。年紀(jì)越大越是這樣,絕不會跟你急??墒怯捎谒纳矸?,他的話你卻不敢不聽。實際情況是,在當(dāng)年的瑞祥屯,他絕對是說一不二的,他叫你往東,你不敢往西,他叫你往西,你不敢往東。
即便是跟下人,或者子女,也是這樣。
如前所說,沈瑞祥總共生了三個兒子、五個女兒,他對他們都很疼愛。
兒女們的情況不盡相同,卻也大同小異。就說幾個女兒吧,她們的不同之處,大概只表現(xiàn)在所嫁的對象上,有的好些,有的不那么好。比方說,有的家里越來越富,有的則由于丈夫不爭氣,又嫖又賭,使家道中落了;有的丈夫做了官,有的丈夫卻得了肺癆,或者其他什么病,一家人都了無生趣;反過來,因那做了官的丈夫又討了一房“小”,鬧得家中雞犬不寧……大概不外乎如此。
三個兒子的情況也大致如此。
這三個兒子,一個叫沈家文,一個叫沈家武,一個叫沈家斌。
在所有孩子中,老大沈家文排行第二(他上頭還有一個姐姐),老二沈家武排行第六,老三沈家斌排在最后一位,本地稱作老疙瘩。這其中,沈家文因是長子,被沈瑞祥選作接班人(有點兒皇帝選太子的意思),留在身邊幫他操持家業(yè);老二沈家武,他則花錢給他在縣里買了一個閑差,類似于某個部門的科員,期望將來可以混個一官半職,老婆孩子還留在屯里;三兄弟中,只有沈家斌的情況復(fù)雜一點兒:沈家斌天性聰敏,卻自小身體羸弱,總是病歪歪的,七歲起便被送到省城讀書,他讓沈家斌的媽媽跟著,還專門在那里買了一套院子,并派了幾個傭人去服侍他們。沈家斌先讀了幾年私塾,繼而進了官辦的學(xué)堂,因為讀得好,一直讀到了大學(xué)(那個大學(xué)在北平)??墒侨f萬沒想到,有一年他卻失蹤了——突然間就沒了音訊,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在確信沈家斌失蹤后,沈瑞祥大病了一場。
本來,在所有的孩子中,沈家斌是沈瑞祥最疼愛的。他覺得他聰明、乖巧、有正事兒,再加上自小身體不好,天生就讓人憐愛。
一病病了三個多月,他才一點兒一點兒好起來。
有人問起他的感受,他總是聲音低低地說:“心疼,我就是心疼……”
三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正兒八經(jīng)吃過一頓飯,每天只喝一點兒稀粥,家里人給他買了那么多好吃的,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就連那些平常最愛吃的東西,他也壓根兒不想吃了——甭說吃,那些魚了肉了,一聞到氣味他都會干噎。
見他這個樣子,家里人都特別焦急。那個他花高價請來的廚子,簡直絞盡了腦汁,一天到晚琢磨著做點兒啥他才吃得下,可都沒有用。有一天,廚子實在急得不行了,就跑到他跟前,帶著哭音兒跟他說:“東家,你這樣可不行??!你這樣光喝稀粥,幾天身板兒就糟爛了。你總得吃上點兒葷腥兒,這樣才挺得住哇……”
他呆呆地看著廚子,似乎想說什么,不過并沒有說,那樣看了一會兒,就把臉轉(zhuǎn)到一邊去了。
他一度精神也出了毛病。
比方說,有一陣兒他總在那兒哭,一邊抹眼淚一邊念叨沈家斌的名字:“家斌呀,家斌呀,你到底跑哪兒去了?你總得給我來個信兒呀……”
有一陣兒他不哭了,總是夸獎沈家斌,見人就說:“家斌才是最聰明的,打小兒就聰明,別看他不喜說話,那心里才有數(shù)呢,要不他能考上大學(xué)嗎?那可是北平的大學(xué)呀!”
有一陣兒,他還出現(xiàn)了幻聽,動不動就一驚一乍地嚷嚷:“我聽見大門響了,還有皮鞋底子聲……快去看看,保準(zhǔn)兒是家斌回來了,把他領(lǐng)到我屋來……”大門離他的房間那么遠(yuǎn),其實是啥也聽不到的。
有一陣兒,他還硬說見著沈家斌了,他會說:“家斌出去了?咋這么麻溜呢?是不是上茅房了?讓他快點兒回來,我的話還沒說完呢!”開始的時候,人們不知道怎么回事兒,還說:“家斌在哪兒呀?我咋沒看見……”他就說:“我們爺倆兒剛還嘮嗑來著,你還說沒看見……嘁!”后來大家明白了,凡有這種情況,都是在他剛剛睡醒的時候,也就是說,他說的是夢里的事情。
大約三個月之后,這種情況才漸漸消失了。他也會從炕上爬起來,偶爾到院子里曬曬太陽,順帶活動活動手腳。
據(jù)說他當(dāng)時特別瘦,人都變了形,就像一根麻桿。
人們曾經(jīng)推測沈家斌失蹤的原因,一個是被抓進了笆籬子(監(jiān)獄),思想犯啊,政治犯啊,這種事情當(dāng)年多得很,另外可能是遭人綁票又撕了票,圖財害命唄,還有可能是自己不小心,出了什么意外,再就是做了什么“天誅地滅”的事兒,跑到什么地方,隱名埋姓,不想見人了……
說起來,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什么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的啊。
誰都沒想到的是,沈家斌突然回來了。
沈家斌回來的這一年,沈瑞祥已經(jīng)七十八歲。這時候,他已基本上恢復(fù)過來,能吃能喝了,不過身子一直有點兒虛,跟前些年是沒法兒比了,再加上年歲越來越大,已經(jīng)走不了遠(yuǎn)路,頂多就是在院子里轉(zhuǎn)悠轉(zhuǎn)悠。另外他還落下了一個毛?。郝牪坏蒙蚣冶蟮拿麅海牭骄蜁?dāng)場暈厥,如果當(dāng)時他是站著的,便會立刻四肢僵直,一頭栽倒在地。因此,家里人這幾年一直都是小心翼翼,避免提到沈家斌的名字。
沈家斌是在1946年回來的。
在此前一年,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
統(tǒng)治東北14年的“滿洲國”也跟著倒臺了。
本縣的縣志記載了這段歷史:
1945年8月13日晚,日籍副縣長××××(人名)及在縣城的日本人乘馬車逃往××(地名),后又逃往×××(地名)。逃走前焚燒了大量文件和書籍。
8月15日,以偽縣長吳煥章為首,組成了地方維持會。
8月21日,蘇聯(lián)紅軍一部和東北抗日聯(lián)軍一部進駐本縣縣城。
9月上旬,成立國民黨××(地名)縣黨部。
10月上旬,蘇聯(lián)紅軍紙幣百元、10元、5元、1元在市場出現(xiàn),與偽滿紙幣等價流通。
下旬,蘇聯(lián)紅軍查封國民黨××(地名)縣黨部,勒令解散“黨專”××(地名)支部。
本月,民主大同盟××(地名)分會建立。1946年初,該組織改為中蘇友好協(xié)會××(地名)分會。
11月,中央東北局派××、×××(均為人名)等人接收本縣偽政權(quán),××任縣工作委員會政委(即縣委書記),×××任縣政府主席。
下旬,成立縣武裝大隊。
1946年1月,縣武裝大隊到本縣××區(qū)圍剿土匪,擊斃匪首黃虎。
3月,開展“二五減租,分半減息”運動。
中旬,原縣政府主席×××因工作需要調(diào)省,沈鴻接任縣政府主席。
3月20日,駐本縣蘇聯(lián)紅軍撤離回國。
下旬,縣政府主席沈鴻發(fā)布訓(xùn)令,改革了偽縣公署遺留下來的機構(gòu),重新配置了工作人員。
……
就在這年(1946年)的春末夏初,確切說是四五月間,沈家得到了一個消息,說有人在縣里看見了一個挺像沈家斌的人,穿著一身灰軍服,戴著眼鏡,可還不敢確認(rèn),因為他沒在跟前,只在街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幾眼。
還說這人親耳聽見有人喊他:“沈主席……”
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家里人還不敢相信,畢竟這是道聽途說,況且只是“挺像”,只是姓沈而已——全天下姓沈的人多了去了,而且,如果他是沈家斌,離家這么近,他怎么著也得先回家看一眼吧?看看爹,看看媽(不幸的是,因傷心過度,沈家斌的生母已于幾年前去世),看看兄弟姐妹、侄男甥女。
沈家的老大沈家文更是半信半疑,于是當(dāng)即就讓老二沈家武去了一趟縣里(他已于去年混亂時跑回鄉(xiāng)下),讓他探個究竟,因為他在縣里熟人多。
沈家武去了三天,回來了。
沈家文問沈家武:“咋樣?”
沈家武說:“這人可能不是家斌,他姓沈沒錯兒,可名字是叫沈鴻。聽他們說,他是跟著八路從關(guān)里過來的,是個共黨的大官兒?!?/p>
沈家文嘆口氣說:“要是能親眼見見就好了。他們可是說有點兒像……”
沈家武說:“我也這么打算過,上門去看個究竟,可我是給偽政府當(dāng)過差的,就怕叫人家給逮住嘍,那里現(xiàn)今全是共黨的天下了……”
沈家文說:“那就先這樣吧。這事兒你可別跟爹說。唉,我咋總覺得那就是他呢……”
后來終于證實了,沈鴻確是沈家斌。沈鴻是沈家斌參加革命時給自己重起的名字。在當(dāng)年,這種情況是很多見的,很多人參加革命后都改過名字,而且后來還一直使用(這樣的例子不少)。
在把事情搞確鑿之后,沈家文終于把這事兒告訴了沈瑞祥。
果不其然,沈瑞祥一聽到沈家斌的名字,當(dāng)下就瞪大了眼睛,接著便口吐白沫,雙拳緊握,脖子向后一挺,暈倒在榆木椅子上。沈家文、沈家武,還有其他幾個在場的人,馬上七手八腳地給他捶胸拍背,又是掰手指,又是掐人中。過了大約十來分鐘,他才悠悠地吐出一口氣,蘇醒過來。
沈家文說:“爹,你聽我說……”
沈家文簡要地把事情講了。
沈瑞祥沒等聽完就流出了眼淚,吭吭哧哧地說:“這可是真的?這可是真的?”
等哭完了,也好似冷靜了,沈瑞祥又問沈家文:“你說他就住在縣里?都好幾個月了?”
沈家文說:“我聽到的也不確實,有兩三個月了吧?”
沈瑞祥說:“離家這么近便,他咋不回來看看?”
沈家文說:“我尋思他是忙吧,一時半會兒脫不開身?,F(xiàn)今……他當(dāng)了共產(chǎn)黨了……”
沈瑞祥說:“不管他當(dāng)了啥,他也不能不認(rèn)我這個爹吧?你去找他,麻溜就去……”
沈家文急忙說:“行,行……這兩天我就去……”
第三天,沈家文便親自上了一趟縣里,見到了沈家斌。據(jù)他回來講,沈家斌現(xiàn)在是縣政府的主席,身上挎著一把短槍,住在老縣衙的一間偏房里,出來進去都有護衛(wèi)(警衛(wèi)員)跟著。說他的脾氣做派跟先前差不多,好像沒咋改,還是不怎么愛吭聲,對人帶搭不理的,沒個熱乎勁兒。模樣兒也沒大改,面皮白白靜靜的,就像個學(xué)生,只是下巴和腮幫子上長了一些胡子茬兒。還說,看樣子他特倦乏,眼珠兒上有好多紅血絲……
沈瑞祥越聽越著急,說:“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們都說啥了?”
沈家文愣了一下道:“我們沒說幾句話,他就問了問‘爹媽他們還好吧,家里怎么樣,剩下就都是我說了……”
沈瑞祥說:“那他說沒說,他啥時候能回家?”
沈家文說:“沒,他沒說……”
沈家斌到底沒有回來。
轉(zhuǎn)年,解放區(qū)開始搞“土改”。
在“土改”之前,先搞了“反奸清算”。
所謂“反奸清算”,就是要對那些在過去,尤其是偽滿時期做過壞事的人進行清算??茨惝?dāng)年有沒有坑害過人,有沒有當(dāng)過偽滿政權(quán)的狗腿子,橫行鄉(xiāng)里,欺男霸女,圖財害命,幫他們逼交“出荷糧”,抓勞工,看誰不順眼就說誰是“思想犯”,就抓起來送官,嚴(yán)刑拷打,有的給打死了,有的給打殘廢了。包括一些在偽滿時期擔(dān)任過官職的人,也都在清算之列。
搞“反奸清算”的目的,也許是給“土改”做個準(zhǔn)備吧。
“反奸清算”剛開始時,形勢比較混亂,各地發(fā)生了多起死人事件,在一些群眾大會上,有些人當(dāng)場就被眾人打死了。有時候,大家不問青紅皂白,只要有人一喊“打死他!打死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王八蛋”!或者“打死這個狗漢奸”!人們撲上去就打,拳頭、巴掌一齊揮舞,木棍、農(nóng)具(鋤頭、扁擔(dān)、鐵鍬、鎬把等)也派上了用場??傊巳藵M腔怒火,個個義憤填膺,天不怕,地不怕,反正有人給撐腰。
這當(dāng)中,肯定有罪大惡極的,他們倒是該死,也有不是那么壞的,就是說,他們罪不至死。
后來有人意識到了這種偏差,進行了糾正,正規(guī)的說法叫“糾偏”。“糾偏”制止了一些過激的做法,明確提出要縮小打擊面,禁止公報私仇,禁止那種盲目的、一窩蜂式的打人現(xiàn)象。規(guī)定采取群眾舉報、摸查線索、由上級審查的方式,對那些確有罪行的土豪劣紳、漢奸地主,由縣政權(quán)進行統(tǒng)一審核后,再行處理,該押的押,該殺的殺。
這之后沒多久,縣里審查處決了一批人犯。這些人中,有“日偽”時期的官員及偽警特人員(即漢奸),有叛變革命的,有橫行鄉(xiāng)里的惡霸、流氓,有慣匪(當(dāng)?shù)胤Q胡子)和慣盜,有借勢欺壓農(nóng)戶并身負(fù)血債的劣紳,有試圖破壞運動,對群眾進行威脅恐嚇的地主富農(nóng),另有殺人犯、強奸犯等等。
其中包括沈瑞祥。
他的罪名有三項:一是在“日偽”時期,不顧民族大義,出任偽職;二是當(dāng)年偽縣公署派人到瑞祥屯來催討“出荷糧”時,他曾經(jīng)把家里的一間房子借給他們當(dāng)刑訊室,對沒交上和沒交齊“出荷糧”的村民嚴(yán)刑拷打,并致一名村民當(dāng)場死亡;三是強行收買、侵占他人的土地。
這個名單是由沈鴻,也即沈家斌,最后審定簽署的。
那一刻,沈家斌心里會想些啥呢?
他會不會痛苦?會不會難過?
他會不會回想起往事?
他會流淚嗎?
不知道。
這些,除了沈家斌自己,可能沒有人會知道。
需要補充的是,在沈鴻簽字之前,上述名單已經(jīng)由縣里的幾個主要領(lǐng)導(dǎo)開會討論過了,沈家斌(即沈鴻)也參加了討論。討論后又進行了舉手表決,凡參加會議的人,一致舉了手。
沈瑞祥被人從瑞祥屯帶到了縣里,臨時關(guān)押在縣監(jiān)獄??h監(jiān)獄是一些老房子,本縣設(shè)立之初就有了。
有一天,沈瑞祥提出要見一下沈家斌(即沈鴻)。
沈鴻(即沈家斌)請示了縣里的其他幾位領(lǐng)導(dǎo),獲得批準(zhǔn)后,在一天下午,吃過午飯后,由警衛(wèi)員和一個下屬陪著,匆匆來到了縣監(jiān)獄。
看見沈家斌走過來,沈瑞祥的眼睛馬上就亮了,并迅速把沈家斌打量了一遭,欣喜地說:“家斌……你真的長大了,肩膀也長寬了,有個男人樣兒了……哈,好,好……”
沈家斌詫異了一下,不過沒說話。
沈瑞祥接著說:“我總以為你還是那么瘦筋巴拉的,沒長開的樣子,就像個病秧子……想不到這么結(jié)實了……好,好啊……”
沈家斌還是沒說話。
沈瑞祥又說:“那你成了家沒?”
沈家斌這次點了點頭。
沈瑞祥說:“成了?那你咋不把她帶來跟我見個面?”
沈家斌說:“她不住在這兒……”
沈瑞祥吃驚地說:“你是說你們不住在一塊兒?兩口子,那哪行!”
沈家斌說:“她有她的工作……”
沈瑞祥說:“她住在哪兒?”
沈家斌說:“她在她工作的地方住……嗯……在南邊……”
沈瑞祥說:“有孩子沒?”
沈家斌說:“還沒……”
沈瑞祥說:“她娘家是哪兒的?”
沈家斌說:“她老家在湖南?!?/p>
沈瑞祥說:“湖南啊……聽說過……”
沈瑞祥停下來,停了一會兒,才又說:“你媽死了……你知道不?”
沈家斌說:“大哥告訴我了……”
沈瑞祥說:“他說了為啥死的嗎?”
沈家斌說:“說了?!?/p>
沈瑞祥突然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吭吭哧哧地說:“你說你!你說你……你那年咋就一下子斷了音信……全家的人……你大哥,你二哥,你媽,你那幾個姐姐……都以為你出事兒了……以為你叫人給禍害了……叫人綁票了……叫人給殺了……你說你……你咋就不事先跟家里說一聲兒呢?你都快把我急出火連癥了……你說你呀……咳……”
沈瑞祥擦了一把鼻涕。
過一會兒,沈瑞祥輕輕嘆了一口氣說:“家斌,我問你一句……你是不是后悔有我這個爹了?”
沈家斌沒說話。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又過了一會兒,沈瑞祥又說:“我就是為了這個家啊……”
停了停,沈瑞祥又說:“我哪能想到會是今天這個形勢啊……”
沈家斌再沒說一句話,幾分鐘后,他離開了這里。
隔過一天,沈瑞祥就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槍斃了。
沈瑞祥死后,沈家文把他的尸首運回了瑞祥屯,直接來到屯后的墳塋地,悄沒聲兒地埋了。
沈鴻(即沈家斌)后來又被調(diào)到別的地方去任職了,據(jù)說,他再沒有回過瑞祥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