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
父親是做普洱茶生意的,說不清他為朋友、為客人泡過多少次茶,自然他也喝過別人為他泡的茶。茶,對于他,對于我們的家似乎是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理所當(dāng)然得我都有點(diǎn)漠視了。
有一天黃昏,我上網(wǎng)上得累了,把腦袋靠在電腦椅上休息,左腳略一撐,轉(zhuǎn)個身,就對著了陽臺。陽臺前,父親正在泡茶。我沒有作聲,默默地注視著他,看著他慢條斯理的動作,仿佛在看一幅微微變化著的畫,或是一段慢鏡頭的電視段子。
記得父親說過,他喜歡黃昏時泡茶品茶。為什么呢?我問過他。他說:“一日之計在于晨,那是指工作。享受茶,是放下工作之后的事。一般什么時候放下工作呢,是黃昏?!?/p>
我認(rèn)為他沒有把話說完,但他不再說了。他許許多多的散文里,都說到黃昏是一天中最美麗的。有一次我在他的博客里跟帖,說沒怎么發(fā)現(xiàn)黃昏時分的美麗。他也跟:什么時候你發(fā)現(xiàn)了,你就會喜歡黃昏時候泡茶了。
他的文章里寫過雨后的黃昏,紫色的黃昏,黃昏里的漁歌,黃昏里的河邊小船……那些景色或許我都見過,但從沒有留駐在我心間,更沒留駐在我的文字里。是什么讓我對身邊的美麻木不仁了,是浮云般的日子嗎?
這個黃昏也沒什么特殊的,父親像往常一樣獨(dú)自泡茶。似乎不想打擾我上網(wǎng),也似乎不想讓人打擾他品茶。天空沒有他寫過的紫色晚霞,也沒有雨后的彩虹,連夕陽也看不到了。但掩埋在高樓后面的夕陽,從不知何處折射過來的一線光,剛好照在父親的頭上。我的心顫抖了一下,仿佛現(xiàn)在才注意到,父親的白發(fā)竟然如此之多。原來在我自以為越來越成熟的時候,他也變得蒼老了。
突然一個念頭讓我深深地內(nèi)疚起來。父親無數(shù)次給我泡茶,也教會了我如何泡好茶,我可曾專門給父親泡過一次茶呢?沒有,真的沒有。這理所當(dāng)然的沒有,或許日后會成為一件追悔莫及的往事。這念頭讓我站起來,搬了張?zhí)僖芜^去,坐在父親的對面。
我沒說話,父親也沒說話。跟以往一樣,他想為我洗只杯子。我奪下他手里的茶夾子,與他對望了一眼,還是沒有說話。他大抵是明白我的意思了,眼角的魚尾紋浮閃過一絲輕微的笑意。
我把他原來蓋碗里的茶葉渣倒了,重新開了幾克茶。按照他教過我的程序,重新洗了一遍茶具。我盡量做得慢條斯理,想讓他看看我的泡茶有沒有值得批評的地方。直到我把公道杯里的第一道茶舉起來,逆著光給他看里面的琥珀湯色,他都沒有說一個字。茶倒進(jìn)杯子,他拿起來啜了一口,眼睛看著遠(yuǎn)處的天邊,良久才輕輕地吐出兩個字:“好茶?!?/p>
這“好茶”二字,是指茶好呢,還是指我泡得好,我沒有問。他伸過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頭,這動作很久沒用過了。從小學(xué)到中學(xué)到大學(xué),我知道這動作是表示對我的贊許。我忽然有種想落淚的感覺,連忙埋頭繼續(xù)泡茶。父親也不再看我,他側(cè)過臉去看著天邊,天邊有什么呢。當(dāng)我把第二泡茶倒進(jìn)他的杯子時,他指了指,原來在高樓的后面,射出無數(shù)縷光柱。光柱的色彩不一而足,用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也描不準(zhǔn),也描不盡。
三泡茶,四泡茶,時間是很短的,很容易就過了。而我卻在為父親泡茶的無言中,終于領(lǐng)略到了黃昏里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