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老家有句話,叫“舊的不去(讀Kri),新的不來?!币粔K手表丟了,別人安慰你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迸迅约捍盗?,自我解嘲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句話很有意思,它里邊包含的情感很豐富。首先它有自我安慰、自我解嘲的意思,心愛之物失去了拿這句話來安撫自己的傷心;其次它又含有對舊事物的懷想、不舍之情;再者它又有一份對新事物的期盼的灑脫。這句話像是一味中藥,有五味雜陳的感覺。
人生大抵也是如此。無論波瀾壯闊,還是小橋流水,人們總在大大小小的漩渦中沉沉浮浮。這沉沉浮浮里,是一幅變化的圖景:有身份的沉浮,有心緒的沉?。挥形镔|(zhì)的沉浮,有精神的沉浮,許多次的沉浮歸到節(jié)點上,其實是在新與舊之間的沉浮——新陳代謝、新舊交替、辭舊迎新,即所謂“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這沉沉浮浮里,包含了人生的種種情緒:安慰解嘲、懷想不舍、期盼灑脫等等。
無論我們對新事物懷有一種怎樣的期盼、灑脫,對人類的進化論懷有一種怎樣的相信,但舊的去了,將永不復歸?;蛟S有人會說去便去了,何必傷神?沒錯,舊的逝去,我們無能為力,但舊的畢竟來過,烙下了我們的印跡,這是一筆無法勾銷的“買賣”。面對那些正在“歸隱”即將永遠消逝的事物,我們的詩人,我們的藝術(shù)家是否該出場了呢?因為只有文字、線條、色塊才能永久地留住它們,以及留住人類在它們身上設(shè)置的文化密碼。
在眾多正在消逝的事物中,手工布鞋算是一種。這種曾經(jīng)伴隨人們走天下的日常用物,如今正在失去自己的天下。我讀到的李亮的散文《布鞋,漸行漸遠的溫情之舟》,便是一篇借助回憶企圖留住消逝之物的文字。對于這種正在消逝的事物,作者滿含深情,似乎只有文字和回憶,才是對手工布鞋最好、最后的憑吊。
資料記載,最早的手工布鞋是在山西侯馬出土的西周武士跪像所穿的布鞋,布鞋在我國有著3000多年的悠久歷史。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城市1980年代、農(nóng)村1990年代出生的小孩,已經(jīng)很少穿著手工布鞋了,手工布鞋的記憶終結(jié)于這一代孩子。盡管機制布鞋取代了手工布鞋,成為小眾的個性消費,但全民布鞋的時代一去不返了,可以說手工布鞋與人們朝夕相處的歷史終結(jié)于此。
李亮將布鞋比喻為“溫情之舟”,這一葉小舟正在駛離人們的日常生活,駛出人們的視線,如果說這片小舟還有停泊之地的話,它的港灣,一是博物館或者收藏人士的儲藏間,二是人們的記憶之中。記憶總有一天會消逝,手工布鞋的真正消逝,是人們對它的記憶的消逝,哪怕它還有孤獨的身影留在人世間,也只能是“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了。
而用文字留住記憶,讓記憶定格,似乎是與布鞋消逝抗衡的唯一途徑。李亮用深情的文字寫下《布鞋,漸行漸遠的溫情之舟》,既是對手工布鞋的一種緬懷,一種挽留,也是一種闡釋,闡釋歲月在手工布鞋上留下的文化密碼。當若干若干年之后,人們用驚異的目光打量一雙稀世的手工布鞋時,如果還看到這樣一篇文字,他們的驚異是否會收斂一些呢。
那么,手工布鞋上究竟留下了什么樣的文化密碼呢?至少李亮是這么認為的:
布鞋是女人的心思。“男子們的布鞋多是黑色。婦女們在丈夫能穿出去展示的布鞋上用針腳爭奇斗妍……她們的丈夫穿著這樣的布鞋,就是一家之主,一城之主,連他行走的腳步都被賦予了宛如云朵般輕松自由的祈愿”;“女人們對美的敏感更為顯著一些。當男子們的布鞋尚且飄著云朵時,她們的布鞋一律盛開著繁花”;
樸素的制作方式融進了脈脈溫情與漫漫歲月?!八械倪@些布鞋,總是由勤儉持家的母親們拾掇出已破舊得不能再穿的衣物制成”;“布鞋內(nèi)甚至還儲錄有聲音,那是女人們縫制布鞋時拉動麻繩的聲響,富有節(jié)奏,悠長深遠,其間或偶爾伴隨著輕輕的嘆息和淅淅瀝瀝的雨聲,甚至也有大雪紛飛時的那一種虛華喧鬧”;
布鞋的時代正在落幕,唯有懷念和一絲憂傷?!安夹瑐円演d著那些舊人飄向了黃土之洋的遠處或深處,唯有留守在鄉(xiāng)村的一些老人們依舊守著布鞋,把他們光滑單薄的腳印再一次覆蓋在已夾雜了諸多時尚花紋和形狀的其他腳印之中去”;“我能體會外祖父那種穿著爛舊布鞋依然樂呵呵的心情,那是對過去歲月的懷戀,對給他做布鞋的女人們的懷戀,對鄉(xiāng)村土地氣息的懷戀,也是同自己命運屬性之間的一種和諧共鳴”……
這是李亮關(guān)于布鞋的記錄與回憶,誰說這又不是中國大地上千千萬萬與布鞋有過胼足之情的人的記錄與回憶呢?
石華鵬,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福建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