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曉虹
坐落在靈山秀水中的一府六縣之徽州大地,有著數(shù)不勝數(shù)的極為珍貴的古代文化遺存:古村落、古祠堂、古民居、古牌坊、古園林,古三雕等等,真是櫛比鱗次、美輪美奐,令人目不暇接!其中最能吸引人注目和最能引發(fā)探其究竟的是那一座座的徽州古牌坊。它們看似建筑,有的單一而立,有的成組橫列,而有的前后比肩而去地坐落在村口或道路橋梁的入口處。它們有著極具審美意味的整體造型,無論或大或小,其精美的雕刻藝術,建筑般的架構,眾多的數(shù)量規(guī)模,都無不分明地承載著無數(shù)徽州人的精神寄托。以其獨特的風采,一種迥然有別于我們所能看到的中國許多地方的古牌坊,顯示出獨有的藝術個性。被稱為徽州古建筑“三絕”之一的古牌坊,在中國古代建筑史中似乎已被定性為一種古代建筑形式,但筆者認以為,徽州的古牌坊,就其藝術的空間造型、人文精神的承載與紀念和審美功能的純粹性等方面的獨特藝術屬性而言,和以實用功能為目的的古建筑形式的定性是根本不同的。它早已不是一種單純的古代建筑形式,它其實早就成為一座座美麗而神秘的立體雕塑,一座座聳立于徽州大地上的極為獨特的公共藝術作品,更已成為徽文化的一種重要象征物,一種博大精深的徽州人文精神的重要承載體和公共藝術環(huán)境中象征千百年的中華文明、人文精神的不朽的紀念碑。
雕塑和建筑都是人工制作的、占有立體空間和有形的由不同物質組成的物體,而二者不同的是,建筑強調(diào)的是遮風避雨、居住、集會等實用功能。隨著文明進程的發(fā)展而注入其更多的美學概念,將藝術的造型功能如雕刻、繪畫等運用并裝飾其中,但是實用性依然是建筑的最本質的功能。而雕塑所要表達的則是精神層面的更具有象征和審美意義的藝術造型。在遠古的石器時代,人們在古人類群居的遺址中發(fā)現(xiàn)的具有一定造型的實用工具,如石刀、石斧等,其造型雖已有了最初的審美和雕塑的空間感,但因其造型的目的仍然是建立在日常生活中的實用功能上,因而這些工具還不能算是真正意義的藝術雕塑。但實物功能的變化,其自身屬性也會隨之發(fā)生變化。當古人將這些實用工具的簡單制作變成裝飾用的配飾創(chuàng)作時,就轉變成具有審美意義的雕塑藝術品了。而將這些裝飾物轉變成具有象征意義和精神信仰的物體時,或將其放大并置于公共空間用來作為震懾或朝拜的象征物時,同樣的造型,因其功能和體量空間的轉變,這些裝飾物自然地變?yōu)榧o念碑式的公共雕塑藝術。
這里說到古代實用性的泛雕塑轉變成真正意義上的雕塑的歷史進程,目的正在于從雕塑藝術發(fā)展規(guī)律角度來探討作為古代建筑代表之一的牌坊,特別是徽州牌坊的藝術學定位定性,個人認為徽州牌坊早已不僅是作為中國古代的一種建筑樣式而存在,它們在歷經(jīng)千百年的歷史和文化演變中早已逐漸從實用功能產(chǎn)物轉變成一種具有強烈象征性和藝術審美意義的雕塑作品,一種古人精神領域中的信仰與崇拜的公共紀念碑;而這種由實用功能轉變?yōu)槌休d人文精神的極有意味和純粹性的公共紀念雕塑,更進而演變成一種極具強烈人文精神和崇高藝術價值的公共藝術作品。所以古徽牌坊不僅在中國古代建筑史上而且在中國古代雕塑史上都具有十分重要而崇高的地位。它實在是徽州人對中華文明的一大貢獻,是徽文化中古代封建宗法制和程朱理學在人們精神文化中所起到的至高無上所獨有的文化現(xiàn)象。
眾所周知,徽州的牌坊傳承于北方的牌樓,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街坊和村落中的“門”,被稱為“衡門”,它前身可能是由望柱等造型象征物演變而來。特別是漢代闕,在中國建筑史中被稱為奇特的“門”,而這種闕是遙遙矗立在宮殿、城池或陵寢的入口或孑然獨立于其他建筑之外,靜而威嚴地立于遠古的大地上。此時的闕,已從院落中剝離而來,建筑的實用性不再重要,象征意義和雕塑符號化的意義則是其成為公共藝術標志。由于中國建筑是以木質結構為核心,高大的木質闕早已不復存在,我們可從眾多的陵墓遺存中找到石質闕,如四川雅安高頤墓闕,它有著深厚而莊嚴的立體空間,雕刻精湛,從整體上看,門的實用性已經(jīng)消失,更多的是其莊重、威嚴和靜穆的永恒性,是一種精神上的象征物和典型的標志性紀念雕塑,而闕矗立在公共空間中,自然成為公共環(huán)境中的藝術品則是不爭的事實了。
由于這些闕或門樓的設計,并不是針對歷史上的大事件或歷朝重大戰(zhàn)爭戰(zhàn)役等而進行專門設計和雕刻的(陵墓除外),雖然標志性強,但個性化紀念性不足。到了隋唐時期,這種門樓又演變成新式的牌坊,被稱為烏頭門或欞星門,“欞星”取自古代天文學上的“文星”,意為天下文人學士集學于此。中國的夫子廟(文廟)與曲阜孔廟中的第一道大門都叫欞星門,既然是文人學士集學之地,也是用來祭祀天地的門的造型,這時的門已從漢唐時的標志性通用建筑到開始賦予其某種特定的象征意義,但依然沒有真正作為象征意義紀念碑的象征意義而存在。那時的牌坊的設立有嚴格的的等級制度。按《唐六典》規(guī)定,六品以上官員府邸,才允許建立“烏頭門”。宋代時稱其為“閥閱”,已有了旌表門第的意思。這表明,要想建立這樣的標志物,是有門檻的,這種標志物已成為一種達官貴人用來彰顯門第的一種公共標志物,這與漢代闕用在城池宮殿、陵墓的入口處時的意義已有了很大的不同,漢時的闕不僅是漢代城池、宮廷及皇陵的標志物,也是大漢的威嚴與皇權的象征,個人是沒有權利享用的。唐之后的牌坊,由于賦予了其更多的象征意義,隨著社會制度及文化的變化發(fā)展,牌坊不再只是皇權的唯一象征標志,也可以是具有一定門第規(guī)定中的官宦人家和商賈儒士的特定象征性標志物。此時牌坊的“公共性”,已因更多的人們參與其中而得到加強,為明清時期的牌坊的發(fā)展興盛奠定了基礎。我們知道,牌坊的原型是門,唐代城池的特定建筑布局“里坊”,組成了眾多的“坊門”,門的實用性又再次加強,至宋代,由于坊不再適合城市生活的需要,被逐漸廢除,而坊門的建筑形式卻遺留下來。到了明清時期,牌樓成了不可或缺的城市街景。同時門的功能性已經(jīng)消失,而在象征性、標志性上得到了加強,造型上則更加多樣,同時形成了南北差異。北方牌樓高大、簡約,注重油彩的描繪,南方牌坊則更加靈秀、精致,特別是徽州牌坊在造型、立體空間的組合、雕刻上更注重藝術性、象征性,演變成為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象征意義和雕塑藝術意義的公共藝術紀念碑。
據(jù)考證,徽州的古牌坊有1000多座,在經(jīng)歷了千百年的風雨侵蝕、戰(zhàn)亂損毀和“文革”時期的人為破壞,現(xiàn)尚存近百余組。在徽州山多地狹,耕種和居住面積有限的空間中,有如此形式多樣的牌坊群落,這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歷史和眾多地域中,是獨一無二的。徽州人賦予了牌坊深厚的精神功能和價值觀念,將其視為公共藝術進行精美的塑造雕刻,使其成為中國古代建筑由實用功能剝離轉化成為公共環(huán)境中精神和文化功能的不朽的紀念碑藝術雕塑。這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很顯然是由深厚的歷史文化長期積淀形成的。
首先,徽州文化傳承了中國正統(tǒng)文化的主流精神,中華傳統(tǒng)文化發(fā)源于中原地區(qū),由于魏晉南北朝及宋朝與外夷之間的戰(zhàn)亂,歷史上有多次大規(guī)模人口南北遷移。中原許多大族之家遷徙到了徽州地區(qū),這里群山疊翠,靈山秀水,是逃避戰(zhàn)亂、安居樂業(yè)的好地方。此時的文化中心已經(jīng)開始由北往南方轉移,到了明清時期,南移的北方中原文化在南方得到了傳承與創(chuàng)新,而最具代表性的應在徽州。從宗族文化而言,徽州宗族制是從中原移植而來應為正宗傳承,徽州衣冠巨族在遷移之前,宗法制度嚴格、門第森嚴,移往徽州后依然保持原有的宗族組織,他們聚族而住、尊祖敬宗、講究門第、崇尚孝道,同時也會把北方的建筑文化及各種文化和風俗習慣帶入徽州。歷代戰(zhàn)亂不斷,北方中原眾多大家士族遭到了毀滅性打擊,“喪之且盡”,唯獨南遷的徽州仕家大族卻安然無恙,文化的傳承和創(chuàng)新就有了環(huán)境上的保障,“聚族成村到處同,孝卑有序見浮風”。他們已視這里為其世代聚居地,他們結合徽州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依山而居,在這里大興土木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座座祠堂、一組組石坊應運而生,中華正統(tǒng)的宗族文化在這里得以傳承和發(fā)揚,也使建筑和雕刻得以保存與創(chuàng)新,徽州文化也具有了典型的地域文化特征。
地域文化特征加強和大批徽州儒商的出現(xiàn)也有重要關系。徽州是一個山多地少、人口密度大,“七山一水一分田,一條道路和莊園”,糧食自給嚴重不足之地。為了謀生,不得不外出學徒經(jīng)商。由于徽商十分重視教育、文化及封建禮教,他們之中許多人拿出大量的錢財辦學堂,修路架橋,同時為了顯耀鄉(xiāng)里,大量建祠堂、建民居、立牌坊?;罩莸貐^(qū)文化發(fā)達,習文之風三朝最盛,十戶之村不廢誦讀。徽州又是程朱桑梓之地,是理學的故鄉(xiāng),有“東南鄒魯”之稱,讀書明理之風盛行,故徽人中“商而兼士、士而兼商,亦儒亦商”現(xiàn)象普遍存在。由于文化的發(fā)達和財富的不斷積累,加上“尚文重教”,徽州人建立的牌坊具有獨特的地域特征和深刻的文化內(nèi)涵。
徽州牌坊獨有的地域與文化特征的形成還有著極為重要的思想文化根源,那就是他們的“官本位”價值觀?;罩莸囊鹿诖笞逶径嗍侵性木㈦A層,是封建門閥制度下利益的最大受益者,享有著特權和極高的地位與聲望,為延續(xù)宗族的榮耀,他們勤奮刻苦“亦賈亦儒”,以賈聚財,形成了“上交天子”“官商互濟”“左賈又儒”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相互促進,獨有的徽州地域氛圍和文化現(xiàn)象。
徽州人對國家還是對本地區(qū)和周邊地區(qū)在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上的貢獻,特別是在對維護興盛封建宗法制度和程朱理學倫理道德文化精神領域的貢獻,都是巨大的。為了彪炳史冊和垂范后人,彰顯宗族榮耀,徽州牌坊應運而生,并大規(guī)模建立,它成了記載與紀念這些重要貢獻與事件的最直觀、最華麗、最氣派和最具文化傳承深度的公共環(huán)境中的視覺物化承載體。
徽州牌坊最重要的是記載和紀念有關封建宗法制度中的“忠、孝、節(jié)、義”觀念及對朝廷與社會“功德顯赫”的官員商賈,此類牌坊稱之為“功德坊”?;罩萦质恰翱婆e入仕”極多的地方,故“科舉成就坊”也很多,還有“百歲坊”等等,不勝枚舉。徽州的每座“紀念坊”都是為紀念某一真實事件而建立的,而且每一組牌坊的造型和雕刻都有所不同。如著名的徽州歙縣棠樾村中的七組氣勢恢弘的古牌坊,就是如此。這七組牌坊是由明代的3座和清代的4座組成的系列宗族牌坊,它們是以“忠、孝、節(jié)、義”的順序呈人形前后排列,名稱為“慈孝里坊”、“鮑燦孝行坊”、“鮑象賢尚書坊”、“鮑文齡妻節(jié)孝坊”、“樂善好施坊”、“鮑文淵妻節(jié)孝坊”、“鮑逢昌孝子坊”。七組名稱不同,每一個名稱都是以紀念一則真實而感人的具體的事件或人物故事而確定的。如建于明代的“慈孝里坊”是為旌表鮑余巖、鮑壽遜眾子而建的,是皇帝親批“御制”的。據(jù)史書記載,元代歙縣守將李達率部叛亂,燒殺擄掠,棠樾村鮑氏父子被叛軍所獲,并要二人殺一,讓其父子二人自己決定誰生誰死,誰知父子爭死,以求他生,如此感天動地,連叛軍也不忍下刀。明代永樂年間,朝廷為了旌表他們這一感動蒼天的行為,特賜建此坊。該坊為青石坊,上面銘刻著明永樂皇帝的《慈孝詩》:“父遭盜縛迫兇危,生死存亡在一時……鮑家父母全仁孝,留取聲名照古今?!鼻迩』实巯陆蠒r聽此事后,也寫下了“慈孝天下無雙星,錦繡江南第一鄉(xiāng)”的對聯(lián),并撥銀將“慈孝里坊”重新修繕,刻御題對聯(lián)于其上,一座牌坊被幾朝皇帝加封,在中國歷史上也絕無僅有。建于清嘉慶二十五年的“樂善好施坊”也有著相當?shù)膫髌嫔剩瑩?jù)說棠樾鮑樂家族當時已有“忠、孝、節(jié)”牌坊,卻無“義”坊,時任兩淮鹽運使司的鮑淑芳,想求皇帝恩準賜建“義”坊,以此光宗耀祖,其捐糧十萬擔,捐銀三萬兩,修筑河堤,八百里發(fā)放三省軍餉,這義舉獲得朝廷恩準,于是“樂善好施坊”義字坊又立于群坊之中。不僅僅是棠樾牌坊,在徽州留存的近千座牌坊中,可以說座座都是精美的雕塑,每一組都是為了紀念徽州曾經(jīng)發(fā)生的真實而感人的故事而建的紀念碑,其中深厚的文化積淀已不是單純的以實用為主的建筑體所能涵蓋與承載的了。古徽牌坊以其深厚的文化積淀矗立于黃山腳下,新安江畔,成為一種公共藝術的雕塑作品。
由于牌坊是立于公共環(huán)境中的,不論是從精美的雕刻造型還是從其高大氣派的體量上看,其對視覺的沖擊力及其中所承載的深厚的文化與信仰所形成的精神影響力都是巨大的,封建社會的等級制度極為嚴格,普通人家是沒有建牌坊的權力,只有那些官高位顯和為朝廷做出過貢獻的大族人家方可建牌坊,徽州的牌坊又不是一般大族所建的牌樓標志物,而是針對他們家族在當時或史上曾經(jīng)做過的足以能榮耀鄉(xiāng)里、流芳百世的真實事件、人物故事所建的紀念碑式的牌坊,其中所承載的文化與精神既必須是為封建統(tǒng)治者服務,是為鞏固封建宗法制度而建又必須是為民間鄉(xiāng)里廣為流傳,極富口碑的社會賢達、樂善好施人士而建。因此古徽牌坊可以說既是一座座傳承與宣揚徽州文化與精神信仰的國家級紀念碑,又是一座座矗立在古徽州人民心目中的歷史豐碑、口碑。所以,徽州牌坊的建立已不再是建立者本家本族的大事,而是上升到關于國家社稷和民族民生大事的高度。因此要建立一座牌坊,必須得到朝廷的許可是自有其道理的。甚至得到皇上的“御賜、恩榮、圣旨”,那真是榮耀宗族世代的天大之事,是上至朝廷甚至皇上,下至地方政府及宗族大家共同參與的結果。要不惜巨資,不計成本,靜心全力打造。足見徽州牌坊是真正意義上的公共紀念碑雕塑,是承載著古徽州人對封建宗族法制、程朱理學道德倫理的公共精神追求及人生信仰價值認同的紀念碑。
如今,中國的改革開放帶來了中外古今文化的大碰撞、大交匯,各種形式與內(nèi)容的紀念碑雕塑陸續(xù)建成,仿古徽州牌坊大量出現(xiàn),這些建筑大多概念化、表面化,很盲目也很粗糙,可謂是知其然不足,更不知其所以然。我喜愛古徽雕塑藝術,欣賞古徽牌坊,每當回眸那些歷經(jīng)千百年風雨侵蝕、戰(zhàn)亂劫難后幸存下來的座座徽州古牌坊,總會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心靈震撼和一絲難以言表的思古幽情與感傷心態(tài),但更多的依然是敬重、崇拜與自豪!
(作者:安徽省城市雕塑院執(zhí)行院長、安徽省美協(xié)雕塑藝委會主任、全國城市雕塑建設指導委員會藝委會委員、中國工藝美術雕塑專業(yè)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國家建設部勞動模范)
責編:姚少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