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長江
姐兒河
一個能嚼出無限柔情的名字。
一個能勾動無數(shù)想像的名字。
一個注定會長滿水草招引魚群的名字。
一個注定會如花似玉注定會綻開桃紅色情歌的名字……
哦,姐兒河,姐兒河!
講古的老人說,姐兒河朝朝代代出美人。
一年,土王從這里選中一絕色女子做他的王妃。深明大義的王妃,試圖以似水柔情澆熄土王密謀舉兵反抗朝廷的狂焰。土王盛怒之下將她逐出宮門,發(fā)落為妓家姐兒。
家鄉(xiāng)人對這位廢黜了的王妃憐愛有加。
繞過村前的這條溪流便喚作了姐兒河。
多少年過去了——
河岸的鳥啼依然鮮如翠藤蘿。
刈青的村姑依然鮮如紅漿果。
歌兒依然鮮如麥稈李一般青澀而甜美。
夜色依然如水。騷動的苞谷林依然嘩嘩響如灘聲。灘聲依然響徹灼熱的情歌。
卵石如星星花,依然將溪谷綻放成美麗的銀河。
水磨房
姐兒河岸邊,有一排陳年老色的吊腳樓。
吊腳樓一端,有一座陳年老色的廊橋。
廊橋一側(cè),有一座陳年老色的水磨房。
一看見水磨房,一看見水磨房
便想起古色的廊橋,陳年的吊腳樓
便想起纏綿的二胡琴,抑揚(yáng)的陽戲腔
便想起一支不絕如縷的鄉(xiāng)村戀歌
從水磨房唱出,飄落我的心上
一位從村莊走出去的詩人,對老家的吊腳樓、廊橋、水磨房一往情深。一首關(guān)于水磨房的長詩,成為他早期的代表作。
溪水汩汩不斷地流進(jìn)水槽。流水周而復(fù)始地推動水磨轉(zhuǎn)動。
低斟呵。淺唱呵。還鄉(xiāng)原本是詩人的天職……
水磨房的詩
水磨房在離村子不遠(yuǎn)的山腳
是二胡琴最初撥動我的神往
曾記得琴聲嗡嗡像蛋青色夜氣
漫向空漾的小灣、灰褐的村莊
不似催動水磨的溪聲那樣沉悶
不似我們吹奏麥簫曲那樣歡暢
像三月莓,甜甜中津生絲絲酸味
像九月菊,淡淡中夾進(jìn)縷縷郁香
圓圓的竹琴筒,我偷看了多少回
總猜想里面藏著童話中的“魔方”
最難忘是一夜里,酒氣醺人的滿叔
突然停琴起步:“俺薛平貴回窯來也”
一曲陽戲高腔,竟唱得淚濺衣裳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廊橋
廊橋是村莊的一處風(fēng)景。
日光下徹的正午,人們習(xí)慣來這里納涼閑聊。
月色撩人的夜晚,人們習(xí)慣來這里笙歌傳情。
一天,幾個從城里跑來的文化人一鼓動,村里請出當(dāng)年名噪一方的女歌手。本來還在患感冒的老人,興沖沖來到廊橋,唱了一首又一首原汁原味的情歌兒,渾濁的眼神透出來異樣的光澤。
女歌手就是那首水磨房長詩中的女主人公。
只有廊橋下的姐兒河知道,無論如何想像不出女歌手當(dāng)年咿呀咿呀扳槳的那份窈窕,以及木樓上水花般好聽的那份脆笑來了。
離開廊橋時,當(dāng)年的女歌手癟癟嘴:姐兒河,老啰。
又說,世上沒有哪樣不會老的。
水磨房的詩(續(xù)前)
一回,放牛時牛吃了隊里的莊稼
我怕挨打沒回家,藏進(jìn)水磨房
朦朧中,聽見媽在小灣里尋呼
睜開眼,卻見躺到了滿叔床上
“天天怕聽你的琴,一聽就心酸……
一天沒見你的琴,心里……空蕩蕩
別再賣椽子換酒喝,哭哭唱唱了
我命苦,想哭也只好哭在心上”
是誰呀?窗格格遞進(jìn)一雙新布鞋
片刻后,滿叔又把琴兒拉響
滿腹心思敢莫是一床棉絮
琴聲如紡車般捻抽著線團(tuán)
我的心卻如紡車邊的小貓
銜著線團(tuán)團(tuán)一個勁地撒歡
這年他當(dāng)隊長,隊里增了產(chǎn)
媽牽線,給他相中一位姑娘
娶回來才一年卻難產(chǎn)死去
水磨又從此吞噬孤寂的時光
每當(dāng)琴聲在山腳邊響起
媽眼里,便飄過炊煙般的憂傷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滿叔
(大寒。雞始乳,鷙鳥厲疾,水澤腹堅。)
雪落歲暮。雪落小村。
喑啞了好些時日的姐兒河,自水磨房的琴弦間逶逶迤迤流出。
飄落河床的雪花,在旋律中涌動如浪。
名叫滿叔的老人,一輩子把心思放在初戀情人——當(dāng)年的女歌手身上。不足一年時間的婚姻,當(dāng)初也僅僅是為了順著初戀情人的意愿。女人難產(chǎn)去世后,就再也不動這方面的心思了。
卻只是默默地承受,默默地關(guān)愛。
買下這座本已廢棄了的水磨房,是因為水磨房烙下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記憶。當(dāng)年的女歌手,家住對面坡上。水磨房所處的位置可以看到她的家,可以看到她每天從那里出出進(jìn)進(jìn),可以讓她聽到他的琴聲。
滿叔知道她喜歡聽他拉琴。聽到他的琴聲,她的心思、她的靈魂才會安妥下來。
水磨房的詩(續(xù)前)
一天天,我愛上了鄰村的秀秀
水磨房后的林子是我們幽會的地方
當(dāng)我們依偎著諦聽抑揚(yáng)的琴聲
絮語便如彩色的溪流縈繞耳畔
我說:“琴聲是我們愛的伴奏”
她說:“琴聲是我們愛的翅膀”
啊,愛情誕生在琴聲悠揚(yáng)的夜晚
好滿叔哪苦滿叔!幸福請你分享
我真想用晚輩熱戀的歡樂之火哇
融亮他那琴筒上蒙塵藏垢的松香
……人說太中意的事不一定如意噢
難怪太美的愛情不一定美滿
新月初上那一夜,我們見面了
條條血痕,像鞭子抽在我的身上
“爹說同姓人相娶,傷風(fēng)敗俗
他不準(zhǔn)學(xué)滿叔和你媽當(dāng)年的樣”
滿叔?我媽?……我全明白了!
可厄運(yùn)為何會重復(fù)在下一代身上?
我們出逃!……可逃到哪去呢
一彎新月勾動著百結(jié)愁腸
沉默間,水磨房的琴聲響起來了
我們默默抹淚,默默抱作一團(tuán)
真渴望這琴聲、這幽會變成永恒啊
我們便在這永恒中作勝利的反抗
“恢復(fù)高考了,有能耐就去試試吧”
沉揉慢運(yùn)的滿叔突然提起長弓
像要提起我的命運(yùn)去做一次碰撞
當(dāng)我含屈離鄉(xiāng)去“高考復(fù)習(xí)班”插讀
水磨房的琴聲綿出炊煙般悠長的期望
啊,我的二胡琴,我的水磨房!
雪歌
白夜。白蘑菇一般的山村。
天黑時分,初戀情人——當(dāng)年的女歌手咽下最后一口氣,先他而去了。
滿叔他覺得有必要為她演奏最后一曲雪歌。
滿叔他要用琴聲跟她說,世上并不是哪樣都會老的。
一條喑啞已久的溪河,遂自琴弦間逶逶迤迤而來。如吟如訴的激越與悲愴,緬懷與渴慕,孤獨與夢想,深深浸進(jìn)滿叔藉琴聲所宣泄的欷歔之中。
雪花大把大把飄落河床。
因了滿叔手指顫顫的彈撥,聽得到潛流在雪花覆蓋的河床上暗暗涌動。
帶雪的枝柯,炭筆般涂寫著“碧草青青花盛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頌深深愛,山伯永戀祝英臺”之類的感喟。
棕樹葉以碩大的巴掌,給歲月扣一記虛弱的耳光。……
歲暮。這是最后一曲雪歌了。
(選自《大地蒼黃》)